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课 作者:方哥 1 从明媚的阳光中走进昏暗的医院大厅里,赵树人怔往了。 墙顶上所有的日光灯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交错混乱地洒出一片昏黄的光。 褚红与白色相间的瓷砖铺成的地板,这里或那里总是脱掉一两块,显露出乡野田 地里淤泥般的颜色。 整个大厅里乱哄哄的,到处都挤满了人,或是面色枯黄,或是双目无神。赵 树人的脑海里还留着大街上人流如花的景象,仿佛错进了另一个阴郁的世界。 他绕着大厅走了一圈,看了一遍窗口挂的牌子,弄不清自己该到哪里挂号, 便去询问处问了一阵,最后在神精内科的队伍后面站下来。一直排到窗口前,询 问处干瘦的白衣妇女的神态仍在眼前。 在他询问的时候,他就发现妇女不耐烦地四处张望,等他说完了,妇女瞪了 他一眼,问:“什么?”他只好再讲一遍,妇女又不住地张望别处,没等他讲完, 就皱着眉头说:“去神经内科。” 倘若用这种态度对待学生,那么学生的心灵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呢? 可等他对着窗内的医生说出要挂神精内科的号时,窗内那肥胖的妇女头也不 抬冷冷地说:“挂完了。”他想再问一遍,妇女已不耐烦地喊道:“下一个!” 想不到寄托了几个星期希望的医院之行就这样碰了一鼻子灰。今天没看成, 明天星期天医院要关门,星期一到星期五他自己又没时间,可是腰部的问题却越 来越严重。他呆呆地走出医院,阳光已不像进来时那么明媚了。 从省二医院到赤岗区的学生家只几步之遥,原打算上午看病下午去学生家补 课的计划可以更改了。他慢慢地走到电话亭边,拔通电话,强打起笑容,说: “喂,是周欣家吗?我是赵老师,今天上午没事,想过来给他补课。” 接电话的是学生的外婆,她连忙说:“赵老师,你等一下等一下,我就喊他 妈妈来接。” 过了好一阵,电话里传来学生妈妈的声音。就像对学生外婆的喜爱一样,他 对学生的妈妈有些敬畏。一听到她的声音,他仿佛就看到了她那特有的进击性、 既温和又有风度的笑脸。与学生家长只打一回交道就有如此深刻的印象,这是他 头一次。 “喂,是赵老师吧,你现在在哪里?哦,你就在省二医院?你等一阵过来好 吗?我看欣欣五天都在学校里没出去玩,昨晚带他去看电影,没有赶上七点半的, 看的晚场,所以到现在他还没起来。” “好。”赵树人笑着说,可心里却不舒服,像腰部的酸痛一样。寄宿在学校 里五天时间,他为了培养学生良好的生活习惯和规律,几乎是寸步不离,但是这 一回家就给破坏了。然而事实既成,他也只好在以后的交谈中委婉提出了。 再说他也好趁这段时间,调整自己落空、失望的心情,慢慢地走,看看太阳, 看看春天新长成的绿叶,看看街道上换上夏装如花一样的姑娘。 第一次与学生的爸爸见面,说了几句礼节性的话,学生爸爸那只宽大有力的 手仍紧紧地握着他,笑着说:“赵老师,你看上去这么年轻,还没找朋友吧。” 赵树人一时被他的热情所调动,也开朗地说:“还靠你帮忙啊!” 学生爸爸回到家里,说给学生妈妈听。学生妈妈热情地说:“没问题,我把 我们单位最漂亮的找一个介绍给你。” 他清楚自己,赶忙说:“本来我还满怀希望的,你这么一说我就不敢指望了。 你如果真的帮我,就找个相貌一般的介绍。” 学生妈妈笑了,说:“赵老师,在我没认识你之前我就听说你很谦虚,今天 才说几句话,果然不错。” 他只好再次表白,不知是学生妈妈听不出他的意思,还是故意奉承,一味地 坚持说他谦虚。现在看着来来往往的衣着艳丽、容颜娇美的姑娘,他倒真的希望 学生妈妈给他介绍一个漂亮点的女朋友。 学生的家里装修得非常豪华典雅,在第一次来时学生妈妈就带他把所有的房 间都参观了一遍。学生的舅舅在德国,送了他们很多德国精致的装饰品,再加上 学生妈妈的喜爱,所以大厅的装修是一种典型的欧式风味。这在他对自己将来生 活的幻想中都从来还不曾有过。 外婆极为热情地把他请到客厅里坐,泡上茶,拿出各式水果、进口糖,忙不 失迭地请他吃。学生妈妈在卧室通往客厅的走廊玻璃门边探了一个头,笑着对他 打了个招呼又进去了。 她把头发梳成古代小书僮的发型,猛地看上去,像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真 的看不出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影儿来。 过了很久,学生推开玻璃门走进客厅,上身穿着一件米老鼠的毛衣,下面穿 着一条仔裤,白皙、瘦净如女孩子柔媚的脸蛋,散发着一股微微的白色的光芒。 眼镜可能是刚刚洗漱的缘故没有戴上,一双乌黑的眼睛没有表情地望着他喊了声: “赵老师。”喊完就不再看他,径直朝厨房里走。 外婆连忙过去,过了一阵端着一碗八宝粥,拿着一听豆奶带他从厨房里出来。 外婆把早餐放到西餐桌上,把椅子摆好,学生坐下去,吃了两口粥又站了起来, 把豆奶拧开,喝了一口,往桌上一推,说:“我不想吃。” 外婆躬下身子,在学生耳边细细地说:“欣欣,赵老师在这里,快认真吃。” “不想吃!” “欣欣听话,快吃,别让赵老师看见了,啊?” “不想吃,吃不下嘛!” “来,外婆喂你,快吃,吃了赵老师给你补课。”外婆一手端起粥,一手把 调匙送到学生嘴边。 第一次和学生父母,这次和外婆,两次的交谈,赵树人已非常清楚学生过去 的表现。他想装着在看电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学生把早餐吃完。可是学生吃 一口粥,喝一口豆奶,玩一阵,顶几句嘴,似乎在故意拖延时间。他是九点进来 的,现在是十点过一刻了,如果这样下去,一个上午就会白白地浪费。 而且他有些纳闷,学生新进学校一周,虽然很多地方闹毛病,但对他很尊敬 和顺从的,为什么在家里这样冷淡,表现出绝然不同的态度呢? 他站起来,走到餐厅里,摸了摸学生的乌黑的头发,说:“周欣,你在学校 里是怎样吃饭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学生不敢不回答,但语气很生硬。 “你在学校里自己动手,大口大口地吃饭,老师特意在班会上表扬了你,你 还记得吗?” “记得。”学生的语气软下来,声音也小了许多。 “老师在放学的时候还特意对全班同学说,在学校里大家吃饭吃得好,到家 里了也要好好地吃饭,记得吗?” 学生默不作声。 “你在家里也好好地吃,好不好?” 赵树人双手按在学生身上,他顺从地坐下去,慢慢地吃了一口,赵树人立即 说:“嗯,不错,做得好。” 学生吃几口,赵树人表扬他一次,渐渐地学生越吃越快。外婆惊喜得堆满笑 容望着他,望得他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小学生一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2 补课就在餐桌上进行,很快赵树人就发现这几乎是一场战争。 他也教过六年书了,去过许多家庭给许多学生补过课,从来没碰到过今天这 种情形。他也听过学生妈妈向他讲过学生这种情况,作了心里准备,但仍觉得自 己的能力和耐心不够。 学生从外市小学转进来之前,家里给他请过家庭教师补习过英语,他在补课 的时候撒尽了野,要不就说口渴要喝水,要不就说想拉尿要上厕所,要不就说头 晕脑涨学不进,甚至说天天这么烦这么没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闹得一堂英语 课常常上不成。当时学生妈妈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听了虽然惊骇,但一个星 期来,学生在学校里表现还算可以,并没把它在心里。星期五下午学生妈妈接学 生时,再三恳求他到她家里来给孩子补课,没想到那天学生妈妈对他描绘的情形, 除以死相胁外,就这样都摆到他面前了。 学生转进来的时候,赵树人班里已学完了两个单元六篇课文。学生在学校里, 他已教他读了这几篇课文,现在他想用两课时的时间重点教他掌握两课的生字词, 理解课文中的几个难点。然而学生很少认真听他讲五分钟的课。 有一次他才讲两句话,学生就转过身去,伸出小手抓住桌上的大茶杯喝起水 来。他只好看着他咕哩咕哩地喝完水,再慢吞吞地转过身坐好,克制住烦燥,望 着他对抗的目光,温和地说:“周欣,平时在学校里老师上课能喝水吗?” “我口干了嘛。” “好吧,你口还干吗?” “不干了。” “那老师接下来的上课,你还喝水吗?” “不喝了。” “好,老师开始讲课了,老师希望你在老师讲课时有什么事先提出来,经过 师同意你再去做,好吗?”赵树人一字一顿地说,故意把“老师”说得很重,希 望这两个字所含有的特殊意义能给他施加压力。 “好。”学生说。 他开始讲课,可是不到两分钟,学生站起来边跑边说:“我要拉尿了。”一 下子就进了卫生间。 学生的妈妈从卧室里轻轻地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蛮淘气吧?” 他盯着桌面上的语文书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一走了之和教不好学生的无能感 一起搅和在心里,连头也不愿抬起。 “他对你过来给他补课很反感,说在学校里读了一个星期的书了,周末还要 补课,累死了。开始赖在房里不出来,我做了好久的工作,最后确定只补一个半 小时他才出来。他可能想在补课的时候拖,拖完九十分钟。” “是吗?”赵树人抬起头,他觉得找到了学生一系列反常的表现原因,“那 等他来了我要告诉他,我对补课时间的算法了不一样。” “他不能对着来的,你千万别……”学生从卫生间走出来,眼睛瞪瞪地望着 妈妈,她连忙停止对赵老师的讲话,笑着对孩子说:“欣欣,我没讲你的坏话, 你不信可以问赵老师,真的没讲。” 赵树人没有附和,严肃地说:“周欣同学,请你过来。” 学生慢腾腾地走过来,再慢腾腾地在座位上坐下。 “你已经喝了好几次水、上了好几次厕所了,告诉老师,一堂课之内,能喝 几次水上几次厕所吗?” 学生不做声。 “接下来的上课你还上厕所和喝水吗?” 学生似乎被他严肃的神情怔住了,小声地说:“不了。” “好,这是老师要讲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你要求妈妈只补一个半小时的 课,老师也同意你的要求。不过你要弄清楚,只有老师在讲、你在听的时候才算 时间,你喝水上厕所时都不算。” “那”学生瞪着眼睛望着他,扭动身子反抗。 在他小小的心里,肯定有一种维护自己心愿、不甘屈服的坚强意志,对待这 样的孩子,讲道理也许是最好的办法。 但学生妈妈的讲道理,在他心里,却是一种过于迁就的溺爱。 “你可以想一想,在学校里,同学们下课了,上厕所啊、做课前准备啊、游 戏啊,算不算是上课?” “不算。” “那你喝水上厕所没有学习,能算上课吗?” 学生没有作声,他继续说:“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说明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过去了的三十分钟就让它过去了,剩下的一个小时按老师这个要求计算,听到吗?” “听到了。”学生认真地回答,那神态,就像在学校里上课了。 “如果你学习不认真,中间开小差,一个小时可能完不成今天的学习任务。 所以学习注意力不集中、开小差所耽误的时间也不算在这时间内。如果你学习认 真,这一个小时可能还有多的,多出来的老师也送给你玩。听到吗?” “听到了!”学生听到多出地时间让他玩,神情激动,人也坐得端端正正了。 赵树人调整了教学内容,把一个小时分成两小节进行,中间让学生休息了十 分钟。学生接下来的学习态度给大厅里所有的人想象不到的认真。,全神贯注地 听课,一丝不苟地做作业,没有半点要喝水要上厕所的迹象。中间也有一点小插 曲,学生爸爸带几个同事进来在大厅里商量事务,周欣忍不往地看了几眼,但赵 树人一示意,他就立即克制了,后来竟认真得忘了周围了一切。 外婆坐客厅里高兴得双手合十,双唇激动得不往地颤抖;学生妈妈故意拖地 板,拖到他身边看他。连赵树人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树人早饭吃得早,去医院忙了好一阵,这里开始又给学生搞得精疲力竭, 肚子饿得咕咕叫起来。客厅里的茶几上有的是水果,他可以去拿着吃,但他怕给 学生造成影响,一直忍着。 学生完成两课的学习任务,赵树人看了看表,节省了五分钟时间,认真地对 学生说:“周欣,你后一段的学习表现得非常出色,老师一定在班会上表扬你, 希望你以后在校要家都这样认真学习,好吗?” “好。”学生高兴地回答,脸上竟有些害羞。他收好书包,一蹦一跳地跑到 客厅里,又是吃香蕉又是调摆遥控器,看起动画片来。 学生妈妈搂住学生不停地说:“欣欣你今天真不错!妈妈还没想到你学习会 有这么认真!你真了不起!” 学生爸爸走过来,说:“欣欣,爸爸许过诺,你转入新学校,能够适应新环 境,表现比以前有进步,爸爸请你吃一次饭。走,我们现在就去。” 学生娇小的身子挣脱妈妈的双手,从沙发上跳了下来,搂住爸爸运动员般粗 壮的腰,转头望着妈妈喊道:“OK!” 学生妈妈说:“欣欣真不错,会用英语说话了!你们先去吧,找到地方了打 电话过来,我和赵老师聊一聊了再走。” 赵树人连忙说:“我们一起走吧。” “没关系的,星期六吃饭的人多,地方很难找定的,等他们找好后我们再打 的去。”学生妈妈一个劲地向他招手,喊道,“来,坐,坐呀,赵老师。” 赵树人不得不笑着走到客厅里坐下来。 他宁愿在大街上走走也不愿坐在家里。在他心中,和学生妈妈讲一场话远比 给学生补两堂课更难,而且他刚才站起来时,发现腰部酸疼得无法再端坐了。当 然,他希望她是跟他聊给他介绍女朋友的事,但是他想她当时说得那样轻松,肯 定已把它忘了。 学生妈妈在果盘里选了一个金黄色的桔子,塞到他手里说:“来,赵老师, 吃个桔子了再聊。” 赵树人把桔子放到果盘里,苦笑着说:“桔子吃了上火,嗓子已经给教书搞 坏了,吃不得。” “那吃什么呢?你自己选吧。” 咕咕叫的肚子使得他顾不上讲客气,指着那堆非常大的贡梨说,“吃个梨子 吧。” 学生妈妈拿了个贡梨帮他削,边削边说:“赵老师,看你这么年轻,想不到 教书还真有一套,一下子就把欣欣教得服服贴贴。” “这没什么,我只是抓住了他的一个性格特点,”他接过学生妈妈递过来的 雪白的梨子,那诱人的清香使他慨不得立即咬一口,“你第一次跟我谈话时说, 欣欣这个人不能对他随便许诺,因为一许诺,他就非要你实现不可,所以我抓住 他重视许诺这一特点,要求他也重视自己的诺言。不过我也没想到效果会有这么 好。” “欣欣在学校里表现怎样?” “挺好的。”说完,他咬了一口梨子,尽量轻松地嚼了几下,“上课听讲比 较认真,跟开始补课时的情形可以说是判若两人,而且他下课和同学玩得比较开 心。” “他睡午觉呢?” “我上次听你那么说了,所以睡午觉陪着他,发现他每次都睡得很快。” “是吗?”学生妈妈灿烂地笑了起来,声音也大了许多,“他去之前我就担 心他不睡午觉。他在家里随你怎样都不睡的。真感谢你,赵老师。” “不这么讲,也许是环境对他的影响,再说我这样做也是应该的。” “不过赵老师,对欣欣你不能掉以轻心的,他可能是刚去,对环境不熟才有 这种表现,环境熟了担心他会反复。” “这一点我会注意的。” “还有一点你可能还没引起注意,那就是他本身的性格。我说过他看上去斯 文得像个女孩子,实际上精怪得很,调皮得不行,他可能当你的面表现得好,背 着你是另一套。” “是吧?”赵树人一下子认真起来,刚才的补课还就在眼前呢,“上个星期 我从正面、侧面对他进行观察,可能确实因为环境原因,还没发现他这一苗头。 不过以后我一定多加注意,防患于未然。” 电话铃响了,学生妈妈边抓起电话边说:“那就真谢谢你了。” 赵树人笑着说:“你是该谢谢我。” 他猛地一愣,不知道自己怎么对学生妈妈讲出了这么一句随便的话。或许是 电话铃声使他舒了一口气,消除了紧张感吧。没想到学生妈妈放下电话,望着站 起来了的他笑咪咪地说: “没关系,他们还没进饭店,点菜也要一阵,我们还可以坐着再聊几分钟。” 3 赵树人一走进教室,学生就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告周欣的状。 “赵老师,周欣今天又犯了错误。” “他洗完澡后,把寝室里的衣柜踢倒了两个,还差一点就打伤人了。” “他一天犯一个错误。” “星期一接水跟同学打架,还踢烂了同学的水壶。” “星期二睡午觉不进寝室,还在外面打同学。” “我们班里从来没有这样的同学。”中队长余娜撅起嘴巴说,周欣入学时, 还是她争着上台发言欢迎新同学的。 “周欣,上来!”赵树人吼道。 喧闹的教室里立即静下来。 周欣从座位上站起来,瞪大一双惊惧的眼睛,迟迟不肯迈步。 “上来!”赵树人再次吼道。 他身边的同学纷纷退到自己的座位上轻轻地坐好。周欣慢慢地、慢慢地向讲 台靠拢。 “快点!” 学生从一年级入学到现在一年半来,还没有哪个学生一天犯一个错的情况, 这些错误对于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班风优秀的集体来说,性质已属恶劣。而且离那 次补课后与他妈妈的谈话才四天,那时候他还满有把握地对他妈妈说他表现好。 周欣加快了步子走上来。他那斯斯文文的样子,他那惊惧的神态,完全不像 天天做坏事的样子。然而这几天来,他发现他妈妈那天说得非常正确,他的性格 与他的外貌有着相当大的反差,他的性格内部也是非常矛盾的双重组合。 他想用最严厉的方法批评他,把他背地里调皮的那一面死死地镇压下去,哪 怕是使用一些令他惊吓的手段。 但是猛然间,他想起他妈妈讲过的情况。学生在原来的学校里,任课老师常 因他不遵守纪律罚他站,甚至把他交给班主任,不让他上课,这样不但没有让他 改正错误,反而使他上课纪律越来越糟糕,形成的破罐子破摔的错误思想。 倘若他也用生硬的方法批评他,无非是重蹈旧辙了。 “你下去吧。”赵树人轻轻地说,像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风雨突然之间消失, 露出碧空如洗的蓝天一样,屏息凝视的学生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莫 名其妙。 “晚自习后你到老师办公室里去一下,好吗?”言语轻和得像阵微风,连他 自己都感到轻松、舒畅。 学生坐在座位上,惊惧消失了,点了点头,说:“好。” 周欣走进来的时候,赵树人正在备课,办公室外面站了好几个学生。余娜和 班长都在,肯定是他们送他来的。 他冲着那几个学生说:“你们去寝室吧,洗脸漱口了准备睡觉。别到这里看, 在这种情况下围观是不礼貌的行为。”学生走了,他拉着周欣的手说:“走,我 们到休息室去。” 走出办公室,他弯了身子问:“今天拉大便吗?” “拉了,上午拉的。” “看来你妈妈给你香蕉吃是比吃药还好些。”赵树人笑着说,“我们到休息 室了,你再吃一支。” 星期天的晚上,他和所有班主任一样站在热闹得像过节的大厅里接待家长, 等他和一个高个子家长讲完话,转过头来就看见周欣妈妈笑咪咪地站在身边。 “你好,赵老师。” “你好,”赵树人连忙点头,说,“让你站了好久吧?” “没有,没有。学校回条是现在交给你吗?” “不,你让周欣带到教室里去,交给生活老师,然后我从生活老师那里拿。” “回条上我写了三条要求和建议,还有两条没写上。” 他吃了一惊,但是笑着说:“还有哪两条呢?” “一条关于是欣欣的眼镜,他常常是没戴不记得戴,戴了不记得取,麻烦你 和生活老师督促他睡觉和上体育课时取掉,平时都戴上。”学生妈妈一边说一边 抚摸着学生的头,在学生眼镜前面比划。 赵树人弯着身子看着学生,笑着对他说:“周欣,这一两个星期老师督促你 是可以的,但时间长了就不行哦。学校之所以让学生离开爸爸妈妈,独立生活在 学校里,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培养学生生活的自理能力,你明白吗?”说完 他站直身子抬起头来。猛然间,他发现学生妈妈身后站着一位靓丽的姑娘。身材 高挑丰满,洁净的面庞散发着月亮一般的光辉。一双明眸望着他,带着淡淡的微 笑。他赶紧收回目光看了看学生妈妈,学生妈妈的笑有了明显的变化,他的身子 一下子失灵一样地不自然了,连脸都有些发红。 但学生妈妈继续说:“另外一件,欣欣说他在学校里一个星期没大便,回家 吃了几支香蕉,结果一天大便了一次,所以我带了一串香蕉来了,麻烦你每天给 他吃一两支。” “是吧?这件事我没听他说过,我以后会教他有什么事向我反映,我好及时 作出处理。”幸好他还会说话,“至于吃的东西,你知道学校是不允许学生带的, 如果你要把它作药,也得告诉医务室。” “这些我都知道,但如果告诉医务室,他们会给他开药吃,我担心药对孩子 身体有害,所以我想把香蕉放到你这里,每一天找个时间把欣欣喊到一边给他吃。” 赵树人左右为难。但是很明显,让家长带回去是非常尴尬的,只好点了点头 说:“好吧。” “那就谢谢你了,赵老师,我们走了。” “嗯,你们好走。”他望着学生家长笑了笑,又望着那姑娘笑了笑,姑娘比 学生妈妈高出了很多,光亮的头发披到肩下来了,身姿袅袅娜娜。他心里涌起阵 阵暖意,但感受更多的灰心,一直延绵到现在。 他掰了一支香蕉给学生,说:“坐着吃吧。” 学生看了他一眼,放心地坐下来,无拘无束地剥起香蕉皮来。 赵树人问:“你能不能说一说你为什么要踢衣柜呢?” “我不是故意的。” “你在说谎。如果你只踢倒了一个柜子,你说你不是故意的人家可能会相信 你,但你踢倒一个后又踢倒了一个,谁会相信你不是故意的呢?”赵树人尽力轻 松地说,“你看,我不想批评你,我要是想批评你,当时在教室里就狠狠的批评 你了,对不?所以你当时为什么这样做、是对是错,你诚实回答,我决不会批评 你的;相反,老师对你这样好,你还想欺骗老师,老师一生气定然不会轻侥你的, 明白吗?” “明白了。”学生点头说。 “你说你是不是故意踢倒的?” “是的。” “不错,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就值得表扬。”赵树人笑着说,“我把你这几天 的表现想了一个晚自习,现在分析给你听听。你只要老师在的时候是总是表现得 很好,例如上课,你坐得端端正正,专心听讲,还能积极举手发言。你这样做很 正确,老师也表扬了你,对不?但是老师一离开你就犯错误,而且犯得很大,这 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你想在同学之间表现你自己,二是你忘记了你现在在哪里, 以为还是原来的那个学校。” 学生已忘了吃香蕉,睁大眼睛盯着他听。他摸了摸学生的头,说:“你边吃 边听吧,没关系的。你看,老师一不在你身边,你就踢柜子给同学看,你肯定说 了,你们看,我可以把柜子踢倒之类的话,是吗?” “是的。”学生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要同学们都注意你,知道你有多不错多厉害,是不?” “是的。” “每个人都想表现自己,让别人注意自己,这并没有错,错就错在你先择的 方式。你看,你上课选择了正确的方式,所以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但是你在同 学前面选择了一种错误的方式,所以同学不但不表扬你,甚至还当场批评你,跑 到老师这里告你的状,老师听了也很生气,是这样的吗?” “是的。” “所以你在同学前面表现自己,也应该选择正确的方式。例如你的故事讲得 好,你可以给同学讲故事,同学们听了还想听,肯定会说‘周欣,再讲一个,’ 而且会越来越多的人围到你身边听你讲,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你,对不?你还可以 把你好看的书大方地借给同学看,这样同学也会喜欢你,对不?” 学生听得笑咪咪地望着他。这笑的神态与他妈妈很像,但赵树人又觉得有很 多不同。 “那你以后还选择错误方式吗?” “不了。” 赵树人点了点头,笑着说,“这就对了。不过你知不知道哪些做法是错误的 呢?” “打架、不睡午觉、踢柜子。”学生大声说。 “还有吗?” “还有,不过我没做过。”学生笑着说。 赵树人忍不住笑了,说:“你肯定知道哪些做法是错误的。你再说一遍,你 以后还犯这些错误吗?” “不了。” “嗯,那我就看你的表现了。其实老师不在你身边时,你如果能够做到遵守 纪律,不做错事,那是最能得到老师表扬的,也是最能证明你是一个好学生的, 你能记往老师这句话吗?” “能!” “不错!”赵树人笑着说,“你犯错误的第二个原因,是你在做些错事的时 候忘了你自己在哪里了,还以为是你原来的那个学校。既然你很好地认识了自己 的错误,我就不再多说,但有一点你要你时时刻刻记往,你现在在一个新的学校 里了,这个学校里的学生都非常讲文明懂礼貌,都能非常严格地要求自己,遵守 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我们班里的每一位同学都不知道你过去的表现,都认为你 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所以你时时刻刻都要把自己当一个非常优秀的学生看待, 记往了吗?” “记往了。” “好,你现在去把语文书拿来,我给你补半个小时的语文,好吗?”赵树人 站起来,双手反到背后在下腰揉了揉,然后握成拳头用力地捶打起来。 “好。”学生走到篓子边扔了香蕉皮,笑容满面地跑了出去。 4 赵树人第一次醒来,迷迷糊糊地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才六点。 倘若在平时,这一时刻他就起床了,飞快地洗个口脸就跑到学生宿舍里看着 学生起床,然后陪他们跑步、做操。但今天是星期六,学生都回家了,一个星期 来难得有这么一点空闲,他躺在床上转动了一下身子,想继续好好睡一觉。 然而他刚把眼睛闭上,学生就都来了,不,是他来到学生中间了。同学们都 在厚厚的草坪里玩。女同学虽然也玩得很开心,跳橡皮筋、下弹子棋、讲故事, 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却总是文文静静。男同学就不同了,李星和六七个同学围 着一个足球,你追我赶地跑满了整个草坪,周欣和几个同学讲着故事也是手舞足 蹈的,许加威和熊湘龙下着象棋,旁观的同学把他们围得只露出半截身子,叫喧 声比踢足球都还要高。然而陈静一个人无力地坐在远远的地方,耷拉着脑袋,低 垂着眼帘,孤零零的。 上星期他在学校里还好好的,回家竟得了重感冒,家里想让他病好了再上学, 可他生怕耽误了半节课,吵着要来。听课的时候他还强打起精神,一到活动时间, 他就这样无力地坐到远远的地方观望。 赵树人想走过去,可是一提脚,“咚”的一声,把床铺重重地打了一下。 看看钟,离第一次醒来不到关个小时,他又把眼睛闭上。然而这时候再也睡 不着了,繁杂的思绪像洪水一样訇然作响;像一团团云雾一样杂乱无章。 一会儿,邓听、周琰两人做作业的神态浮现在眼前,他们做作业总是不自觉, 你站在旁边他就写,你一走开他就不写,有时候你站在别的同学那里望望,他们 好像在写,等你细看,其实他们只是握着笔坐在那里,并没有写。现在想着,真 想把他们喊到身边来,好好地跟他们谈谈可是学生都回去了,他只能干着急。 一会儿,学生两套堆在办公室里的作业本从杂乱的背景上显现出来,而他得 赶在周末这两天改出来。心里仿佛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说,你每天的睡眠不到 八个小时,今天就别想任何事,好好睡一觉吧;另一个在说,起来,起来,你还 有作业要改。 一会儿,昨天家长接学生时与周欣妈妈谈话的情景如在眼前。那时候班里接 得只剩下四个学生了,他腰部痛得不行,找了把椅子坐着,学生围上来,并不知 道他的痛苦,快乐的得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嗨,欣欣!” 赵树人连忙站起来笑着招呼。 学生妈妈牵住学生的手,急切地笑着问:“赵老师,这个星期欣欣表现怎样?” “前面几天犯了一些错误,跟他谈了几次话,好了很多。” “是吗,欣欣?犯了什么错误?”学生妈妈摸着学生的脸蛋笑着问。 赵树人心想过去了的事学生又有了改正,不讲算了,但学生妈妈问了又问, 学生又怯怯地不敢讲,他只好讲了一遍,讲完了,学生妈妈又向他问学生吃饭啊、 睡觉啊、大便啊等等一些情况,不觉就问了半过多小时。 本来星期五是班主任最忙的时候,放学前给学生讲了半个多小时的话,放学 时又跟学生家长交谈了将近一个小时,现在又是半个多小时,口里干得有些张不 开,便说:“只要改正得好,前面的老师一概不究了,好不?现在跟妈妈回家, 在家里也要严格要求自己,表现好,听到了吗?”说着送他们走出教室。 学生妈妈在走廊里站着问:“赵老师,你星期六有空吗?” “怎么呢?” “我想请你到我家里去给欣欣补课。” “课补得差不多了,下个星期到学校了我再给他补完。” “我是想请你到我家里去督促欣欣做家庭作业,你上次辅导他的情况真叫人 满意,我担心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赵树人苦笑,“不这么讲,只要掌握方法,你们一定也能。” “到我们家去吧,反正没事。” “我明天得去省一医院看病,我已经跟我叔叔约好了。” “那就星期天去吧。”学生妈妈说。 “看看,好吗?我要是去的话,先打电话给你。”赵树人想推,五天的工作 累得不能再累了,他想休息,而且他的腰疼也需要休息。 昨天晚上他上床前还下决心好好睡上一觉,然而现在却怎么也睡不着。而且 腰痛得像谁在那里紧攥着一根经,一下一下地扯着。 一个星期来,上完一节课再回办公室,他都不得不弓着身子撑着腰慢慢地走。 同事见他痛到这个样子,问这问那,猜测种种病症,甚至担心是坐骨神经的问题, 急着要他赶快去医院检查。 星期三情急之中,他想起了省一医院的表叔叔,叔叔也很关心,叫他今天九 点钟赶过去。看看钟,还不到七点,但他再也睡不下了,索性爬了起来。 省一在省城的北边,半个多小时的车后,赵树人进了熙熙嚷嚷的大厅。看了 一阵医院示意图,他在急诊室里找到坐在那里等他的叔叔。 叔叔立即带他回到大厅,在骨科窗口挂了号,又带他爬到三楼,进了骨科室。 房子里站了好几个病人,叔叔坐在那里等,赵树人疑惑地说:“我在省二看时, 她们说是看神经内科,我自己也觉得是神经痛。” 叔叔说:“如果是坐骨神经痛,就会压迫腿,引起行动不便,你没有这种症 状,是骨科方面的问题。” 病人走了,叔叔跟医生讲了几句话,把两人介绍了一翻。 医生叫他坐下,朋友般地询问了他一阵病情,然后总结性地说是韧带拉伤, 腰肌劳损,伴有风湿痛,问题不大。又问他以前吃过药没有,他说没有,医生开 着药方,更有把握地说:“没有吃过药就会好得更快。不过既然与风湿有关,要 想断根是很难的,还要靠自己平时多注意冷暖,操劳别过度。”赵树人听着,一 面笑自己的无知,另一方面仿佛太阳掀开云雾,从东方升了起来,心里眼里望着 医生,充满了感激。 两人出了骨科室,叔叔又带他去划价、拿药。价划出来,要三百多块,叔叔 说:“你又报不了,有两样药可以不拿。” 赵树人忙说:“既然开了,就拿把,只求病好得快些。” 出了医院,赵树人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一两个月拖在身上的病痛他终于清 楚了原因,而且不像他与同事想象的那样坏,他感到浑身轻松,腰部的酸痛似乎 也只隐隐约约的一点了。 他走到立交桥洞子里。桥洞内侧都是卖成衣的店子,店子前面有约可四人并 肩走的过道,过道的外边又摆着卖汗衫、短裙、鞋袜和乳罩之类的一长排摊子, 摊子外边才是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大道。 他慢慢地走在这大道中间,平时他把自己关在学校里,守在孩子们身边,孩 子们有老师的守护,集体学习、集体游戏,健康地成长,仿如在天堂,而他自己 则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贪婪地四处张望,仿佛想把这凡世的人间气息装 满自己所有的口袋。他的目光不时被几处光彩照人的姿色所吸引。有一次他转过 过身来,竟发现身边走着一位任何人看一眼都会被之迷醉的姑娘! 姑娘身材高颀苗条,穿着一件乳白底色起大绿花的薄丝套裙。裙子很长,行 走的时候,她双手轻轻地把裙子往上提着。脸蛋、手臂白嫩、透明,仿佛晶莹、 清亮的露珠。那宽宽的额头放射着天使般的光芒,脸上带着一种似乎天然的谦逊、 温和、纯洁的笑容。 长长的白净细巧的脖子稍稍前倾,更增加了她谦逊的美态。 他仿佛受了无形的牵引,一直跟着她走上立交桥。姑娘喊住一辆的士的当儿, 一阵阵风撩起她短短的上装,一龚纤巧的腰身便如仙境般时隐时现。 他在立交桥上久久地站着,后来他看了一下表,才十点。去哪里呢?他想起 了周欣,想起了学生妈妈,想起学生妈妈那次带到学校里去的姑娘,她高大丰满 的身材、浑圆白净如满月的脸庞,压倒群芳般地浮现在他眼前。然而姑娘的笑容 告诉了他一切,他摇了摇脑袋,象要把她的形象驱开,目光又望向远方。 “赵老师,你真年轻……”他不知道这是学生妈妈的话还是学生爸爸的话, 是的,一句人人常说的话,等你想起的时候,你倒不知是谁说的了,但它们就这 样响在赵树人的耳朵里。我还年轻么?他问自己,二十六岁了,没有女朋友,也 没谈过恋爱,他的时间到哪里去了呢? 好在他虽不是天生的乐观派,也不是很容易被一些痛苦和忧愁所影响的人, 他能在困境在寂寞中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想起学生妈妈的请求,想起学生仍旧没 有学的一些功课,他想在这繁华的大街上逛逛,或是坐到哪里休息,然而仿佛是 受了习惯力量的推引,他朝车站走去。 他爬上客车坐下,不一会儿,车就开了。 学生妈妈又会提出什么要求和建议呢?学生又会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这次补课 呢?其实与学生妈妈谈话,能使他更好地搞好教学工作。我之所以害怕与她谈话, 是因为我的工作做得还不够细致和具体。他在心里笑着对自己说,眼睛透过玻璃 窗,望着外面灿烂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