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新年 小妮的爸爸在凌晨两点的时候离开了医院,替乐付了急救的一些医疗费用。乐 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二十岁的大年初一,竟然会是在医院里度过的。虽然太阳已经 出来了,但是温度依然很低。乐觉得冷,从头顶心一直凉到脚底心。她坐在医院花 坛的长椅上。双手托着腮帮子。一夜没合眼,妈妈还没有苏醒,可是脑袋里面装满 了医生的话。人说医生是救世主,可是她却觉得,医生像是个死神。在执行死亡审 判之前,却还给一线生机。 可、这一线的生机,她要怎么去把握。 母亲还在重症观察室,家属不得见。所以乐就在这条长椅上一直坐着,傻傻地, 直到戒来到身边。戒看了眼垂头丧气的乐,用手里厚实的信封拍了拍乐的头。乐抬 起头来,竟然有一种茫茫大海偶遇一叶孤舟的依靠。突然鼻头有一阵酸,却仍然没 有让泪流下来。戒在乐的身边坐下,问: “你妈呢?” “重症观察室,他们不让见。” 乐说得咬牙切齿。 “只能换肾么?” “换肾是最好的治疗方式。如果不换的话,必须两天洗一次肾。” 乐重重地叹一口气,坐直身子。脑海内一片空白,像是在作梦,只希望这不过 是一场梦,哪怕再可怕,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可…… “喏,给你的。” 戒将信封交给乐,乐疑惑地接过,看了看——差不多两万块的人民币! “这可是我买摩托车的钱。你丫可别乱花了。” “这、这怎么能——” 乐不可思议地望着戒,放完寒假,戒就要去一家颇有名的时尚杂志社做设计, 这是他辛辛苦苦攒下来打算给自己买摩托车的钱。她怎么能够那么轻易地拿过来? 哪怕她现在真的很需要钱。 “行了,别那么婆妈了行不?好歹能先抵些医疗费用。大不了你有钱再还罗。” 乐沉默,手里的信封沉甸甸的。戒点燃一支烟,问: “手术费多少?换个肾。” “四十万。” 戒愣了好半晌,难以置信。 “四、四十万?” “是啊,四十万。把我卖了也值不了那么多。” “你干脆抢银行吧。” 戒的心里没了谱,乐早已方寸大乱。四十万、她到哪里去弄四十万! “不换呢?要是。” “不换就洗肾,一星期两次,一次两万。一个月十几万。” 这些数字,乐在心里早已经过了无数遍。换和不换,其实都一样,她一样没有 那么多钱来救她唯一的母亲。精神早已站在崩溃的边缘。所以没有倒下,是因为妈 妈还没有死去。再难,她也不能让妈妈死去。戒喷着烟雾,哭笑不得。看着乐两眼 泪汪汪,却还在忍耐,心竟莫名地疼。 “你爸呢?找你爸要贝。” “爸?我上哪儿去找我爸?我爸又是谁?” 乐突然冲戒叫起来,几近歇斯底里的悲愤。如果她有爸爸,妈妈又何至于会弄 到今天这个地步?如果她有爸爸,她又何至于会像今天这样无助?如果她有爸爸, 如果、世上哪来那么多如果的事! 戒闭上嘴,搂了搂乐单薄的肩膀。其实想哭就哭吧,何必一定要让自己那么坚 强,何必害怕在人前落泪,何必一定要让自己一个人默默去扛。 “去吃点啥吧?” 乐摇头,吃?哼!戒抿抿唇,拉起乐,就往医院外面走。 “你就算陪我去吃点儿啥,帮我收拾一下我没吃完的行不?你也垮了,谁来照 顾你妈?” 乐无奈地瞪了眼戒,到这份上了,他竟然还要拿她开刷!没奈何,被戒拖着、 强迫着,只是麻木地往胃里塞食物。戒却还在说: “我看你还是去抢趟银行好了,都到这份上了,救人要紧。” 乐一点都不觉得好笑。抢银行?如果抢次银行真的可以解决问题,那她又何乐 而不为?可是可以吗?能够解决问题么?能够帮她救回妈妈么—— 蓝是眼睁睁地看着戒拉着乐离开医院的。早上小妮打来电话,有告诉他这个消 息,他就赶来了医院。原本是想安慰一下乐,看一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却没想到 会碰上戒。其实想想也对,他又是谁?他又有什么资格过问那么多?这样的局面, 会在乐身边的,当然会是戒!只是,他真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他想关心 乐,想、真的想代替戒去照顾乐。 乐、严语乐! 往往只有到了大难临头,方才可显示出世态炎凉来。乐家里原本就没几个亲戚, 这会儿更是躲得远远的。这样的灾难,让乐在一夜之间变得现实,仿佛一夜之间就 疯长了十几岁,她才深刻地体会到,什么亲的热的,不过只是嘴巴上讲讲,不侵犯 到个人利益的时候才会有的温情。 借不到钱!借不到一分钱! 靠着戒和小妮家送来的那么区区几万块的捐助,乐真的无法想象之后的路要怎 么走。她不能坐吃山空,可她又能够到哪里去弄这么庞大的数字?医生目前看上去 还挺和蔼,可钱用完了,她们拿什么来换命? 整个新年、整个寒假,乐都在医院里度过。戒常来帮忙,剩下的,就只有乐一 个人在苦苦地挨。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严母虚弱地拉住女儿瘦弱的手,嘱咐: “无论怎么样,你都不能退学!你一定要把大学念完!” 乐答应妈妈,可一避开妈妈的视线,泪水就涌上眼眶来。她把它吞下去。妈妈 不会知道手术费用是怎样的庞大。她不可能告诉妈妈实情。可她读书的钱,可以用 来维持至少一次的治疗!她知道那一纸学历证书,是妈妈对她唯一的要求,也是妈 妈这一生的期望。可、可她不想那么奢侈,那么奢侈地自私地自己去念书,而不顾 妈妈的死活。 一路的恍惚,乐的精神很差,是她二十年来精神最差的一次。可走进校门的一 刹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站在主席台上的、是蓝!他正斜挎着募款 箱,拿着喇叭在叫喊。主席台前也打出了横幅,分明地,那是她的名字。救救孤女 严语乐的母亲。乐呆在原地,那一瞬的感动,鼻头阵阵发酸。她伸手捂住嘴鼻,定 定地望着主席台上专注的蓝——她一直迷恋的蓝的专注。 “乐。” 小妮走过来,她一早就到了寝室,听到人讲才来看看。可她望见了蓝的努力和 热情,为什么不欣慰?为什么不高兴?她应该为蓝的举动而摇旗呐喊啊。可她为什 么没有?为什么一点也不想有?甚至、甚至她都不愿意这样去做、这样为乐去做。 乐回过神,眼圈还是红红的,看到小妮,突然一把抱住了小妮。有几丝哽咽,她始 终在控制自己,不让自己就这样决堤。 “谢谢!谢谢你、你们。” 小妮始终有些心虚,有几分愧疚。她知道,她本该为乐做些什么的。可她不知 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只能陪着乐离开。也让自己逃开,逃开这让她莫名愠怒的 场面。 “好了,你什么时候变地这么多愁善感了?我爸已经托人去派出所翻档案,帮 你找找你爸了,也许情况没那么悲观呢?!” 小妮突然发现,在这个乐最最需要关心和支持的此刻,她除了能够给她安慰之 外,竟然什么也做不了。她回头去望蓝在寒风里的热情高涨——她一直都在欺骗自 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她看得到蓝和乐之间,隐隐约约的感情。只是、她把自己 骗了。只是,她的自负让她竟然莫名地抢占了这一份原本不该属于她的感情。 这一天,很不平常,乐收到了无数的祝福和关怀。黄昏的时候,乐收拾完书本, 正打算去医院,却被突然到来的蓝留住。蓝定定地望了乐很久,他是忘不了那一个 寒冷的夜晚,她踮起脚尖吻他的那一幕。时至今日,他仍然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 乐会对自己的感情说谎。可横在中间的戒、他真的不得不沉默! “这是老师和同学们的一点点心意。这、是我个人的。” 乐望着两只装满人民币的信封发呆,矗在原地没动弹,蓝愣了几秒钟,把手里 的信封塞到了乐的手中。 “除了换肾就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么?” 乐摇摇头,总觉得有东西哽在喉头,开不了口。她不敢看蓝,害怕一秒钟的凝 视,就会让自己彻底沦陷。蓝抿了抿唇,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强迫自己转身, 朝门外走去。他不想站在乐的面前更长的时间,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会去拥抱乐。乐 这样失去生气和灿烂笑容的无助,让他的心像是被撕裂般疼痛难止。他希望自己的 这一点点的捐助,可以帮到乐。哪怕是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