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话 作者:黄亚明 一 现在,就算我总是替鸟着急又有啥用。一头扎在草丛里的母牛咋也不躁,慢腾 腾的,仿佛就用一个早晨几丛带露的草打发着牛的一辈子。石头忙急又能怎样。石 头在黄泥坡村三千年前飞翔的双翅就被时间砍掉了,它竟然比一筐往村东漫无边际 走下去的麦种还有耐心了。等待是件痛苦的事,那么就不断等待吧,那只鸟也在等 待着我。 我和那只鸟的较量是与生俱来的。鸟的身影一直浮游在眼前,鸟翅声经年累月 在村庄上空掠响,我回避不了。有时候我伤感的想:鸟的胸膛里一准藏着个天大的 秘密,它把这个秘密先我带到了某个地方,并且它打开了秘密欣赏了个够。因为我 不是鸟,我的一生就只能为拥有鸟族的秘密而竭力去改变一座村庄。 直到后来,许多些年的春和秋我站在院场上,看纵横如网的槐树枝桠,才打消 了这种非分之想——鸟仍旧在一块镜子般的蓝天纯洁而无辜地活着、飞着,在一片 舞起荡荡尘土或牵出万千绿叶的篱墙边辛苦而执着地觅食、交配,我就知道,那个 秘密永远是鸟类独有的。在我继续努力改变这座村庄的时候,它们中的一部分已变 成一根根白骨垒在各处。只有飞翔跑掉了。在鸟的骨殖旁,除了一阵阵风扫的沉寂, 我再也找不见一种飞翔。飞翔如同禅影佛踪,本就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草莽和黄花。 原来不是我改变了村庄——而是鸟。用一批又一批细骨的分量,一种又一种飞 翔的姿势。它也改变了我。让我空怀着一腔对飞翔的向往,生命在与它的较量中渐 渐消耗。鸟是不是代表村庄之外的意志和力?每逢一只鸟生老病死,我就只能感叹 :村庄里的东西已这么少或这么多了。 我断定能找回飞翔的,不是我,不是村人朝朝暮暮的狂奔和劳苦,对鸟的一辈 子而言,飞翔是它在空中走的一条坦途。 鸟是为保留尘世之上的一个秘密而活。 鸟来到人肉眼能体察和回味的地方,是把人当作一根独弦。鸟拨:花开花落。 二 村子里老和鸟打交道的人足有八个。譬如村长刘大。年轻时一次他去千山伐柴, 竞捉住了一只傻头傻脑但从未见过的雏鸟,他连一挑子硬柴也不要了,一气跑回了 村子,就有些老人告诉他那是只鹦哥,好好养吧,会说人话的。 这只鹦哥结果是怎样?结果是跑掉了,没影儿了,虽然它说了人话。刘大想追。 他追到双坂、麻滩河,问人见没见他的鸟,有人懒散在一堆麦秸边,慵慵地说见过, 好像是边说人话边往南山梁去了。 刘大又朝南山梁追了几十里,到另一个村子,村里人却说没见过没见过。 刘大恨得牙齿脆响。他想就是南山梁的人把他的鸟窝藏起来了。他绕着村子遛 了几十圈,贼着眼看一村人。没见鸟。他想学鸟发情的叫,但学不出。他很不懂鸟 为啥能学人话,而人不能做鸟语。刘大据此总结出世上的东西就人最愚笨。 刘大一脸灰灰逃回了黄泥坡。地里的一季庄稼在等着他,一丘一丘野田在等着 他,一浪一浪麦子在等着他,他没更多的时间去了解一只鸟。 我觉得,或许那只鸟已偏离了鸟的道路,朝着人的方向走了。 我还觉得,刘大去追那只鸟,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应该去追人,追鸟一样 的人。 或许那只鸟又是永不可追的。它既然铁了心做一个人,它混迹在人群中间,一 起挑土,垒墙,割谷茬,办些人才办的大事小事,谁有功夫去较劲它究竟是何身份。 这也注定是只孤独的鸟(人?),它以鸟的目光 人,以鸟的心胸度人。它活 在无限的孤独里,它把鸟命放在人命里活,遭受着鸟和人的双重劫杀。 我想起了另一只鸟,囚在秧鸡伯家房梁上吊着的竹笼里。它已经很老了,和秧 鸡伯一样老。羽毛疏落,露出一幅干瘪的身体。它的老是从关进竹笼的那一刻开始 的——不再说话,不再躁动不安,仿佛甘于命运的摆布。 屋子里只两件物什:秧鸡伯、鸟。 我用一条小虫往鸟的嘴里伸,鸟只看了一眼,头便扭过去。鸟所有的欲望已消 失殆尽。这是一只活错了时间和地点的鸟。它无所求。天空和树梢对于它是个遥远 的梦。真正的囚笼却是村庄。人也是一样。人把自己局限在一个自以为大的空间, 到老才可能明白,即使整座地球、宇宙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村落,与关在黄泥坡村的 两件物什没什么不同。 “跑了几百里还是一座苍黄的大山。原来我们是在脚印与脚印之间绕了一圈。” 我想起祖父二十多年前的两句话。 好像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 三 一只鸟在飞的时候才显出鸟的本性。飞翔肯定是最愉快的事,不必担心下一站 会是什么天空,下一拨会是什么鸟。只要飞,村庄和人就永远在脚下:把身子安放 在浩浩晴空,俯视尘世的忙忙碌碌,村庄的老死变迁,谁家的门窗漏出的呓语,一 只羊长肥了又被剥皮剔骨然后烫在铁锅里。 但鸟和人总不会隔太远,鸟的居所通常在村庄附近。一位村人老了,鸟也就年 轻不了多久。它或许还在用仅剩的儿丝力气飞几月、几年,增多了一些人世的经验 和教训。可是,这一切都帮不了小鸟。可见,对一个村庄,对身边和外在世界的认 识,绝非几位鸟一样的哲学家的阔论所能解决。小鸟慢慢变成老鸟,孩子渐渐变成 大人,灵思和体验只属于自己。在人鸟共同操劳的活计中,人和鸟各自收获与失掉 一些。我时常看到一位老人肩头栖着一只八哥穿过村庄回到家里,又从家里往村庄 晃悠。走动中,人鸟像一沟弯弯曲曲、左摇右晃的渠水,不分年月,在清晨、暮晚 的风里寂寂无声地淌—— 是的,有一批鸟是不需要飞的。也许它彻悟到了人的道理。既然在村庄里,劳 动是唯一的事,沉重、苦累而挣脱不了,那就不一下子把要走的路走掉,把要说的 话说完。我们村子这类鸟最多,也最受人欢迎。篱墙头,门窗边,枫树下,草窝里, 它们湿湿而绿绿的叫声,有一种柔和的秩序,使活在苍凉中却不自知的村人,寻找 到了一份格外的安顿;它们孤单而活跃的影子,伴着村人去麦地、去玉米地,甚至 去墓地,让这座独存古旧的村子,一直平静地对付生活中的意外与悲喜。 在人鸟悠然的一生中,悲伤被分解得那么细小,喜悦亦是如此琐碎。这些悲喜 的碎片堆在人鸟的一生中。人知道留给鸟一份口粮,鸟知道留给人一块空间——悲 喜不断像音乐圣歌一样延续下去。 四 我注意到一只野鸠的姿势。它在村背后山的杉枞林里安安静静的呆着,有好些 年头了吧。锡安曾告诉过我,它挨过他的一枪,跌跌撞撞哀呜,由晶莹而渐至灰暗 的眼里流下了一滴泪。锡安的心像被什么割了一刀。他终于手下留情。 鸠肉多香多嫩呵。我不断咂着嘴巴。 你还小,什么也不明白。锡安幽幽地说。 这是惟一一只从锡安的枪口下逃掉的鸟。 锡安是我们这个村子里的老“流子”,终日无所事事,提杆土枪在村前村后, 坡上坡下东逃西窜。老婆没半个,茅屋没半间。有一回冬夜,我尿憋急了,抽开门 闩,慌不择路,一脚踩住屋檐下一个软绵绵的、黑乎乎的东西,吓得尿意缩回了一 半。是锡安这老家伙!他拍拍踩痛的地方,没事似的侧过身再呼呼大睡。 第二天,锡安又精精神神提枪上山。仿佛我昨夜所踩的人与他毫不相干。 黄昏的时候,锡安串了我家门,脸上红光光的,对我母亲嚷:“凤云奶,明爷 贵脚把我踩出运气来了!”锡安两手不闲,捉住两只野尾雉,背上蛇皮袋里有头野 猪还在喘气。 锡安非得送一只野尾雉给我。推辞不下,母亲回赠了两升白米。 锡安盯着白花花的大米,喉结上下抖动。我看到了一个乡村闲人的弱处。 野尾雉确实够味,以至后来许多年,我和年长二十岁的锡安成了朋友。 现在我的这个朋友老了。也常在村背后的杉枞林里安安静静呆着,与当年那野 鸠的姿势并无二致。 土枪也没有了。这杆枪也从锡安身边逃掉了。 我突然有些明白,或许锡安一辈子是想逃出这个村庄。他逃不出,怨气和愤懑 便堆垒在村庄的每一处、每一条路、每一阵风。谁能逃得出呢?肉体逃出了,日里 夜里。灵魂还是在黄泥坡的土和叶子上,悄无声息,神情茫然。 那只野鸠又怎样。逃过了枪口,逃不过黄泥坡时间的追剿。 所有的故乡都是一样的,故乡特别大,除了人、鸟、兽,还有草木、思想、体 温以至吃喝拉撒的或伟大或卑小的姿势。 五 人总是喋喋不休,借了鸟的舌头。 鸟也说话,鸟说的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它的秘码、秩序、孤高,是不愿意人 知道的。 人说了一辈子的人话,就像把干出的事情放在土地上。一件一件,有绿豆的事, 有芝麻的事,谈恋爱的事,丰收歉收的事。一边说人话,一边把这些事干完。干完 了,生命中真的一件事也没有了,人话也完了。其实很多年前,鸟就开始说这些干 这些,那时肯定人不比鸟高明。 我有了巨大的敬畏。敬畏这世界上没有变成人的东西。我也很庆幸,这些东西 还活着,还操着一份自己的语言。 “如果有一粒鸟鸣/ 是从我的舌尖摘下的/ 如果鸟鸣没有在空气中消散/ 一百 年后,如果有一个人从地底下听到了一点/ 我不知道/ 这是不是进化……” 对于黄泥坡村,我的认识并不比一只鸟多。当它从村庄里跑出来,像村庄出窍 的灵魂一样,也并未走远,永远和树木烟云呆在一起,让人从它身上看清体外的一 个自己。 对于鸟,我认识更是遭受了局限。除了它某一点活得像人,它一准还有许多是 大地、天空、村人所未知的。我们还是要努力听鸟说话,尽管听不懂。尽管满耳都 是神秘与荒凉。 说吧,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