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记事 作者:亦以清心 1 我的故乡是个极其普通的地方。它平淡的像一湖静水,偶尔有顽皮的孩子会扔 几颗石子,或者一只鸭游过才会激起一点水波。多少年来我的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 儿,在我的记忆里,它永远这样鲜明,植进血液,并且在深夜里抚慰我,像母亲的 耳语,挥之不去。 到处都是一望无边的大平原。没有山,也没有水。一个村子连着另一个村子。 村子之间又是一望无边的田野。在春天,你会看到田里是绿色的,浅绿或者深绿, 在这绿色的海里有一多半是麦田,有风吹来,便有浪一层层掠过。在山区长大的孩 子会惊异于这儿视线的无遮拦,你想看什么,远远的看去,就看到了,好象整个世 界都在你眼前,好像这个世界就属于你,好像明天你就会长大,走向远方,那不可 预知的未来。 冬天,田里就很萧条了。只有小麦在厚厚一层雪的下面酣睡着,等待明年春天 的来临。一年又一年,如果你不去想,你会以为今年睡着的小麦就是明年睡着的小 麦,但实际上,不知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一代又一代的小麦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 日夜循环着,梦想在这片土地上徘徊着。 我喜欢这里的秋天,如果你来,相信你也会喜欢。北方平原上的秋天总是令人 着迷。天空总是那么开阔,土地总是那么沧凉,在最狭小的院落里,依然有一份天 高地远,神清气爽的感觉。我相信我年少时所有的梦想都藏在蓝天上漂浮的某朵白 云里,它一直伴随着我,不论身处多么遥远的他乡,抬头望时,它依然在那里,但 为什么,城市的天空总被污染的那么阴暗? 故乡的四季是分明的,性格是粗糙的。冬天的风在夜里吹着空中的天线,发出 狼嚎一般的声音,仿佛整个天地都被冻裂了;夏天的雨倾泻如注,再加上电闪雷鸣, 让人联想到是一个脾气极坏的男人在大发雷霆,于是胆小的孩子开始打哆嗦了。但 夏天的雨是不记仇的,发泄过后,它又满怀歉意的给你看天边的彩虹。这有些像故 乡人的性格,是直来直去的。 对了,还有雪,怎能忘记冬天那铺天盖地的雪呢?虽然我的故乡并不在严寒地 带的极北处,但雪在人们心里以及冬天的容妆里是不能被忽略的。在一个北方孩子 的眼中,若冬季里没有了雪,那么这个冬季是不完美的。就像一个面目漂亮的姑娘 偏偏少了冰清玉洁的气质,于是美也变的空洞起来。在雪的飞舞里,有着一颗颗被 美迷惑的、快要飞起来的灵魂。 2 小时候,我们一家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许许多多相似的村庄里的一个。这里说 的一家,可真够大的。想一想四世同堂,儿孙绕膝的景象吧,这个人便是我的太祖 父。太祖父从我开始记事起,就是一个干瘪的老头,留着花白的胡子,虽然年纪大 了,眼睛仍然有神,背脊依然挺直,穿衣依然利索,脾气依然倔强的无法具体形容。 在家人的眼里,他代表的是沧桑,是岁月,是经过时间的考验得出来的真理,是大 雪过后一片无垠的土地上仅剩的苍凉…… 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父母也没有搬家。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是能碰到太祖父倒 背着手慢悠悠的散步,或者拿着一把镰刀,或者背着草筐行在家与田地之间的路上。 形容老年人走路应该是用“蹒跚”吧,但太祖父从来没有给过我这种感觉,现在想 起来他走路的时候虽然是慢慢的,但很稳,甚至很坚定,眼睛望着前方,不苟言笑, 像在思考着什么。 很奇怪,我和太祖父的关系并不是很亲密的,也许是因为我从小就不和他住在 一起的缘故,而他又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对孩子们的爱都藏在心里却从不轻易表现 出来吧。每次路上遇到他,我总是惶惶的、毕恭毕敬的打声招呼,然后飞也似的跑 开了。但我想我是爱他的,因为几乎每次,跑掉之后,总是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看 他的背影。他是孤独的。我总是这么认为。当然那时候的我正是最快乐的年龄,不 懂的什么是孤独,只是他慢慢行走的背影消失在我眼前的时候,心里便涌起的,是 酸酸的感觉,好像要流下泪来了。如果那个背影不是一个人的,如果再加上一个活 蹦乱跳的孩子的背影,应该就会好多的吧,太祖父就会笑吧。我是喜欢看到别人笑 的,尤其是看到自己所爱的人笑,自己也会跟着傻呵呵的笑起来。于是我下决心自 己去补充他的大背影旁边的快乐的小背影,给大背影以快乐。 但孩子是记不住什么决心的,前一分钟的决心下一刻就无影无踪了,只是下一 次再看到太祖父的时候,我依然会转过头去望他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背影。 太祖母是在我五岁的时候病逝的。我脑中只存有她模糊的印象:一个好脾气的, 宠爱孩子的,慈祥无比的婆婆。我记得的和她有关的事只有两件:小时候特别馋嘴, 家里又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但太祖母家里不同,尽管大家都穷,但太祖父、太祖 母是一家中最高的长辈,在那个以孝为先,辈份还能决定什么的年代,最高的长辈 那儿总是能聚集或多或少的好吃的东西的。这个道理我当然是后来才明白的,但馋 真的是有着令人想不到的力量——它甚至可以让我变的聪明——我每次跟随父母去 看望太祖母,都会演出一个亘古不变的丑剧,且台词愚笨到只有一句,即使刚刚吃 过饭也是这么说:爸爸(妈妈、太祖母、太祖父,叫其中的任何一个都行的通), 我饿了。于是太祖母便会心疼的给她的宝贝儿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来。我洋洋 得意,觉得自己这一招真神。 父亲肯定为这个馋嘴的不知羞的女儿伤透了心,也丢尽了脸面,虽然我那时不 满四岁,但作为太祖母最疼爱的,也是最依恋太祖母的长孙,他是无法忍受女儿这 样再三的从生病的老人手里强盗似的骗取儿孙们孝敬给她的东西吃了。 我想父亲肯定是忍无可忍了,所以当我又一次在刚填饱肚子之后这样表演时, 父亲怒气冲冲的把我拉出大门外,给了我不轻不重的一个嘴巴。我忘记自己当时有 没有哭了,但后来家人都拿我开玩笑,说是我因为好吃被打歪了嘴。 再一件事则是在太祖母快要去世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事,而只是一 些模糊的,不连贯的,像老电影一般的片段。在整个阴暗的背景上,是躺在病床上 的枯瘦的太祖母,是在病床边熬药的整夜不睡的父亲,是满院子忙忙碌碌,来来往 往的人们,是被大人放在角落里,不谙世事,哭笑打闹的顽童——其中的一个就是 我。在这世界上,只有孩子不懂死为何物,在亲人濒死的眼波与涕泪横流的悲痛里, 那依然玩着过家家,你当爹来我当妈的就是他们。 我爬到太祖母的病床上,看到她在挂吊瓶,我把手中刚发现的新奇的玩具拿给 她看,但她的目光是模糊的,我感到奇怪。若在平时,她会慈爱的抚摸我的头,说: “好宝贝儿,去玩吧!”我是喜欢别人叫我宝贝儿的,虽然宝贝是什么意思,我或 许不太懂,但它一定是个好词的,因为太祖母这样叫我时,眼睛里有太阳一般温暖 的光芒。 然后,我记得我被父亲从她的床上抱下来了。再然后,家里便完全变了个样儿。 人人都穿上了白衣服,我总是能听到大人们的哭声,那么响亮的,绝望的,为步入 天堂之路的亲人送行。 也许从此以后,太祖父就是孤独的。我无法揣摩那一代人的爱情,他们也从来 不谈爱情,在贫穷的年代,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简直是不可能的。那样的爱情只有 日常琐碎的关心,生儿育女的辛苦;那样的爱情全部藏在一餐饭,一件衣,一滴泪 里。 听父母讲起,太祖母去世后,太祖父发的第一次脾气就是因为吃饭。原来太祖 母在时,一大家人的一日三餐都是她在做,每天早晨很早醒来,准备一家人的早餐, 早餐过后,便开始准备午餐,午餐过后,接下来便是晚餐,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 年,太祖母做的饭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吧? 但是她走了,去望一个不知还需不需要自己做饭的极乐天国。剩下一家人,剩 下孤零零的太祖父。 故乡人是喜欢吃合子的,两张面饼合起来,中间是你喜欢放的馅料,然后放在 锅里烙。取的是合家团圆的意思。太祖母烙合子只在其中的一张合子里放两个鸡蛋, 其他的,都是一个。放两个鸡蛋的,当然属于太祖父。这是一个不变的规则。但这 个规则别人并不知道,它只存在于太祖母心里。如今这个规则也随她去了。在祖母 接替太祖母的工作,为家人烙合子吃时,她是一视同仁的:一律一个鸡蛋。但太祖 父为此发了火,并流下泪来。再也不肯吃这不团圆的合子。 其实大家都明白,太祖父并不是有意的要怪谁,只是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代替死 去的太祖母,那个相依为命了一辈子,照顾了他一辈子的老伴确实是去了,从此他 再找不到那么好吃的两个鸡蛋的合子。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