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面对着环绕在他周围的十来个人,焦通的表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本能的自 强着,他不愿意大家看到颓废的自己;而同时,他又难以置信的憔悴,干涩苍白的 嘴唇,一张一翕,似要讲话,但又仿佛元气未复,一时难以倾吐。 大家都感到了微妙的形势发生了变化,是朝着我们担心的方面变化了,虽然都 想趁焦通清醒之际说上几句安慰他、同时安慰自己的话,但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 不知怎么表达,生怕措辞不当或者只言片语无法使他会意。 终于,焦通开口了:“宁飞……” “我在这儿,通哥。”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你是个傻逼的话吗?”焦通声音很清楚,但 是断续无力。 “怎么会不记得呢。爱一个人要让大家都知道嘛!”我强作笑容答道。 “是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竟也笑笑地纠正我。 “哦!对,是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努力地咽下心里泛上来的一丝酸楚。 “那你还等什么呀?”焦通抬抬眼皮,不动声色地看看另一边的林宓。 “会让……我会让她知道的。”我虽然原本就做好了对她表白的准备,但眼下 无论如何不合时宜,我只能这样不明不白地敷衍一下。 “那我……我也要让她知道,否则……虽然很对不住你……” “你说什么呀,明明是我对不起你。”我瞬间以为焦通在说胡话,便打断了他。 焦通不回应我的话,而是扭过头看着孙菁:“孙菁,宁飞是个很好的男人,你 能遇上他,跟他在一起是你的幸运……”我听到这里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任由泪水 夺眶而出。孙菁则走近一步,靠近他的枕边,让他不必探出头说话,而她脸上,早 已挂满了泪水。 焦通若无其事的继续说:“是啊,他会给你幸福……但是你不能忽视一点,两 个人在一起的初衷是共同的幸福,而不是某一个人的幸福……当他需要寻找他的那 份幸福时,你应该尊重他的选择,不去埋怨他,牵绊他……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孙菁夸张地点点头表示她明白,而我这时则有点尴尬,这些话其实是我早该说 的,却在今天,这样的一天,由焦通替我说出,这足以证明,我没焦通说的那么磊 落、那么值得信赖。 我忍不住说道:“焦通你别说了,算了,一切都不重要。只要你快点复元,一 切又都跟从前一样,不会有变化,没必要去改变什么……” “你怎么了……”焦通表情肃穆地打断我,“你不是这样的呀——你不要因为 我这样,就丧失自己的原则好不好?” “我有什么原则,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动情地说,“其实我谁都不是,就 是一个懦弱、犹疑的俗人。” “你丫真的迷失自己了?”焦通眼神里透出一丝急切,“我怎么……这样吧, 让我做个表率来引导你一下吧……” 焦通面向孙菁,做出十分郑重的表情,仿佛下了一生最大决心似的,诚恳坚定 地说:“孙菁,其实那天你说喜欢我,我真的兴奋了一整天,晚上都无法入睡;虽 然我明白这是你的一时冲动,但是我情愿在潜意识里蒙蔽自己,让自己尽情体会了 你的温存……”说着,焦通大喘了一口气,孙菁忙说:“你慢慢说,别急……” “我没时间了。”焦通这句话终于使每个人心里的防线毫无抵抗地崩溃了,啜 泣声霎时变得明显而绝望。 焦通反而更加坦然似的,接着说:“通过你两次来北京我们相处相知,我知道 我已经没法儿忘记你了;也许是你最初来的时候,还没和宁飞重新在一起,否则我 不会滋生这个念头。但是已经如此了,即使后来宁飞告诉我你们又和好,我也不曾 逃避,我虽然不敢冒失地向你坦白,但是我不会让自己不敢正视这个事实——我喜 欢你!” 说到这里,焦通释然微笑着。抑或惊讶,抑或震撼,总之我脑里一阵轰鸣;孙 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抓住焦通的手,感激地面对着他,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眼神, 仿佛在这一刻,这属于焦通的时间里,给了他最大也是最后的肯定。 焦通转向我,他的眼睛竟变得清澈有神了,完全没有恶化的迹象,这就是抒发 自己最深感慨后的舒畅吧。他徐徐说:“不好意思呀,宁飞,我……我这样是不是 不够意思呀?你说呀……你骂我吧,干嘛呢?大老爷们儿还哭天抹泪的……放心吧, 我没用的,我这样说是没用的,就算全世界都知道也是没用的,因为……” “有用!”孙菁终于开口了,“你不会有事的……你还要送我的呀,说好了的 呀,你不是说要送我上火车的吗?而且,我还会再来的,再来看你,到时候,我们 三个人可以到处去玩儿啊!去你家,去杭州,随便我们去哪儿,我们做一辈子的伴!” 焦通原本干涩的脸,如今已变得红润、湿润,他终于淌下了留恋的泪水;他留 恋孙菁的承诺,憧憬承诺中的景象,他不肯轻言放弃了,他不肯单方面让孙菁的承 诺流于无形…… “对,焦通,你好好养着吧,”我接着孙菁说,“等你好了以后,我带你去沈 阳,去到我和孙菁的家里玩儿;中国这么大,这么多好玩的地方,我们这么年轻, 随便我们怎么玩儿。杭州就不错,我也可以做你们的导游了。” 在这样的时刻,我们都变得单纯、真挚了,没谁在意还有什么是要隐瞒的,也 没谁对谁斤斤计较,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了,起码在这一刻,是微不足道的。 但是焦通却是不同的心境,他无奈地对我说:“你看你,我好不容易帮你瞒着, 你这么就给说漏了……” 孙菁在旁轻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前天我到新东方去了,没人知道什么 ‘高程’培训……” 我惭愧地咬咬嘴唇,焦通却像被人说破谜底的小孩子似的笑了:“宁飞,我们 棋差一招。” 我强笑着点点头,并迎合轻松气氛说:“你总不能让我把新东方的人也收买了 吧?” 几乎所有人都多少笑了笑。 焦通突然闭上了眼睛,我们顿时又紧张起来。我声音颤抖地唤道:“通哥?” “啊……”焦通好像疲惫至极地慢慢睁开眼睛,“没事儿……我有点累了,歇 会儿,你们继续说啊。” “我们出去吧,让他好好休息。”周方鸰建议道。 大家都表示赞成。 焦通又半睁双眼,对孙菁说:“你能陪我一会儿吗?” 孙菁点点头。 我们纷纷撤出病房,在走廊的长椅上瘫坐下来。保卫处的人走过来说:“我先 回去备案,还得处理疯子的问题,有什么事儿给我们打电话。” 他的语气温和异常,我不禁中肯地点点头。他伸出大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 转身走了。从背影也看得出,他在叹息。 本来我准备出来后跟孙菁说抱歉的,但是现在,她仍端坐在焦通枕边。透过玻 璃窗,只能看到她的背影,难道以后我也只能追随她的背影了吗? 焦通的用心良苦,我深深了解,但是我现在更加辗转与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上。 毕竟焦通已经表明了心意,他复元后,我怎么面对三个人的未来呢?如果说,在我、 孙菁和林宓的关系上,我的方针是失败的,是让焦通不齿的;这回,我绝对不可以 再让他失望。我决定了,让他的负伤取得意义,帮他换取美丽的爱情,这才是他应 该得到的,也是我对他最好的报答。 其实只要他转危为安,怎样都好;虽然天已经亮了,太阳在北京的上空重新发 光发热,但是他也已经醒过来了,而且神智清楚,怎么都不像……肯定是医生危言 耸听,据我从前从生活中的经验,当然大多来自影视剧,腹部被刺中的英雄好汉很 少有致命的;焦通也是英雄好汉,生活中最善良、最果敢的英雄,他吉人天相,他 应该有神灵庇佑。 我来到林宓面前,她一瞬间的表情十分张皇,仿佛怕我说出什么她不肯听到的 话似的。我故作轻松地说:“要不你和她们女生先回去吧,都熬了一夜了;焦通这 么稳定了,放心吧,等他彻底脱离危险时我通知你。” 林宓除却了紧张神情,反而内疚地说:“都是我不好,偏要先去吃饭,不然就 不会这样了……” 我听了也很后悔在大兴隆浪费的四十分钟,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可以扭转,一 切都不会发生。但是这是现在才能意识到的,谁能预算的出呢?所以我只能劝慰她: “算了,不关你的事儿。别想了——如果要怨的话,也是我,我不该跑去杭州,让 焦通一个人照顾孙菁。” 这回是林宓反过来劝我了:“这不是根本原因,即使你不去,可能也避免不了 疯子的骚扰;即使不是焦通,你被刺伤也不好呀。” “但是这是我分内的责任,如果一定要有人被刺,也该是我,而不是不相关的 他。”我悲愤地说。 林宓看看我,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出来:“你认为孙菁有危险,焦通会是不 相关的人吗?” 我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忽略了焦通对孙菁的那份心意,于是无话可说。 两个白衣人陡然从我们身边快步走过,当我醒觉他们是监察室的值班医生时, 焦通病房的门已经被他们一把撞开了。我直觉地跟着进去了,后面跟了七八个人的 脚步声。 一阵只有几分钟但长得令人窒息的急救后,医生决定放弃努力,开始收拾诸如 心脏起搏器等工具,并拿起本子记录着什么……我伸手想阻止这一切,但被人拉住 了。我的什么什么都空了,白花花一片,我木头一样僵持着那最后的动作,耳朵里 竟也听不见哭声。 在护士要把被单盖在焦通脸上的时候,孙菁伸手拦住了,护士体谅地停下来。 只见孙菁表情肃穆凝重,缓缓俯下身,在嘴唇接近焦通苍白的脸的刹那,深情地闭 起双眼,轻轻地吻下去。我被什么刺了似的一抖,我不是颤栗于忌妒和不解,而是 颤栗于孙菁这一刻的崇高和执著。 走出病房,永远走出了那个世界,那个充满热忱爱恋的世界。焦通你做到了, 在那个世界里,你讲出了心声,整个“世界”都知道了,都共鸣了。而我,则没有 做到,可能永远无法做到了,在失去你的悲痛中,我无法抽身,无法再去追求你所 说的真正的我,作为傻逼的我…… 1999年10月7日, 你去了,在这我们原本约定重聚的一天。我想仰天长叹,我 苦于无力回天,只要我仍在这个世上苟活,就无法洗脱沉重的负罪感。你去了,带 着对孙菁的留恋,和孙菁的吻,我想补偿都没有机会了。我想我所能做的,就是继 续你的使命,做她的护花使者,让你泉下有知也无需为你爱的人担心。相信我吧, 兄弟,如果哪个家伙敢动孙菁一根汗毛,我宁飞提头来见你。你还是去了,这么早 的去了,还有多少岁月等你去历经,多少梦想等你去兑现。你的父母,远在黑龙江, 等着你的报答呵护;你的祖国,在充满期待,等着你的报效建设…… 走出病房,永远走出了那个世界,那个充满伤怀遗憾的世界。我终于崩溃了, 双手掩面,跌落在长椅上,失声痛哭。方鸰上前劝我,话刚出口被刘婷婷拉住了, “让他哭吧,否则更难受,”刘婷婷哭腔很重的说。方鸰只好说:“宁飞,我们先 回去吧,这后面的事还得学校处理。” “你们先走吧,我再陪他一会儿……”我头也不抬的哽咽道。 停了几秒钟,方鸰说好吧,然后招呼大家回去。 就在这时,就在这个我最无助、最心碎的时候,那只手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那只曾给我万种滋味的手,给我痴狂依恋的手,竟然在这个时候,戏剧般地又 重新伸向了我。我不可能不抬头张望,多么熟悉的神情,多么真挚的眼神,昔日的 情景竟在今天重来。 我曾私下以为,这种情景将永远作为回忆停留在我的视野里,不会再重现了; 而同时我又多么留恋或者说垂涎这握手的感受,那种激情的碰撞,那种热情的抒发, 不需要言语,不流于缄默,仅在两手接触的刹那,得到完美的沟通。那一次的握手, 让我了解了这个女孩,对她产生了好感,并引发了许多感情纠葛;而这一次,它的 意义更加不凡…… 我缓缓伸出了手,望着她哭红的双眼,望见的却是一种信任,一种鼓舞,在固 执地激发着我的精神,在拼命地从谷底把我往上拉。纵使我颓丧至极,纵使我消极 如斯,那只白皙的手依然倔强地牵引着我,仿佛在谴责我的软弱,在批判我的沮丧, 同时又在不停地告诉我:会好的,会好的,一切会好,宁飞你要坚强,要坚强起来 给我看,给你爱的人看,给你热爱的生活看…… 握住她的手,我忍不住把最后一通眼泪挥洒一光。这里面不单单是为焦通的过 逝而悲伤,更多的是来自对她的感激而动容。 “节哀顺便。”她松开了手。 我机械地点点头,并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人散尽,我痴痴望着病房里望不到半点眉目的焦通,我的头脑里仿佛热血沸腾, 我的酸楚渐渐消退,反而由丹田慢慢积攒了一股潮流,又慢慢传遍身体各部,我略 微有点颤抖了,这是类似于兴奋和激动的一种状态。 “我要坚强活下去,通哥;而且要活的很好,连你的份一起活下去……”我不 停在心里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料理焦通的后事。目睹了她父母的悲痛欲绝,疯子被从 保卫处押走;奇怪的是他父母在了解了情况后竟然没有对我的一丝怨恨,反而当我 是焦通在这里最亲密的伙伴,嘱咐我,关照我。我也渐渐像待自己父母一样待二老, 协助他们做完了焦通遗物的收集,直到最后送他们上火车依依话别……虽然焦通上 面还有两个哥哥,但我想我应该负起赡养二老的责任,因为我的大半生,将连同焦 通的份一起活下去,我义不容辞。 孙菁在给公安局做好口供后返回沈阳,临走时,她哭了,她说她一辈子也忘不 了这十几天的风波,忘不了焦通的关爱和情义。我安慰她后郑重向她道歉,并表达 了愿意继续和她在一起的愿望。她心力交瘁似的接受了我的道歉,但却坚持要分手, 而且一再强调,这并不是为了我这次的欺骗,而是为了焦通。我无言,面对这结局, 我是没有资格选择了,我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同时我没忘了表达我仍可以 凭朋友的身份给予她照顾,以慰焦通在天之灵,她苦笑着感谢我,并谢绝了我的好 意。我想她是借逃避我来逃避失去焦通的悲痛和内疚,只好这样了。 半个月前还热闹不已的寝室,已经在这一天压抑到了极点;半个月的时间里, 历经了我们中多数人都从未历经过的丧友之痛,我们几乎没有这么近的体会过死亡 的恐怖狰狞:平时生龙活虎、鲜活亲近的伙伴,突然间从生活中消失了,他留下的 空白像癌细胞一样侵蚀着我们的感情世界,每个人都病了似的沉寂黯然,虽然处理 各自事情时还能打起精神,一旦回到寝室休息,便不由得重新笼罩在沉痛的气氛中。 当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噩耗的作用越来越淡了。 周方鸰和刘婷婷已经公开恋爱了,而且真的很顺利,他们两个确实很般配;纪 凯和李辉忙着复习GRE,他们一向以学习为乐事;段丰、魏琳和姜忆明还是老样子, 不过他们开始专注地研究数据库的开发了;我,则如愿找了个实验室,买了手机, 投入网站设计的学习中去了,不时还在投资方公司里打工,虽然奔波和工作带给我 前所未有的忙碌,却总算让我从这种充实中找到一点感觉,找到一点自信。我很高 兴没给焦通丢脸,找到了自己生活的方向和要旨,也体会到了大学生活给我的东西。 林宓,很巧的跟我在同一个实验室,但研究方向和业务性质不同,所以鲜有合 作的机会。偶尔仍会被她的出现牵引思绪,但是,对新生活太投入的我,又有太少 的时间和心绪去思考有关她的内容…… 时间就这样被覆盖,直到十一月末的一天。 “大家好,我叫张航,以后住这寝室了。” 我们目光所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站在门口,长得很干净,根据口音判断是 北京人,他的开场白简洁坦然,却难以博得大家的好感。因为,他将睡在焦通的床 上。 于是没人主动理他,任他默默收拾行李,铺床,搬电脑,只是在必要时闪身借 过而已。但是他竟把电脑摆在了焦通空下的电脑桌上。 “那桌子是你的吗?”段丰忍不住开口。 “啊?谁的呀?”张航谦卑地笑着问。 “就是你睡那铺,原来的主人呗。”段丰说这话的时候可能连他自己都别扭。 “他不是死了吗?……” “我操,你丫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我终于忍不住对提及焦通的忌讳,站起 来瞪着张航。 “对不起啊。”他的谦卑让我实在没法发作。 “得了得了,”方鸰开口圆场,“摆那儿就摆那儿吧,你再搬一桌子进来屋里 就没地方了。” “不会没地方,可以把这桌子换出去嘛!”张航依然客气地说。 我听了气不打一处来,甩给他一句:“这桌子谁都不能搬,你爱用就用,不爱 用滚蛋!” 张航沉默了一会儿,继续开始拾掇,又过了一会儿,他蹦出一句:“对不起啊, 那我就用这个桌子了,不让它离开我们。” 他用“我们”这个字眼儿,仿佛要和我们共同缅怀焦通似的,这终于让我们对 他有了点好感,可我还是几天没跟他说话,但也不再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