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坏了一只灯嘛 作者:江尾 外面雨下得很大,我们几个朋友在饭店喝酒。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喝了多长 时间了。晚上赶过来的时候,我几乎全身被雨淋透了,现在,我的衣服已经被空 调吹干了,或者是被我的体热给温干了。大家都说这样洗衣服很先进。灵芝说阿 尾你申请一个专利权吧,立刻就有人向我敬酒,搞得我真像什么洗衣专家一样。 喝得越多大家就越不想分开,我们在大声地胡吹乱侃着,各种各样的话在大 家的嘴里不停地翻腾着重复着,又像啤酒的气泡一样迅速地漫开来。十几个或者 更多的酒瓶东倒西歪地分布在桌上脚下,吕波的大嘴里还叨着一个酒瓶,就像叨 着一根烟那么轻松。 这次是吕波请客的,因为他心情好。刚刚结束的一个艺术博览会上,吕波卖 掉了七八张油画,小小地赚了一把。“这才是刚刚开始”,这是吕波对这次艺博 会上他所取得的成绩的一个颇有风度而又意味深长的结论。吕波说着这些的时候, 他的女朋友小懂就在旁边微笑,这一刻灯光把小懂的笑脸映得粉嘟嘟的,看起来 非常漂亮,她是今天唯一的女孩子,她不漂亮谁漂亮呢。小懂是吕波的中学同学, 他们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大概是十五岁,十五岁时的小懂长得真不怎么样,当然, 现在三十岁的小懂不可能超过十五岁时的自己,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自然规律。 吕波是个精力旺盛的人,毕加索对女人的疯狂热爱每每让他热血沸腾激动不已。 我和他也是中学六年的同学,我们把学校所在的那个小城市的几乎各个角落都画 遍了。作为关系这么铁的哥们,我都不知道他到底爱过多少个女人,恐怕就是连 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哪怕他把每个女人都详细地记录并分类整理下来,估计也是 一笔让他自己无法理解的糊涂帐。吕波喜欢给他爱过的女孩子画个速写什么的, 这个灵感来自于原始人的象形文字或者结绳记事之类的。不过有时候他爱得太投 入了或者太高兴了,就会忘掉这个习惯,所以对于习惯,我们没必要那么紧张, 它会在特定的时候被改掉的。到现在,据不完全统计,吕波差不多收藏了三十来 张速写了,这里为了说着方便,我们就委屈一下吕波同志,暂时说是三十个吧。 那些速写画在完全不同的纸上和能够被当作纸来用的东西比如短裤上,最令人叹 为观止的是有一个画在避孕套盒子的背面,这也增强了他这张画的真实性和纪念 意义。吕波完美人生的其中一个理想是这辈子爱三百个女人,注意,这里我说的 是爱,不是作爱,作爱太简单太没意思了,我们都不屑于说它。吕波目前取得的 战果和他目标的比例是严重失调的,他不得不努力拼搏了,因为他还有一个理想 是像梵高那样在三十七岁时死去。最近吕波看上了一个时装模特儿,这是他的一 个难度颇大的目标,他为此一直犹豫不决。上午他打电话和我约晚上见面地点的 时候,我就装作漫不经心地提到了那个模特儿,因为我知道他就想和我说说她, 哪怕说说他心里也会好受一些。他假装无所谓地说我已经有了三十个了,还多要 那么一个干吗呢。我就反驳他,你已经有了三十个了,何必在乎又多那么一个。 我耐心地教导了他很久,其实我不是真的想劝吕波怎么样,只是我这样说话很愉 快,越是愉快我就越是更想说话,我管不了自己那张唧唧歪歪的嘴巴。说完了, 我就开始后悔,觉得很对不起小懂,小懂是那么一个纯洁的好女孩。现在,我又 偷偷地看了一眼小懂,她正安静地看着吕波谈笑风生,天哪,她是那么无辜的女 人,她什么都不懂。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作为女人多么可怜。如果这事发 生在别人身上,我会大笑爆笑,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还要笑。但这是我的朋友, 我只能不动声色,至多暗暗叹口气。 吕波给我们看他艺博会上拍的他作品的照片,经过一只只抓过螃蟹和鸡爪的 油兮兮的手,那些照片沦落到我这里时已经污迹斑斑,惨不忍睹了。我本来就不 喜欢看他的画,现在这样我就更不想看了,我只觉得那些油污让我很不舒服。不 过艺术观念上的分歧不能影响到我们的友谊和我们共同爱好的一些东西。 为了这次的艺博会,吕波和灵芝很是做了一番准备。首先他们要考察什么样 的作品在市场上卖得开。有一个画商告诉他们外国人喜欢中国的一些关于宗教题 材的油画,这个画商并不是出于同情或者友情什么的来点拨他们这些的,他只是 在卖弄,他想让我们知道他是知识渊博的有远见的,并不像他有时候一不小心所 表现的那样愚不可救,他还想让我们从此对他这么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刮目相看最 好还肃然起敬。吕波和灵芝慎重地研究了一下,觉得画商的意见不错。他们发誓 就画这么一次,那时候大家实在是穷疯了,穷得连乘公交车的钱都没有了,他们 想赚一些钱就洗手去忙自己心中的艺术。感谢艺博会这个吓唬人的堂而皇之的借 口,去年冬天,我们三个人终于冲破了各自女朋友设置的重重障碍,去西藏避了 两个月的难。 吕波喝得已经有些高了,他有气无力地仰在椅子的后背上,傻笑着催我评价 他的画,吕波喝醉的样子很可爱,他喝得不能很好地调动脸部的肌肉了,胖胖的 笑容就显得特别柔软温和,像小孩子一样很单纯无邪。别人都说他画的好,可是 他不满足,我是他从小一起进步的朋友,他就希望听到我的意见,其实我已经好 几次说过我对他这批画的看法了,我不喜欢。他不满意我的回答,他还是想起来 就要问我,甚至会在凌晨打电话追问我对他的画的意见,简直把我给逼疯了。现 在,你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不是真的想听我的什么狗屁意见,他就是想我夸他一 番,因为他觉得这次是成功了,是社会对他的一个小小的承认。我在他昨天凌晨 打来的电话里对他说,你既然说了这次画完就不再画这个了,那么我说好还是坏 对它们有什么意义呢,它们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现在,吕波充满期待地看着我,他的眼神让我难过,我说不清那里面有什么, 我想不出来,因为说实话,我也已经喝高了。大家都看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国际 权威机关或什么ISO9002 认证机构一样,我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不喜欢 这让我说什么啊,于是我痛苦地说:“国王,你还是把我关到牢房里去吧,把我 关到最里面的一间。” 我说完就想去看吕波的反应,但屋子里忽然一片漆黑,黑得让人无法辨别这 是假的还是真的。我的眼睛因为惯性,还觉得有一只标着南京的烟盒在眼前晃动。 我仰着头靠在椅子上没动,我不敢乱动,我觉得椅子正在使劲地向后倾倒下去。 周围也没有人动,耳朵里一下子没了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感觉很不习惯,我这 才发现原来世界可以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小懂好听的略带诧异 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地传过来,“怎么停电了”,大家缓缓地回过神来。停电根 本不是什么,我们要灯光干什么呢。现在没有电了,我们的眼睛很快地适应了黑 暗,在黑暗里,我们更加有灵感更加激动了。 吕波和灵芝开始为这次的艺博会上谁的成绩大而争吵起来,吕波说:“我卖 掉八张画,都是外国人买的,差不多卖了三万块钱。”灵芝说:“我卖了三幅画, 可是也差不多三万块啊。”“去你的,你才三张。”“你他妈的贱卖,要是我卖 你那个价格,八张都不止。”他们你来我往地吵得非常认真,像两个任性倔强的 小朋友。我睁开眼睛,呈现在我面前的是几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我只听到吕波和 灵芝充满自信而又缺乏底气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砰砰地对打着,不时地溅出灼 目的火光出来,他们稳稳地坐着纹丝不动,像气功大师不动声色地在施出无形的 内力暗暗较量。我的脑子里莫名其妙地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我想他们已经走火 入魔了,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想法,它让我很不安,我忽然感到害怕,他们越吵 得激烈我越害怕,然后我就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小姐,吓死人啦,电呢!”后 来想想,我当时应该是愤怒地狂吼出这句话的,因为服务小姐很快送来了蜡烛, 我记得她一边给我们点蜡烛一边不停地道歉,她说:“刚刚买来的蜡烛,不好意 思。” 小姐给我们点的是一种细细的白颜色的蜡烛,很简陋的那种。三支烛光在我 们这群庞然大物中显得微渺虚弱,它们不安地跳动着,看起来随时都会熄灭。尽 管这样,我们还是很兴奋地叫嚷着这是烛光晚餐。烛光晚餐的饭和不多的菜大概 在几个小时前就被吃掉了,我现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饿,也许是酒喝多了胃疼, 反正这顿饭我们是吃了太长的时间了。大厅很大,摆着十几张桌子,现在只剩下 我们一张桌子上还有人,而且是一时半会儿打发不了的人。服务员们肯定恨死我 们这群大呼小叫的鸟人了,如果不是我们,这个时间她们就可以关门去做她们能 够做的事情,这个时间对一个长的不算太丑的女人来说是充满着无限可能性的。 吕波和灵芝还在辩论,对我们来说,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吹牛和 吵架,这是我们最大的乐趣也是唯一的乐趣。我们会为自己的某句话而得意洋洋, 它让我们感觉到自己还是很聪明的,还是有事情可做的。三万、两万,这样大数 目的钱被两个穷鬼像从牙齿缝里剔出来的一片烂菜叶那样在嘴里没有感觉地嚼来 吐去,就让我觉得很滑稽和悲哀,我们有什么资格谈钱,可以这样说,钱和我们 中的每一位都没有任何关系,它是多么遥远的事情,遥不可及。我们是那么穷的 穷人。如果我们有那么一些钱,我们会离开这里,我们会找一个有空调和音乐的 酒吧坐下来慢慢享受,或者如果有兴致,我们可以一个吧一个吧地泡过去,就像 某个著名的画家在巴黎沿街喝咖啡,看到一个咖啡厅就进去,一个晚上喝了一百 多杯咖啡,那是多么浪漫的传说,让每个搞艺术的穷人无限向往。可是现在,我 们只能赖在这个饭店里给小姐们添麻烦,引起小姐们的公愤。开始的时候,她们 还不停地给我们上茶或者站在旁边很新鲜地听我们空洞的说话,但是现在她们尽 量离我们远远的。吕波已经催过好几遍要茶水了,也没有人送过来,暂时还没有 人来,如果有人来,肯定是把我们扫地出门。 当吕波的大嘴里再一次蹦出“三万”这个数目时,我说你烦不烦啊。大家哄 的笑了起来,我们虽然是穷人,笑起来倒是一个比一个豪爽的,那是我们相互练 习的结果,别人听起来会觉得我们的声音不是笑出来的,而是大声读出来的或是 拼命喊出来的。一时间耳边全是哈哈哈哈的怪笑声,简直痛快极了。 笑着笑着,灯就又亮了。“我的这些照片具有魔力,上一次带到小张家里, 他家的灯丝就突然烧掉了,今天它们又莫名其妙地引起停电,它们到的地方总会 灯不亮。”吕波一边收拾照片一边得意地唠叨着,那模样像一个满怀无限柔情的 母亲在数落自己调皮捣蛋的儿子。我们又一次大笑,小懂在旁边严肃地点头,表 示吕波说的话是真的,一副夫唱妇随无怨无悔的样子。 吕波的关于西藏的那些油画其实画得还可以,画面富有节奏感,色彩也算得 上辉煌、神秘,能够带给人震撼和冥想,他是真的倾注了很多心血的。我不喜欢, 因为我觉得他没有把它们当作纯粹的艺术品来创造,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不会那 样刻意地去制作画面的,吕波近期的画有一种投机取巧和哗众取宠的东西,那恰 恰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吕波把自己的表现圣山、灵塔、喇嘛的画拍成照片带给朋 友看,可见这些确实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得意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这些画中的 一部分已经被卖出去了,卖出去也意味着他受到了社会的承认,即使是卖给外国 人的也无所谓,这至少暗示了他能够被外国人承认。被承认其实是每个艺术家内 心深处渴望的,渴望能够有所收获。西绪福斯似的努力终究只是悲剧,没有谁真 的喜欢那样,至少我们中没有人希望那样。 所以吕波上面的炫耀他的照片的那句话其实没有什么,如果在平时,我们至 多冷嘲热讽几句就原谅它了。但现在,我们的兴致特别高,于是就开始很认真地 讨论起是否存在神秘的力量之类的话题。 我坚决不同意吕波那样不负责任地吹嘘他的照片,不就是和西藏有点关系么, 凭什么装神弄鬼地吓唬人。然后我们又争了起来,我们决定打赌,去某个人家里 验证一下,看看灯到底是不是会坏或者停电。 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唯物主义者,这是从小被教育制度所害。我越长大就越发 现人应该虔诚一些,尤其是一个画家,信仰是一个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啊,可是 我不行,我从小就学习特别棒,听老师的话,所以我活该长大了是一个没有信仰 的人。吕波坚信这次和我打赌他必赢,他那么胸有成竹,不仅如此,他还不停地 嘲笑我,说我死脑筋,缺乏想象力,不配做一个画家。我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的 自信,唯一的解释是他已经醉得不清醒了。 后来小懂催我们走了,这是我们每次喝酒带一个女人的原因,她会在你喝得 还能走路的时候提醒你该走了。我说我们去灵芝家吧。 和灵芝同居的樊静是个很泼辣的牙医,你无论从什么地方都看不出她是个医 生,那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唯一像医生的地方就是她很讲卫生,近乎病态。几年以 前,我其实是追过樊静的,但是她嫌我的名字脏,阿尾,没有灵芝这个名字那么 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灵芝和樊静同居之后,就很快搬到一个卫生文明小区住下, 再也不敢带我们几个人去他家里闹了,更为气人的是,灵芝现在的油画也越来越 干净,甚至很少用调色油和灰色调的颜料,看起来毫无生气,就像樊静医院里太 平间的裹尸布。灵芝其实也不想这样,但是樊静不允许。樊静实在是一个太有想 法的女人,我追她的时候,曾经假装牙齿疼去找她看病,她竟然毫不手软地往我 的牙齿里倒盐酸,在我疼得掉眼泪的时候,她笑眯眯地用像催眠一样的声音说没 事,给你用的消炎药,保证你以后再也不需要来看牙齿。所以现在我让大家去灵 芝家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顺便去看看樊静,另一方面就是去让她生气。 灵芝不同意我们去,他说吕波的那些破照片也许真的有股邪气妖气,万一带 到他那里让他倒霉怎么办。我就使劲地安慰他不会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相 信一个疯子的话呢,再说了,就算弄坏一只灯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又说 樊静生病了。我说樊静生病了,我们就更要去看望了。他还是死活不同意。后来 我骗他说,去看看你的画不欢迎啊。大家都嚷着要去看灵芝的画,灵芝最喜欢别 人去看他的画了,他受不了这个巨大的诱惑终于同意了。 灵芝家离饭店很远,在去灵芝家的路上,我想给大家讲一件事,我总是忍不 住地想讲这件事,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我女朋友建议我用一个录音机把它录下 来,想对别人炫耀的时候,就打开录音机,这样就不需要我废口舌了。昨天我花 了很长时间开始录音,录着录着我发现一点感觉都没有,录音机里那个干巴巴的 僵硬的声音和一个活生生的人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吹嘘是没法相比的,而且我的 乐趣是在于讲,而不是单单这么小小的一件事。当大家都以我为中心,盯着我一 个人听我讲的时候,我会得到很大程度的满足和虚荣,相信很多人都有那种感受。 我要讲的这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与其说是关于我的,还不如说是关于吕波的。 吕波本人长得比较没有自信,他觉得自己的相貌距离自己的艺术造诣是相差太远 了。他认为我恰恰和他相反,对于艺术来说,我白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我是确 实可以用风度翩翩、酷毙了这样的词来形容,曾经三番五次地有人来找我去当演 员拍电影,我都拒绝了,因为我有自己的事情可干,还不至于沦落到装疯扮傻当 明星的地步。吕波在这次的艺博会上拿了一张我的照片,摆在他接待客人的小桌 子上,然后他告诉观众,“吕波本人从珠穆朗玛峰上摔下来腿断了,不能来参加 展览,这是他的照片”。照片上的我人高马大,顶天立地,长发飘飘,背着一个 看起来几百斤重的大旅行包,站在火焰山前微笑,笑得狂放不羁,意气风发,最 让人惊叹的是我的无袖红背心和天空中大团大团的晚霞溶成了一片堪称奇迹的火 红。吕波也因为这张照片,成为了这次艺博会上的传奇式人物,他的接待桌前常 常是围着一群又一群前来瞻仰的美院小女生,屡次引起交通堵塞,他的名片也在 第一天上午就被抢光了。到后来,他就用笔写联系方法,写得手都酸了,酸得这 辈子都不想再拿笔。这件事让我很生气,这照片还是十年前,我二十岁上大学时 逃课流浪到新疆拍的,现在的我又已自成另一番景象啊,吕波实在是丢我的脸了。 吕波这样的人都能在艺博会上混得那么潇洒自如,实在可以想象每天在全国各地 举行的大大小小这样那样的展览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了。我毫不讳言,这个艺博会 给我的印象是一出闹剧,一个骗局,或者它本来就仅仅是一场比较大的艺术品交 易盛会,而我们很多痴迷于艺术的人却把它过于理想化了。 灵芝一路上沉默不语,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紧张,后来他就开始不停地叮嘱我 们到了他家不能这样禁止那样,让人弄不懂他家到底是用来住人的还是什么真空 实验室。 进了灵芝家那个小区,经过一个厕所时,他为我们一人买了一张门票,让我 们先进去撒尿。我们从厕所里出来后,灵芝就拜托我们到他家除非憋不住了,最 好别撒尿。吕波开始骂娘,我们也被搞得很扫兴,灵芝抱怨说他自己也是经常从 七楼跑到这里来小便,再奔上楼去的。 到了灵芝家,他就让我们脱掉鞋子,可是他家里又没有那么多的拖鞋,我们 只能赤着脚在冰冷的地板上走来走去,我的脚很快被什么硬物硌得很疼,就不敢 乱走了。灵芝的画室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干净得像一个展厅,而不像一个艺术家 的工作室。他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下画出画来,真让人佩服不已。 灵芝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请我们动静小一些,再小一些,他说了好几遍,为 了更好地达到这句话的效果,他还几次地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发出“嘘”的声音, 他说“樊静生病了,你们小声点。”我们要求进房间看看病西施樊静,灵芝不给 开门。他被我们折腾得非常窘迫,几乎放声大哭了,以至于我产生了一种幻觉, 那就是我们只要一推开门,就会发现樊静和一个秀气干净的陌生男人躺在床上, 或者樊静仰面躺着已经死去多时。 灵芝总是告诉我们樊静生病了。他对于柔弱多病的女子有一种病态的迷恋, 所以我们根本搞不懂到底是樊静告诉灵芝她生病了,还是灵芝自作主张地告诉我 们樊静生病了。在去年,我利用樊静生病骗了我女朋友一次。当时我一不小心使 女朋友怀孕了,她是音乐学院钢琴班的高才生,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所 以对于打胎她单是想想就被吓得晕死过好几回。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就骗她说没 事的,小懂樊静都打过胎,说的兴之所至了,我还灵机一动地告诉她樊静这几天 刚刚又打过一次胎,女朋友睁着她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问我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就说是听灵芝说的啊,女朋友说那你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别人啊,我就发誓绝 对不会。我绞尽脑汁把打胎描绘成了天下最浪漫最美好的事情,这样我胡编乱造 好说歹说,终于说动了她。然后我就领她去灵芝家,我们去的时候,樊静正躺在 床上生着某种病。女朋友看到樊静面色红润生机勃勃的样子就不害怕了,接着我 赶紧带女朋友离开,免得谎言被当场戳穿。离开樊静家,我女朋友就迫不及待地 要求去医院,因为樊静都已经打过那么多次胎了,她还等什么呢。女人就是这样 爱相互攀比,哪怕是在同居或打胎这样的事情上也不甘落后,要争个你死我活。 当年我女朋友死活不愿和我同居,我就告诉她,小懂樊静都同居了啊。她想都没 想就同意了。其实我女朋友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她爱上我是因为迷上了我的一头 卷曲的长发,她说我像贝多芬而她热爱贝多芬,所以她说她和我是精神上的恋爱, 既然她说得那么自豪那么认真,我也就不忍心否认了:我以前像贝多芬,现在已 经不是了,我的一头卷发被她发脾气的时候扯来拉去,早就拉得笔直笔直了。 在灵芝家呆了一会儿,我们就感到无聊了,无聊是我们很忌讳的东西,为了 不无聊,我们就得找点事情做。吕波在各个灯前面转来转去,他很奇怪地说灯怎 么还亮着呢。他仔细地研究各盏灯,又忙着把那叠照片放在灯前晃来晃去,嘴里 念念有词,像在说着某种咒语。我们开始大声地说话大声地笑,又从冰箱里找出 酒来喝。灵芝虽然喝得说话都绕不过舌头来了,却还努力保持着他最后的一点理 智,我建议灵芝就盯住吕波,我告诉他吕波会把电灯砸坏的,吕波也许还会真的 趁我们不注意施展什么魔法。 灵芝于是就跟在吕波后面从厨房跑到客厅,又从客厅跑到厨房。他们两个人 相互不搭理,像各自心怀鬼胎的老鼠在家里窜来窜去。吕波还想到卫生间里去验 证他的法力无边的照片,却发现卫生间的门被锁着,他把门的把手扭来扭去,怎 么都打不开,吕波显得非常急噪,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暴躁不安,他使劲 用手去打把手,那是一个相当于扇对手耳光的动作,却把自己的手给碰出血来了。 这个过程中,灵芝站在旁边好奇地看着,没有反应。吕波让灵芝把卫生间的门打 开,他自信地说,可能灯已经坏在里面了,你快打开让我看看。灵芝说如果灯坏 了我就揍死你,又说卫生间的钥匙一直是樊静保管的。吕波说你让她把门打开。 灵芝生气地说你自己去说,也许你要钥匙,她会给你。吕波也生气了说,你这话 什么意思,兄弟这么多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们俩都涨红了脸,快打起来了。我忽然想起什么,就拉过吕波说,“你去 外面看看,我感觉门灯要坏了。”我记得刚才上楼时,灵芝家的感应门灯就没有 亮,显然它是坏的。 吕波高兴地拍拍我的肩膀说,阿尾你真是我的好兄弟。他说着就把自己喝剩 下的一个啤酒瓶子往我嘴里灌。灵芝幸灾乐祸地尖叫起来,我告诉你们,别想的 那么美,门灯本来就是坏的,与你们无关,哼,没有你的破照片,我们家的灯照 样能坏。灵芝一脸的倔强和骄傲,像幼儿园里受了委屈却又不甘心的小朋友。 吕波忽然坐到沙发上,他像刚刚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说,“那我再等等, 我就不相信。”说完,他就很从容很耐心地仰到沙发上,很快又顺着沙发歪到地 板上。我去拉他,他断断续续地说,“你别管我,我不睡地上灯就不会坏”。我 还想对他说什么,他就开始打呼噜了。我狠狠地踢他一脚,他也不理我。 只剩下灵芝、我、李森三个人了。灵芝的情绪还很激动,我们也不知道该怎 么安慰他。李森打开电视机,电视里可能是某个广告,我想看一会电视,让自己 安静一些,却发现一直戴在脸上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 李森说我们打扑克吧,或者杀几盘棋。我们就开始找扑克牌和象棋,我们找 了很久,找得不亦乐乎,灵芝甚至突发奇想地把吕波强壮得可怕的身体搬开,想 从他的下面找出个什么东西来。我就嘲笑灵芝喝醉了,他飞快地反驳,我没有醉, 是你醉了,你自己醉了。我听了就开始笑,笑得停不住,笑得手脚也有些发抖了。 李森又让灵芝去房间里找找看,灵芝就乐颠颠地朝房间走去了,走到房间门 口,他就停住了,他侧着耳朵在门边听了一会儿,然后他很重地打开门,同时发 出暴怒的吼声,“你和谁打电话说我们是疯子!”我听到樊静说,“你们都是疯 子,神经病!”樊静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完全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医生不 带任何感情的语气,现在,这个高明的牙科医生正在很职业地告知她的病人的病 症。灵芝一定是被樊静事不关己的冷漠激怒了,我们冲到房间门口时,他正在把 两只大手压在樊静柔弱的肩膀上使劲摇晃,樊静的脸显得有点扭曲,好像快被摇 得散架了。 我和李森很尴尬地站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困难地运转自己突然变得很 混乱的脑子,然后就拉李森走了,我说我们装醉吧,越醉越好。说完,我就倒在 吕波身边选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躺了下来。地板上很冷,冷气像一支支利剑直往 我身体刺来,但是它们让我冷静、清醒。这让我内心无比喜悦,我很快地沉浸到 这一片寒冷干净的小世界里了。 后来,我被一阵疼痛弄醒了,我发现在几秒钟前我的手指被一只脚重重地踩 了一下,我几乎疼得快晕过去了,但是周围吵吵闹闹的声音像洪水一样猛往我耳 朵里灌。我渐渐地想起这还是在灵芝家里,我想睁开眼睛,但是灯光很耀眼,我 费了很大的劲,终于睁开了眼睛,这时候,我看到了让人心惊肉跳的一连串高难 度的动作:灵芝把樊静往墙上推过去,像在扔一件什么物体那么简单,樊静被摔 到墙上,她可能是想站起来,却因为万有引力而往地上摔下去,在摔的过程中, 她美丽轻盈的身子碰到了一幅画,那是灵芝最得意的一张创作,画的是樊静,学 莫迪里阿尼风格的,我们都说那是代表灵芝最高水平的油画。现在,那张幅油画 被撞了掉下来,掉下来的时候,它砸在旁边的一只很无辜的灯上。伴随着一阵尖 锐刺耳的破碎声,屋里忽然暗了下来,只能看到电视机的屏幕上因为切换画面而 映在墙上的时亮时暗的光,幽幽的,像小时侯记忆里传说的鬼火。 我看得眼花缭乱。几块锋利的碎片掉在我的脸上,有湿漉漉的东西在我脸上 滑动,痒痒的,也许是血,我也不敢抹掉,一切都那么惊心动魄,像一场噩梦。 吕波动了一下就猛地坐起来,兴奋地问:“灯什么时候坏啦?”屋子里一下 子静得很可怕。有女人在哭泣,在这样的沉静中显得很不和谐。吕波不耐烦地翻 了个身,口齿不清地嘀咕着:“有什么好哭的啊,不就坏了一只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