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叶萌看着辛莉莉的texi走远之后,拐进平价超市,买了一箱耶汁。尽管考虑到 伯父和堂哥叶剑肯定不喜欢这些软性饮料,但讨好伯妈才是最重要的,叶萌多么希 望伯妈能容的下自己。 这天肯定是今夏最热的一天,地都被烤软了,只觉着那热浪蒸得人发飘,痱子 在皮肤下劈劈啪啪成片爆发。她提着饮料,穿过一条毫无遮拦的马路,觉得自己象 猪油凝成的小人一样正在融化,她就这样又爬了八层楼。是叶剑开的门,她想自己 的脸肯定很不成样子,黑汗水流的,她没料到叶剑竟没把东西接过去。 “妈妈,叶萌回来了。她带了饮料喂。”叶迅叫了一声。 “萌萌回来了,正好,正好,剑剑想喝冰镇啤酒,小迅说什么都不愿去买。你 去拿五瓶。”伯妈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儿子回来了嘛! 叶萌刚把饮料箱上的手绢解下来,擦了把汗,她定定地站了一下,朝叶剑望了 一眼,许多年没见了,在亲戚中他一直是她的榜样,先上了名牌大学,又考了研。 但是今天...她拉门出去,觉得腿发软,这都是该的。 吃饭的时候,伯父把住的问题提出来,:“你们几个女同志住空调房,我和剑 剑住大房。”叶萌迅速瞟了众人一眼,她见伯妈脸色不悦,知趣地说:“还是你们 全家睡空调房吧,那样利用率高一些。” 所有人都洗了,她才洗,所有人都睡了,她才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是此起彼 伏的蛙鸣,窗内是一地如雪的月光,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这委屈是说不清,道不明 的。曹雪芹笔下的那个林妹妹,生得那样招人怜爱,又长在那样的富贵之家,却刻 薄尖酸,鸡肠肚肚,读书时不免厌恶,现在想来,曹公肯定有过寄人篱下的生活, 可叹黛玉心里的苦。此苦形如彼苦,纵然自己凡事忍让,别人也不领情,他们的生 活里根本就不应有你。人生来都是自私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害人之心,人们只是 对属于自己的东西十分清楚,比他们意识到的更明白。这种标尺是天生的,又在繁 复的生活中得以锤炼,变得更加精确,纯熟。他们对东西占有的程度,对亲朋好友 的亲疏,一篾片的罅隙都能区分开。 这时,电话铃响了,叶萌听见叶迅和叶剑争抢的动静,“你跑啥”“才怪呢, 你跑啥。”过了一会,两人都不说了,“叶萌呀”,“你等会啊”,“叶萌,电话!” 灰姑娘的好运来了。 她抓起电话,就知道是谁,那么熟悉的声音,泪又下来了。严旷在那头一个劲 的解释,:“我在堤上呆了半个月了,水位超警戒线,高居不下,我不能走,走了 是要掉头的。我怎么能不想去见你吗!”叶萌听了想笑,她想得出来严旷的着急样, 她抽了抽鼻子,“我去,行吧,我去总不犯法吧。”她听出他有些犹豫,“就明天。” 说完就挂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到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怎么去?严旷的部队虽说在武汉, 实际上,还隔了两,三个小时的路程,她怕一个人去。她思前想后,决定把这事有 保留地告诉叶迅,她可以想象那小妮子对于分享她的爱情该有多激动,她会帮自己 想得很周全,包括怎么应付她母亲,包括买票,她的这个堂妹是典型的武汉伢,爽 直泼辣,也许以后说出去的就是她,那也没办法。 由于修路,引起了严重的塞车,她们坐的大巴被挤在几辆运猪卡车的中间,猪 在笼子里不住地哼哼,身上沾满了粪便和悬物,让人作呕,猪粪,人的汗臭,还有 蒸发的熟汽油味稠稠地塞满了人的鼻孔和毛孔,令人狂躁,使人真恨不得和那些畜 生一样去蹭,去挤,去哼哼。叶萌已经吐了一路,她整个胃都要被翻出来了。全车 的人都很厌恶她,因为她不肯把头伸到外面去,一伸出头,就要和那些猪脸对脸了。 堂妹已经为她丢了三个塑料袋,不免露出厌恶的神情,叶萌用抱歉的眼光看着她, 乞求她的原谅。 这一路颠簸了四个小时,汽车把她们拉到她们自己报过的站名,扬长而去。 叶萌站了一会儿,收了收身上的冷汗,无论如何总算是到了。她茫茫然地看了 看四周,除了国道,就是田畦,道边有干透了的牛粪。 “我们该往哪走?”叶迅问得很不耐烦。 “不知道,往前走走,找人问问就是了。”她只能这样回答。 就在这时,她看见他了,他从一个竹棚子里走出来,笑着向她走来,步子迈得 很大,但并没有跑,油亮亮的脸越来越近,触手可及。“他来了。”叶萌对小迅说。 “叶萌。”他抓过她肩上的包,那包几乎在他的手里连一分钟都没停上就过渡 到了身后的一个战士手里。她猜到严旷在这里可能算是个有身份的人,这点连小迅 都注意到了,她朝那小战士抱怨:“什么鬼地方,我们走了四个小时。”“我们连 长也等了四个小时。”照战士的口气,她俩的长途跋涉是无所谓的。严旷朝她笑了 笑,相当地体贴和温柔,他抓住她的手,叶萌没有意料到会这么快,但确实感到安 定踏实多了。在这种时候,他无视他的兵,他甚至把小迅也当成下属或是孩子。 这种意识上的逼压是不公平的,但叶萌想到小迅这一路上的表现,好象这也算 是为自己出了口气。她充分感受到他的手,在去连队的乡村土路上,仅仅是手与手 的交流和接触。他嘲笑过她白胖的爪子象猪蹄。她是汗手,常年生冻疮,一年四季 都不消肿,因而肥嘟嘟的,指节处有肉窝,摸起来糯糯的。想到这些,叶萌的脸有 些微微泛红,触觉上的感受好象填满了整个分离的日子,这么容易被拾起来,甚至 让人觉得分离好不值一提。 事后叫叶萌十分后悔的是,那天下午自己怎么会那么困,从中午一直睡到太阳 落山,拼命想睁眼都睁不开。起床就该吃晚饭了。 晚餐很可口,一簸箕清蒸河虾,倒在桌上红彤彤的一堆,甚是勾人食欲,另外 还有一碗盘鳝,一碗蹦蹦,都是鲜活的东西。餐桌就架在严旷房里,现在属于战备 期间,连里几乎是空的,仅有的几个战士都在这屋里,一块儿吃。下午,他们陪着 小迅参观了猪圈,菜地,摸扑克,还去钓了虾,总之让她过足了公主瘾,连队没有 女孩,她本来就会来事,仗着严旷,自然比在任何地方都受宠。叶萌估计下次她会 愿意再来的。 “你们这儿伙食挺好的。”小迅剥了个虾,顺势吸了吸手指头。 “我们没事就去钓虾,青蛙腿一撕,虾见血就上,半分钟一只,半分钟一只, 快得很。不想要就倒回去,算它们走运。”战士们向她显耀。 “哇!”小迅夸张地叫了一声。 “什么东西吃多了就那么回事,你们多吃些。”严旷除了喝点啤酒,几乎没动 筷子。叶萌注意到小迅有些怕他,他身上是有些让人产生距离的东西,属于男性化 的东西,不过还在自己可以把握的范围内,他已经渐渐地游离开了。他又去接电话, “六连,请讲。”“是。是。”他的声音清晰而干脆,这一切都令她陌生,但他是 这样的,原本也应该是这样的。 晚饭后的时间是属于他俩的。小迅已经乏了,几个小战士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萌和严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狗尾巴草扫过叶萌的小腿肚子,痒痒的,她不 时地弯下腰来挠,后来,严旷挡住她,蹲下身帮她,“是蚊子咬的,你知道吗,傻 瓜?”他用舌头舔着她的小腿肚子,温润而潮湿。她没办法承受这样的亲吻,她咬 住他的头发,示意他站起来,但他执拗地甩开头,一下一下,那舌头象沾染了毒液, 点了火一样,叶萌难以自持地颤抖。她极力地控制自己不动,也不发出任何声音, 把自己交给一种未知的力量去支配。那决不仅仅是一条舌头,它仅仅是媒介,那是 他的和她的在拼命的,挣扎着往一处进入。然而,她感知到了自己意念深处的平静, 它应该沸腾的,象傻子疯子一样癫狂的,她现在特别想换取这种感觉,哪怕用血和 死,她都心甘情愿。没用的,每次都是这样,他们都不会去突破的,有许多障碍和 恐惧,还有不信任,她说不清楚,但只要她动一动,他就明白,他不强迫她,很强 烈的时候也不强迫她。她依旧是个处女,洁净的处女,这其实很羞耻,“我为什么 还是个处女?” 一切都过去了。月郎星稀,两边的稻子很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饱满,成熟的 气息。稍远的地方有很大的动静,刚刚他们谁都没注意到,叶萌的脸刷地红到耳根, 严旷把她搂得紧紧的。过了很久,他们看到一个男人站起来,接着是一个女人,他 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地里,走远了。这样的夜晚是静谧的,安详的,甜润的,饱满的, 仲夏的夜,充满了生命力,它是白天的交替,它也要创造。他们多自然,叶萌心里 想。而自己呢?做作,矫情,现在什么也不能够了,她想哭,这份尴尬几乎把她推 向绝望的境地。 “没关系的,我们的日子还很长。”他什么都知道。 平静了一会之后,严旷鼓励她讲一讲她的生活,他为她感到难过。这些琐碎的 小事说出来,完全没有什么意义,谁的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他完全是为她,为了她 的难过而难过。 严旷爱她,非常爱她。四年了,这种感情有增无减。 读大学的时候,两个人的学校很近。严旷是通过一次辩论会认识她的,这个女 孩在台上毫无畏惧,咄咄逼人,而且思辨性很强,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当时 并不是辩论组成员,但他是模拟连干,所以在后来的日子里,有机会接触她,她一 点也不张扬,因为大家是通过辩论会认识的,所以同学们在一起时,经常有过激的 言辞,而此时她却成了最安静的一个。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懂得克制自己,在台下, 她看上去蛮小,属于脸很稚气的那种,总之,这一切都打动了他。 他喜欢上叶萌之后,经常逃晚自习,翻墙过去找她。军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对 人员的控制很严,他自有办法。他只去一个晚自习的时间,不耽误任何点名。 他已经将一段墙上的玻璃茬清除干净,用锉刀搓平许多极不规整的碎片。这费 了不少功夫,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他不需要任何人插手,当然,黑暗匆忙中,手 还是经常被划伤,刀口或深或浅,他都任其自然愈合。满心鼓荡的感觉促使他必须 去见她,血算什么,他有的是血,严旷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滴血为她流尽都是值得 的。严旷入校时就比同区队的学员普遍大一点,他甚至和刚留校的区队长同年,这 使得他不闹事,也不惧事,他穿着军装就象解放军叔叔,而不是兵娃娃或是什么别 的,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好极了。他和同屋的人一起嘲笑那些可怜的同志,有贼心没 贼胆,同情那些写信都脸红的小男孩。在他的观念里,已经觉得爱是件正常的事情, 勇敢的表白和暗红的疤痕都让他感到作为一个男人的完整和幸福,他有一个属于自 己的女孩。他真心实意地爱她,珍惜她,尊重她,从一开始他就想到了一辈子,一 辈子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多好啊! 军校是个和尚庙,清一色的男子,青春勃发的男子。虽然严旷和他们同样操练, 劳作,受训,较量,但他认定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可以跳出这一切来作这些,使 他不太看重学员队里的繁缛琐节,排岗排那班都无所谓,谁都不愿值午夜岗,他可 以把它担下来;公差派不下去的时候,他也担下来;五公里长跑,许多人不顾违纪 也要抄近道,他竟然跑到院内了还要绕操场再来两圈。他已经听到别人叫他阿甘了, 操! 毕业之后,他们都是要下部队带兵的,手底下有几号人马,也挺好,这样的话, 大家就不大爱学习。外面的世界缤纷而混乱,军校的气氛要纯粹得多,强制,形式, 还很有点左。只要是军区级以上的领导来,那必然要来上个全民动员似的大扫除, 马路用拖把拖净,所有的冬青树四周要拍成30厘米宽,20厘米高的土台。他们的很 大一部分精力用在这些方面,他们首先是军人,然后才是大学生。 分配是计划性的,其中猫腻不会少,同期学员中肯定会有人分在北京,新疆, 或是南中国,人和人的命运就此拉开。这点大家自进校时就明白。他们的时间控制 在别人手里,吃穿不愁,是思想上最自由的时期,他们被强制性地远离物质享受, 超拔自我,出来以后他觉得自己被定格了。 连队生活是军校生活的延续,不同的是,他成了管理者,两年升到正连的位置, 算是相当快的。在外人眼里,谁也没把他当回事。人们的注意力现在集中在有钱人 的身上,一个小连长的价值是什么?他宁可回到连队来,这些年招来的兵多时农村 娃,他们可爱又烦心,反正吃喝拉撒都要操心,几辆通讯车,录放像设备,军体器 械,营房,鱼塘,猪圈,菜地,他有一个相当完整的小王国。在城市里可能市长没 了,也就那么回事,但这里缺他不可。这种责任感相当强大,具体的劳动和生活才 有价值,光过嘴巴瘾有什么意思。他把他的具体生活给了战士们,把爱情一点一点 地攒起来给萌萌。他挺满足。 清晨的阳光刚刚探头探脑地爬上窗头,严旷就来拍门了。他要上堤去,车留给 她们进城用,他是来辞行的。他走出门的时候回头挥了挥手,阳光映亮了他的半边 脸,,线条异常的俊朗,小迅悄悄地说:“姐姐,他真好看。”穿着迷彩的严旷听 到了,冲她俩笑。叶萌觉得自己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