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仇 作者:鲁达 一 哥哥死了,这个消息使我脑袋里爆炸出一团白光。那个陌生人很注意地看着 我,他的大衣领子竖着,嘴唇不停地蠕动着。我盯着黑暗中那张胡子拉碴的嘴, 闻到了一股大蒜的味道。哥哥死了,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点也没明白,我觉得那 团白光把我罩住了。我想摆脱掉那种状态,于是,就看着墙角被风吹得乱转的脏 纸,不断地眨眼。坐在接我来的吉普车上,我突然觉得非常的疲乏。我想抽根烟, 但又觉得这时候抽烟不太好。我就把脑袋贴在玻璃上。我好像睡着了。 哥哥单位里的两个人在家里等着。妈妈坐在床上,见到我立刻拍着床哭起来。 我感到这个场景非常熟悉,好像以前就发生过,也是这个气氛,也是这些人,连 日光灯管发出的呲呲声都一模一样。那两个人看我的表情怪怪的,还带种故意装 出来的悲伤。我一把将帽子撸了下来。那两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一眼,那个女 的说,真象。听到这话我来气了。第一眼看到那个小老头时,不知为什么,我就 觉得哥哥是被人害死的。我这时候一点也没有哭的欲望,也没安慰妈妈。我就那 么黑着脸坐在立柜旁边。那两人絮絮叨叨地说了哥哥是怎么死的。讲的话颠三倒 四,我皱着眉头听着,脑子里转的却是别的念头。我觉得自己成了那两人审视的 对象。他们那种刺探性的目光使我感到很不自在。 屋里燥热的很,我的喉咙深处古怪地咕噜了两声,好像是渴了,但我觉得这 时候很关键,不能喝水。妈妈依然一边哼唱着,一边哭着,我发现这种带韵律的 哭腔很好听,有种悠扬的味道。母狼大概就是这样哀嚎的,我暗中模仿了一下她 的哭腔,我发现这是男人学不来的。外面走廊里一个女人在高声说话,“真缺德, 谁拉屎也不冲,那么两大厥子”。这话让我失控地笑起来,那两人听后有点吃惊。 我不好意思地咳了一声,然后又加上一声比较严厉的。 有只苍蝇在我面前盘旋,总是落在我左颧骨的部位,我开始用表情肌驱赶它, 但它很死心眼地盘桓一个圈后还落在那个部位。那女人的嘴唇还在不停地蠕动, 可我的注意力被那只苍蝇吸引了。那个小老头似乎注意到我脸部的奇怪表情,他 甚至也入迷地研究上那只苍蝇。我终于容忍不下去了,啪地一声用手把那苍蝇拍 死在脸上。我一边用手温柔地搓着那只苍蝇,一边盯着那老头。他避开视线,朝 我继父尴尬地一笑。 白光还在笼罩着我,而且伴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我觉得那小老头不是个好东 西,这么一想,就听到那女人说的话。“他死在集体宿舍里我们也有责任,当然 他很可能是病死的。这说明我们的管理存在漏洞,可是……”“可是他一个夜班 没有露面,你们又知道他住集体宿舍,为什么不去找一找?听说你们有领导说他 是自杀,这话我们是一定要追究的。”继父沉着脸说。妈妈又开始拍床,哭的声 音高起来。那两个人都开始咳嗽。女的忙着解释:“这个……我们理解家属的心 情。我们工作做得不好……”老头急忙插话:“那什么,他考上大学后,有时不 来上班也是常有的,那什么……我以为他……”“少废话,我知道他是给害死的。” 我砰地一拍桌子,吓了众人一跳。脱口而出的念头其实也吓了我自己一跳。为了 和这狠巴巴的话保持一致,我让眼睛里冒出凶光,把腮帮子咬出两个棱子。老头 和女人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露出吃惊的神色。继父在旁边咳了一声,说:“你 二位喝茶,喝茶。”那两人开始不安起来,屋里出现了沉默。女的开始看表,男 的也看表。我发现小老头偷偷地用余光瞟我,他这时才知道我是个狠角色。我注 意到他的鼻孔特别大,向外翻着,最恐怖的是两丛黑毛从里面探出来。他不停地 吹着茶杯,鼻子还象马样喷着气,突然,他不知怎么搞的从鼻子里弄出一个大泡。 我几乎无法控制地要笑,我用指甲狠掐自己的虎口,用拳头揉揉眼。“天太晚了, 你们早些休息吧。我们就先走一步了,那什么……你们别太伤心。我们明天还来。” 老头尴尬地带上棉帽子,把手套递给女的。安慰我妈一句起身出门。老头出门前 目光一直在我身上,结果脚下被椅子腿拌了一下,被那女人搀扶着才没摔个跟头。 那老头佯装镇定地掸了掸裤腿。我突然嗖地站起来,似乎要搞什么暴力手段,但 却只是慢慢地挠了下头皮。我知道那两人以为我犯神经了,或者是被突然的悲痛 整疯了。但我知道自己没失去理智,我心里什么都清楚,任何细小的思维活动都 在脑子里清清楚楚。我觉得哥哥死了这件事非常蹊跷,里面一定有个阴谋。 楼外,哥哥的几个朋友在等我,脸上都是很神秘的表情。他们几个人很注意 地观察着我,所以,我让自己保持沉默。路灯昏暗光线下,一个小个子把口罩摘 下来,“嗨,你们想过没有?这事有点那个,是不是?”小个子对我意味深长地 眨眨眼,我认真地点点头。“我觉得……这事是有点那个……我认识一个法医, 我可以试试看。”那个胖子用伤风的鼻音说,他的脸在黑暗中,声音压得很低。 “关键是要劝劝你妈,我们不会袖手旁观的。”第三个人说。“他就那么睡 过去了?我是说他怎么会……”我觉得问话很累。“他一点也不痛苦的样子,就 像睡着了一样,被子盖得好好的,可他嘴角有血,知道吗?血!”血这个字让我 吓了一跳,我开始浑身热了起来。“操你妈的,干得真地道!”我把手指节按得 劈巴响,带着股仇恨盯着小个子。那三人都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小个子劝我 要节哀,说这事有他们呢,慢慢来。我把手放在小个子的肩膀上拍了几下,我觉 得要作出一个成年人的样子,“我会调查清楚的,我一定要报仇。”那些人走后,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毋庸质疑,生活中一件大事发生了,这事虽然 我还不太明白,但我体内就是有一种强烈的东西在翻腾。我不能干等着,需要干 一件事。想着想着,我走进厨房,拿起一把菜刀。既然哥哥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就一定有个凶手。这就对了,我好像一直心里就等着这天,这有点像什么电影里 的情景,我认为责任一下子就落在我身上。菜刀油腻腻的,把有点残缺。我先在 手指头上试了试锋芒,有种钝重的压迫感。我闭着眼拉了一下,食指上有道浅浅 的白痕。这使我对自己很生气。我把棉衣脱掉,把炉子打开,让蜂窝煤烧得通红, 在酸菜缸上开始霍霍磨刀。我觉得必须要干好这件事,我要在干一件大事之前证 明给自己看。 一切准备停当,我开始制造对自己的仇恨,想象出一个可憎的凶手,而他就 是那小老头。脑子里冒出一团白光时,我就举起菜刀。但突然有种水泡般的念头 咕咕冒出,刀在接触手指头时自动减了力。食指被勉强拉出了个小口,挤压了半 天,出来了一滴血。我有点犹豫不决起来,血滴一沾手绢立刻洇成一滩。这事根 本不像想的那么容易。我扔下菜刀,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对自己很失望,对自己 的意志和决心再一次发生怀疑。我决定睡觉。想脱衣服时我犹豫了一下,出了这 种事,我不能再按成规办事了,我决定穿着衣服睡。我一直睡到很晚才起来。中 午吃饭,我在盛饭时多盛了一碗,这就是说我想用这种方式表现我想着哥哥,可 我又觉得这么一整就落了俗套,有些装模作样,所以当继父走过来时,我把饭又 倒了回去。我有种打败仗般的感觉。我怎么总象在舞台上表演一样?我想不出个 所以然,只是觉得要执行自己的念头很艰难,因为,许多念头都只是一闪,纠缠 起来后又常常互相排斥,我越是清楚地意识到这些,就越拿不定主意我的主流念 头到底是什么。我觉得事情开始蹊跷起来,生活不再像我以前理解的那样。到现 在我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我该哭吗?我当然应该哭,我还应该去安慰妈妈,可 我什么都没做,我觉得这时候最头疼的就是见到妈妈。我被这些念头折腾得极其 疲乏。 二 第二天,妈妈让我代表全家去医院看哥哥遗体,不知为什么,我很不情愿去, 我这时候就想自己清净会儿。那天很冷,没有太阳。停尸间的瘸老头戴了个口罩, 又脏又皱。他把我领进一个空旷的大屋子,房顶很高,阴暗得有些发冷。我开始 害怕起来,有点想抽身逃跑。送我回家的胡子陪着我,他抓住我的手,使劲看我 脸。老头轰地一声拉出个白色的铁抽屉,我看到了哥哥的面孔。他脸明显地肿, 下巴特别大,象是遭人毒打后的惨象。他的确没有什么痛苦表情,脸色发青,脑 门处出奇的白,没有血迹。我猜大概是被人擦了。我没敢走近,我一生中从没有 那样仔细地看过一个人。我觉得他躺的姿势非常不舒服,他居然躺在这里,他难 道就真死了,他才24岁,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一边这么想,一边鼓励自己哭出 来,可我还是没有眼泪。我心里说这人是你哥,你就有这一个哥,你丫倒是哭呀! 可我依然无耻地站着,我真想抽自己两嘴巴子。我站在那里,不敢伸手,也不敢 走进。我只是注意到哥哥的头发特别黑,胡子特别硬,他噘着嘴似乎非常委屈的 样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冒出来,其中包括哥哥会不会突然诈尸,医院会 不会偷他的器官,哥哥死时是不是裸体什么的。我被这些念头又吓住了。我想我 这时应该做点什么,可我觉得在没有搞清谁是凶手之前,我根本就没法干任何事。 楞了一段时间,老头把抽屉推回去,瘸着腿走了。我转身出屋,可胡子还是使劲 搀着我,好像我已经虚弱得不行的样子,他把我的胳膊弄的生疼。我有点后悔来 停尸间,我原来以为我会和哥哥说几句告别话,或者会情不自禁地扑上去,但我 发现当着人无法做这些事。另外,我一点冲动也没有,我平静得好像和那具尸体 毫无关系。 走出屋后,我靠在走廊的墙上,胡子还在劝我别太悲伤,他说我们知道你和 你哥的感情,你要想哭就别硬撑着。我低着头不做声,突然有种狼嚎般的声音把 我吓了一跳,那是从我体内发出的声音。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哭声,确切地说也不 像是狼嚎。那人刚劝我一句,我的声音就莫名其妙地停止了。我感到很诧异,我 哭起来就那声音,我的声带是不是出了毛病。但哭出声来使我内心的歉疚化解了,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呕吐。 为了验明死因,医院给哥哥做了尸解。医院诊断哥哥死于急性胃出血。妈妈 说那诊断是错的,停尸了好几天,脏器早就自溶了。妈妈是医生,我自然信妈妈 的话。另外,我不相信哥哥会自杀,他已经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没有原因要 自杀。我还是怀疑有人给他下毒,我满脑子起的都是报仇的念头。 去哥哥集体宿舍取遗物。楼道口,几个年青的姑娘聚集在那。厂子里突然死 了一个年青的小伙子,而且莫名其妙,这撩起了她们的好奇心。看得出,她们在 悄悄地议论我。真象,她们也那么说。可哥哥比我矮了半头,他还有点驼背。我 猜她们肯定是说我的鼻子,我和哥哥都长了个贵族的鼻子。在人前我又有点不自 在起来。我不知应该用什么表情和态度对待这些人,我突然觉得这几个人中一定 有谁暗恋过哥哥。我认为那个大眼睛的姑娘最值得怀疑,但她穿的裤子有些松垮, 她如果穿条牛仔裤,腿一定很漂亮。我为这个念头感到羞惭,这个时候,怎么还 会想到这些,我的感觉都不对了。 我进入哥哥的宿舍,一个空旷的大房子,里面有两张单人床,间隔很远。一 个大木头箱子挨着哥哥的床,箱子上有几件脏工作服,地上有一双两头翘的大皮 鞋。床上的被子还在,我以前盖过,那颜色有点叫不上来,被头绷着一条浴巾。 看热闹的人静静地站在墙根,我觉得全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无处可逃, 我想坐在床上,但临时又改变了主意。这个房间我来过几次,甚至还在另一张床 上睡过觉。那人的枕头又黑又凉,皮革般地硬,那股发酸的头屑味记得特别清楚。 好了,我现在又能正常思维了。我想起来这人和哥哥不对付。哥哥死在床上他是 一定看到的,他一天都在屋里,最大的嫌疑犯就是他。我把哥哥的遗物装进一个 大旅行袋,动作故意放慢。我不能准确地描述内心什么感受,只是觉得有种芒刺 在背的不舒服感觉。我一定还起过许多乱七八糟别的念头,但我什么都没做,只 是埋头收拾东西。这时,我听到屋里突然骚动起来。我抬起身,转过头,那个和 哥哥同屋住的人进来了。一个红鼻子的30多岁男人,带种傻呼呼的样子。我好像 狗见到猎物般警觉起来。我站直身,把目光盯在对方身上,我知道目光中有种尖 利的东西能够刺透他。我就是想一下子就把他击垮。屋里小声说话的人突然静了 下来,空气似乎凝固了。那人慌张地对我点点头,想说什么,但又意味深长地傻 笑了一下。我用特别阴险的目光盯着那人,慢慢地逼近。大家给我让开一条路, 距离在缩短,那人还在傻傻的乐,而且开始东张西望。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后悔向 前迫近,即将发生的事让我不安。在我和那人相距一米的时候,去过我家的小老 头突然横在面前。我感觉体内有种东西在不断紧缩。我把手放进口袋,所有的目 光都紧张地注视着那只手。我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凉的折刀时就改变了路线,我发 现自己拿出来的是一盒烟。那盒烟令我很吃惊,我不知为什么会拿出这个东西来。 随后,那老头好像拍了我肩膀一下,我也拍了他一下。我们两人笑了笑。后来,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给老头递烟,还给那红鼻子一支。老头替我点上烟,我长长地 吸了一口,感到心中那团紧缩的东西开始溶化。 “这烟挺有劲的,明尼,我们送你回家吧,”老头笑着说。我不知我当时是 什么表情,但我觉得自己突然崩溃了,有种想哭的感觉。后来我听到一个声音说: “我想找他聊聊。” 在车间主任的办公室里,我坐在一片太阳光投射的大方块中,冬日的阳光暖 烘烘的。窗台上有盆刺球,尖上发黄。我用想象力把它变成一颗炸弹,我高举着 炸弹把红鼻子炸的血肉横飞,然后,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仰天长笑地离开。老 头给我递过一杯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发现有三个人围着我坐着,红鼻子坐在 对面,不安地吹着热茶,有时笨拙地用手去拿水里的茶梗。我在考虑怎么问他问 题。红鼻子在那里扭捏地傻笑,他看看大家,左手挠一下头,右手再挠一下,然 后喝口水。他反复重复这套把戏。这使我对他的恨意加深。“嘿,你,说你呐! 那天晚上你和伯尼睡在一起?你凭什么害他!”红鼻子果然被我的凌厉攻势击得 目瞪口呆,他发现了我语气中明显的敌意。他愣了一小会儿,脸突然红了。“嗨,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那个……就是……这事可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是说我们天 天睡一起,可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害他……我凭什么害死他……那个……”红鼻 子越说越激动,两只手象车轮般挥动着,一只眼珠子古怪地翻着。“你下了什么 毒?说!”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掐住了红鼻子的脖子,把他那大喉结攥得卡卡响。 “明尼同志,那什么,请你冷静点,没证据的事不能瞎说,”老头走过来,假装 和气地拍拍我肩膀。我能听出他口气中潜在的威胁。红鼻子似乎被老头的话鼓舞 了起来,突然一下子变得异常凶狠。他“嘭”地拍了下桌子。“你当我真怕你呀! 我他妈下毒又怎么着,毒死丫的,你哥死了我才高兴呢!”我嗖地跃了出去,我 突然变成了武侠高手。挡我的老头被我一个扫荡腿踢到桌子上,其他两人被我双 掌一推,稻草般飘浮在天空。我用左手将红鼻子抓起在空中,俨然巨人戏弄一个 侏儒;右手拿起那盆刺球,照他鼻子上狠狠戳去。那些黄头小刺突然变成长针, 扎在红鼻子上煞是好看。红鼻子惊讶地开始哭泣,说他杀人不是故意的。我冷笑 着用膝盖顶向他下腹部要害处,他像一口袋茄子般窝窝囊囊地软下去。 “给我带下去!”老头的一声怒喝驱除了我脑中的白光。我看到自己的鼻子 在流血,我倒在一把椅子上。红鼻子被两个人架走,凶恶地对我叫骂,“你丫小 心点,跟工人阶级打架,你太嫩了点。”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到底是谁打了 谁。老头撕了块报纸帮我把鼻血堵住,正色说:“我们一定会严肃处理他。那什 么,这个人神经有毛病,他老婆是花痴,他儿子是瘫痪,他偷看过女人洗澡…… 那什么,你抽颗烟,冷静一下。”我有点糊涂,“我揍他了吗?我不是把他踢飞 了吗?怎么回事?”“你根本就没动他,那什么,你一点没错。我们一定要给他 处分。”我脑子开始混乱起来,我觉得老头和他的手下人在故意让我难堪。我的 复仇计划被他们粉碎了。我异常沮丧,抓起帽子离开了那个充溢着盐酸味儿的房 间。 三 回到家里,我的思绪想团乱麻,我有点搞不清我和红鼻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 么事。他承认自己是凶手的话好像是气话,不能当真,我当时可能处于一种幻觉 状态。这一切都还是个迷,我到底是该相信尸解化验结果,还是信自己的直觉。 我拼命地想,想得其累无比。我仿佛看到自己波浪起伏的一团大脑,灰色肠子样 的东西上布满了一层密密的皱褶,我一思考,那些皱褶就变成了上万只眼睛,同 时向我眨动。有时候,我还感觉自己变成了个跳出躯壳的精灵,飞在天花板上像 个大蛤蟆,很挑剔地评判着地面上的我的言行。还有那团奇怪的白光,总笼罩着 我,我真拿它没办法。我的念头象杂草般的一丛从地出现在心里和脑子里,甚至 耳朵里和鼻子里。它们飘浮得象水面下的草,冰凉而浮肿,有种让你麻痹和被缠 住的感觉。这种情况下,我就觉得世界静了下来。对了,有时候,我还无端地脑 子里突然会冒出了许多诗,也不是诗句,是那种很圆润地顺着思路水一般地流动 的感觉,那种流畅的节奏感使我觉得很奇特。 这时,走廊里有人在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我的脑子里立刻跟踪上这 个旋律,不知不觉地跟着哼唱。我觉得纳闷,我正在集中精力思考,我干吗跟他 唱这破歌?可那该死的歌词总纠缠着我。我想我要找红鼻子算账,不管怎么说他 打了我,我得报复。不下十种方案同时出现在我脑子里,我无法决定是给他下毒 还是勒死他。这么想的进程中,我发现我其实一直是在唱着那首歌,我甚至开始 出声地哼唱“一人敢走青沙口”。我大吃一惊,甩了甩头,想把那旋律甩出去, 可它却很和谐地流淌在我的思绪中,好像有另一个人在我心里暗中捣鬼,我觉得 非常地无奈。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哥哥推了辆自行车进屋,我们俩像往日一样,淡漠地 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坐在沙发上,我清晰地看到他那秀气的脑门。我突然想 起他已经死了,于是便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让我给他冲了杯咖啡,说他在 大雨中骑了5 个小时,特别累。我又问他到底死了没死,是谁害死的他。他说他 是被他的女友秀秀害死的。那天晚上,秀秀把他堵在房间里质问他为什么要和她 断绝关系。他说你管不着,我乐意。秀秀就哭,说早知道他爱上了别人。然后就 说分手也该留个纪念,于是就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哥哥说他当时有点想占便 宜的心理,他刚压上去,秀秀趁他不注意就一把抓住他的下体,把他弄死了。我 听后非常地吃惊。哥哥说,不行,鸡快叫了,我就回去了,你要帮我报仇。 梦醒之后,我坐起身来开始抽烟。我第一个念头是觉得哥哥死得太窝囊了, 他连女人是什么味儿都没尝到就死了,他死得太亏了。接下来的念头是,这个梦 很荒诞,但也可能是哥哥托梦给我,我干吗不做其他的梦?尸解就算把他的五脏 六腑都切了片,我敢说他的那个部位也会被人疏忽。难道是我冤枉了红鼻子,世 上最狠的就是女人,我可不能不把这梦当回事。 工厂里要给哥哥举行追悼会,我和妈妈上街给他去买衣服。妈妈选择了一套 兰卡叽制服,我觉得号太大了,妈妈以前买衣服总说大点好,以后还长呢。这次, 我劝她买小一号的,她不同意。她还给哥哥买了顶帽子,说那边大概比较冷。她 选的帽子我也不喜欢,太土气,黑呢子的,但我没说,我只是劝她买大号的,因 为哥哥死后头部肿了不少。 遗体告别前,医院的人给哥哥整容,家里人又让我去看。我实在有点发怵。 我在停尸房里再看到哥哥时,他几乎变成了木乃伊,抽抽了许多。那个大帽子显 得特别的空荡荡,衣服也其大无比。我觉得这损害了哥哥的形象,他在阴间这身 打扮一定会让人笑话。来我家的那个老头在车上拿出一包猪肝和两个面包,问我 吃不吃。我看到那些发绿的肝脏,突然联想到哥哥被解剖的脏器,猪肝上面的小 红血点和白色的细丝让我胃部一阵痉挛,我又开始呕吐。 老头把东西揣好,一边不停地喷着响鼻,一边安慰我说哥哥是病死的,我不 要再瞎怀疑了。哥哥自学成才,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是他们工厂青工的楷模,追悼 会后,团委要掀起学习哥哥的运动。我看着他的鼻子,替他累得慌。我想对他提 梦里的事,但不好意思开口。那样的死法太窝囊了,说出来我都害臊。我决定不 搭理老头,看着车胎下的滚滚黄尘,脑子里又是一片湿辘辘的杂念。 遗体告别前,我们家属围成一圈在一个水泥空地上站着,大家都有点愤怒, 因为工厂一直在推脱责任,抚恤金也少得可怜。突然,秀秀走了过来,把我拉到 一边说:“小弟,我一直想去看看你妈,但又不好意思去,你最近好吗?”她给 我整理了一下没翻好的领子。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比以前大了,说话时眼圈发红, 她好像比我以前看到时漂亮多了。我想起那个梦,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哥 死前那天晚上,你见过他吗?”她长叹一口气说:“嗨,想起那天的事我就内疚。 那天晚上我去和他吵了一架,我哭了半天,他一点也没安慰我,我知道他爱上了 海滨。我们俩都好了5 年了,他这么对待我让我特别伤心。临走前我咒他不得好 死,现在我真后悔说了那话,我总觉得是我把他咒死了。他怎么能好好的就急性 胃出血呢……”说着说着她就哭出声来,当着许多人,这让我一下子慌了手脚。 我开始劝她:“没事没事,别哭别哭,人总是要死的。”我正要给递手绢时,她 却手捂着脸呜咽着跑开了。 我的目光追踪着她。她在一个没人的地方站了一会儿,然后,疾步走到一个 男人跟前,很愤怒地挥着手。我发现那个人居然是红鼻子。红鼻子站在一个墙脚, 一边朝这边张望,一边急切地解释着什么。两个人似乎在吵架。我眯着眼睛盯着 他们,我被一个逻辑推理刺激得十分激动。我觉得一团乱麻终于被我捋出了线头, 我终于发现了真正的凶手。 过了一会儿,秀秀又哭着跑开了。红鼻子把烟扔掉,朝旁边的一个厕所走去。 我绕了一个大弯,避开众人的视线,溜进那个厕所。我听到一个关闭的格间里有 唉声叹气的声音,红鼻子在大便。 我的心紧张得要跳出来。我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白嫩嫩的没有胡子。 脑子里的白光使我头涨大了好几倍,我命令自己把所有通向潜意识念头的闸门统 统关闭,这时候只有行动才是最要紧的。我环顾四周,惊喜地发现暖气管子上有 个折了把的大榔头。我轻轻地拿起榔头,颠了颠分量,够沉的。我故意咳了一声 钻进红鼻子隔壁。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榔头黑得可怕。我蹲下去,看 到红鼻子的一只脚,布鞋前露了个大洞,袜子被粗针大线补着。红鼻子拉的屎很 臭,这变成了我采取行动的最直接原因。我屏住呼吸,悄悄地站上便池。我看到 了红鼻子的后脑勺,有一块地方头发扁扁的。我举起泰山一样重的榔头朝那圆巴 隆东的目标恨命一砸。这之后,我听到两声动静,一声是隔壁的,一声是我自己 的。我从地上爬起来,拎着榔头拉开隔壁的门,红鼻子狗吃屎样地瘫在地上,两 眼侧瞪着我,白眼珠特别白,脑袋上没有血,他好像已经死了。我一点害怕的感 觉也没有,只是觉得他这样子非常丑陋。我拿脚踢了他脸一下,他的头一下子就 扭向一边。我操起榔头,一手把他的脑袋摆正,一手用榔头朝他鼻子连砸几下。 我觉得自己的动作像是在砸钉子,可无论怎么敲,他的鼻子总是顽强地隆起,这 使我极为恼火,我又没头没脑地砸了一气。当我确认他已经断气后才气喘嘘嘘地 站起来。为了验证眼前的场面不是幻觉,我拿脑袋撞了下门,有疼的感觉,这使 我松了口气。这时,我听到身后有人吃惊地一叫。回身一看,是秀秀。她倒退了 两步,用手捂住嘴,然后,突然扑上来,要夺我手里的榔头。我搞不清她的意图, 把她推到一边。 我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榔头,看在刚才她帮我翻领子的温柔上,我决定放过 她。她又冲过来抢我手里的榔头,我把她推到一边,骂道:“滚,骚货!你害死 伯尼的事我早知道了,趁我现在没拿定注意砸死你,快滚一边去!”我把榔头放 在台子上,在水池子处洗手。我发现我终于在没有任何杂乱念头的骚扰下完成了 一件大事,我对自己行动得如此果断非常满意。 镜子里出现了秀秀,她的脸通红,激动地扯我的衣服,“你得赶快逃跑,从 这出去跳过墙,快,这里的事有我呢!快走呀!!”她死心眼地把我朝门外推搡, 女人有这样大的劲使我感到意外。我觉得她有点发神经,心说哥哥当时怎么爱上 了这么个疯女人。不过,留个活口也不错,我倒要看她怎么演戏。出门前,我懒 洋洋地看了她一眼,她跑回到镜子前面开始撕头发。 出厕所门后,我感到有点晕厥,就走到墙根处蹲了下来。外面的太阳光白得 让我受不了,我发现我渴了,心说要是能喝瓶啤酒就爽了。突然,秀秀从厕所里 疯疯癫癫地冲出来,手里举着大榔头,高叫:“我把他给杀了!我把他给杀了!” 她怪模怪样地跑向人群,跑进炎热的白光里,把榔头丢在地上,手舞足蹈地不停 高叫。那些人全呆呆地看着她,好像根本就不知她在说些什么。小老头走过去大 声训斥秀秀,然后吹起哨子大喊:“遗体告别开始了,大家排队入场。”人群慢 慢地站成一队,秀秀傻乎乎地站在原地,根本没人理睬她。她在原地抱着脑袋转 圈,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我蹲在墙根下,看着她那个失真的身影,那团白光又开始把我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