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尘埃 作者:告别阳光 当烟花散尽的那一刻,我发现央央躺在我的臂弯里沉沉的睡去,永不再醒来, 远处的天空渐渐泛白,寂静的破晓时分,盛大的烟火表演终于落幕。一切都结束 了。 两天前,广州的飞机场。我在庞大的波音747 机舱内紧紧抱住央央虚弱不堪 的身体,我说:“回家了,央央,我们终于回家了。”飞机起飞的一刻,央央的 眼泪打湿了我的衬衫,我感觉胸口处一片温热。 我没有想到短短一周的时间内,我一生中最好的两位朋友都猝然离我而去。 我无法接受这现实,一切像刚刚发生过一样。 那年夏天的夜晚,我和阿素还有央央,我们三个人去广场捉美丽的萤火虫, 却意外的观看了一场华美的烟火表演,我们挤在沸腾的人群里,抬头仰望一朵朵 怒放的花朵,五颜六色而且硕大无比。半个小时后,所有的烟花熄灭,人群散去。 我们坐在广场的台阶上掉眼泪。永远是一个谎言,一切都无法停留下来。我还记 得那晚阿素第一次吻了央央。他吻她的时候,我坐在旁边看夜空中的星星和模糊 的月亮,若无其事。因为看烟花,那晚我们没有捕到萤火虫,我们决定第二天晚 上再去捉。 美丽的烟花并不可靠,那年夏天,我们都明白了。以后的生命里,我时常回 忆起那些日日夜夜,如烟花般死去的年华。 冬天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白桦林,看一具具干枯的躯体,挣扎着伸出乱舞 的手,清晰,有顽强的生命力。北方的树一到冬天都是这个样子,落尽了树叶, 像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削瘦的骇人,却沉默的选择坚强。看到它们,我们就会 高兴。我们打雪仗,在树林里穿梭,隐蔽,袭击彼此。累了我们就干脆躺倒在雪 地里,仰望还在飘雪的天空,大笑。离开之前,我们堆了一个纯洁可爱的雪人。 回家的路上,阿素和央央还因为雪人的性别问题吵了一架。 我想我只能记住这些琐碎的画面,而且这画面是间断的,并不连贯,像一张 张照片,而不是一部电影。我也记不得他们的容貌了,自从第二年的春天,他们 离开家跑去南方的时候,我就再也记不清他们的容貌了。他们在田野上跟我告别, 我们没有多讲话,我想那时候我们毕竟还是小孩子,小孩子总是不愿讲太多话。 我用攒了两年多的零花钱买了一条非常漂亮的围巾准备送给央央,因为我看她的 围巾已经又旧又破。我们三个曾一起去商店里看过这条围巾,但是央央就很喜欢, 她苦苦的央求阿素买给她,但最终阿素还是没有舍得花钱,为这事他们俩还闹了 好久呢。我把围巾拿出来的时候手有些发抖,我小心的避开阿素的目光,央央低 着头说:“瘦子,我不要。南方不冷,我用不着,你留着自己戴吧。” 走的时候,他们拥抱我,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哭。他们走后,我独自一个人坐 在田野的土堆上丢石子玩。已经有稀松的几只大雁从南方飞回来,我想此时此刻, 载着阿素和央央的火车正义无返顾的背道而驰。我见过火车,它们跑的可比大雁 要快多着呢。我终于无法自控,我想你们为什么要离开我?南方有什么好?那里 没有晴朗的天,没有凹凸的山丘和广阔的田野,没有坚强的枝干和美丽的雪人。 想到这儿,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双手掩面,在寂静无人的旷野上孤独的放声大 哭。 人的生命,一半用来生活,一半用来回忆,而两者的交接处就是我们变老的 时刻,我想我就是那天坐在田野的土堆上开始变老的。我所剩无几,只有回忆。 早有预感,他们的宿名会像那些回归的大雁一样。终于在十年后的一个下午, 央央打电话过来要我接她回家。电话里央央的声音脆弱不堪,她说:“瘦子,我 病了,我和阿素都快死了。” 我当晚就决定起程南下,十年未曾见面也未曾联系的朋友。留一张字条给熟 睡中的妻子和儿子。我儿子已经三个月了,还不会叫爸爸,我喜欢看他爬来爬去 的样子。 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南方的富裕城市,潮湿而隐晦。我下飞机的时候想必阿素 已经死了。天空中有一些莫名的云朵飘过,央央穿黑色的长裙等在机场外,长发 飞扬,美丽极了,只是脸色太苍白。她看着我走到声边,我望着她的眼睛叫她的 名字,我说,央央。她说,瘦子。 我们去见阿素,在广州南部的一个贫民区。喧闹的街市,肮脏的环境,各色 各样的人,混合着生活。我嗅到罪恶的气味。我感应不到阿素,他死了。阿素出 事的地方聚集了很多警车和看热闹的人。我们扒开拥挤的人群,里层已经被警察 用胶带封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十年后我终于见到了阿素,他躺在垃圾堆旁睡 着了,像个婴儿。央央控制不住硬要冲进去,她哭喊着他的名字,阿素!阿素! 那声音可真大,我想整条街的人都应该听到了吧。当然警察是不肯放她进去的。 他们说,小姐,你不能进去,你不能进去,你们是他什么人?央央哪还听得警察 的劝,甩开他们就冲了进去,我在后面解释,朋友,我们是他的朋友。 阿素是吸毒过量致死的,这是央央后来告诉我的,我知道央央也在吸,只是 她不说,我亦不想点破罢了。 阿素是个孤儿。没什么亲人,我们把他草草的烧了,便决定带着他的骨灰回 家乡。 我想我真是个预言专家。十年之后,我终于带了央央回家。央央在家乡的亲 戚早不联系了,所以只好暂时住在旅馆里,我每天去看她。 回来后第二天的下午,央央对我说她可能要死了,她说阿素要她去陪他。我 小声的说,你是不是犯毒瘾了,我去给你弄点来吧。她笑着说,不管毒品的事。 是我太累了。是离开的时候了。她说,瘦子,临死前我只有一个愿望,我好想再 看一次烟花,你还记得十年前,我们还有阿素,我们看的那场烟花吗?那花真好 看,哎,只可惜就开了半个小时。我们只顾看花都忘了捉萤火虫了,呵呵,阿素 那晚还吻了我呢,呵呵,那还是他第一次吻我呢,我当时心都要跳出来了…… 那天我买了好多的烟花,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和央央就坐在旅馆的顶楼一起 放,我们一只一只的点燃,火花腾空而起,“砰”的一声开出一朵五颜六色的花 朵,绚烂的近乎不真实。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迷人的盛夏夜晚,快乐的孩 子。 央央说,瘦子,我有些冷。我把围巾摘下来给她戴,她看着围巾笑了,她说, 这条围巾你曾经试图送给我,可惜现在已经旧了。是啊,旧了,一切都旧了。我 的围巾,人和事,似水般的年华。 她倒在我的怀里说,瘦子,你买了多少烟花?我不想看到它沉没的瞬间,美 丽的烟花并不可靠,你我早就明白。我笑着说,麦浪好多好多,你看一整晚都看 不完哪!央央也笑了。她说,瘦子,我真的好累,我得睡一会,这感觉真好,像 是死了,死在这绽放的烟花里,温暖的睡去。 我坚持的看完了全部演出。当烟花散尽的那一刻,我发现央央躺在我的臂弯 里沉沉的睡去,永不再醒来,远处的天空渐渐泛白,寂静的破晓时分,盛大的烟 火表演终于落幕。一切都结束了。我知道我已经再也叫不醒央央了,她死在了最 美的时刻,她是幸福的。 当最后一朵烟花坠落的时刻,我看见央央和阿素出现在远处的地平线,蓦然 回首,他们正冲着我笑呢,而我还来不及叫他们,他们便隐没了,消失了。那一 刻,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当繁华落尽,一切不过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