第七章 我们在秋天里告别爱情为了忘却的念:《我们在秋天里告别爱情》郭城一日长 于百年。 题记早上六点,我匆匆地赶到市长途汽车站,售票窗口已开始售票,大的售票 大厅只有三两个购票的旅客。我买了两张六点三十分发往省城的车票,站到售票大 厅门口等梅——不知她是不是真的会来。 昨天上早班的时候,梅找到了我,我们同在卫辉市一家集体性质的纺织厂上班, 我干的是长白班维修工,她是三班制的档车合纱工,由于厂里生产不景气,经常放 假,我已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梅的父母一直反对我和梅来往,梅的父亲不久前还 跟我做了一次长谈,警告我不要再纠缠他的女儿,因此,我不愿再去梅的家里找她。) 梅对我说仓库已经没有原料了,明天肯定放假,明天要是放假你陪我到郑州去 一趟中不中,我犹豫了一下说有事吗,梅说没事,就是心里烦,想到外面散散心。 我以为梅在跟我开玩笑(我以为她开玩笑的原因是梅的父亲在不久前的那次谈 话中已明确告诉我梅已找好了男友,最近将要结婚了)就说行啊,没问题。 没想到下早班的时候,梅又找到了我,明天厂里统一放三天假,别忘了我给你 说的话。 我怔了怔,说,真让我跟你去? 梅沉了脸,说,你不想去算了,我自己去。 见她生气我有点慌,我心里真想跟她去,可上一月厂里一直放假只上了半月班, 开了一百三十几元钱,现在口袋早已空空的了,我对梅说能不能等一阵子,等厂里 开了资再去,我现在实在没钱。 梅说,不用你掏钱,我有,你要是去,明天早上六点在长途汽车站等我,你要 是不去,就当我这话没说。 梅说完转身就走,我咬了咬牙,说,明天我跟你去。 初秋的早晨天气已有些寒冷,天空灰蒙蒙的,空气中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我拉夹克衫的拉链,从口袋摸出一只烟,却找不到火机,我走下售票厅的台阶,到 汽车站前的一家个体商店买了一盒火柴,当我从商店走出来的时候,看见一辆人力 三轮车载着梅进了汽车站,在售票大厅前停了下来。 梅穿着一身粉色休闲服,白色旅游鞋,与黑的长发瀑布般地披在肩上,在薄薄 的雾气中望去恍若站在去中,她美丽清纯的样子让我有点自惭行愧。 我走到梅身边时,三轮车已经走了,梅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说,我不敢。 梅抬腕看表,说六点十五分,我们去买票吧。 我说,我买过了。 梅扫了我一眼,说你昨个不是说没有钱吗,今个怎么有了。 我呐呐地说,明天下班眼几个朋友借的。 梅笑了,说,借了多少? 我说,差不多二百块钱吧。 梅沉了脸,说,我在你心里就值这么多钱。 我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我的朋友们都是穷光蛋,能借二百块钱已经很不容 易了。 梅突然又笑了,梅现在的脾气就像黄梅季节的天气,总让我捉摸不透,梅笑着 说谁让你借钱了,借了别人的钱还得还人家,我又不是你老婆,犯得着为我欠债吗, 我望着梅的笑脸,觉得自己的心痛了起来,我对梅说,我愿意为你欠债,我愿意为 你做任何事情,梅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汽车站的扩音器已在催旅客上车,梅挽着我的胳膊,说,我们上车吧,我有些 意外,扫了一下四周,冷清的汽车站广场行人稀少,所幸没有什么熟人,我对梅说 这样不好,让你男朋友知道不好,梅盯着我的脸说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你不想去 算了,我自己去,梅冷笑着甩开了我,独自朝检票口走去,我赶紧追了上去。 去省城的汽车上只坐了七八个旅客,梅上了车,径直走向车尾,在最后一排坐 了下来,我走过去俯下身对梅说,坐在后面颠簸的厉害,我们坐中间的位置吧,那 儿比较舒服一些。 梅瞪了我一眼,我愿意坐这儿,你想舒服你坐中间吧。 梅现在的脾气总是这样古怪,经常主餐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我只好顺从她 的意思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梅仰面倚在身后的椅背上,闭了眼睛不再理我,我看着 她想说句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从自己随身背着的一个黑色旅行包里取出奥地利 作家弗兰茨卡夫卡的作品集信手翻了起来,卡夫夫梦魇般的笔调总让我心伤不已, 我常常觉得我与卡夫卡恍若一人(当然,我指的是卡夫卡拥有的那种沉重苦痛,绝 望的孤独感)书翻了没几页,汽车开动了,我抬头扫了一眼梅,惊异地发现梅紧闭 的双眼中流出了两行泪水,无声地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滚落。 我赶紧将书放到一旁,说,梅,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又有什么地方惹你生气了。 梅睁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不关你的事,就是想哭。 汽车驶出汽车站,上了市区公路,车子开始加速,一股冰冷的风从半敞开的车 窗灌了进来,梅说,我有点冷,你去关了窗户吧,车窗玻璃很不好关,我费了半天 劲,总算将车窗关严了,我回到座位上时,发现梅已擦干了脸上的泪痕,她笑着望 着我说,笨蛋,一个窗户关了那么久。 我见她笑了,虽挨了骂,心中却觉出一丝愉快来,我冲梅笑了笑,手习惯地伸 进口袋摸出一支烟叼到了嘴上,又摸出刚买的火柴去点烟,火柴有些潮,且脆弱, 连划了三四根也没点着,梅从我手中夺过了火柴,说我来吧,她极熟练地划着了火, 替我点烟,然后从我口袋摸出一支烟,给她自己也点着了,优雅地喷吐了几口,才 将火柴还给我,说,最近一直没见你,忙什么呢,下了班还写你的小说。 我说,除了写小说,我还能干什么呢? 梅笑嘻嘻地盯着我,说,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名作家呢,我等你等得头发都白 了。 我的心忽地沉重起来,我知道梅的确为我当初的一句话为我守候了五年之久, 梅的青春又有几个五年呢?五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和梅同上夜班,后半夜二点左右 的时候突然停电了,恰巧梅的合纱车坏了,让我去修,刚说了两句话,电就停了, 那时已是年关,小城电力严重不足,停电成了家常便饭,那一个夜晚电停的很合我 和梅的心愿,直到凌晨六点才来了电,小小的维修工房间里只有我和梅两个人,整 个停电的时间里,梅像一只小猫温顺地依偎在我的怀中,那时的我豪气冲天,目空 一切,将将相出寒门当做我的座右铭,那一年的我才高气盛,接连在省刊发表了两 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又被首都一家出版社告知终审通过,已列入出版计划,我对 梅说,梅,等我成了名作家后,我一定娶你。 五年的岁月如梦而逝,当年那个心比天高的男子和那个柔情似水的少女呢,他 们到哪里去了? 我重重地喷吐着烟雾,沉默无语,梅也沉默下来,默默地抽烟(梅在两年前就 开始抽烟,我劝了她几次她不肯听),我手中的烟很快已燃到了尽头,我扔了烟头, 强笑道,梅,为什么不让你男朋友陪你上郑州呢,听你爸说他给你找了个阔老板, 什么时候介绍我认识一下。 梅斜着扫了我一眼,笑道,那还不容易,等我出嫁的时候你去送我吧,到时你 自然就见着他了,我未来的丈夫生意太忙,没时间陪我,你在郑州干过几个月的交 警,对那儿那么熟,我不找你这免费还愿意倒贴钱的导游找谁呢。 我无言以对,低下了头,我知道梅的心里一直对我那段交警生涯心存怨恨,那 时我原本有机会和梅结婚,结果被我放弃了。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沉浸在一种失望的情绪之中,五年前首都那家出版社终 审通过的我那部长篇小说的书稿因征不够订数,被出版社告知必须让我出钱协助出 版,我只好要回书稿另投,书稿在一年多的时间内周游了半个中国,都是出钱印书 的命运,那一年的夏天书稿终于完壁归赵。那一年的夏天我所在的纺织厂陷入了困 境,恰逢我在郑州的三叔来小城探亲,他是郑州中原公安分局的副局长,我对他说 了我的困境,三叔对我说他的局子里正在招收一批临时性的交警,我决定跟三叔走, 临走的那天晚上我找到了梅,对她说,梅,等我在省城安稳好了就来接你,梅说, 我会自己去找你的。 梅去郑州找我时让我陷入了一场痛苦的选择之中,小城的父亲病危,母亲病重, 几次电话让我辞了工作仍回到卫辉那个纺织厂工作,问题在于梅满心希望我的三叔 给她找个工作,然后同我在省城结婚,三叔也答应给梅在局子里谋一份户籍的差事, 我并不想表白我对父母的孝心,我只想说我不习惯交警这份工作,这也是我决定回 小城的重要原因之一。 梅扔了手中的烟头,顺手拿起我放在座位上的那本卡夫卡的作品集翻了翻,说, 你喜欢看卡夫卡的作品? 我说,我一直以他为师。 梅说,他是个名作家吧。 我说,生前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死了很多年后才成了举世闻名的文学大师。 梅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的神情,说那有什么用。 我沉默无语。 梅不再理我,又信手翻起书来,我扭头去看窗外的景色,薄雾已散,天空依然 布满了灰色的云层,公路下的麦苗刚露出绿色,装饰着苍茫的大地。一阵秋风吹过 公路边的杨树,有几片秋中在风中缓慢地坠落。我从窗外收回目光,闭上了疲乏的 眼睛,仰面倚在靠背上,脑中一片苍白,过了一会,我感到梅在用手指捅我,我睁 了眼看她,梅说,这个叫菲莉斯的人是谁,这个卡夫卡给她写了那么多的信。 我想,她是卡夫卡的情人。梅说,他们结婚了没有。我摇了摇头。梅说,为什 么。我说,和我一样。梅就盯着我的脸看,笑了说,你喜欢喝什么酒,到郑州我请 你。我说,你知道我不会喝酒。梅说我让你喝你就得喝。我说,那我就喝。梅说, 我若是在酒中下了毒呢。我说,你不是那样的人。梅说,我就是。我说,那我就喝。 梅说,你忘了,你还有七十岁的老娘等着你养活呢(我父亲已过世两年多了)。我 说,你替我养活。梅说,我这个赖皮。我说,我是个赖皮。这时,公共汽车慢慢地 停住了,前边的旅客纷纷站起身向前方公路张望。梅说,你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我站起身走到车厢前部,看见前边的车辆排了长长的一排,一眼望不到尽头。 司机已上前边打探消息去了。我回到座位上,说,可能前边出现交通事故了。 梅瞪了我一眼,说,到底当了几天交警,说得跟真事似的,她从自己口袋摸出 两块大大牌泡泡糖,递给我一块,我说我抽烟。 过了好大一会,司机回来了,同前边的旅客小声谈论,我上前一问,果然前边 出了车祸,说是撞死了一对骑摩托车的青年男女。我走回去对梅说了,梅咽回了刚 吹出的一个又大又圆的白泡,沉默了一会,吐了泡泡糖,说,死的要是我多好。 我一惊,心里有点痛,把手放在她的肩上,说,我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梅的眼中掠过一层凄凉之色,说,我死我的,关你什么事,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我觉得我的心在一阵阵紧缩,我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现在的情景你也知 道,我不能让你跟我受苦。 梅说,呸,别自做多情了,谁稀罕嫁给你。我要嫁就嫁个有钱的,等你什么时 候有钱了,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她笑着看着我说,你赶紧有钱吧,不然你就没机会了。 我望着梅的笑脸,心中愈加痛楚起来,我强笑着说,我这个人一向有自知之明, 生就的穷光蛋,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钱。 梅说,你是个傻瓜,笨蛋。 我说,对,你说的对。 汽车缓缓起动,经过出事地点时,我和梅一齐向窗外看去,那里已被用白灰划 了一个半圆形的圈子,圈内有一大滩血迹,死者却已不见了,梅收回目光,说,人 活着有什么意思,说死就死了,她扭脸看着我,说,喂,要是我死了你不会伤心。 我说,不会,我一点也不伤心。 梅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我又不是你什么人。 我说,到那时我连心都没有了,我怎么会伤心。 梅笑了,说,这孩子真乖,赏你个糖吃,她真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泡泡糖,剥 了纸塞进了我的嘴里。 梅说,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就跟你在郑州多玩几天。 我有些意外,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梅说,我有。 她真的从贴身口袋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说,玩半月都没问题。 我吓了一跳,说,你哪来这么多钱。 梅说,抢银行抢的。 我说,是你男朋友给你的嫁妆钱吧,原来你让我陪你到郑州去买嫁妆。 梅说,你才买嫁妆,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散心,你看我连个包都没带,你倒是 背了个破包,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她拿起我放在座位上的黑色旅行包,在里面翻了翻,说,书不少吗,,你带这 么多书干什么。 我说,习惯了。 梅翻了其中几本,将书放进垮包,又将我放在垮包里的一个小型公文包翻了出 来。 我说,那里面没什么好看的。 梅说,不让看我偏看。 她拉开公文包,说,哟,信不少啊,谁给你写的情书,让我瞅瞅,她抽出一封 信打开了看,说,你不简单吗,大学的通知书都寄来了,都过期了,你怎么不去上。 我说,我没钱。 梅说,这下你知道钱的重要性了吧,光有才华又有什么用,没钱你什么也干不 成。 她又拿出一个证本翻了翻,说进省作协了,怎么没听你说过,发不发工资。 我说,才办证半个多月,只是一个虚名,不当一分钱花,入会时反倒交了一百 多元会费。 梅说,你那个长篇怎么样了。 我说,我现在有三个长篇,你问的是五年前那个吧。 梅说,是。 我说,在郑州一家出版社,还没回音。 梅说,正好,我跟你去出版社看看,也见识一下出版社是什么样子。 我苦笑,说,还是别去了,现在的情况还不如以前,听说省作协主席出书还得 自己掏钱,何况我一个无名小卒。 梅说,我偏去,说好了,咱们一下车就去。 这时前边车厢的一个小女孩说,爸,到黄河了。 我朝窗外望去,汽车已驶上黄河大桥,抬头看了看天,太阳正在慢慢的穿云而 出,满天的灰云已变成了浅白色的云团,在慢慢飘散。 梅说,快到郑州了,我昨晚没睡好有点瞌睡,想睡一会儿,到了站你叫我。 她将头倚在我的肩膀上开始闭了眼休息,我拿起卡夫卡的作品集看了起来。 书信,卡夫卡至菲菲斯。 最亲爱的,尽管我们在信中已经就此谈得很多了,但这一点,也许尤其是这一 点你在考虑,问题时顾及的不够,即写作是我根本的,良好的本质,如果说我身上 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东西,那便是它了,假如没有它,没有脑子里这个希望获得解放 的世界,我绝不会敢于去动获得你的念头,你现在就我的写作所说的话不怎么值得 考虑,如果我们今后能聚在一起,你马上会发现,如果你有意识地或违心地不爱我 的写作,你将得不到本该抓住的东西,你将会感到寂寞的可怕,菲莉斯,你将不会 发现我多么爱你,我也将无法向你表示我多么爱你,虽说我也许以完全独特的方式 属于你,从今天直至永远…… 我是无辜的,当然也是有罪的,未被关入一间牢房,而是关入了这座城市,我 呼喊着最亲爱的姑娘,希望平静而幸福地获得她,但事实上我呼喊的仅仅是城墙和 纸,而我可怜的姑娘在经受痛苦的煎熬。 汽车在纷乱喧闹的郑州北站停了下来。 天已完全晴了,天空的云彩已飘散的无影无踪,太阳暖暖地照着我和梅。 梅说,我还没吃早饭,咱去吃点东西吧。 我知道梅吃东西一向很挑剔。她曾在我家吃过唯一的一顿饭,我的母亲因那一 顿饭断定梅绝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几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梅去家找我,当时我 母亲刚做好了晚饭,让梅吃,梅推让再三,经不住我母亲的热情,勉强坐了下来, 晚饭是玉米粥,馒头,还有一碟腌罗卜,梅在我的戏说下,勉强喝了半碗粥,便站 起身说有点不舒服,想出去一下,我陪着她来到了院中,她在院中的一棵榆树边蹲 了下去,我伏下身去问她怎么了,梅说有点反胃,想吐。我轻轻拍着梅的肩和后背, 想帮她吐出来,梅干呕了半天,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站起身说,好一点了,我喝 不惯糊涂,即玉米粥,咱上街吃点东西吧,我的母亲耳朵一向很灵聪,可能听到了 梅的话,后来母亲对我说,这个女孩太娇气,我们家太穷,恐怕养不住她。 我和梅在汽车站外一家饭店吃了饭出来,坐市内汽车去了出版社,出版社是一 幢十一层楼的高层建筑,省城的十几家出版社都是在这幢楼里办公,我和梅坐电梯 上了六楼,我的稿子就放在这一层的一家出版社,一个姓李的中年女编辑接待了我 和梅,她递给我的名片写着编审,副社长的头衔,我的稿子正在由她终审。 李编辑很客气地同我和梅握手,让座,然后和我谈起我那部书稿,她先是对作 品作出了极高的评价,接着话峰一转说起了目前出版社不景气的现状,最后谈到了 实质性问题,出钱印书,我苦笑起来,说,我实在没钱印书,稿子让我先拿回去吧, 李编辑表示了同情和婉惜,并好心地建议我到其它出版社去试试,我谢了她的好意, 将书稿装进了我的黑色旅行袋。 李编辑是个很负责任的人,让我写一个取稿的收据,我掏出我的朱红色的英雄 钢笔写了收据,和棋逢对手下了楼,来到了出版社的大门口。 梅说,那个编辑不是劝你再找一家出版社试试吗。 我说,算了,哪儿都一样,这年头没钱是出不了书,当不了作家的。 梅说,还作家呢,连个钢笔都不会用,你刚才写收据时钢笔都拿反了,我还没 见过谁笔肚子朝上写字呢,你丢人都丢到郑州了。 我说,那个钢笔是几年前我过生日时你送给我的,笔尖坏了,我只好反着写。 梅说,你怎么不换个笔呢。 我说,你送我的东西我怎么舍得换呢,我准备用它一辈子,我一看到它就像看 到了你一样。 梅笑了笑,说,走吧。 我说,去哪里。 梅说,亚细亚。 亚细亚商场是省城最知名的商厦,进了亚细亚,梅看了看总台的购物指示牌, 说,上三楼吧,到了三楼,梅在文具柜台前停了下来,仔细看起了柜台内的钢笔, 一个亚细亚小姐迎了上来,很客气问我们需要什么。 梅说,你们这儿最好的钢笔是什么,拿一个让我看看。 亚细亚小姐转身从货架上取出一个红色的锦盒,啪地打开盒盖,盒中央躺着一 支金黄色的钢笔,亚细亚小姐说,这是派克金笔,三百八十五元一支,这是我们这 儿最好的钢笔。 梅说,中,买一个。 我说,梅,你买这么贵的钢笔干什么。 梅瞪了我一眼,说,我高兴。 亚细亚小姐开了票,递给了梅,我说,让我去交钱吧。 梅没理我,独自去收款台付了钱,走回来拿起那个红锦盒递到我手中,说,上 一次我没钱,送给你一个几块钱的钢笔,今天我送你一个好的,你先用吧,用坏了 告诉我一声,我再给你买,你这一辈子能用多少钢笔,我就给你买多少。 我觉得我的眼睛有点潮,想哭。 梅说,走吧,不逛商场了。 下到一楼,梅在烟酒柜台买了二条红塔山,装进了我的垮包,说,再送你一点 精神食粮,你不是总梦想有一天能抽上红塔山吗,我今天让你美梦成真,幸福一回。 我赶紧掏出一条拆了拿出一盒,说,让我们一起幸福。 出了亚细亚,梅说先找个地方住下吧,我说去我的地盘吧,碧沙岗公园的花园 宾馆是我当年的辖区,在那里我可以为所欲为。 梅笑着说,听你说这句话还像个人物,去就去吧,那儿的公安局是你们家开的, 就算我们非法同居也没有敢管。 我们到了花园宾馆,我站在总台给宾馆的张老总打了电话,张老总是我三叔的 朋友,当年因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我给他帮过大忙,张老总亲自下楼,给我们安排了 一间套房,然后说还有事,匆匆走了。 房间豪华,典雅,暖气,地毯,彩电,席梦思床,沙发等物一应俱全,我和梅 先后去洗澡间冲了澡,天已近中午,我陪着梅一同去宾馆的小餐厅吃饭。 在餐桌上,梅说要请我喝酒,点了四个菜,一瓶剑南春,梅陪我喝了几杯酒, 我见她脸红红的有点醉意,就说,梅,别喝了,梅说,为什么不喝,今天咱一醉方 休,来,再干三杯。 我说,我的头有点晕,不能再喝了。 梅说,你不是挺能喝的吗,记得那一年你在郑州一家饭店里一个人就喝了一瓶 酒,我劝都劝不住。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我辞了交警工作决定回小城卫辉,临走前的那天晚上,我和 梅在一家小饭店吃饭,我的确一个人喝光了一瓶烈性十足的郎酒,那是我第一次醉 酒。 我说,我那时不是心烦吗。 梅说,我现在心也烦,你不是说过一醉解千悉吗。你不喝我喝。 我说,其实喝酒什么也解决不了的,酒醒后反而会更痛苦,真的,我不骗你。 梅说,那你说什么能解愁。 我说,我不知道。 梅说,我知道。 我惊异地望着她。 梅说,死人死了,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愁了。 我说,我不许你再说这个字,我要你好好地活下去,你死了,我怎么活呢。 梅说,算了,不说了,我才不去死呢,我长得这么漂亮,又嫁了个有钱的丈夫, 你说我多幸福,我要高高兴兴地活下去,活它一百年。 我看见梅的眼中隐约有泪光在闪动,便想劝梅几句,却又无从开口,只好叫服 务小姐上饭,默默地陪她吃。 从餐厅出来,梅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我们回了房间。 屋内有暖气,温暖如春,梅换了睡衣裳,躺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说,我好累, 真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我小心翼翼地说,那你休息一下吧,我去外面走一走。 梅说,不准走。 我抬头看梅,梅目光幽怨地看着我,脸如红霞。 我一步步向她走去,我将她拥入怀中,已经好久没有触摸梅的肌肤了。梅在三 年前的那个夏天,在郑州把身体交给了我,把她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交给了我,我 曾一次次触摸她洁白,丰满,透人的胴体,我熟悉她身上的每一部分,就像熟悉我 自己,可过去的一切已恍若隔世。 我颤抖着我为梅褪去了睡衣,将头俯在她浑圆的双乳之间,用我的舌头抚摸她 的身体,梅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渐身都在颤粟,她伸出双手一把搂住了我,翻身 将我压在她柔软的身体之下,我们开始静静的结吻,她的手温而轻柔,抚摸着我凌 乱的头发,她的嘴唇顺着我的脸颊缓缓地滑落,咬住了我的耳垂,轻轻地咬,轻轻 的说,你真是我的冤家,我好恨你,我用双手抱着她,感到浑身麻,每次做爱前, 梅总是喜欢咬我的耳朵,她轻轻吐出的气息让我为之发狂。 我们开始做爱,梅在床上像个疯狂的荡妇,忘情地尖叫,呻吟,我汗充颊背, 气喘虚虚,终于败下阵来,像一滩泥滩在宽大的席梦思床上,梅浑身也汗水淋漓, 她一声不响地进了洗澡间冲澡,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抽烟。 梅罪恶了,她躺在我身边,说,我们睡觉吧。 我说,不出去了。 梅说,不出去,我们睡觉。 我伸出我的胳膊搂住她,她在我怀中翻了个身,将身体转了过去。我的身子贴 着她的后背,我轻柔有力地搂着她,我看着她湿润秀美的长发和浑圆的肩头,感觉 自己像在一场梦中。 梅像个婴儿似的在我怀中睡着了。我悄悄地爬起身下了床,坐在沙发上看书, 却无论如何也看不进去,爽性又上了床,躺在梅身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心事, 后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梅叫醒了我,说,起来吧,天黑了。 我下了床拉开宽大的窗帘往看去,天色果然暗淡下来。 我说,出去吃饭吧。 梅穿上睡衣,坐在床边用一把随身带来的木梳梳理她的长发。她说,我的头有 点晕,不想出去,你上街给我买一点吧。 梅的头晕症是老毛病,记得她刚进小城的那个纺织厂时才十六岁。有一次上夜 班的时候她突然晕倒了,昏迷不醒,当时夜班只有我一个男性。且找不到车,我自 告奋勇背她去了医院,抢救过来后,医生对我说,你女朋友贫血,缺乏营养所致, 她的这种是富贵病,吃不得赖东西,你以后要多给她买些补品补补身子。 我说,咱找个医生看看吧。 梅笑了笑说,不要紧,老毛病了。 我问她想吃什么,梅说香蕉,饼干。 梅一向爱吃香蕉,饼干之类的甜食,她拿它们当饭吃。 我从街上回来时,夜幕已降临,房间内的壁灯开着,光线很柔和,整个房间充 满着一种很温馨的气氛,梅依在床头看我写的那部长篇小说的手稿,见我回来了, 说,你过来。 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说,吃点东西吧。 梅放下手中的手稿,说,等一会儿再吃,我有事跟你说。 梅的表情严肃起来,说,我问你,咱俩认识几年了。 我怔了怔,说,五年多了吧。 梅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你陪我来郑州吗? 我摇了摇头。 梅说,我觉得我们之间该有个结局了,最近你一直躲我,让我很难过,我以为 你不喜欢我了,你今天如果不跟我来,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了,你到底还是来了, 还为我借了二百块钱,很让我感动,我知道你现在过的很不好,一个月工资才一百 多元,还得养活你的老娘,恐怕连吃饭都是问题,可你还肯为我欠债,我…… 梅的声音有点哽咽,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再过一星期就要嫁给别人了,我 今天让你跟我来,就是想解决咱俩的事,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你,好不好。 我心中一震,默默地点了点头。 梅说,我想过要嫁给你,可是我没有跟你一起吃苦的勇气,我的身体不好你也 知道,不能干重活,吃饭也很挑食,吃不下赖饭,就算嫁给你也不会成为你的好妻 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很有才华,我倒不希望你成为名作家跟你享福,我只求能 比平常人过得好一点就行了,可现在的社会是金钱社会,有才华又有什么用,没有 钱照样一事无成,我的家庭也不富裕,我知道我也帮不了你,我的父母给我找了一 个包工头,很有钱,家里一直逼我和他结婚,我的压力太大,我父母的单位也不景 气,我哥又快要结婚了,急着用钱,那个包工头答应给我哥一笔钱,全家人都在逼 我,你知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梅轻轻地抽泣起来。 我抱住了她的肩头,黯然无语。 梅轻轻挣脱了我,说,我也想过跟你一起走,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可你还有老 娘等你养活,又不知你肯不肯抛下她跟我一起去死。 我用手捂住梅的嘴,说,不许说这个死字,你这样想真是太傻了,我不怪你, 我真的不怪你,我只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活它一百年。 梅移开了我的手,说,你不怪我。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说,我只希望你开心幸福地活下去。 梅幽幽地盯着我,说,我有一个感觉,即使我和他结了婚也过不长,等将来我 要是离婚了,再来找你,你还要不要了。 我说,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求之不得。 梅说,也许到那时我成老太婆了,很丑,你还要我吗? 我说,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美的,我永远等你。 梅抬起双手抱住我的头,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她用牙齿轻轻咬着我的耳朵, 说,我要让你永远记住我。 她将我缓缓地压在了床上,轻轻地解开我的衣扣…… 第二天清早,我一觉醒来,发现梅不见了,枕头边有一张纸条是梅写的。 城:我走了,我已爱过,恨过,我已无怨无悔,你,会永远记得吗? 梅《全文完》九妹:我之所以让你看这部手稿,是因为我想让你了解一下过去 那场让刻骨铭心的爱情,我始终觉得我是个罪人,已经害了一位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又怎么忍心再去害你。 她结婚后和他的丈夫往洛阳去了,一去不回头,说实话,我心里依然爱她,永 远爱她,如果有朝一日她来找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娶她。 可是,我竟然又爱上了你。 我太无耻了,我痛恨我的无耻,我怎么可以同时爱上两个女孩子,于是我开始 拼命的逃避你,你在我眼中是那么美丽,清纯,我不能害你,绝不能。 可我又实在无法控制我自己不去想你。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控制不住地想你,在梦中梦见的也是你,天呐,我快发 疯了,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九妹,原谅我,原谅我对你说,我爱你。 我决定背水一战,为你求世俗之名——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要你明白,我决定为你而奋斗,等我有朝一日成了名作家,我会去找我的。 如果我几年后默默无闻,我决不会去找扰你平静的生活,我不想让悲剧再次上演。 你会等我吗? 我们的主人公郭城先生过去那段长长的爱情故事终于让我复印完了,在这里我 向您泄露一个小秘密,一年多后,本章中那位叫梅的女孩子再一次闯进了郭城的生 活,与郭城先生续起了前缘,当然,这都是后话目前我们两位可爱的主人公还在拘 留所关着呢,我们一起去探望他们吧。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