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故事 作者:hunan (上) 每个人都有故事,不信你随便问一个路过的陌生人,有的故事里他是主人公, 有的故事他参与了,有的故事里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群众演员,不管他是什么角 色,总之在他身边会有很多故事在上演,无论那故事是不是他自己的。我现在就 来讲一个不是自己的故事,一个别人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无论你把自己设 计成什么角色,只要有解宁儿这样的女子出现,谁都是配角。 方正走到总经理办公室门前时,下午的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正好照在解 宁儿的钻石耳环上,他轻轻地敲敲门,解宁儿抬起头,钻石耳环上的太阳光炽烈 地闪成十字形,方正偏了偏头,避开那逼人的耀眼光芒。解宁儿微微一笑,说: “进来吧。” 方正把一叠文件放在她面前,说:“这是我的设计方案,你看看。” 解宁儿一边接过方案,一边把手向对面一伸,说:“请坐。” 趁解宁儿审查方案时,方正长久地打量她。以方正美术的眼光看来,世界上 没有丑人,哪怕是一般人认为最丑的人,都有他本身骨骼结构和肌肉分布的合理 性,而把自然的合理性表现出来,这就是美,所以,方正不会轻易从美与丑的角 度来看人,同样,他也不会这样来看解宁儿,尽管她是大家一致公认的美女。方 正以素描的眼光看她,他经常会这样打量一个人,然后在一个随身带的素描本里 迅速地画下来,他从小就养成了这个习惯,积累素材,以便创作时可以信手拈来。 解宁儿越往下看,越觉得方正不简单,毕竟,整个公司的美术设计人员里, 只有他是中央美院毕业的,只是,解宁儿一直纳闷,凭他的才华,他完全可以在 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发展,他为什么会到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来呢? 她看完后合上了文件,动作干脆而利索,她抬起头看方正时,方正刚好找到 一个空挡移开了注视她的视线,解宁儿直视着方正,通常有成就的职业女性都是 这样看人的,她阅历丰富,这样直视着人时,对方的心理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譬 如此刻,她知道方正的眼睛刚刚躲开了她,她稍稍收敛逼人的直视,微笑着说: “你的方案我完全同意。” 方正直视着她,这回轮到她躲开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开,她从来没 有躲闪过任何人,她自认为在心理上,她是凌驾于一切人之上可以任意操纵的。 可方正的眼光有些特别,他的眼睛如同深山里的古泉,深邃而平静,你能从他眼 里看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你却看不到他眼里任何一点波澜,他以这种无欲无求控 制人,虽只是短短的两三秒,在目光的交汇中,解宁儿明显地感觉到了他无欲无 求的控制与威胁,她移开了视线,说:“方正,我真希望你能在我公司做专职。” 方正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解宁儿捕捉到了他脸上的笑,在她看来,那是不屑的笑,她明白自己莽撞了, 自我解嘲地说:“象你这样优秀的人,怎会甘心呆在我公司里做专职?我知道的, 随口说说罢了。” 方正知道她误会了,然而并不解释,他说:“这样不挺好吗?你公司需要设 计时,给我打个电话就行。” 也只能这样了,解宁儿心想,她不被人察觉地偏偏头,莞尔一笑,她明白自 己这个表情很娇俏妩媚,没有男人不为她这个表情心动,她说:“好啊,我们有 你的这个方案,这笔生意一定成功,为了感谢你如此优秀的设计,今晚我请你吃 饭,地方由你挑。” 方正眼里并没有出现她预料的喜悦,他只是礼貌地说:“谢谢,不过,今晚 我有事。” 解宁儿紧追一句:“跟女朋友约会?” 方正笑笑,不置可否。 当一方要挑战时,另一方却挂起免战牌,这让人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尴尬得 进退维谷,解宁儿脸上就挂着这样尴尬的笑。方正告辞时,她还来不及把尴尬收 拾好,她的眼光随着方正移向办公室门口,他的背影清瘦而结实,个子高高的, 淡蓝的衬衫干干净净,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他特别干净,头发清爽,五官 轮廓分明,他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洗发水、洗衣粉、沐浴露混合的香味,这样的味 道让人相信他的生活从里到外清爽明净,绝对不会龌龊。解宁儿心想,虽然同是 学美术,他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他一点也不象他……想到这,她把思绪掐断,不 要想他,不要想过去。 下班后,解宁儿回到自己的房子,不能称之为家,那只是一套冰冷的大房子, 里面摆满了各种现代化的家具和电器,象五星级宾馆一样方便。她曾经想卖了这 套房子,换个小公寓,把空虚全部挤跑掉,哪怕一转头,脸对着墙呢,也好知道 自己身在何处。可是,自从开了这家广告公司,她就没有了以前做二奶时的闲暇, 每天都忙,难得有清闲的一天,所以她就一直在这套大房子里住了下来。 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摘耳环,全部摘下来后,她又戴上,眼睛直视 着镜子,似乎镜子里的人是另外一个人,她审视那个人,然后,她不被人察觉地 偏偏头,莞尔一笑,收敛眼里的光芒,揉进些温柔,看着镜子,揣摩那个人的心 思。良久,她沉下了脸,他怎么会拒绝,他怎么会不动心?她从来没有主动提出 请下属吃饭,他居然能拒绝她,是什么使他能拒绝一个美貌女子呢?她越想越愤 懑,似乎还有些妒忌。她慢慢地梳理头发,眼角瞟着镜子里失落的自己,想:我 为什么请他吃饭?也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方案好,我对他表示赞赏而已,没别的心 思,不用这样烦恼。她拿起话筒,约了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去歌舞厅,一个晚上 也就这样打发了。 方正是公司里的兼职美术设计,他不经常在公司里出现,有了设计任务,设 计部会电话通知他,平常他做什么没有人知道。解宁儿本没想过要招聘一个兼职 设计师,当时面试时,方正以往的设计项目打动了她,她当即拍板要了他,他却 提出不能做专职,只能兼职,解宁儿问为什么,他只是说他另外有工作。解宁儿 挑不到比他更优秀的人,只好同意他做兼职。所以关于方正,解宁儿和公司里所 有的人一样,除了知道他确实有才华外,其他的一无所知。她曾经试图更多地了 解他,然而他每次都象这次一样,淡淡地挂起免战牌,久了,她也就不问了,只 要他能设计出好方案,让她的公司兴旺发达,这就够了。在计算报酬时,因为他 不是公司里正式员工,所以不能按月薪制,若要计件付酬,表面上很公平,可解 宁儿知道对方正来说实际上不公平,他的设计使公司的赢利更大,所以,她坚持 按提成付酬金,这样对方正才公平。况且,她暗自观察,方正经济上并不宽裕, 他穿的衣服不象公司里其他几个设计师从上到下一身的国外名牌,他穿的都是国 产的,档次中等,以解宁儿的眼光看来,他是那种较俭省又讲究品质的男人,一 点也不象她熟悉的做美术这一行的人,她从小就学美术,非常了解搞美术这一行 的男人要么长发飘飘,要么光头无法无天,身上总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颜料味的臭 味,在外人看来,艺术气质十足,而解宁儿却非常鄙夷,这些人的灵魂就象他们 身上的臭味一样龌龊。方正不一样,他干净、沉默、毫不张扬,以致于别人不会 以为他是学美术出身,他更象个证券公司职员。 解宁儿眼光没错,照方正的设计方案做的项目大获成功,是公司里今年最大 的一笔进项,趁着公司上下一片欢腾,解宁儿说,我们去留云山庄避暑吧,轮流 去,留一两个人值班。陈秘书问:“方正呢?通知他去吗?” 解宁儿心下一咯噔,双眼如剪,瞟向陈秘书,她一脸无辜的样子,解宁儿说: “你给他打个电话吧,他极有可能不去。” 在这成功的时刻,解宁儿怎会忘了方正?只是她不说而已,她靠在转椅里, 冷眼旁观着陈秘书给方正打电话,从陈秘书的话听起来,那头的方正似乎愿意同 去避暑。果然,陈秘书放下电话,转过身来笑着说:“解总,他去的,他要去的!” 解宁儿能一丝一缕地把陈秘书的笑纹解剖,她的兴奋与欣喜说明了她是多么 盼着方正能出现,解宁儿心里轻笑了一声,骂道:“小丫头!”嘴上却说:“好 啊,你安排吧,分成三批,每批去一个星期。” 陈秘书把自己与方正安排在一批,当然,总经理是不能离开秘书的,所以她 顺便把解宁儿也安排在同一批。 留云山庄建在云雾缭绕的山坡上,是个避暑的好地方,解宁儿看着公司员工 开心满怀的样子,心里颇有成就感,也就乐得与同事们上山去采采萝卜、扎个花 环什么的,她注意到方正虽与他们一起来避暑,然而很少看到他人影,听陈秘书 说他每天都去山那一边的一座庙里临摹壁画,解宁儿突然想起来了,怎么会忘了 这茬呢?她心里一阵烦躁,说:“我们回去吧,不在这避暑了,换个地方。” “为什么?”陈秘书睁大了眼睛,把双眼皮撑得厚厚的。 解宁儿说:“这儿不好,换个地方,市东南有个避暑山庄,比这儿好。” 陈秘书冲口而出:“可是那儿没有壁画,方正还在临摹壁画呢!” 解宁儿盯着她,她这才明白自己失言,脸红了,解宁儿直把她盯得低下了头, 这才移开了目光,往窗外看去,窗外的芭蕉苍翠欲滴,也许是窗外的绿色平息了 她心里的烦躁与冲动,她听见自己说:“好吧,等方正临摹完,我们就走,你看 行吗?” 陈秘书惊讶地看着总经理的背影,她以为她生气了呢。 解宁儿又说:“你知道怎么去那个庙吗?” “知道,从留云山庄东门出去,有个站,专程到文庙。” 她知道得这么清楚,解宁儿心里酸酸地想,她说:“我明天想去文庙。” 陈秘书热心地说:“我陪你去吧,我知道方正在哪儿,那里的壁画很多,你 不一定能找到他。” 解宁儿低着头,转动着手指上的白金钻戒,缓缓地说:“我不是去找方正, 也不用你陪。” 山外已是盛暑,山里却还象是春天,正所谓春眠不觉晓,解宁儿睡得很晚才 起床,随便吃了点东西,穿一件白T 恤蓝牛仔裤就上路了。东门外果然有个车站, 站牌下已经站了好些候车的人。解宁儿环顾四周,不知名的鸟儿在树间啾啾叫着, 除了云雾,没有一样她熟悉的东西,毕竟相隔十年了,十年会有多少事发生呢? 十年树木,一棵幼苗可以长成参天大树,一株花可以从风华绝世到香消玉陨,这 条山路从无到有,还有,她的父母相继离她而去,一夜之间她变成孑然一身,世 上再没任何亲人可以牵挂,十年,想起来就叫人不由地沧桑。坐在汽车里,一路 上她试图回忆起十年前的她与同学们背着画夹写生的情景,荆棘无数次地划破她 的皮肤,汗水无数次地凝结在她的刘海上,山间的小泉潺潺流着,她经常到树上 找一片干净的叶子,把叶边窝起来,舀泉水喝。为了画一只鸟,她会一动不动等 着鸟飞来,鸟一停在树枝上,她伸直右手对着鸟儿竖着碳笔,迅速地在脑海里定 位它的造型,然后在画纸上一气呵成。汽车很快到站了,解宁儿看了看文庙大门, 它已经被重新油漆过了,周围的墙也被修补粉刷,不用说,文物部门已经注意保 护这一历史文化遗产。这里本是唐朝一个公主修行的地方,公主死后就葬在附近, 为了纪念这位公主,皇帝敕造了一座塔,塔壁上满是壁画,十年前解宁儿在这临 摹壁画时,这里荒凉得很,塔檐间满是燕子窝,现在不同了,塔被修葺一新,设 有专门的管理办公室,设若塔十年前就这样被人看守管理,也许今天的解宁儿就 不会是现在这样。塔底层大厅里是依据公主原型塑的观音像,解宁儿望着观音肃 穆空洞的眼,观音是从来不会在意尘世琐屑的苦痛的,解宁儿在意,所以她在观 音像前跪下来,合掌三拜。解宁儿拾级而上,塔壁上装了灯,把壁画照得清清楚 楚,当初她可是用手电筒照着才能临摹。她每上一级台阶,她就问自己,为什么 要到这儿来呢?难道她还缅怀过去吗?过去是造成她现状的唯一根源,她为什么 要到这来?十年前她最后一次到这儿来是春天,山里的野花都开了,春花烂漫得 让人心醉,就象少女时候的她,解宁儿心里突然有一阵痛,这是他形容她的话, 她怎么想起了这句话?或许,这句话一直象午夜的噩梦潜伏在她心里,阴魂不散? 她在塔顶见到了方正,他正对着一个仕女发呆,解宁儿叫他时,他恍若如梦,说: “啊,是你,你怎么来了?”解宁儿没理会他的话,问:“看什么呢?” 方正指着一个仕女说:“你看她的表情很有意思,大家都在歌舞,她一个人 若有所思,脸上不忧不戚,不喜不悲,她在想什么呢?” 解宁儿说:“你不妨假设她在想少女时的往事——纯洁的不被玷污的年代。” 方正想想,说:“很有想象力。你一个人来的?” 解宁儿走到塔顶的窗边,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说:“你不也是一个人来的?” 方正想了想,不知该怎样接她的话,他在她面前经常这样,她的话要么让他 感觉太突兀——一种侵犯他人隐私的突兀,也许她不认为自己突兀,她的身份让 她充满了操纵欲望;要么让他觉得太敌意,他问她一个问题,她也回敬地问他一 个,好象作为交换似的,所以大多数时候,他干脆不说话,有时笑笑,不置可否。 她在他眼里是个神秘人物,譬如她连大学也没上,对于他方案的理解超出他的想 象,他给多个公司做过兼职设计,没有哪个老板象她那样对美术有如此高的悟性。 他曾经试图了解她的过去,但是他们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即使见了面,谈的也 是设计方案,他除了一次又一次惊讶于她的悟性之外,对她没有任何更多了解。 她请过他吃饭,他差点答应了,然而她眼里的娇俏无疑是在向他展示她的技巧, 她年纪轻轻,从哪儿学来这么多技巧?他迟疑了一下,拒绝了。如果不拒绝呢? 他事后想想,也许他对她的了解会多一些,可是在受她控制的情境里了解她,他 了解的只是她愿意被了解的部分,而不是他想了解的真实的她,所以他也就没有 后悔,她今天为什么一个人到这儿来?是因为自己吗?方正这样想着时朝她看过 去,她下巴靠在膝盖上,塔外的自然光投在她脸上,不知是不是光线的作用,她 清秀的脸笼上了一层朦胧的忧郁。方正注意到她今天只穿了件白T 恤和蓝牛仔裤, 很随意的穿着,身上的耳环项链戒指手镯全摘了,脸上也没有化妆,象中学生一 样清纯,这样的解宁儿看起来亲和多了,方正走过去,坐在离她20厘米远的地方, 这样的一个距离会把心理距离拉近又不至于互相侵犯。 解宁儿望着塔外的莽莽绿色,说:“你第一次来这儿吗?” 方正摆弄着手里的铅笔,说:“不是,以前来过,上大学之前,我父亲带我 来过一次,他说如果能把这批壁画整理出来,会很有价值,只可惜当时我并不完 全理解这些壁画。” 解宁儿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壁画,说:“现在呢?现在你完全理解了吗?” 方正注意到她目光的变化,她在用心倾听他的话,这让他心里感觉温暖,说: “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譬如刚才那个仕女,如果不是借助你的想象力,我还是不 懂。只是,趁着我在这,临摹几幅,也许对我的设计会有帮助。” 解宁儿说:“如果你真的来整理这批壁画,不一定会有成就,你的才华更多 地倾向于创造,而不是研究。” 方正终于抑制不住对她的好奇,说:“你好象懂美术?” 解宁儿轻笑一声,说:“多少懂一点吧,不懂哪儿敢开这个公司?” 方正说:“你好象不止懂一点。” 解宁儿侧过头看方正,他的眼也迎向她,没有躲闪,没有威胁和不屑,很关 切的眼神,解宁儿低下头,下巴靠在膝盖上,说:“我从小就学美术。” 方正问:“后来呢?” 她说:“后来……后来我十六岁时,也就是十年前,我没学了。” “为什么?” “为什么?”解宁儿重复他的话,他与她相距如此近,她几乎能听见他呼吸, 这呼吸声很干净,让她觉得很放心,很安全,她以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音说: “因为我十六岁的那年春天,我在这塔里临摹壁画时,被我的美术老师强奸了, 后来我怀孕了,从家里偷钱出来去打掉了,然后我就到广东,给别人当了八年的 二奶,后来,我有了一笔钱,就回来了,开了这家公司。”这是十年来,她第一 次对着一个人讲叙她不堪的过去,而且以如此平静的声音讲叙,她自己都有些不 敢相信,然而这是事实。 方正当然不曾设想她如此复杂,在她平静的语调里,他能听出她十年来的无 助与漂泊,心里顿生怜悯。 解宁儿期待着他问更多,她此刻渴望诉说,向一个对她全无了解的人诉说, 可是方正没有说话,她问:“你觉得我很不堪吗?” 方正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你还年轻,可以从头再来。” 解宁儿冷笑一声,说:“从头再来?没有青春我一文不值。” 方正惊异于她话里的尖刻,说:“不要把自己逼入死胡同,你已经走出来了。” 解宁儿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到这儿来,她是来讨债的,她是来声讨的,向 谁?向岁月,向冥冥中的命运,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哭过,一直让自己麻木着, 可她终归会有清醒的一刻,十年,想想都会让红颜苍老,她居然忍受了那么多的 耻辱,她把脸埋在膝盖上,任着眼泪悄无声息地流淌——她不能放声哭泣,过往 的岁月如此幽暗,一个弱女子只能哀哀无告。 方正从她肩头被抑制住的颤抖中感觉到她心里的压抑与苦痛,他揽过她的肩, 把她轻轻地拥在怀里,在她哭着时,他把她散乱的头发一绺一绺理好,刮到她耳 后,就象为一只小猫梳理身上的毛。 解宁儿哭过之后,抬起头来,擦了擦眼,说:“对不起,我……今天如果坐 这的不是你,我也……” 方正松开了解宁儿,把手里的铅笔向她一伸,示意她不要说下去,他说: “我明白。” 尴尬由于彼此的默契而更让人坐立不安,他和她几乎同时开口:“呃……” 他们对望一眼,解宁儿说:“你先说。” 方正说:“你准备在哪儿吃午饭?回宾馆还是在这吃斋饭?” 她不假思索,说:“回去。你呢?” 他说:“在这吃斋饭,吃了饭好再临摹。” 解宁儿瞟了一眼他清瘦的身子骨,没说什么。 她几乎是逃一般地离开了文庙,坐在回山庄的汽车里,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 件多么唐突和无地自容的事,不仅仅是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别人,而且这 个人是一向对她那样不屑的方正,更不能忍受的是,她居然在他怀里哭,她与他 什么关系?并且,最让她无法面对自己的是,她居然因为方正的一个动作——他 向她伸出铅笔,这个动作果断而体贴,就在那一瞬,她感觉到他是一个多么值得 依靠的男子汉,她几乎爱上他。她不能原谅今天自己做的事,她匆匆逃离了文庙, 到了留云山庄又借口公司里有事,一个人提前回去了。之后很久,她都尽量避开 方正,希望他不要看出自己的心思,希望真象他理解的那样,那只是特定的空间 里她才有的脆弱,更希望时间慢慢地淡化一切,让她慢慢地又坚硬起来。 只是陈秘书一直不让解宁儿消停,公司里一有设计任务,她就会向解宁儿提 起方正,解宁儿曾不软不硬地提醒她:“公司里有专职的设计师,不到万不得已, 不要去联系方正,否则我要专职人员干什么?”陈秘书冰雪聪明,却总听不明白 她这句话,当陈秘书又一次提起方正时,解宁儿把手中的签字笔搁下,笑着问陈 秘书:“小陈,你觉得方正这人怎么样?你了解他吗?” 小陈当然愿意与人说起方正,她自豪地说:“公司里我算是比较了解他的, 他才华横溢,正直善良。” “哦?”解宁儿饶有兴致地引她往下说:“你怎么会了解他的呢?” “原来他就是我妈妈的同事,我们同住在一个家属区,我们经常会在校园里 碰面。不过我妈在图书馆,他在美术系,他是美术系最有魅力的男老师,又没有 女朋友,很多女孩子喜欢他,我有一个同学就是他的学生,我那个同学把他喜欢 得哟,一听到他的名字眼睛都会发亮。” 哟,还是个大众情人呢,解宁儿心里酸酸地想,她越发为自己那天的唐突后 悔,自己对方正的了解甚至没有小陈多,就向他坦露身世,他会怎么看自己?他 会以为自己向他渴求同情理解甚至爱情吗?解宁儿不敢往下想,而小陈还在兴致 勃勃地描述她每次遇到方正时,他的眼神、笑容、手势以及他穿的衣服,解宁儿 打断她说:“好了,我知道你把他当成你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了,小丫头!” 小陈脸红了,说:“其实又不止我一个。” 解宁儿诡秘地一笑,说:“小陈啊,我会尽力成全你,以后公司里关于方正 的事由你全权处理,方正的设计方案也不必叫我审查,你看看就行,关于方正, 什么事都不必跟我说,你全权负责。” 小陈受宠若惊,说:“我可不懂设计,怎么审查?” 她说:“傻姑娘,他的方案还需要审查?你装模做样翻翻就行,我给你制造 机会,你可要好好利用喔。” “谢谢解总,我明白。” 小陈果真负责,解宁儿耳根清净了不少,她一个月没听到有人在她面前提起 方正,这一个月里,她也几乎没见到方正人影。 方正很是纳闷,自从他们在文庙塔分手后,他很少见到解宁儿,他几乎能肯 定她在故意躲着他,毕竟,那样不堪的往事被一个外人知道了,她的自尊受不了, 然而是什么促使她向他吐露呢?是他问起的吗?当陈秘书告诉他方案不必交解总 审查,她看看就行时,方正确信解宁儿后悔了,有些事情只能在一个特定的时空 里发生,换了任何一个因素都不可能重复,也许,在那一刻,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然而从此以后就这样永远阻隔么?方正心里没有答案,既然她不想见他,他也就 尽可能地不去公司,方案做好之后,他就打个电话给陈秘书,叫她到自己宿舍来 拿,反正他们住处相距不远。解宁儿没见到方正是因为他压根儿就没去公司。然 而同生活在一个城市里,并不是没有相遇的机会。一个星期天,方正在市中心的 新华书店里翻一本画册,鬼使神差地往橱窗外的街道看了一眼,就在他那一眼里, 解宁儿风姿绰约地从一辆的士里走了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书店橱窗后面的方正, 她灵机一动,挽住了与她一道下车的一个男客户,客户受宠若惊,她把手袋轻轻 地打在那男人头上,娇俏地笑着,说:“对不起,临时陪我演下戏,我遇到了个 人。”当她再次瞟向橱窗时,方正已经低着头装着看书,她知道自己成功了,马 上甩开那男人的手。 解宁儿与那男人亲密的动作让方正意识到自己对她是多么不了解,他虽然知 道了她的过去,可他更想知道她的现在,她与那男人什么关系?他没有其他途径, 只能通过小陈。有一天小陈来拿方案时,他留小陈多坐了会儿,与她天南海北地 闲聊,把小陈聊得满面红光时,他漫不经心地说:“你们解总的丈夫一定很不错 吧?” 小陈吃吃地笑,说:“她还没结婚呀,这周围哪儿有配得上她的人?女人的 优点她都占全了。” “你好象很崇拜她?” “我喜欢她,她的个性很饱满,不是一个几句话就能说清的女人。追她的男 人很多,但是不是极优秀的男人根本不可能触摸到她的心。” 方正说:“前天我看到她跟一个男人很亲密的样子,我还以为那是她丈夫呢。” 小陈又吃吃笑,直盯着方正看,他也笑了,问她笑什么,她说:“我在想象, 如果哪一天我们解总跟你做个亲密的动作,你会窘成什么样?” 方正被她说得很不自在。 她指着方正,说:“瞧瞧,我只是这样说说,你就窘了,我告诉你呀,我们 解总很放得开,男人若想调戏她,结果反倒被她给调戏了。她这一点让我们这些 女孩子都很羡慕!” 通过小陈,方正对解宁儿的了解正在多起来,然而他依然拼不成一个完整的 形象。 解宁儿有两个月没有方正的消息,两个月,足以撤退一支驻防部队,足以在 谈判桌上解决一个国际冲突,两个月,也足以让春蚕把心中的万般情丝全部倾吐, 足以让一棵希望的芽破土而出,总之,两个月太长太长,她有时真希望小陈在她 面前提提方正,随便说点什么也好啊,可她忠实地听从她的命令,关于方正的事 一丝儿也不透露给她。 她确信她在书店门前的逢场作戏已经把方正给蒙住了,也许,方正已经忘了 她在塔里的表现,或者他没忘,她把他给弄糊涂了,让他明白他离她并没有他想 象的那么近,这样,她心里就有了安全感,好象他就不会威胁她的生活。 方正真的就没再出现,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解宁儿心里空落落的,每 次电话铃响,小陈跑过去接电话时,她都竖起耳朵听,希望是方正打过来的电话, 小陈接完电话后会顺便在她面前提起他,结果她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她真后悔自 己把权力下放,可又不便就此收回来,她恼怒着,却作不得声。有一天她终于借 机发作了,小陈提前半小时背上了皮包,这意味着她要提前下班,有好几天了, 她一直这样,她总能编出各种借口,譬如去银行核对帐目,去发函件等,而解宁 儿非常清楚她直接回了家,这小丫头,越来越放肆了,解宁儿在她开门要走出去 时,叫住了她,说:“小陈,今天你又要干什么去?” 小陈语塞,说:“呃,我……有点急事。” 解宁儿说:“你有急事不会开口请假吗?你没见我坐这吗?你把我当透明体 了?我告诉你,连续四天了,你究竟有什么急事?你干脆去处理你的急事好了, 你一个大忙人我公司里请不起。” 解宁儿越说越来气,明显地她已经在下逐客令了,小陈从进公司以来,因为 聪明伶俐一直受解宁儿宠幸,她几乎没对她大声说过话,小陈心里一委屈,眼泪 就差点流了出来。 解宁儿见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口气软了下来,说:“好了,你去把,真 有急事,明天不要来上班了。”她本是好意,给她放假去处理“急事”,可听在 小陈耳里,却是解宁儿要炒了她,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其实 我是想去看方正,他这几天住院了,我想提前下班去看看他。” 解宁儿眉头一锁,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这句话让小陈更委屈,她干脆哭出了声,说:“你不是不要我跟你讲方正 的事嘛,再说,他也不让我跟你说。” “为什么?” “他说他怕你担心。” 她让小陈哭够了,柔声说:“好了,我错怪你了,对不起,他什么病?在哪 个医院,几号病房?” “他胃出血,莲花医院,四一二房。” 小陈走后,解宁儿手扶额头,闭着眼睛,想:你知道我会担心吗?你就一定 知道我会担心吗? 她在花店里选了几束康乃馨和马蹄莲,店主问她,要不要来几朵玫瑰,她说: “我是去看病人呀。”店主说:“看病人也可以送玫瑰,我们这里经常有人买玫 瑰送病人,如果那个病人是送花人的爱人或情人的话。”解宁儿冲店主感谢地笑 笑,说:“不用了,我只希望他好起来。” (下) 解宁儿走进病房时,病房外已是华灯初上,病房里亮着三盏日光灯,偌大的 病房只住着两个人,另一个病人身旁陪着两三个亲属,方正的床前没有人陪,他 正靠在床头,一手吊着点滴,另一只手翻看着一本书,穿着条纹病服的他显得更 清瘦了,解宁儿心里象被人扯去了一大块似地疼。方正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 她见到他眼里亮了一下,亮点很快被他垂下的眼帘盖住,再抬起眼时,他已经能 平静地与她面对了。 解宁儿把花放在床头柜上,问:“你为什么不让小陈告诉我?” 方正拿开书,说:“我以为你不会想知道。” “为什么?” “你连我的设计方案都不想看,更何况我这个人呢?” 解宁儿心下明白,她无论耍什么花招,都骗不了方正,然而她不甘心就此束 手就擒,她说:“我来了,就说明你错了。” 方正没有说话,从床头柜里翻出烟和打火机,抽出一支烟含在唇间,擦亮打 火机,“噗”地一声点上了香烟,他整个的动作潇洒干净,解宁儿没有少看过男 人点烟,然而方正的动作却让她着迷,特别是他点上烟后,下唇微微用力,烟头 指向天花板,轻巧又灵动,一缕青烟在他与她之间悬着一层幕帐,他在青烟后说: “如果不是我住院了,也许你永远不会想见我。” 你心里知道不是这样,她隔着幕帐看他,没有说话。 他说:“我本来打算出院后向你递辞职信。” 解宁儿惊愕,问:“为什么?” 他拿下嘴里的烟,弹一弹,眼睛望着烟灰飘到地面,说:“我觉得这样没意 思。” 她当然明白他说的没意思指的是什么,若是一般的女人,心事被对方点得通 通透透,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解宁儿不一样,八年的二奶生活使她善于控制男 人的情绪,她问:“那么,现在我来了之后呢?” 方正瞟她一眼,她脸上的神情俨然是胜券在握的将军,她一点儿也不在乎我, 她在乎的只是她的技巧,方正这样想着时,说:“你刚来,我还没有想。” 解宁儿找了些别的话题,却始终点不起方正的兴致,他总是淡淡的,似乎她 的到来并没有让他觉得欣慰,她又感觉到了他的不屑和自己的莽撞,她只好匆匆 告辞了。从医院走到大街上,解宁儿才觉得自己放松了,这简直就是一场没有硝 烟的战争。每次与方正面对面,她都紧张,她害怕他那淡淡的不屑的神情,难道 在他心目中,我就这样不堪吗?如果是因为我的经历,那么在他知道我的经历之 前就这样不屑,他到底怎样看我呢?他对我从来就没有一句友好融洽的话,除了 那次在塔顶。相反地,他跟小陈倒是融洽得很,他爱小陈吗?她那么年轻、单纯、 聪明,想到这,她打心眼里羡慕小陈,在她如此年轻时就遇上了一个如此值得她 爱的男人,她就没这样幸运,她的青春已经被糟蹋了。解宁儿心灰意冷。 第二天上班时,她对小陈说:“你不用上班了,去医院照顾方正吧,他身边 没人。” 小陈说:“他今天上午出院。” 我去了他都没跟我说,解宁儿心里越想越灰,平时的自信已偃旗息鼓,在小 陈面前,她觉得自己矮了一大截,她呐呐地说:“哦,那你去接他出院吧。” 小陈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上次为宏远公司做的广告 设计被退回来了,你看是不是让方正接手这项设计?” 解宁儿想起他说想辞职的话,说:“你跟方正说,我们公司目前需要他,但 是如果他不愿再做,我们不会勉强。这个项目你跟他提一提,他愿意接你就给他, 他不愿意你就拿回来,我另外找人。”解宁儿见小陈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 说:“去吧,就这样说。” 她又想起什么,说:“小陈,后天我生日,请全公司的人吃饭,你跟同事们 说一声,不许送礼物。” 小陈惊喜地说:“真的?这么巧,后天也是我十八岁生日。” 她也笑了,不过有点苦,花一般的年龄,花一般的爱情,说:“哦?巧极了, 正好大家一起开开心。” 小陈把解宁儿的话原原本本告诉方正时,他痛恨她的不卑不亢,这种不卑不 亢与其说是她在表态,不如说她在玩弄技巧,她为什么就不能象小陈那样把自己 的意愿明明白白说出来呢?小陈见方正没说话,忍不住问:“你怎么啦?不高兴 吗?” 方正知道自己失态了,说:“没有。” 小陈何等聪明,她说:“我知道你们俩之间一定有事,解总跟我说这话时的 神情跟你现在一模一样,你们俩之间怎么啦?” 方正摇摇头,不想说话。 他的沉默让小陈感觉到自己与他分别处于两个遥远的彼此不可能相通的世界, 所以她努力打破沉默,说:“后天我生日,解总也生日,她请全公司的人吃饭。” 方正似乎没听到她的话,说:“你把项目留这,过几天我弄好了打电话给你。” 解宁儿等着小陈回公司,当小陈告诉她方正把项目留下时,她悬着的心才放 了下来。她让小陈安排订酒席时,说:“你给方正打个电话,告诉他我请他。” 小陈研究似地看着她,她问:“你怎么啦?” 小陈说:“解总,恐怕这个电话得由您亲自打。” “为什么?”她惊悚地问道,难道方正跟她说了什么吗? “他好象对你有意见,你总是要我传话,他可能觉得你不太重视他。” 解宁儿望着小陈,有片刻的失态,她马上又镇静下来,说:“哦,好吧,我 打。” 解宁儿电话打过去时,方正正在给学生上课,他看了看手机上的号码,把手 机关掉了。那一头的解宁儿已经编好了话,却无端地被他挂掉了电话,她望着手 里的话筒,一股从没有过的强烈的委屈袭击了她。 方正下课后,回电话,听到解宁儿的声音,他说:“是你?” 解宁儿说:“你本来希望是谁?小陈?” 他不想跟她斗技巧,问:“你有事吗?” 解宁儿听他那语气冷得简直可以把夏天的雨变成冰,便以与客户谈生意的语 气说:“我后天生日,请全公司的人吃饭,你愿意来吗?” 方正本想说,你为什么总是要先试探我,难道你就不可以直接发出邀请吗? 他忍住了没说。 方正的沉默让解宁儿的自尊心坚持不下去了,与方正说话简直就是对她自尊 心的摧残,她真想甩了话筒,然而她克制了,说:“如果你没时间……” 方正打断她说:“我有时间。” “那么,你来?” “我去。” 解宁儿本来只想借着生日的机会犒劳一下员工,不料被几个客户知道了,他 们嚷着也要为她庆祝,她面子上驳不过,只好把他们也请了来,生日宴会安排在 本市最豪华的阳光城顶楼旋转餐厅。解宁儿作了精心打扮,她把头发削成里外两 层,里层长,外层短,再把头发拉直成清汤挂面式,最后用金色挑染,他穿了件 黑色的紧身无袖缎面上衣,裸露了右肩,很性感,下着黑色高弹力微型喇叭裤, 一般女人喜欢在重大场合穿裙子,而解宁儿认为,真正自信的女人应该穿裤子, 裙子可以掩饰疲塌,而裤子是忠实的,它对女人的弱点忠实,同样对女人的优点 忠实,只有裤子才能突出女人完美的身材和挡不住的魅力。解宁儿脸上只点了点 唇膏,没用任何颜色污染她的脸,其实,解宁儿深知,黑色的衣服已经把她白皙 的皮肤和俏丽的面容衬得惊艳,任何其他的颜色都是多余,她除了在耳上缀一对 钻石外,没戴任何首饰,这样的一个解宁儿出现在宴会上时,引起了全场的唏嘘 与喝彩,单纯的小陈跑到她身边,不胜羡慕地说:“解总,你真象埃及艳后!” 解宁儿微笑着向员工和客户们打招呼,她漫不经心地用眼光搜索着方正,她 终于见到了他,他迅速移开的目光让她明白他一直在等她出现。 解宁儿忙着招呼客人,最让她头疼的是那十多个客户,他们缠着她,让她一 直脱不开身走到同事们中间。方正与设计部的人坐在一起,都是男人,讨论的话 题自然离不开女人,而满眼的女人中他们眼中俨然只有解宁儿,方正听着他们用 各种方式谈论着她的美,有人说她惊艳,有人说她妖娆,有人说她美得可以让男 人女人一起犯罪,见他一直不说话,一个年轻人问他:“方老师,你觉得解总怎 么样?” 方正拿掉嘴里的烟,说:“很美。”他的回答让他们失望,他们本希望从一 个大学老师嘴里听到更精彩的调侃。方正不能形容她的美,他多次在她不注意时 注视过她,他的画卷里有很多幅素描的主人公就是她,然而只有今天的她,才更 集中地体现了她美的本质,这种美让人感觉并不平和甜蜜,而是危险和窒息,他 从她进门的一刹那,就感觉到她今天已经把她的技巧运用到了极致,她的化妆技 巧,她的微笑技巧,她的控制男人的技巧,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样的 女人会让男人的理智崩溃,而那些极力想控制自己的男人只能觉得窒息。 解宁儿如果没记错,这已经是第十杯酒,看来这些臭男人今天是想把我给灌 醉了,她心想,她非常明白这些男人的心思,他们色迷迷地盯着自己的眼光和他 们毫不顾忌张得大大的嘴都已经明白无误地写着他们的欲望,她后悔自己今天打 扮成这样,可这并不是为他们打扮的呀。她有几次趁机脱身而逃,却总是被几个 男人一起按住,除非她亲每一个客户,否则不让她走,她走不了只能被他们一个 接一个地灌酒,若在平时,她有两个办法,要么使出她捉弄男人的技巧,让他们 丑态百出,可今天不能这样,她不想方正把她看成放荡成性的女人,要么给他们 每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可这也不行,这些人里有税务局的,有公安局的,还有几 个是她公司的长期客户,她只能强颜欢笑。 方正一直把她挂在眼角,看她不断地被男人按在椅子里,他的血直往上冲, 不只他一人,其他的同事也看不下去了,一个女同事说:“不行,得有个人去救 救解总,这样下去不行。”然而说归说,没有一个人起身,喝酒嘛,就这样,解 总又不是没经历过大场面,况且她跟那些男人熟得很,没必要去插一杆子献殷勤 反倒讨个没趣。 解宁儿伸手去端桌上的酒杯,手却被一只宽大的手压住了,凭直觉,她知道 是一只男人的手,她瞟过去,是方正,他表面平静,但她看得出来,他克制了自 己,解宁儿垂着眼帘望着方正压在自己手上的手,就仿佛看到他向她伸出铅笔示 意她不要再说什么,生命的百合就这样踏着天籁的歌盛开。是他,是他来救她了。 方正看着她低垂的眼睛说:“不要再喝了。” 解宁儿当然会答应他,她甚至希望他粗鲁地把她拖走,离开这群臭男人。 可是那些人不干,她听到税务局的那个科长说:“她不喝,可以,你代她喝, 喝完十杯,你把她带走。”他得到了其他嘴里冒着酒气的男人的应和。 方正直勾勾地盯着他,说:“倒酒!” 在方正面前,马上就摆满了十杯满满的白酒。 方正伸手去端第一杯,解宁儿突然用手摁住他,说:“你不能喝,你刚出院, 胃出血不能喝酒!” 方正没有看她,把她的手拿开,端起了酒杯。 她望着他缓慢而坚定的动作,既感动又着急,在他把酒杯举到面前时,她一 扬手,打掉了酒杯。 全场顿时安静下来。 方正看着酒水向四方溅去,其中有几滴溅在他脸上,沁凉沁凉的,他没有看 她,对着税务局的科长说:“再倒一杯!” 科长被方正震住了,没有马上起身倒酒,过了二十来秒钟,才阴阳怪气地说: “哟,解总啊,什么时候养了个小白脸,这么心疼你啊。” 方正吼道:“少罗嗦,倒酒!” 解宁儿怕了方正,她没怕过谁,她怕了方正,他那义无返顾的眼神让她心惊 胆战,她没有办法了,今天这十杯酒下去,方正一定又会胃出血。依着本能的指 引,她说:“方正,你以为你是谁?你能代替我?” 被方正震住的男人这时起哄了,说:“就是,人家小姐不领情,你何必这样 卖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也去撒泡尿自己照照!” 这些话和他们嘴里喷出的酒气深深刺痛了解宁儿,方正也被她的话刺伤了, 他转过头深不可测地望着她,解宁儿不敢看他,敷衍着那些男人,说:“来,咱 哥们姐们接着喝,甭理他。” 方正被撇在一边,解宁儿又与男人们觥筹交错起来,方正听不清一个清晰的 字音,只听到嗡嗡的一片,他用力一掀桌面,扬长而去。 杯盘酒菜洒了一地,欢腾的酒席顿时凝固了,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方正已经 消失了。 衣服上被洒了酒菜的男人愤愤地说:“这小子是谁,太放肆了,解总,你这 就太没诚意了,请我们来赴宴却叫一个小子来扫兴,你什么意思你?” 解宁儿早就被吓得跌坐在椅子里,她呆呆地望着方正消失的方向,心里不停 地说:“对不起,方正,你要懂我,你要懂我。” 几个男人已经动了肝火,见解宁儿毫无反应,大骂了起来。解宁儿不是没听 到,她懒得理他们,方正都被他们气走了,她又何必对他们强颜欢笑?她扬起眉 对那些咆哮着的男人轻描淡写地说:“这是你们自找的。” “你!”男人们气结。 事因税务局的科长而起,他出来打圆场,说:“算了算了,都是朋友嘛,我 们过份了点,他也过份了点,都过份就扯平了,算了算了。” 酒席不欢而散。 那天之后,一切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既没见那些被得罪的男人上门找茬,也 没有方正的任何消息,公司里的员工工作起来似乎也特别安静,连平常工作起来 常带欢声笑语的陈秘书也沉默了,不多说一句话。死一般的沉寂让解宁儿受不了, 事情总不能在沉寂中过去,总得有个转机才行,她对陈秘书说:“小陈,你给方 正打个电话,说我找他有事。” 小陈似乎没有听见她的话,解宁儿又说了一遍,小陈这才慢腾腾地拨了方正 的电话,过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说:“没人接。” 解宁儿说:“那你下班后给他捎个话,你不是离他很近吗?” 小陈呐呐地说:“是,是很近……可是……”她直视着解宁儿,是少女的爱 情给了她勇气直视解宁儿,她说:“你为什么老是要通过我?你还要利用我多久?” 解宁儿惊得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小陈继续说:“你知道我爱他,你也知道他爱你,可我在十八岁生日那天才 知道他爱的是你,一切都在你掌握中,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小陈说完转过了身,她不堪面对解宁儿的掌握,更不堪面对自己的幼稚。解 宁儿对着她的背影说:“对不起,小陈,一切并不在我掌握中。” 解宁儿给方正打了两天电话,总是没人接,而设计部却收到了他发来的传真, 是辞职信。解宁儿凝视着用电脑打出来的辞职信,一个一个的字中规中矩,没有 感情没有个性,方正消失在字后面,无形无声,她手扶额头,闭上眼睛,回忆着 那天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影象都刺激着她,他是爱她的,是她把他 逼走了,他不会回来了,解宁儿,你是自找的,你就永远这样毁了自己吧,再没 有一个人会在你面前竖铅笔,再没有一个人会来为你挡酒。解宁儿任着自己刺激 自己,刺激得越深越久,她心里痛得越畅快,仿佛这样一来,她就代方正受了痛, 在某种底蕴上,方正又与她站在了一起。她任着自己痛着,直到一阵尖锐的电话 声惊醒了她,小陈已下班走了,她望着空空荡荡的公司,突然醒悟过来她是多么 孤独,她曾经实实在在拥有过什么?没有,她的公司她的钱,一扬手,象风一样 轻飘飘,她的青春早已经灰飞烟灭,她的亲人早已离她逝去。窗外起风了,黄昏 的风把兰色的窗帘吹得飘飞起来,整个房间飞满了鬼魅一般的兰色幽灵,哗啦哗 啦地抽打着时空,嘀嘀嗒嗒的时针加快了步伐,飞一般地掠走光阴。 她心里涌上一阵恐惧,不行,她得去找方正,她要跟他解释,她要向他道歉, 她愿意低下自己的头,承认自己错了,她不再与他对峙。 经路人指点,她找到了方正住的单身楼,楼道里光线幽暗,空气中混合着煤 气味和垃圾味,若在平时,解宁儿一定加快了脚步,避开这一难闻的气味,可是 此刻,她觉着亲切,她惬意地吸着这些空气,仿佛因为方正呼吸过这些空气,这 些空气就因此而不朽。她找到方正的房间号,整整衣服又理理头发,这才举手敲 门,没人回应,倒是隔壁的房间开了,伸出个男人脑袋,他说:“你找谁?” “方正,他住这吗?” “住这,不过他回家了。”他说完关上了房门,解宁儿本想再问些什么,这 时只好吞回舌边的话。 解宁儿怅然若失地在校园里走着,她不知道怎样走出校园,也不急着问路, 任由自己信步走着,有太多的问题需要好好想一想,可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此 刻,也许只有见到方正,一切才会有着落,可方正你在哪儿呢?解宁儿眼神空茫 地望着来来往往的学生。她身边走过一群边走边打闹着的女生,其中一个女生多 看了她几眼,试探着叫了一声:“解总?” 她回过头,她不记得她曾经认识过这个女孩。 女孩见她回过头,高兴地说:“啊,真是你呀!我还怕叫错了呢,你不认识 我,不过我见过你的,我的同学陈小珂是你的秘书。” 解宁儿微笑着说:“啊,我记起来了,小陈跟我说起她有个同学在这儿美术 系,就是你吧?” “是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啊,我……因为公司里有点事,小陈来不了,啊……” 女孩有着与小陈一样清亮聪慧的眼睛,她马上明白了,说:“啊,我知道你 是来找我们方老师,方老师不在,回家了,有十来天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听说他父亲病危,可能十天半个月的还回不来,你有急事可以去 他家呀,他家的地址我们系里有,你可以到我们系里去找李老师。” 女孩说完追上她的同伴走了,她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年轻就是好,有勇气 有梦幻,她居然建议她去他家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去他家里,她想他总会回 来,她就再等几天吧。 她熬药似地等了五天,第六天她实在熬不过了,她打电话到他系里,系里却 说他三天前回来了,递了封辞职信走了。她猜测他生活里一定发生了重大变故, 否则他不会这样毅然决然地离开,这变故里有没有自己的因素呢?解宁儿没有把 握,她想起了那个女孩的建议,到美术系要了他老家的地址,尽管李老师提醒她, 他可能已经离开了老家,并且他唯一的亲人他父亲已经去世,可能没有人知道他 的消息,她还是决定去一趟,不管怎样,就算见不着他,她总该走这一趟,她要 对自己日后夜夜的悔与念有个交代。 方正已经连续整理了两天父亲的画稿,他准备整理完父亲的画稿就到北京去, 他毕业时就该留在北京,只是因为父亲年迈体弱又不能适应北京的气候,他才回 到故乡,如今唯一的亲人也已经离去,他没有了任何牵挂,该是他事业起飞的时 候了。他站起来做扩胸练习,连续二十来天,他在医院里服伺父亲,之后又为父 亲办丧事,他的身体已渐觉不支,他推开门,准备到院子里透透新鲜空气,就在 他推开房门时,房门前的院子门也被推开了。他站在原地,隔着院子望着站在院 门口的人,她脸上没有施任何粉黛,清清爽爽秀色可餐,身上穿件薄毛衣和牛仔 裤,夕阳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梦幻的黄玫瑰光环,他喜欢她这样清新自然 的样子,没有熟练的技巧,有的只是天然的情绪。 解宁儿隔着院子望着方正,他瘦多了,脸上犹有悲伤之后的憔悴,头发有些 长,胡子也冒了出来,羊毛背心里的衬衣领随意张开着,她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不 修边幅,可她打心眼里觉得这样的他平和亲切,与那个干干净净不屑回答她问题 的方正比起来,她更喜欢这样的他。 方正先开口了,说:“进来吧。” 解宁儿边走边打量这个干净整洁充满绿色的小院子。 方正为她倒了杯茶,问:“你来有什么事?” 解宁儿望着墙上的像框上缠了黑纱,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父亲去世了。” 方正说:“知道了又能怎样,我问你来有事吗?” 解宁儿听着他这不友好的语气,说:“我来是为那天……” 方正站起身,走到堆满画稿的桌边,说:“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他又来了,解宁儿恼怒地看着他的背影想,不过,她这次不会与他对峙,她 早已决定低头向他道歉,她说:“在你是过去了,在我并没有过去。” 他边收拾画稿边说:“过没过去都一样,你既然能找到这儿来,想必你已经 知道了,过两天整理完这批画稿,我就要去北京,不回来了,所以,过没过去都 一样。” 她执拗地说:“不一样。” 他抬起头望望窗外的夕阳,说:“这时已没有车回市里,你今晚就在这住, 明天清早我送你去车站。” 她撇撇嘴,说:“要走我自己走,不用你送。”她说完这话,才明白自己做 不到在他面前低声下气,她一站在他面前,全身自卫的细胞就迅速自动集结,随 时抵御他发来的冷箭。 她走到桌边,刚要去拿画稿,方正就说:“别乱动,我已经整理好了。” 若在平时,她会把画稿摔在地上,但今天不一样,她瞟了一眼他,说:“这 是你父亲的?” 他没有答话,他知道她这副乖巧样子是做出来的,她想以实际行动向他道歉, 可我们之间需要道歉吗?方正心里叹了口气,反正我要走了,之后你我天各一方, 又何必来这最后的一段插曲呢? 她依然好脾气地说:“我学过美术,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帮你整理。” 方正依然没说话,自顾自地整理。 解宁儿又说:“两个人整理总比一个人快,早些整理完,你就可以早些动身 去北京呀。” 他这话刺到了他心里柔软的角落,他终于开口了,说:“你如果非得做点什 么的话,你就去做饭吧,该吃晚饭了。” 解宁儿欢喜地应一声:“噢。” 她走进厨房,并没有发现菜,便对着方正的背影喊:“哪儿有菜啊?” 方正头也没抬,说:“到院子里找吧。” 解宁儿走到院子里,这才发现院子里不仅种着葡萄、花,还种着两畦青菜, 她提着个篮子小心地摘下菜,感觉自己象个快乐的农妇,摘好青菜后,她放下篮 子,到院子东头的鸡窝里去掏鸡蛋,她从来没有掏过鸡蛋,以为用手一抓就可抓 到蛋,结果她只抓到鸡食,她找了根棍子,趴在鸡窝边,往里轻轻扫,扫出了四 个白花花的蛋,她高兴得象捡了四锭银子,颇有成绩感地抱着四个蛋站起来时, 却发现她摘好的青菜被鸡啄得到处都是,两只鸡打架,把篮子也掀翻了,她急忙 去赶鸡,慌乱之间掉了两只蛋,蛋白蛋黄流得她心疼,气得她追着鸡直想踢它们 两脚。院子里鸡飞蛋打,窗里的方正都听到了,他不用看都知道解宁儿做了些什 么,他依然埋头,却并没整理出任何一张画稿,夕阳柔和的光线投在画稿上,他 的视线触摸着夕阳的柔和,心也就如暮霭般温柔,这样的生活真好,有一个人在 你身边制造出各种声音,却并不来打扰你,你耳里听着她的声音,心里觉得宁静 而甜蜜。可是,为什么要让他在离开之前体会这种幸福呢?天公真会捉弄人。 解宁儿把饭做好之后,她埃及艳后般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乱,方正本能地想为 她整理好散发,就象他在塔顶上为她整理头发一样,然而他克制了,坐下来吃饭。 解宁儿观察着方正的脸色,他的情绪明显已经缓和下来,敌意消退了不少,她笑 着问:“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方正说:“凑合,蛋是蛋,青菜是青菜,没有窜味儿。” 解宁儿心想,你这是什么话,但她没说出来,只是说:“其实我很会做饭, 这是第一次在你们家做,不熟悉环境,所以手艺会受些影响。” 方正想起什么,抑止了笑。 解宁儿说:“你想笑就笑出来,大不了说我不行呗,反正现在不会做饭的女 人也能嫁出去。” 这正是方正觉得好笑的,她好象在为自己设计征婚广告。 吃过饭后,两人之间融洽多了,方正甚至带解宁儿去散步,他刻意地制造一 种友好的气氛与她告别。他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己的身世,解宁儿象听传奇似地饶 有兴致,他看着她好奇的神情,她显然不知是计,已进入他设置好的氛围里,他 忽然地有些心疼。方正刚刚去世的父亲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他本是个孤儿,他 父亲在一次带学生出外写生时在一棵树下捡到了他。父亲是浙江美院毕业,文革 期间下放到这个镇上,他因为与本地剧团一个漂亮女演员相恋,受尽了一个造反 派头头的折磨,他对他的恋人垂涎已久,后来他终于被那头头的手下打成了残废, 而他的恋人也被迫与头头结婚。文革后,那个头头坐牢了,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孩 子过着艰难的生活,父亲经常力所能及地帮她做些事,因为他,他没有返城,一 直留了下来,可是八二年她就死了,父亲一生也就没有娶妻,把心血全部放在培 养方正上。他与父亲相依为命,毕业时为了父亲他回到了故乡。解宁儿问:“你 见过你父亲的恋人吗?”他说:“见过,很漂亮。有一件事我一直怀疑,我怀疑 我的父亲就是我的亲生父亲,而他的恋人就是我的母亲,因为我记得父亲的恋人 死的时候,她的姐姐来看过父亲,她还摸着我的头说:”正正真象静莲啊。‘静 莲是父亲恋人的名字,我记得父亲当时听了这句话脸色煞白,急忙向她摆手,叫 她别说了。“解宁儿偏着头,问:”那你父亲为什么要说你是捡的呢?“方正目 光停在她脸上,她听得如此入神,真让人心疼,他移开目光,说:”可能是为我 着想,那个年代,私生子会受欺负。“ 他们散步回来时,已是星光满天,院子里的星星尤其美丽,解宁儿望着满天 繁星,说:“你父亲的故事真是凄艳绝伦,我想人的一生有过这么一段爱情,再 苦也值。” 方正望着她下巴优美的弧线,心想,是时候了,该了结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难道就没爱过一个人吗?” “爱过。” “那么你这一生也值了。” 她转过脸来,面对着他说:“在那一天之前,我不觉得我的一生值,在那一 天之后,我知道我的一生怎样才能值。” 她的眼睛就是今夜里最亮的两颗星星。 她说:“我知道你要走了,并且我知道你有可能已经走了,但是我还是要来 这一趟。当我推开院子门,见到你就站在我面前,我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特别的恩 惠,他把你多留了两天,让我把心里的话告诉你。” 在她一口气把这段话说完时,他一直望着她,他希望听到的是她没有技巧的 话,他希望自己的眼神能鼓励她说出他们俩都想从对方证实的话,然后两人没有 怨恨没有遗憾地分别。 解宁儿有些气馁,他只顾看着她,没有任何表示,他真的就如此无辜么?这 是我一个人的事么?然而她还是坚持说完:“我那天觉得很幸福,从来没有一个 人让我有那种幸福的感觉,虽然最后我把你气跑了。” 方正把手插进裤袋里,仰着头看满天繁星,说:“我可能后天就走,那边的 工作已经由我朋友搞掂了,我……不会回来了,也不会为谁留下来。”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早就明白她的心意,然而对事业的渴望已经超过了 对爱情的期待。解宁儿也跟着他看满天繁星,仿佛今夜星辰就是他们的见证人和 保护神,她说:“我不会要求你为我留下来,我只要求你同意让我跟你走。” 方正触电般地侧过脸看她,她还在望着满天星斗,仿佛在祈祷。他说:“你 刚才……” 解宁儿与他面对面,一个一个字地说:“我说你带我走。”她眼睛直视着方 正,她用尽了一生的勇气摧毁自卫的高墙,这一生只有这一次,她鼓励自己,只 有这一次,她只求一次,结果怎样她顾不了那么多。 方正望着解宁儿,星光把她的脸照得皎洁明净,她清丽的脸上有一种执著的 严肃,他伸手去拉她的手,她却警觉地缩回了手,说:“我要你说话。” 她的神色仿佛他们在战斗,他笑起来,双手用力把这只骄傲的梅花鹿圈进自 己怀里,嘴唇贴着她后脑勺上的头发,说:“我在想,你变成黄脸婆的样子一定 好看。” 这就是我要说的别人的故事,方正和解宁儿的故事,而我就是那个陈秘书, 一个不被人叫出全名,只需称呼“小陈”的不起眼的人物,我本来想把自己设计 成这个故事的主人公,结果正如我所说,只要解宁儿出现,谁都是配角。方正带 着解宁儿去了北京,他如今已是国内一流的广告设计师,许多家喻户晓的优秀广 告都出自他之手,去年我还在电视里看到中央台记者采访他们夫妇,电视上的方 正胖了,气质更儒雅风流,解宁儿并没有变成黄脸婆,她更漂亮了,看得出来方 正对她的疼爱,他们有一双粉雕玉琢的儿女。我并不妒忌解宁儿,她的美丽和勇 气配得到这样的幸福。我有时想,如果解宁儿没有那样的过去,也许她与方正也 不会有缘,也就是说,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以后能在一个注定的时空里遇到 方正,这样看来,我十八岁以来所经历的一切,幸福也好,痛苦也好,悲伤也好, 也许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我遇上一个人,让我成为故事的主角。方正带着解宁儿去 了北京后,我开始学美术,两年后在我二十岁时我考上了大学的美术系,学的是 方正的专业,四年后我毕业了,现在我正在做广告设计师,我做得并不出色,我 不属于有天分的那种,但我很勤奋,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达到方正的成就,但是 没有人知道,我在做着设计时心里体会到的快乐,广告把我与方正的世界沟通, 我体会他所体会的,我爱他所爱的。我喜欢黄昏的暮霭,她把天与地似乎永远不 可能相通的世界连接起来,让一切在朦胧中氤氲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