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影视厅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这是出乎我们几个哥们儿的预料的。校园摇滚不 是第一次见识了,就是那么回事儿,几个有情绪的没能耐的学生靠着仅存的对音乐 的那么一点执著,傻逼似的花钱买那么几件破乐器,憋着劲儿要把自己那点儿情绪 发泄出来。如果忙活半天台下没什么反应,就显得哥几个特另类,特脱俗;一不小 心引起点儿气氛什么的,哥几个立即兴奋得脸红脖子粗的,仿佛自己已经牛逼得除 了北以外什么都知道似的。但说到底也是拥有共同爱好的同志们,就一边捧个场给 丫点鼓励,一边满足下自己的音乐私欲。 曲北一屁股坐在我边上,对我极暧昧地说了声“Hi”,打量了一下我另一边的 两个哥们,发现并不认识,讪讪一笑,点个头算是打了招呼。周方鸰和焦通看了我 一眼,见我没什么表情,也就没理曲北。 曲北是我不算太熟的东北老乡,建工系的,几次接触下来的感觉是这逼是个无 事忙,一天到晚除了有用的一点儿不想,不知道是他自己不够忙,还是觉得别人都 闲着没事儿,挖空心思讨别人的厌,最后收获一两句变着法儿骂他的话,才算心满 意足地结束纠缠,大度地离开,重新酝酿好情绪,再去惹其它人的恶心……用句北 方话说就是“事儿逼”。 有一次我在寝室上机,这逼进来了,站我后面看了半天,终于让我再也写不出 一句代码,一怒之下我退出了编程环境,这逼来了一句:“编程呢?宁飞。真强!” “有事儿吗?”我挤出一点儿笑容给他。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聊?”曲北恭谨地掏出一支三五,我心领神会地掏出自 己的火机,没想到这逼一把抢过去,“谢了,你怎么知道我没带火机?” 我只好自己掏出烟,心想这逼怎么也得给我点上吧。烟掏到一半儿,就听火机 砸在桌子上的一响,这逼开始嚷嚷:“操,今天真倒霉,叫一小逼崽子踹了一脚… …” 我顿觉喜不自胜,表面作不满状:“谁啊?” “就你们系那天津人,少年班那个,……” “他跟你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吧,你犯他什么恶了?”我点上烟,关切地问。 “他女朋友不是我们系的吗?你不知道?”曲北说着抓起我的杯子,把我晾的 那点儿开水一饮而尽,鼓着腮帮子,瞪圆他那双三角眼,一种惊诧的模样。我厌恶 地有意无意将烟灰弹落在他放回杯子的手上,曲北一个冷不防,把嘴里那点水都喷 出来了,裤子顿时湿了一片,跟尿裤子了似的。 我意犹未尽的拿出我擦皮鞋的抹布,趁他没看清胡乱擦了一气:“呦,不好意 思啊……” 曲北可能觉得私处屡受冲击,不自在地推辞着:“没事儿,算了,没事儿。” 我随手扔了抹布,吸了口烟,忽作严肃状质问道:“你聊人家的女朋友了吧? 要不然人家稀罕碰你啊?” “就是他俩正打网球,我吃了饭经过场边,一球‘唰’地飞过来了,哥们儿一 把抓住,扭头一看原来是张莉莉,我们系花,正朝我走过来,我就一时兴起摆了个 谱。那边朝我要球,我就反问:这球是我拣的,为什么要给你呀?张莉莉说:这球 是我们的呀?我说:给你也行,怎么谢我呀?这时那小逼崽子旁边一脚踹过来:给 你一脚够了吧?”曲北说到这儿,不愤地使劲把烟掐灭,“我说你干嘛呀, 那逼更 嚣张了,说我要是‘再犯贫就抽丫的’。我就是给张莉莉点面子,当时没跟那逼计 较,别看他比我高一头,真打起来就是另外一回事儿……” 我表面上哼哈称是,心里大骂曲北傻逼,就这么一没事找事的主儿,谁见谁不 想抽丫的? 我看这逼絮絮叨叨的,就果断地把他的话打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不是哥们儿?是不是老乡?是不是朋友?”曲北一副大义凛然的pose吓了 我一跳,我忙说:“是,是,是……你说怎么着吧!他妈的,这背井离乡的,不靠 老乡靠谁呀?今儿你找我是看得起我,我他妈没多大能耐,在这计算机系还有个一 官半职,将来能给自己就上多大劲不知道,现在老乡找我办点事儿,我要是不发挥 一下还叫什么人。你等着,我跟那天津人挺熟的,有什么事都好商量,我去把他找 来问清楚……” 曲北猛地一把抓住我,感激涕零地说:“行,今儿有你这句话,我就知道我曲 北不是一没人交好的主儿,你宁飞也是一有情有义的哥们儿。——不就一脚的委屈 吗?能结交你这样的朋友,就他妈挨一百脚,我曲北哼一声都不是妈生的!” 我深明大义的拍拍曲北的肩:“成。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冲这义薄云天的胸 襟,谁还能笑话咱们是怎么的?……”这时候那天津人正好来我寝室找我,一进屋 就看见曲北了,立即在门口站定挑衅地瞪着他。 曲北神色略显仓皇,但又马上泰然地冲我说:“没错,就咱们这么大度的,谁 转不过那磨儿,非要斤斤计较的就是小人。”说着瞟了门口那人一眼,紧接着冷笑 一声,说,“得了,这事儿就这么的了,我走了,改天再请你吃饭。” 我目送曲北侧着身从门口挤出去,喊了一句:“说这个太见外了吧!” 远远地传来声音:“也是啊,那再说吧!” 我和那天津人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事儿逼!” 大学上了两年了,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但曲北这号既缺智商又活跃的人物还就 独一无二。 对这种人除了看着他犯傻,难道还想改造他吗?所以眼下我就当台上台下两出 戏,真是不至于看得腻烦。 “宁飞,今儿是不有个乐队叫‘不知道’的?”曲北点了根烟,眨眨被烟呛到 了的三角眼,追着我问。 “不知道。”我有一搭没一搭的。 “叫‘不明白’吧,”周方鸰忍不住接口道,“主唱是个叫白明的,大概就是 出处吧。” “噢,”曲北恍然大悟,“那主唱要是叫齐博,这乐队还不得叫‘不勃起’啊?!” 我们仨竟被这个无稽的幽默惹的扑哧一乐,焦通这个淫棍竟附和起来:“真不 如让叫洪剑的人当主唱,老练多了,叫‘不见红’……” “我操!”就曲北一人激赏着,而且声音特大,周围两米的人都鄙夷地看了看 他。 这惊动了一个现场工作人员,他直奔曲北走来,小心地说:“不好意思,影视 厅里不许抽烟。” 曲北毫无愧色的反诘:“你看见我抽了吗?我这儿端着都不行啊?” 执场同学懒得客气了:“你把它掐灭了,爱怎么端着就怎么端着。” 我一把夺过曲北手里的烟,在鞋底擦灭了,扔在地上。执场的见状平静地走了, 曲北冲人家背影“操”了一句,过了半天,蹭了蹭屁股,贴近我耳朵说了一句: “我真的一口还没抽呢!” 演出开始了,开始的木吉他弹唱只能算是校园民谣,那温柔劲让我判断出唱歌 的是个情荒,一肚子似水柔情无处发泄,情欲猛烈时将苦闷化成旋律,怀着能使一 批妞儿晕菜的初衷,绞尽脑汁百炼成钢。如果有人说这是无病呻吟,我第一个跳出 来反对,凭我写小说的种种感悟,我就能体会他们的创作意图,作品若不能为作家 解决一些实际问题,何苦为之? 不过这民谣在这摇滚音乐会上只能是暖场而已,只要唱了一溜十三招没让大伙 犯困就不能算失败,要是偶尔赢得些掌声就表示你有点牛逼了。 突然的一阵架子鼓,敲得人心慌。周方鸰捅捅我:“‘不见红’上了。” 一帮穿黑皮夹克的男的大摇大摆地走上来,纷纷不太高兴似的甩了甩各自的乐 器,刚才打鼓那个还把鼓棰扔地上了。嚣张的气氛使台下也鼓噪起来,口哨声、起 哄声不断从大厅角落里窜出。随着电吉他的巨响,全场顿时安静下来。主音吉他几 轮怪异的和弦后,中央的长头发走向麦克,激动的说了句:“大家好,我们是‘不 明白’。” 这时竟听见几个女生窃笑,转念一想,不大了解内情的人听了这开场白是会觉 得有点傻逼。那长头发就是白明吧,他怎么也不琢磨一下就张嘴,模仿的有点过了。 白明关照了一下他那几个队员,见鼓手也已经把鼓棰又重新握在手里了,便放 心地拨弄了几下吉他,突然握紧麦克,大喝一声:“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摔下来,这哥们儿也太不收敛了,换一懂事点儿的决不会 没谱成这样,这套词儿打崔哑嗓子那儿开始就喊臭了,他还敢从嘴里吐出来。台下 居然零星地传出高高低低的“好了”,他没过够上台瘾,你们还没捧过场是怎么着? 打摇滚这儿也搜得出这么多媚俗的东西。 第一首歌我仔细听了,记住了主旋律,但第二首一开始就分辨不清了,等到这 首也完了,突然觉得这两首歌差不多,应该连着唱下来。但歌词却不搭界,俩歌分 别叫“水怪”和“走出城市”。 兴致大减,我招呼哥几个出去抽烟,曲北也跟出来了,憋着把我没收他那根儿 蹭回来。 这里要介绍一下我的烟盒。其实就是一纯三五的烟盒,里面三分之一的纯三五, 三分之一的中南海,三分之一的大前门。其中中南海是倒放的,而纯三五的过滤嘴 是白的,于是三种烟在盒子打开的霎那一目了然。这并不复杂的机关就完成了我在 交际中的一点私心。 给方鸰、焦通各发了一根三五,曲北一根大前门,自己拣了根中南海。曲北见 分工清楚异常,就也没得便宜卖乖,和大伙高高兴兴地聚首抽烟。 曲北有点兴奋似的问我:“怎么样?宁飞,有马子吗?” “没有。” 曲北将信将疑地转向周和焦,两人都没理他。他半带嘲笑地问:“不对吧,学 生会主席就没替自己解决点需要,怎么就没挂上一个?” 我谦虚道:“不行不行,我们系的女生一个个牛逼得很,比我们男的还阳刚呢, 用长个儿那点工夫,把个性全长脸上了,最后就是让我们不敢低头,否则满眼都是 阶级斗争的大好形势,搞得整个人一点儿小资产阶级情调不敢泛滥。阳痿得一塌糊 涂。” 曲北英雄惜英雄地感慨道:“一提这个就是全理工科男生的悲哀,你说怎么靓 妞都考不上大学哪?” 焦通接口道:“这很合理。靓妞不愁嫁,自然没那份儿卧薪尝胆的劲儿,而且 净忙着释放美丽了,那有空啃书啊;人总得有点追求吧,长的丑也不能自暴自弃不 是?怎么办?用文凭跟不公的命运拼个你死我活吧,在不济也能自己养活自己了, 没人时候,冲自己讲一句:没有男人也不会死,长的漂亮又怎地,老娘差那儿啊?” 曲北为之狂笑,周方鸰则成熟地摇了摇头:“通哥这么说,岂不是把女人简单 的划分成‘秀外’和‘慧中’两种了,太笼统了吧。” 焦通冷笑一声说:“不愧是方鸰,有深度。我也相信有那种既秀外又慧中的, 否则你我的择偶标准就要受到挑战了不是吗?” 大家沉思了一会儿,我总结道:“这问题太复杂了,哪里是三言两语可以说的 透彻的?” 其他人纷纷点头表示赞许。这时,影视厅传出的声音突然从大老爷们的嘶吼变 成了少女从容的声线,虽然仍旧带有些许不羁,却少了匮乏理智的火药味,这才是 摇滚精神的成熟体现吧。 哥几个稍一对视,立即抛掉手中烟头,冲动地奔回大厅,猛烈的心跳让我意识 到自己仍是年轻气盛的。一进门,看见跑在前面的周、焦都瞳孔放大地呆立着,扭 头一看—— 血液倏地涌进头颅,心里就像被充电似的悸动。虽然很活跃,却理不清头绪的 大脑,告诉我,有事情要发生了。 台上独唱的不是别人,是邻班的女生——林宓。 和她虽来往不多,却让我早就知道,她和一同上课的其他女生不同。究竟怎么 不同,很难概括,甚至有时我总认为这是直觉上的东西,不好深究。不过有一点可 以肯定,她是正常心态保有较好的一个,就是说知道自己是谁,知道为人处事的道 理,开朗、客观。这表面上好像很平常,其实很难做到。不,应该说很难保持。我 是个相信人性本善多些的人,就算现在那些让我不舒服的女生,相信她们也有过单 纯、平和的心态的。只不过慢慢变了,变了心态了。 林宓很好交往,平时见面总能亲切地跟我打个招呼。这很稀有。很多女生见到 我时,恨不得把眼睛转移到后脑勺上,但那样就更难看了,权衡之后,她们决定宁 可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也不要跟我视线交叉。对于这种情况,我通常喜欢反而 盯着她们看,直到擦肩而过,再付以轻蔑一笑。有的被我盯得发毛,忍不住转过头 应付一下,我就会绽露无邪的微笑给她,以资鼓励。 林宓很懂得表达自己,或者说喜欢让别人懂得自己。有一次我办了个羽毛球赛, 请来个外校的队打团体。林宓和她们班的吴琦的打女双,临时凑的。对手很强,两 女孩勇敢的拚搏,第一局惜败。我感动了,鼓励说:“林宓,你们只要拿下一局, 晚上饭我请。” 她自然地一笑,用球拍指着我说:“说话算数啊!” 这时我想的是,无论怎样结果,都要犒劳一下这个有激情的女孩。 上场了,我的心开始随着她们的球拍游弋在那方寸之地。比赛是艰苦的,但场 上场下始终享受在激情与信任的过程里,我的鼓励,她们的汗水,渐渐融化了我们 客观上造成已久的隔阂,我不得不承认,理工科的女孩也不是一无是处。这样想其 实更让我对自己的偏执惭愧,应该说,在她们那里,我还有太多不了解的,太多猜 测的成分,让我不能摆脱距离去领悟,去思考,去认识生活在我周围的这些女孩的 本来面目。 始终是奋斗,毫无相互的怨尤,她们完成了最后一搏。带着些许无奈的苦笑, 林宓转身下场。看见场外仍是我虔诚的鼓掌,一丝女孩特有的娇羞竟跃于眉目之间, 白皙的皮肤浮现了比疲劳更多的红晕,接下来竟是让我一生难忘的举动—— 林宓仿佛有点惭愧没能拿下一局的朝我笑笑,不知所措间竟走近我,腾出右手 并伸过来,轻轻说道:“握握手吧!” 我惊喜地做出反应。轻松的碎发,含笑的眉目,诚恳的口齿,可爱的女孩。我 老了吗?这本是年轻人表达自己的正常方式啊,可我却分析出无数意外和感激。 这一刻,我想,我们成为朋友了。 唱完了,我们全部起立鼓掌,焦通甚至用力挥手,但林宓只一鞠躬,便退到麦 克一侧。旁边走过来一男的,冲话筒讲:“这是我们乐队的特邀歌手——林宓,我 们这首‘纷扰’就她唱合适,今天送给所有在纷扰中仍能保有激情和信念的朋友们, 再次感谢林宓。” 又是一阵掌声,林宓含笑一躬后,顺着那男的手比划的方向走下舞台。 哥几个又坐下了。周方鸰感喟道:“平时一起上课,真没看出来,这丫头还有 这两下子。” “颇有气质嘛!哎,说是中文系的谁敢不信?”焦通补充道。 曲北五迷三倒地埋怨我:“宁飞,你唬我。你们系这妞儿虽不能算一美人,但 绝对够味儿了,你丫心多高啊?这也叫阶级敌人?——那我就他妈甘心接受改造。” “这是我朋友。”我极力掩饰内心的波澜,“哥们儿一样的朋友。” 曲北又开始冒傻气:“既然这么熟,给哥们儿介绍一下。唉,她有男朋友吗?” “就你啊,整个一‘纷扰’,盖你的空中楼阁去吧!”我站起来往外走。 “你小瞧我们建工系是怎么的——哎,你不看了?”曲北伸脖子问我。 “明天要去上课,作业没写呢。”我看了看周、焦二人,“你们怎么着?” 焦通一脸无知地问:“你丫什么时候开始上课、写作业啦?” “今儿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