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手 作者:扳手 { 缓慢地深沉地} “坐吧,让我给你倒杯酒。 坐下来,咱们好好聊聊。 来,就这儿。离壁炉近些,这里暖和。等我把火生起来。 没关系,这活儿我熟。就算现在没了左手,也不碍事的。 每年立冬的时候,我都会去买一大堆松木回来。所以,你瞧,木头是现成的。 报纸拿来,浇上点煤油,好。 打火机呢?在这儿。 火起来了。 拉上铁帘子。 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有空调不用,有电子引火器不用。对了, 我还就爱这个调调。老式的作派。‘小资’?呵呵,随你怎么说吧。咱们的生活 里都是些先进的东西,电子的东西,制式的东西。我把壁炉里的火,当作一种奢 侈品,空调以外的奢侈品。你看,这么暖和,这么漂亮,这么明亮的火焰。偶尔 奢侈一下,不算太过分吧。 放松一点。喝口酒吧。这可是三十年陈的好酒, 就算你对这玩意儿不在行,也多少能品出来些好处。无所谓,当二锅头喝也成。 咱们有多久没象现在这样,坐下来好好聊聊了?五年?十年?还是更久一些? 做研究的日子真是忙碌啊。你瞧,刚过四十岁,我已经有白头发了,你也有了。 不,别误会,我不是在抱怨。我很享受,享受这样的日子。我们的研究,我是说 这十多年来我们发的那些论文,指导了人们的生活,让这个世界更加条理分明, 让人类社会变得更有力量,更强大了。这不就是你我儿时的梦想吗?我很满足。 对,很快乐,不能更快乐了。“ “你今天来的不是时候。 今天是我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十年了,工作忙,就一直没敢要孩子。不过 两个月前,我妻子偷偷地告诉我,我们有小孩了。我当着很多人的面大声公布了 这个消息。羞得她狠狠地踢了我一脚。踢得还真狠。你瞧,我现在走路还有点别 扭。 我妻子很漂亮,她原先是我的学生,一个天才的女学生。那已经是很多年前 的事儿了。后来她毕业了,进了我的实验室,成了同事。我爱上了她,她也爱上 了我,我们就结婚了。 你可能不会了解,你不会了解的。我有多爱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爱。 我已经不再年轻,体力也不比当年。我现在这个岁数爱一个女人的方式和原来大 不一样了,和小青年们不一样。我爱她,更象爱一件艺术品。首先是欣赏,老师 对好学生的欣赏,然后是敬佩,对一个更出色的科学家的敬佩,当然还有作为一 个丈夫,对妻子的爱。混杂在一起。你见过她的。那样的女人。天才的头脑与美 貌的肉体集于一身,难以置信。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醒过来,看见她熟睡 的样子,她光滑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柔和的肌肤。她睡梦中的微笑。天哪,你不 会了解的。 我爱她,很小心地爱她。是的,我很小心。这么多年的朋友,你知道的,我 向来以为爱和爱是不一样的。即便是男女间的爱,那也是各自不同的。幸福家庭 的爱多富于亲情和友情;而相濡以沫的爱更适合被看作彼此的恩情,加上,温暖, 就象这壁炉里的火苗一样,温暖。这些都很美妙。但是还不够,我要的是那种会 受伤的爱。对,就是十三四岁小年轻们那种,会彼此伤害的爱。会在等待她的时 候不能工作,在思念她的时候不能呼吸,会因为那样的爱做出不理智的事来。我 以为纵然有牢固的婚姻,有完美的性生活,有良好的经济基础,有,你看到的, 这么豪华的大屋,有优越的社会地位,人人都尊敬你。若没有那种爱得受伤的感 觉,就不能算是真正的爱情。或者说,不能叫做圆满的爱情。 我爱她,相信很早以前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一个断言:一个人一生只会有三次 那样会受伤的爱的机会。我在遇到她之前用掉了两次,最后,在她的身上,我找 到了归宿,找到了那种几乎可以说是依赖,又带有强烈地占有欲的感觉。而她呢? 我不知道,她大概把三次机会都用完了吧。不过这不重要。女人若是嫁了个真心 实意对她好的男人,应该不至于会抱怨吧。“ “你是个混蛋。混蛋!居然嘲笑我。你看,你去照照镜子看,你笑了。不要 解释。你笑得多么险恶。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在想,象我这样一个在世界 上都有着良好声誉的科学家,一个生化学家,怎么会去相信那种文艺小说里幼稚 煽情的论调?三次?受伤?你一定觉得那是一派胡言。 别忙着耻笑我。如果有时间,有时间的话,我会证明给你看。那样的爱确实 只有三次机会,只会少,不会多。这关系到资源的问题,我是说,你身体里的资 源。爱情,是物质的。我们总说男女相爱是有了化学反应,这话一点儿没错,就 是化学反应。你还记不记得当你第一次遇见你倾心的人儿时的那种心跳?怎么? 你不承认吗?还是你已经忘了。你也是我们这一行里数得着的生化学家了。你得 承认,那就是化学反应,是对方的体味,还有他散发出来的,其它的闻得见闻不 见的种种甾醇类蛋白质分子,恰恰好对上了你体内的受体。对,就是受体,一把 钥匙开一把锁。于是便有了一见钟情,有了一见倾心。那些受体是不可再生的, 用过几次就没有了。要不就是象过敏反应一样,有过几次变态反应,体内就生出 抗体来了,就不会再象头几次那样地冲动了。 你怎么都忘了?这个想法还是你提出来的。还记得发在自然上的那篇文章么? 我俩的名字都在那上头。 那篇文章是我们的工作。可是,多么幸运啊,在生活中我也体会到了这一点。 身体作证,我爱我的妻子,是那种肯付出一切的爱。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我更爱 她了。因为她的腹中,正孕育着我的儿子。感谢PCR ,我早早地知道了那是个男 孩。你看到的这栋房子,这些精致的家具,这些闪亮的银器,墙上的名画,这壁 炉里跳动的火苗,这些将会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神仙都嫉妒的家庭。这个家 庭,是我现在生存的全部意义。“ “可是这样的幸福,却眼看要在你手里毁去。该死的,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下午下班以后,我急急忙忙赶回家。一进来便看见你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等着我。我殷勤地向你问好,换来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你,作为国家科学 院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主任,告诉我,我的儿子,已经被确定为不适合出现在这个 世界上。他还不曾见过太阳,便即将被处死。做出这样荒谬的可耻的决定,仅仅 因为孩子的父亲,我,是个左撇子。 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这样的事情会落到我的头上来。 说实话,我已经不大记得自己是个左撇子了。很小的时候便被强制性地改过 来了。我用右手拿筷子,用右手拿笔,用右手搂姑娘的腰,就连在球场上,我也 不屑于左手执拍,去欺负我的对手。 然而有一个人记得,记得我是左撇子。那个阴险的王八蛋,我是说我的基因, 它记得,记得一清二楚,不仅如此,它还偷偷地将我为出生的儿子也变成了一个 左撇子。天哪,要不是被喜悦冲昏了头,我本该早就发现了这个的。 左撇子没有生存的权利?!作为一个父亲,我痛恨这个说法。但是怎么办呢? 当初制定这条法律的根源,不正是你我么?“ “放松,放松一点,喝口酒吧,好像有点儿冷,是不是?反正也于事无补了, 让我们再说说闲话,打发打发时间。 让我们来回忆吧,还能做什么呢? 让我们来回忆那一年。 那一年,耶鲁的那帮家伙干了什么?他们干了件了不起的事儿。他们用药物 处理果蝇的生殖过程。结果呢?他们居然弄出来一组同性恋的果蝇。呵呵,还记 得咱俩刚看到那张照片时的表情么? 一个圈,一个由同性恋的雄果蝇围成的大圆圈。 本来在果蝇交配的时候,应该是雄蝇趴在雌蝇的背上。可在那张照片上呢? 一只雄蝇趴在另一只雄蝇的背上,而它自己背上,还趴着另外一只雄蝇。如此循 环下去,结果是形成了一个大圆圈。圆圈的外面,几只雌果蝇孤单单呆在那里, 无人理睬。文章里还说关于果蝇的这种同性恋现象的生理机制目前还不清楚。但 有一点值得注意,即这一系的果蝇,他们的触角上的第二、三节都缺失了。 我们都知道昆虫的性外激素是他们求偶过程中的一个决定性的信号。而对果 蝇来说,因为触角是它们的“嗅觉”器官,因此接受异性信号的受体绝大多数都 位于触角上。这样一来,所谓“同性恋”的现象似乎很好解释:因为基因突变使 那些雄果蝇丧失了接受雌蝇性外激素信号的嗅觉器官,他们在行为上表现为不再 对异性感兴趣。 我不知道是幸或不幸。反正在那个时候,作为我实验室中资历最浅的研究员, 你表现出了一个伟大科学家所特有的直觉。你要求我同意你重复这一实验,并且, 作为空白对照,用另一组果蝇,直接将他们决定发育出第二、三节触角的基因敲 掉。这是件费时费心费力还费钱的活儿,好在当时咱们的实验室已经成名了,经 费、人力都不是问题。你花了两年时间,终于把这事儿做成了。 做成了,实验结果干净利落,将我们全部打懵:空白组那些仅仅被敲掉了特 定基因的果蝇,虽然丧失了大部分的嗅觉功能,生存能力低下。但它们之中并没 有出现任何的“同性恋”的现象。我们之前的推测完全是错误的。 对于科学家来说,无法解释的现象就是地狱,于是你当上了新项目的头儿, 设计出一堆实验。又是两年没日没夜地苦干,从“同性恋”果蝇的白眼特征上追 踪到了其体内的色氨酸水平异常,随之发现5-羟色胺的短缺造成了这一现象。同 时又发现了独立于此的果蝇性向选择对温度的依赖性,以及其他一些可以导致同 样后果的信号分子。总的来看,似乎存在一条路径,而在这条路径上的每一个点 的异常,都有可能造成果蝇无法决定正确的性向,从而变成‘同性恋’“ “渐渐地,我们开始将各方面的信息综合起来,开始搭建一个从未有人提及 过的故事。 一般来说,在果蝇的求偶过程中,都是雄蝇追逐雌蝇。这很常见。几乎所有 的高等动物身上都有类似的现象。比如说人吧,不也常常提到一个“追”字吗? 作为生物学家,我们本能地将这种行为解释为:“挑选”。 生殖过程中对下一代基因的“挑选”。习惯上称之为“行为挑选”。为的是 在族群范围内尽可能地使最优秀的基因传至下一代。这也是将族群控制下的生存 资源最优化利用的一个办法。正如在狼群中只有最强壮的公狼才能当上头狼,独 享与所有母狼交配乃至生育的权利;在一组果蝇中,只有最强壮的雄蝇才能抛离 其他的竞争者,在追逐的竞赛中胜出,最终将被追逐的雌蝇压在身下;又比如说 在我们xx州,只有当上xxxxx 委员会的主席,才能赢得美女歌星的芳心。大千世 界,林林总总,概莫能外。 至于为什么是雄的追雌的,大概是进化的智慧考虑到造就竞争者的成本的高 低吧。 记得你曾经问过我:“难道只有这一种挑选后代的方式吗?听起来太荒谬了。” 你问得理直气壮,因为我们都知道:在追逐行为上的优胜者,并不一定就代 表了最优秀的基因。对个体而言,某些非生存必须基因的丢失很多情况下反而会 提升它们的竞争能力。例如非洲野牛的 ;-g耐旱基因,在水草丰茂的年 景里,丢失了这个基因的个体非但不会死去,相反体型可以长得特别大,在追求 配偶的竞争中总是处于优势地位。然而若真是这样,他们这一缺陷便可以以绝对 优势地被表达到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的下一代,下一代的 下一代的下一代的下一代,下一代的下一代的下一代的下一代的下一代的下一代。 一旦干旱降临,整个野牛的族群必定遭到毁灭。以进化的智慧,我们当然可以期 待会有另外一种方式来预防这个危险。 讨论于是又回到刚才我们谈过的人身上的“爱情资源”上来。在研究基因挑 选的问题之前,很幸运的,我们的实验室已经做了大量关于异性动物间相互吸引 的生理机制的研究,基本上认定了在高等动物中,异性间相互吸引的决定性过程 在于一系列的甾醇类蛋白质分子信号的发送与接受,以及相应的在目标体内的扩 增传递作用。这样的“匹配”作用除了影响情欲的方向、大小外,更重要的是遏 制了某些致病基因的传递,就好像隐性囊状纤维化基因的携带人群中,异性间对 彼此的体味都表示出强烈的反感。 不仅如此,在研究中,我们还发现那些决定信号发生与传递的基因,还记得 吗,那时我们戏称其为“情欲基因”,并不是在染色体上聚集排列的,相反,他 们散布于多条染色体上。 在遗传学上,散布排列同功能连锁基因非常罕见,因为这样将导致对他们的 表达及调控将会是极其低效的。 接下来再考察那些“情欲基因”的散布特点,我们更加惊奇地发现,它们多 与重要的但却是非生存决定性的功能基因,特别是与免疫系统的发育相关基因关 系紧密。某些极端的例子中,根本就是共用同一段DNA 序列,依照不同的启动机 制分别表达。 答案呼之欲出。“ “记得当研究开展到第五年的那个春节,组里面在大观园聚餐。当菜已上齐, 人人提筷准备下手的时候,你轻轻地敲了敲桌面,手举酒杯,光彩照人地站了起 来,说出了这么一段祝酒辞:‘各位,通过这五年来的艰苦工作,我想我们已经 得到了足够多的数据。这些数据是如此地有说服力,以至于蒙昧如我们人类,也 胆敢稍稍尝试,去窥探造物主的智慧。 对于一位生物学家来说,进化就是造物主。造物主的智慧,便是上亿年来进 化所生成的种种精微神妙之处。 我常常在想:如果神看见它创造并主宰的生物,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基因突 变,可是其中的一些,其劣性并不能在一代中便得以充分体现,相反,还使得它 们的载体在求偶过程中更具竞争力,使得整个族群愈发地陷入毁灭的危险之中。 那么,这位神是不是应当作点什么呢? 请原谅我的鲁莽,让我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来自比为神,来替它考虑消解 上述危险的策略。 是的,我会这样做,如果可能的话,我将会在刚才提过的那些可能发生潜伏 性的恶性突变的地方放上一枚炸弹。 我将会精巧地设计。但那样的变异发生时,不管它是点位突变,抑或是染色 体畸变。只要发生了,那么同时,“呯”的一声,炸弹被引爆。一条重要的途径 被炸断,一条可以将这种变异向下传递的路径将会被炸断。 这样的炸弹,必须足够小,最好是利用已有的功能单位;从安全计,它不能 为毒物,只能被动地影响。 我会很遗憾,因为不能及时地杀死恶性突变的个体,因为我还要放极少数的 良性突变一条生路。但是我已尽力,去将负面的影响限制在一代以内。 这是多么美妙的设计!这是多么经济的做法!更加美妙的是:我想我们已经 证明了,它确实存在着! 各位,很高兴与你们共事。五年来,我们一道辛勤劳作,致有今日共享理论 之美。 请与我同干此杯。‘ 这便是那夜的你。在座的所有人都为你的言词打动,为你的风采折服。大家 站起身来,与你一样,左手举杯,同饮丰收之美酒。当然了,我用的是右手,少 年时的刻意训练,使我在各种场合,只习惯用右手了。“ “发现了比‘行为挑选’更加重要的分子水平上的基因挑选机制。我们理所 当然地成为了科学界的明星。你如愿以偿,得到了诺贝尔奖。而我呢,沾你的光, 也忝居于得奖名单上。 可惜啊,一切要都终止于那时该多好。沧桑易老,而世事难料。我们俩谁也 想不到接下来的故事竟会是这样。 “基因挑选机制”的提出,彻底地将过去数百年间同性恋人群争取到的平等 权利化为乌有。尽管我们再三解释,人类社会中的同性恋行为受多种因素影响, 并非一定是生理条件决定的。可是“正常人”们依旧毫不迟疑地将“患者”这一 称号又戴回到同性恋者的头上,理直气壮的说。 随着地球上人口剧增,开拓外太空人类居住地的努力屡遭挫折,“合理利用 资源”这六个字不知不觉中已成为了地球文明的主流。六年前,伴随着提议者的 口号:“让我们完成进化来不及做到的事!‘,九州议会制定了新的法律,禁止 所有被PCR 法检测出的”带同性恋倾向“的婴儿出世。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项法律的出台,受到了95% 以上的地球人口的支持。 更加没有想到,你,相关领域中最具权威性的科学家,居然是这项法律最狂 热的拥护者。你在大庭广众下演讲,去各种听证会上作证词,你削减了做研究的 时间,你觉得发掘这些实验成果的社会意义更令你激动。 我不是没有规劝过你。执拗而偏激的性格,过于自信,在科学界,这是美德。 但在公众事业上,这便是罪恶之源。你听不进去,听不进去。为什么要听进去呢? 我的见解并不一定高明,成就也比不上你,至于受人们欢迎的程度,呵呵,更是 望尘莫及了。 长者,长者就是弱者啊。 但是我后悔,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自己的怯懦,后悔我无力抵制安逸 的生活、体面的身份带来的诱惑。我后悔当那项可耻的法律出台时,我没有用尽 最后一分气力去反对它,哪怕身败名裂,哪怕失去了我的爱。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过来:怯懦对于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当它们禁止 “带同性恋倾向”的婴儿出世时,我没有出声;当它们禁止“有先天性精神狂暴 症”的婴儿出世时,我也选择了沉默。今天,但他们要杀死我的儿子的时候,当 你,要处死那个无辜生命的时候,我悲哀地发现,没有人会来帮助我了。 是的,我对你发火了,我几乎从来没有这么干过。请你原谅。 你沉稳地对我说道,我的儿子,一个左撇子,在体育活动中注定有先天优势, 在记忆里也可能会超出常人,当在免疫系统方面却是一个天生的弱者。他那样的 婴儿出生并且成长,绝对是一个对社会资源的浪费。你很温和地劝慰我,现在的 生物技术已经可以在怀孕早期诊断出婴儿几乎所有的基因异常,再说左撇子的遗 传也并非注定,为什么不放弃他,再试一次呢? 我为你的平静愈发地激怒。不,不是一项实验,我们在谈一个人的生死,在 决定一个生命的去留。你怎么可以这样理智?!我也是个左撇子,为什么不剥夺 我的生存权? 你带着怜悯的神情注视着我,说不要从个体上去钻牛角尖,统计学证明了是 对的事,我们应当严格地遵从,这才是对科学负责的态度。再说你和我都是社会 上有很大影响力的科学家,如果在自己的问题上违背了法律,那些之前被同样的 法律强制堕胎的母亲们,她们,怎么会放过我们? 我冷笑着说不要乱用科学的名义,科学从来不曾这般冷血。 你也激动,你说,错了,科学与道德无关,再说,我们现在说的并非生化科 学,而是社会经济学,一门建立在无数统计结果和深奥的数学模型上的学科,那 也是一门真正意义上的科学,更加具有指导意义。 你还说我太感情用事了,太感情用事。为什么男人其实更加多愁善感,为了 一个还不是生命的小东西,我居然忍心与你闹翻。说我自私,不曾考虑过这个孩 子的出生,不仅会违背法律,更加会让我们的家庭彻底毁灭。 我说不过你。很长时间以来我就说不过你了。确切地说,我厌烦这样的争辩。 因为争辩的胜负已非你我所能决定。而我已经注定要失去,我的儿子,你的腹中 的,我的儿子。“ “一种狂暴生长在我身体的某一部分,对,是在我的左手,我长久以来刻意 遗忘的左手。它在抖动,它在要求它多年来应当得到的却又从未得到的东西。它 举起来,它扼住了你的咽喉。它掐死了你。” “你慢含惊疑与怨恨的目光看着我,就象现在这样。这种陌生的神情令我悲 哀。 令我悲哀地发现:基因,长久以来一直被我认为仅仅是作为传递遗传信息的 工具的基因,它们才是生命,而我们这些凡人,不过是它们战争中的兵器而已。 “ “我想你不必再含恨了。至少你死去的同时,如你所愿,我们的孩子也已死 去。法律得到了遵守,你近十年来的社会上的活动得到了尊重。至于掐死你的那 只左手,我也让它得了惩罚。借助斧头的力量,它已经永远地和我的身体分离。 现在,我正坐在你的面前,感受着炉火的温暖,喝着我们家最好的藏酒,听任血 在地毯上蔓延。等待,等待不久后便能与你重逢。 我是爱你的,和以往一样,愿意为你受伤。请原谅我一时的鲁莽。“ “记得新婚之夜,你低声地对我说,咱俩中要是有谁先死,不要急着去喝那 碗孟婆汤,要捱住寂寞,守在桥头,要等那另一个过来。 我相信誓言的力量,相信你会等在那里。亲爱的,耐心一点,我正在加速向 你赶去。 只是我不知道,过去我以为我是会知道的。但现在我不肯定。不肯定再见你 时,是否还能与你在漫漫黄泉路上携手同行。“ “黄泉路上会是怎样一般景象,谁知道呢?但我想只要有路,大约少不了挑 选,与被挑选。 不肯定到那时,我是会选择你,还是会选择, 我的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