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我就走 作者:劳美 林第一次上网聊天就在一排名字中发现了那个名字:吾爱林。 他想,这当然不是一个人的真名字。 吾爱林的名字前有一个扎着小发辫的女孩张着嘴的笑脸。纯真,烂漫。 他:Hi,你到底是谁? 她:我,吾爱林呀。 他:是山里林还是平原林? 她:奇怪。算是平原林吧。 他:很好,很男人的名字。 她:你是第一次来?来自哪里/ 他:孤独的过客,也算大城市。 她:? 他:就在这里,天津。 她:填满乡愁的地方,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四年。请稍等。 他:怎么了?关门还是关窗? 她:久等了,我爱天津,但我逃离了它。 他:因为爱情? 她:因为痛失爱情。 林出门前到厕所对着镜子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形象。与八年前相比,自己的脸上 明显地多了些沧桑与凄美。孤独,忧郁,疲惫。三十岁的男人。 出租车里,他沉静地回忆着八年前的她。那个晚上。她有一双秀媚的眼睛和修 长的双腿。 一些不太真切。一些刻在心上。 她:你为什么要点击吾爱林? 他:不知道。也许,意念之中。 她:网上有很多相似的人,包括性格和语言。 他:也许吧,我很孤独,心里寂寞要发疯。 她:现实里得不到的就到这里来,都这样的,这里能放纵你的思想和言行,可 回到现实生活里会更痛苦。 他:那,你为什么要来? 她:刺激,寻找,虚拟与现实对我都很重要。 他:寻找什么?丢失的爱情? 她:一切,包括爱情。 他:你是个晶莹的女孩,清澈的让人想要。 她: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这里,我从没见过你。单纯却很坏的男孩。 他:我心孤独。我叫林。我是第一次来。 她:我知道你是我心孤独,屏幕上写着了,你说你是谁? 他:我是林,刚刚写作完一篇文章,重新开始了孤独,只有写作时我才有欢乐。 她:你是林?你的她是个玲珑俏美的女孩,是爱爱。 星期六的车站上聚踊着熙熙攘攘的人。默默地,五颜六色,只顾向前走。赶生 活,慵闲的紧张的生活。 她说,你好吗,你应该过得比我好,在你眼里,我是个坏女人,可你毕竟忠贞 了你的爱爱,你很懂得感情也很理性。我是坏女人,坏女人是水性。 他无语。 我破坏了你的前途,我知道你不怨恨我,可我只想离开那座城市,那座城市养 育了我二十四年,那里有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妹,可我必须离开。她说。 其实你完全可以不走。我们都应相信命运,我信,尤其是现在。他说。 遇到我,你的命运才有了改变。所以我才决意离开那座城市,让自己的心飘泊 流浪,我应该受很多的苦难。她说。 我没有怨恨你,只是,只是。他说。 只是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记住,是我毁了你的前程,要不,你的现在会更 好。她说。 我说过,我不怨恨你,这是命运。他说。 我恨我自己,你为什么不恨我,你还是以前的你吗?她说。 林多少次想过,自己得曾经怎么会是现在的样子。 二十二岁时,林在单位里甚至在那个公安系统里都是个名声在外的人。人长得 英姿飒爽,帅气,脸上总是一付默默的深沉和孤傲。一身警服穿在身上,笔挺庄严, 迸发着青春朝气,文气之中显出虎虎生威。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落笔生花,妙 手回春。领导喜欢,少女青睐。一家国家级法制报刊的特约记者的身份使仅二十二 岁的他尽显着一个大男孩的魅力。 林心里想过,自己倒霉起始不是因为她,是自己手中的笔给自己惹下不大不小 的祸根。他怨悔的是自己的年轻和不识时事。 单位的一把手领导对林总是隔三差五能发几篇表扬本单位的稿子满心欢喜,对 林时常表现出宠爱有加的笑容。林在这位领导的面前当然是个小字辈,林有时就向 这位领导请示些以后报道的方向。领导说,现在是反腐败,为警清廉是我们当前的 任务,是我们的重中之重,我们单位拒腐防变的事例很多,你应多宣传一下,这代 表我们的成绩。林想,单位的成绩当然也就是一把手的成绩。 一把手被局领导派去参加学习。林收到单位纪检部门的一些反腐的事迹材料。 林从中发现一位副手领导的材料很典型,就写了一篇通讯,一星期内在当地市 报和那家法制报刊出。副手领导一时间成为全局学习的反腐典范。 一把手领导学习一月归来。把那张报纸看后甩到桌下。两位领导私下不合。 林被禁止外出采访活动,否则,按旷工处理。林找到一把手质问缘由,得到的 回答是,你不要忘了你的本职工作。 林象被关在笼子里。林从此开始每天接受同事们的复杂的目光。 她在记者站帮忙有很长时间。他们见过几次面。 记者站站长潘对林说,她叫秀,刚刚离婚,心情不好,是有市里一个老领导介 绍来的,做些零碎事务,秀是中专毕业,秀外慧中。 林说,我能否来记者站工作,我不想在原单位待了。 潘点头说,我正需要人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等我向报社核批一下,你就过 来。 秀和林已很熟悉,在旁边听着他们之间的谈话。 在林的眼里,秀是少见的城市女孩,秀外慧中,娇好的脸颊上散射出一股令男 人迷恋的诱惑和性感。刚刚绽开的蓓蕾,需要每天的雨露润泽。 潘接到电话出去,出门时,说,林,不要走,等我回来我们喝两口。 秀为林倒茶。走到林坐的沙发上坐下说话。 秀对林的才华很钦佩。她说,我真羡慕你,有多少想来记者站工作的人都被潘 老师拒绝了,他总说,他非常喜欢你,记者站需要你这样的接班人。 潘进门时,秀还在说着。潘一眼扫过来,脸上陡生不悦。 潘说,我累了,要躺一会儿。 林说,老师,我先走了。 潘无语。 秀:你点击这个名字时肯定有一种意识。 林:怎么说呢。 秀:我给你的伤害太大了,你一定记着给过你伤害的人。我是无意的。 林:为此,你不也是背井离乡? 秀:一个人,一件事,真的能改变人一生的命运。 林:看到吾爱林的名字时,我的心里一阵涌动。 秀:八年里,你想起我时是不是全是恨? 林:你不必总是放不下,我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秀:你的爱爱对你好吗? 林:离了两年了,我不知道她的消息。 秀:为什么?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事。 林:我不想提这事。 秀:对不起。 秀:八年里,我强迫自己不要忆起天津,连天津的新闻天津的火车时间表我都 不愿听到,天津是我心里的伤疤,一生的伤疤。 林:你为什么要进入天津海河情聊天室? 秀:我进入已经有两个月了,我才知道,我忘不了那座城市,忘不了那个被我 伤害过的人。我想过,我该如何补偿他。 林:这些年,你一定很苦了,我想象得到。 秀:其实,一个人最苦的是心理。 秀给林打来电话时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一个下午。秀问,你晚上能否出来和我见 一面,我有话对你说。 林记得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晚上。夜风宜人霓虹迷离的晚上。 小公园的恋人情侣们都纷纷离去,只剩下林和秀坐在长椅上。他们除了见面时 的几句寒暄,谁也没再主动说什么。林的心里暗淡的像身旁静默的树影,秀长时间 地望着园外路上的稀疏的行人。 你还好吧,在那里?林问。 秀的泪静静的流了出来。 我已不在那里干了。秀说着,委屈地啜泣起来。 林腾地站起,我们去找潘老师说明白。 秀捂着脸啜泣着,没用的,我知道,他不怀疑你,他一定是在认为我想勾引你, 我是个已经离婚一年的女人。 他对你我都不公平。林说。 他是个上了岁数的人,和我们不一样,他很在乎的,他非常自信自己的眼睛。 秀说。 林垂头丧气地坐下。 对不起,林,我知道你在单位里也不顺心,本来,挺好的一件事,平白无故地, 都因为我,潘老师很不高兴,我看得出来,他天天在混蛋混蛋地骂。秀柔弱的双肩 颤动着。 你不要这样难受,大不了我还在原单位干,有什么?只是你?林说着,心里不 由升起一股酸楚和悲哀。他仰头望向夜空。星星闪闪好像同事们那一双双含着复杂 内容的目光。他意识到,孤傲的自己以后日子会很不好过。秀的工作也丢了。 秀突然抱住林痛哭起来。我不是个坏女人,我不是,他们凭什么冤枉我?秀在 林的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委屈地哭出声来。 林压抑着怦怦的心跳把秀紧紧地搂住。秀柔软滚烫的身体贴在他的怀里,他感 觉到了自己在迅速地失去知觉和思想。 秀漆黑的长发摩挲在林的脸上,他第一次吸吮到了成熟女人身上独有的诱人的 味道;秀滑润细腻的脸颊由于啜泣微微地蹭在林的脖颈上。秀带着泪水的嘴唇在林 的嘴唇上狂吻。 林,我真的喜欢你。林听到秀模糊的声音。 林的双手颤栗着在秀的上身狠狠地摸搓着。他看到夜空里的繁星在迷离的打转。 秀的双手抓疼了林的皮肤,她的嘴在林的耳边舔舐着,秀在说,林,好弟弟, 我好烦闷,你要我吧,我不需要承诺。 林把秀推倒在长椅上,秀,我有爱爱,我对她有责任。说完,他拼命逃离。 两天后的上午,秀打来电话。我要走了,带着我一岁的儿子离开天津,林,我 和他离婚是因为他在外面有了另外一个女人,我不能忍受,我要离婚;林,你真的 是好男人,又帅气又理性,可我总是不自觉地伤害你,你恨我吧。你能告诉我你的 她叫什么吗? 她叫爱爱。林说。 爱爱真有眼光,她应该好好珍惜你爱你。秀的话很真诚。 你去哪里?林问。 不知道。林似乎看到了秀迷茫无神的眼睛,手里牵着一岁的小孩。 你为什么要走?是逃避?林问。 我不知道。秀说。 秀挂了电话。 秀在林的生活里消失了八年。 八年里,林从生活的暗淡走向人生的黯淡。两年前,他终于和爱爱离婚,并淡 然地辞职,脱离了那个让他无望的单位,开始了写稿为生的生活。 白天睡在孤独寂寞的梦里,晚上在电脑前不停地敲击。 林奋斗的目标是使自己每月的稿费不断地增多。 林忘却了生活中的其他需要,包括性。 从秦皇岛开往济南的特快列车进站。林在站台上仔细地辨认着。八年了,他想, 秀的容貌会有很大的变化吗?一个飘泊流浪在外的女人,带着一个尚小的儿子。尽 管容颜不衰,那颗脆弱的心也会被漫漫岁月熬煎的枯干了。 秀说,八年前,我坐在去北方的列车上,心里不知哪里才是自己的终点。我当 时只想离开天津,离开了,心里似乎就轻松了。其实,更残酷更现实的问题很快就 摆在了眼前。我落脚在秦皇岛。我要挣钱,养活自己和儿子。一个女人,一个不算 丑的女人,在异乡竟是那样难。我心里把自己当作了中性人,可人们还是要把你看 作是一个很有姿色的应该有很强烈欲望的女人。他们都要争先恐后地献身满足你的 欲望,嘴里说着给你职业,给你出路,什么样的嘴脸我都见过了。我学着泼辣,我 学着不要脸,谁想献身于我我就找到他的家门口请他献身,他们的热情一下子就没 了,谁看见我都像是躲瘟疫躲苍蝇似地跑开。男人怕我了,女人们反倒信赖我了, 因为我这样的人不会侵占属于她们的人和物。晚上,我自己关紧门哭。有时,我真 的需要男人,哪怕是任何女人都不想要的丑陋的男人。 秀说,后来,是一些女人们帮了我的忙,他们借着他们的男人的能力帮我。我 慢慢地独立起来。两年前,我有了自己的一家经营家用品的小超市,还雇了两个女 孩给我打工,儿子上了寄宿学校。只是我的心总是没着没落的。我只得买来电脑, 学着上网打发晚上的时光。 林想,两年前,应该是自己和爱爱离婚的时候。 秀:她为什么要开你?她变心了?原谅我又问这个问题。我真的想知道。 林:我一再倒霉,成天都不像个男人了,没有权没有钱,还成天的一脸的不得 志的样子,谁见了不烦? 秀:你们应该还有爱。 林:爱?爱是什么?别跟我提什么爱爱的,瞬间即失的东西,比网上的话更不 可信。 秀:林,是我使你到了这一步。我很内疚,可我不喜欢你目前这样。 林:我到这一步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白天睡,晚上干,每月三四千块钱的 稿费,在这个城市,对于我,养我一个人,够了。 秀:你没有想过未来? 林:有,每月能挣到一万元的稿费,是我的下一个目标。 秀:难道你就是为了物质而奋斗? 林:没有丰厚的物质,连自己的女人看着你强壮的身体对你都产生不了性欲。 你不也是曾经为了物质而变得连欲望都快消失了。 秀:不是,我不是,我那是在压抑自己。我是正常的女人。 林:对不起,我们不要再彼此伤害了。 秀:是的,你果然承认了,八年里,你都在记恨我,可我多少个夜里都在流着 泪为我曾经伤害过的人祈祷,甚至,我希望自己多受些罪,来弥补你。 林:谁也弥补不了一颗受过伤的灵魂,何况在这虚拟的网上。 林和秀在网上接触的第五天晚上,秀说,我明天回天津,到时你会要我吗?我 为你把自己的欲望压抑到今天。 林说,谁信。 秀说,林,你真的变了吗?我好伤心。 从车上下来的人都走净了,林也没有看到秀的影子。他失落闷闷地回身时,一 个身穿牛仔裤短窄牛仔上衣的女孩,正在闪烁着灵动的眸子笑眯眯地凝视着他。女 孩上前问,你是林吧。 女孩修长的双腿,秀美的脸颊,一对浅浅的酒窝点缀了她纯净清澈的青春体态。 林看到八年前秀的影子。不同于秀的,女孩留着男孩一样的碎发,更透出乖爱和轻 巧。 我是吾爱林,秀的妹妹,你叫我静吧。女孩说话时两眼直望着林。 林带着静到一家很像样的饭馆里吃了中午饭。静只管或站或坐地吃自己爱吃的 菜,闭口不谈秀的事。林问她,她说你先让我吃饱好不好。 吃过饭,静让林带自己到那个秀和林约会过的公园去看看。在那个仍静静地镶 嵌在那里的那把长椅上,他们一直坐到天黑。林的心里不断涌现着那晚秀啜泣着拥 抱自己亲吻自己的情景,身体里的欲望像是在八年后的今天才被秀点燃激活,他看 看静,静晶亮的双眼里涌出泪花。不是委屈,是悲伤。 晚上,静住在林的家里。静把床上沙发上地上乱糟糟的脏衣服臭袜子收拾起来, 抱到厕所用洗衣机洗了,又打开窗子通风透气。林看着她做这一切时,心里有了不 安的预感,他想秀,他此时此刻非常想见到秀。他要紧紧地拥抱她,不让她离开自 己,并且共同完成她让他做的那事。不需要承诺,不问为什么。 静做完一切之后,乖巧地过来拉起林的手一起坐到林的床上。静缠绵地抱着林, 将细润光滑的脸颊贴在林的胸前,说,林,姐姐死了,今天是她的一周年忌日。 林的双眼顿觉涌出一股热流,他推开静,一下子跪倒地上,抱头痛哭。 静说,姐姐在医院里给我讲了她和你的故事,她真的喜欢你,可是她给你造成 了伤害,她无法原谅自己,当时她的心理很脆弱,是因为离婚,后来到了秦皇岛, 她天天晚上想你,白天还要想法挣钱,她跟我赌誓,从你拒绝她那晚上起,这些年, 她没有让任何一个男人碰过,她说,到死也要为你守住她的身体,哪怕与你此生永 不相见。医生说,姐姐什么病也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她经营起那个小超市后,她 想你的念头更重了,到了茶饭不吃,觉也睡不好的地步,眼看着她一天比一天消瘦, 心情一天比一天忧闷,情绪也日渐反常。她让我去看她,她为我反反复复地讲你们 的事,她求我让我日后找到你,想法照顾你,用我的一生爱你这个让她伤害过的让 她心疼的男人。姐姐是在想你又不敢见你的忧闷中死去的。 林直感觉心窝痛痛的。静,我要去看她,我要让秀的灵魂知道,我今生今世都 忘不了她。 静已是泪流满面。 姐姐让我照顾你,照顾你一生,这是她的愿望,林,姐姐说,你是好男人,你 喜欢我吗? 林的泪水再一次抑制不住的涌出。他把头深深地埋在静的怀里。 林,你要我吧,今晚,我天亮就走,我要回去照顾姐姐的孩子和超市。静轻轻 地摩挲着林的头发,说。 林抬起模糊的泪眼,他看到秀正在用痴迷的眼神怔怔地望着她。 林哽咽着,秀,八年了,你始终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