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兄弟 作者:石希生 一。 黑龙江省罗北县有个江滨农场,娟子在场部中学是个好学生。 她爹许武君死的时候,她娘对她说:“你那个短命爹是指不上了,咱家以后咋 弄你看着办。要是有出息你就好好读书,将来跳出这农家的门;要不然就凑合着混 到大了嫁人。你看见了,你娘现在是一个寡妇,当了一辈子的职工家属,到如今连 个正式工也不是,还能帮你啥呢?” 娘说这话的时候已经不像当年那么有底气,就是每天下地的时候也不像当初那 样跟人家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了。四十多岁的女人倒像是五六十的老太太似的,头 发也花白的了。 娟子啥也没说,背起书包爬上队里的“罗马”就奔场部去了,因为她心酸。她 娘当年可是敢和任何一个大老爷们儿掰腕子并且从没输过的女人!还不是她爹杀了 人成了个现行反革命,她那大碗喝酒三代贫农畅怀大笑的娘,如今见了谁也得赔个 小心。 每学期她的成绩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老师们都挺喜欢她,也为她的自卑和早熟 揪心。 成贵比娟子早三年离校,其实他比她只大两年,不过因为他爹王世荣再娶以后 生活困难,就退了学并托人在场部找了一份打更的工作。一个农场场部太小了,他 们经常见面。第一次相遇时成贵笑笑想跟她打个招呼,但马上意识到他们之间那种 不共戴天的关系,就很快地绷起脸装看不见走过去了。娟子对成贵那表情变化可看 了个仔细,她觉得挺别扭,他们可是从小在一起的。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成贵在树 林里挖开一个花鼠窝,把挖到的十几斤榛子全给了她。如今虽然是她那死鬼爹杀了 他的娘还砍伤他们兄弟姐妹五人,可他成贵的爹那时候在批判会上也逼人太甚了嘛。 休息日成贵回家帮他爹垛麦秸,老王在上边垛,成贵在下边往上挑。 他们住的那间旧豆腐房是他们爷俩自己收拾的:两边的山墙和北墙加砌了一层 土坯并抹上大泥,屋里用碎砖铺地,四面墙抹白,顶棚重新糊过,后来又把房顶苫 上新洋草。因为是老豆腐房不在家属区里,房前屋后挺宽畅,他们的小菜园子也比 别人家大。成贵是个有心人,他又砌了个比别人家大几倍的鸡窝,从各家多讨要了 些小鸡崽,后来他家每个礼拜都可以给场部招待所食堂送一大桶鸡蛋,因为那个一 脸麻子的管理员是他爹王世荣的老战友兼四川老乡,这样家里也能有个零花钱。 啥也经不住收拾,他们的新家后来住着也挺舒服的。 老王在麦秸垛上坐下,抹了一把汗然后对成贵说:“你跟娟子别那么别扭,咱 肯定用不着低三下四地巴结她,不过我们老一辈那点烂事别影响你们。其实当初我 也有责任,不该穷追猛打的批判她爹。自然一点吧。”成贵没说话。 老王叹了一口气,成贵自从受伤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了。 其实成贵觉得他爹说的有理,可是再见到娟子时他还是抹不开,而娟子一个女 孩就更不好主动打招呼。于是两人总像不认识一样从不说话。同学们都知道她们两 家的事,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他。 高考时凭娟子的实力她本可以报考重点院校但是她没报,她认为即使考上重点 院校将来毕业时也不好找工作,因为她爹。她从小就知道“查三代”的厉害:贫下 中农们在运动中用这一招弄倒了不少他们不喜欢的干部,现在她爹可是个杀人犯。 教师们费尽口舌,说现在哪儿都不整这一套了,可谁也劝不动她,结果她考到 济南中医学院。 录取通知书下来了,娟子搭车回到队里。她娘说:“当个大夫也不赖了,咱家 祖坟上总算有这根草!” 郝爱莲一向对娟子有信心,这回若不是她那挨千刀杀了人的爹,娟子啥学校考 不上?她觉得女儿受了委屈,心疼得两眼发酸。 她上队里割了几斤肉,上黑龙江边上低声下气地向甩钩的人讨了一条鱼,再把 鸡窝里最肥的一只母鸡宰了,晚上弄了一桌菜犒劳娟子。娟子狼吞虎咽地吃,郝爱 莲坐在一边心满意足地看。娟子不是个贪嘴的人,但是每次郝爱莲犒劳她时都能让 她“狼吞虎咽”,而且每次看着她大吃大嚼郝爱莲都有一种心理上的的快感,其实 娟子也经常有意地像猪拱槽似的吃出声来,好叫她娘高兴。 从娟子她爹死了以后,郝爱莲还添了个嗜好就是抽烟。当然她舍不得买烟卷, 就自己种些个关东叶,像男人们那样卷“大炮”抽。但是每礼拜六娟子回家时她怕 娟子嫌弃就不抽。 当晚她放声地哭了一场,她知道姑娘要离开北大荒回山东老家了,而自己怕是 要埋在这冰封雪冻的地方了。别看她胖大黑粗大大咧咧个人,其实对孩子挺心重的。 几天以后娟子她娘送娟子到鹤岗上了火车,母女俩洒泪而别。 娟子她娘没有想到,娟子毕业时没有留在山东而是去了四川。 寒窗苦读几年对娟子来说不在话下,眼看着要毕业实习了。学校统一安排学生 们在济南几所中医医院实习,娟子可不愿意。她那同宿舍最要好的同学叫蓉芳的问 她:“脑壳疼哟,你想要到哪里去嘛?” 娟子笑笑说:“到你家去咋样,怕我吃穷了你?” 娟子从资料上得知四川攀枝花地区有一位老专家世代为医有一手绝活。她就想 借实习的机会与蓉芳一道去四川那位老中医那里实习,正好蓉芳也是攀枝花人。 当然学院没同意,结果她们只好去了学院统一指定的实习医院。实习结束后她 与蓉芳商量,去攀枝花地区一边打工谋生,一边自费去老中医那里实习。当济南第 一中医医院因学校的推荐给她俩发来面试通知时,这两个女孩已经坐在开往攀枝花 的火车上了。老中医为她们的精神所感动,干脆留她们在身边当助手。 几年下来,她们在当地小有名气,并且自己开了一间诊所。 有一次她们出诊回来没赶上汽车,想在途中搭便车。她们一连拦了几辆车,结 果要么是人家不理,要么就是开车的司机色迷迷的叫她们不敢上车。天渐渐地暗下 来了,她们有些焦急。当一辆切诺基开过来时,她们不顾一切地拦上去,开车的显 然是个老板,西服革履的还戴着一付墨镜。她们想,他只有一个人,色迷迷的也罢, 反正她们有两个人。途中那个人几次欲言又止,因为一看她们戒备森严的样子只好 作罢。 到了目的地,娟子道了一声谢刚要走,那人叫住了她:“咋整的,不认识了吗?” 说着摘下了墨镜。她仔细一看,原来是她那不共戴天的冤家对头王成贵! 成贵说:“这里是四川,咱老一辈人的恩怨跟咱有啥关系?以后如果用车招呼 一声,我随叫随到。”说罢留下一张名片开车扬长而去。进到屋里娟子一看名片, 好家伙,竟然是攀枝花钢铁总公司联运公司总经理! 进入八十年代,成贵嫌成天打更快成个夜猫子了,看来窝在农场里没啥意思, 就托王世荣老战友的关系来到四川攀枝花钢铁总公司运输队当临时工。民工潮涌起, 当时外出打工的都奔沿海地区,加上他爹的老战友在攀钢运输队当书记,成贵在那 里反而好找工作。他先干装卸工,由于他吃苦耐劳有眼力会来事很快就博得大家的 好评,他那位当书记的大叔趁机送他去考驾驶证。再后来有几位司机跳槽跑到沿海 一带去闯世界,书记大叔就又把他转成个正式工并且留在身边搞些统计、调度以及 一些管理事务。就这样,有本事的跑了,学本事的来了,渐渐地他居然在队里成了 个没有任何职务但举足轻重的人物。他那书记大叔退休以后,总公司因为亏损严重 提出一项改革措施,就是招标承包攀枝花钢铁总公司的运输业务。肥水岂能流入外 人田,他凭着一贯的工作业绩和他那书记大叔的老关系很快中标把这一摊子就承包 下来。他这个满嘴东北口音的来自北大荒的小伙子,一夜之间成为四川省攀枝花钢 铁总公司联运公司的总经理,连他自己都晕头转向有点不相信。 娟子那次搭车以后,时不常的成贵总是不由自主地到娟子她们诊所来转转看看, 娟子也没咋和他过不去。 其实成贵从小就喜欢娟子,那时候他才十岁。 那时候放学以后男孩子要是欺侮女孩子,就说她们脑后的小辫子是“猪尾巴”。 女孩子们抱团,于是就你说上句我接下句地喊:“小小子儿!”、“坐门堆儿!”、 “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男孩子脸皮厚,不在乎这种小把戏,就喊:“哈哈,俺有那么多媳妇儿!” 这就占了便宜。 女孩子们吃了亏哪能甘心,于是又一句接一句地喊:“你家房山头拐角那旮有 多厚哇?” “十里,可他娘的厚啦!” 于是一起哈哈大笑。 在边远的乡下,这种嘴上的争斗就是孩子们的游戏。 娟子从小文静,从不喊这些要媳妇儿之类的嗑儿,成贵也就没机会骂她“猪尾 巴”。 就这么成贵反而对娟子挺敬重,经常不知不觉地走在一起。有一次在江边的树 林里,娟子没采着几个蘑茹正在着急,成贵把自己采的满满一篮子蘑茹都给了她, 喜得娟子一连几天上学放学都和成贵一道走。后来大些了知道避嫌了,两人才有意 地疏远些个。然而正是这样有意地拉大距离,童年时的事情就越发成为美好的回忆。 即使后来两家起了冲突,这两个年轻人彼此对对方却仍无恶感,只不过抹不开说话 罢了。 成贵当了经理以后,为了业务关系也不是没沾过女人,比如陪那些客人到歌厅, 就得叫小姐。那些人搂住小姐,用手指杵着小姐的高高耸起的胸脯,说这是什么山 那是什么峰,为了“顶峰”(乳头)干杯。要不然就把小姐抱起来抛来抛去,说如 果接得住你亲我几下、接不住我亲你几下。有时候打情骂俏惹得兴头起来,他们就 把小姐挎走。这些当然是成贵买单。时间长了,成贵也“湿”过几次鞋。不过这种 皮肉与钱的交易并不是成贵的向往,何况还怕她有病。今天你付钱给小姐,她就毫 不犹豫地委身于你;明天你没付钱,她又与别人开房间去了。这种女人你是不能娶 回家的。 自从与娟子他乡偶遇,成贵就满脑子都是小时候青梅竹马那些事,再也不愿去 消费那些小姐们了。 那天临下班,蓉芳回家去了,成贵看看娟子说:“你没地方去吧?我请老同学 出外面走走,顺便吃顿饭,行不?” 娟子说:“那干啥,屋里头有菜自己不会动手?”于是娟子弄了几样菜,烙了 几张饼端上来。成贵看了眼睛发亮说:“在四川整天吃米饭,还真是想咱北方的烙 饼。”然后风卷残云一般吃了个净光,竟然没给娟子留一口。娟子看了直想笑,说 他:“好歹你也是个四川人呢!” 饭罢倒上茶来,成贵说:“小时候在四连学校,咱还打过架,记得不?” “因为啥来?” 成贵说:“我走路碰了你一下子,你就骂我‘四川锤子’,完了我骂你‘山东 棒子’,那时候你挺拔尖不讲理的,几句话不对付你可就哭了。尤其是你娘一来, 连老师也怕,她看见你哭就受不了,她要是护起孩子来,哎呀呀,好怕人呢。” 话说到这里,倒勾得娟子想起娘来了:“好几年也没回去了,她的身体呀,可 不是敢和老爷们掰腕子那时候了。”说着眼睛也红起来。“我娘为了我可是啥都舍 得出来。” 成贵看话头不对赶紧说:“你看我这破嘴,净胡说啥呀。”又东拉西扯聊了几 句就起身告辞。 娟子送出门外,站在那儿看着成贵开车远去,半天也没动地方。这几年虽然她 在事业上小有成就,毕竟是人地生疏,和谁也得客客气气的,不如和这位从小在一 起的老同学说话随便。 后来成贵要是几天不来,娟子总像缺点啥似的。 蓉芳笑她:“心不在焉,想啥子嘛?” 等成贵来了,蓉芳就说:“你们好好地聊,我去买菜。”到下班时如果成贵没 走她又说:“娟子,好好招待。” 然后她拿腔拿调怪声怪气地说:“我就没得个青梅竹马的啥子老- 同- 学聊聊 天哟。”她故意把“老同学”三个字拉长了声音怪腔怪调地说,气得娟子满屋里追 着她要打,她却嘻嘻哈哈地笑着逃了。 不用问,这么发展下去到后来娟子和成贵谁也离不开谁了。 郝爱莲疼姑娘疼了一辈子,娟子干啥都由着她,就是这次对娟子和成贵这件事 她坚决反对。 她来信说:成贵那小子倒是个不坏的人,不过他娘是你爹杀死的,而你爹又是 他爹逼出来的。别看现在没啥,以后可不知道咋样呢。你一个女孩子家远走高飞的 我也顾不上你。孩子你加点小心,可千万想好了别将来后悔。你娘在队里朝四川那 方向给你跪下了,急死我了。娟子看完了信心疼得泪如雨下。 王世荣给成贵来信倒没说反对的话,不过也要成贵想好了不要将来后悔。 老王和郝爱莲他们不知道,两封信寄到了四川,这两个小的正交换着看呢。 成贵寻思半天说:“要不这么的吧,我们公司分给我一套两室一厅,我去商量 商量,多贴点钱换成个三室一厅。咱们再把你娘接过来一起住,省得她不踏实,怕 我欺侮你。” “你哪来那些个钱?”娟子问他。 “这个联运公司是我个人承包的,除了上交全归我个人。放心吧都是明白钱。” “那我娘要上我这儿来啦!”娟子欢呼起来,一高兴猛地搂住成贵就赏他个大 Kiss,成贵冷不防吓一跳说:“呸,没羞没臊的。”娟子又饶他一拳头。 老王在队里可是背透了。他后娶的那个寡妇是大连郊区人,七十年代中期因为 生活困难看中了北大荒这大片的土地。她和老王结婚不过是为了把户口办进农场。 结婚之后她又提出有个亲戚想办过来,老王在农场里老战友多也就门路多,当时他 就托人把事情办了。这位“亲戚”办过来之后,那个寡妇就开始和他不停地吵嘴打 架,儿女们也分成两派对着干。后来不得已离了婚,那寡妇就和她那“亲戚”又结 了婚,原来那人是她原配的老公。这件事说起来只能怪老王引狼入室。一时间传得 沸沸扬扬的,弄得老王好没意思。又过了几年,儿女们都参加了工作,老王的负担 才减轻一些。到办退休手续的时候,他还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屋里还是只有当年 和马秀芝结婚时那一对木箱。 老羊倌许文治死的时候他听说了,也没好意思去他家看看。他知道那老头参军 比他早官比他做得大,如今死在羊倌这光荣的革命岗位上,怪可惜的。 如今两家的小辈倒是不避嫌,竟然跑到大老远的四川处起了对象,这又一次在 农场里传得沸沸扬扬,大伙说啥的都有。 他们两家的仇结在1977年建设兵团那晌。 二。 天还没亮,四连各间宿舍和家属房每户的窗户就依次被副连长王世荣重重地敲 响了:“快起来,积肥大会战啦!”灶间里做早饭的女人们不耐烦地嘟囔着:“轻 点,把孩子吵醒啦。”那些已经被吵醒的孩子则从被窝里伸出脑袋缠住女人们追问 什么时候去排练节目以及置办好的年货中都有什么好吃的。男人们懒洋洋地扛着镐 头或铁锹向指定地点走去。 从黑龙江上刮过来的北风卷着雪沫像刀子一般刮入人们的肌骨,人人的眉毛上 皮帽护耳上都结着一层白霜。大家奋力地刨着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粪堆。刨过好 一阵子,在晨曦的微光下人们才能看清宿舍墙上那条标语:“农业学大寨!” 王世荣觉得身上出汗了,就直起腰来。 马上要过年了,许多知青回了家,干活的人显得稀稀拉拉的。大家对在冰天雪 地里刨这石头一样硬的粪堆实在没啥兴趣。那位北京来的小胖子李金河把两手笼在 袖子里,来回跺着脚就是不摸镐头。班长叫他快点干活,他不屑地说:“我宁可冻 死,也不累死!”可他回头一看王世荣向这边走过来,只好不情愿地拿起镐头比划 两下。王世荣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心想你糊弄谁呢。其实他也觉得这种靠政治运动 来剌激生产的方式不对路,反正在雪地里搞积肥大会战是团里学大寨会议上决定的, 不干不行。 一九七七年春节前夕,陈永贵副总理视察黑龙江。在省城哈尔滨的一次会议上 对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工作提出了批评:一是每个团的每块地号两边留给机车转 弯的地头太多,这样每个团的地头加起来比他们大寨土地总面积还多;另一个是东 北人有“猫冬”的习惯,太懒。像这个样子,怎么会不亏损呢?尽管有些人觉得这 位永贵大叔不太了解建设兵团的实际情况,兵团总部还是迅速召开了农业学大寨会 议,各师、团按照兵团总部的意图也纷纷召开会议,贯彻兵团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 王世荣参加了团里的学大寨会议。回来以后,连党支部决定让老王主持连里的学大 寨运动。指导员老马则负责组织家属委员会和部份知青文艺骨干准备节目欢渡春节。 所以每天一早把大家从热被窝里吼起来就成了老王的差事。 一个女人跌跌撞撞急匆匆地跑来, 看见老王以后刚要说话却先瘫坐在地上: “快……快!” 老王笑起来:“你们练的啥子节目哟,累成这个样子?”那女人气喘吁吁地拼 命摆手:“还笑你娘的屁,快回家,出出出大事啦!”老王这才沉下脸往家里跑, 其他人也拥在他后面跟着去看究竟。 老王家屋门大敞着,一股血腥气迎面扑来。胆小的人远远地停住脚步,不敢进 屋了。老王和其他人不顾一切地冲进去,那惨景让大家都惊呆了。 老王的媳妇马秀芝倒在门口,脑袋整个被鲜血染成个红葫芦,已经咽了气;四 个女孩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屋里地上或炕上,炕上的被褥全被血浸透了。老王疯了一 般冲进里屋,他那唯一的十五岁儿子成贵斜倚在墙角站着,并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墙上的血手印说明他是遭毒手以后又扶着墙站起来的。成贵居然还能说话:“我知 道是谁,但是我只和我爸说……”然后才昏过去。 门外响起“罗马”的轰鸣声,指导员老马冲进来:“快送医院!”大家七手八 脚地把女人、孩子用被子裹好抬上拖拉机,没等护送的人坐稳,“罗马”就冲了出 去。老马又吩咐军械员:“打开武器库,武装分队人员快去领枪,让一排长带人沿 黑龙江巡逻,防止凶手逃越国境!” 指导员老马回到连部,赶紧打电话向团里汇报。然后他扔下话筒在屋里来回踱 步。他怎么也觉得他应当知道凶手是谁,只不过现在不能说肯定就是他罢了。 老王的家在四排家属房中的最后一排,他家在最西边那一栋房子的房山头,那 房子又是个老少屋,地方比较偏辟。大家出门干活的时候天还没亮,女人和孩子不 会在这么冷的天出屋,有谁想等干活的人都走了再摸进老王家真很容易。从现场来 看,这个人好像是先进外屋砍死做饭的马秀芝,再进里屋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大,又 对没起床的孩子们下手的。老马回忆了一下,从积肥现场到刚才乱哄哄的人里边就 是没见这家伙露过面。不用想了,肯定是他! 喜子用肩膀撞开门又冲进来:“指指指导员,快快快去看看,老许他他他他他 在马号上吊啦……舌头这这这这么长!” 这位平时胡搅蛮缠蛮横无理的家伙,真遇见事时原来也是那样稀松胆小。 “妈的,果然是他!”老马骂了一声。然后他推开门叫人:“去把巡逻的叫回 来,让军械员打开武器库收武器;注意把枪擦干净,子弹都退出来,可别走火!” 团保卫股来人了,他们在王世荣家和马号这两个出事现场仔细地勘察,并且在 两个现场之间的雪地上看脚印。这股认真劲反而让四连的人不满意,他们议论说: “看啥?两边都死人了才整这种马后炮!这帮家伙跑到柴禾垛里头抓个男女关系啥 的还差不多。” 的确不用查,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农业学大寨会议上重要的一条内容,就是“不堵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 会主义的步。”说明白了,就是注意抓反面典型。那天山东人许武君叫老王整了个 人脏俱获。 这地方因为纬度的关系,冬至以后每天下午不到四点钟天就黑了。牛车老板许 武君下班后在马号磨蹭着不走,待各家烟筒上冒出炊烟,他才向四处看看,确认没 人注意以后,他背起一袋饲料玉米急匆匆地往家走去。今年他多养了一头猪,等明 年上边收猪的时候能多弄几个钱,比方说一百多元吧,顶他两个半月的工资了。 今天跟往常怎么不大一样,这时候谁还在家属区拐角处站着?他停住了脚步。 可是那个人竟走过来了。 “老许呀,你干啥呢?”原来是王世荣。 “哎呀,你看看……”许武君一时还真有点抹不开。 “这样吧,你赶快送回去;我呢,只当啥也没看见。要得?”这么多年了,老 王还是那一口四川腔,难听。 你倒是怪认真的,许武君想。67年清理阶级队伍那晌因为你当国民党兵的事, 也就是我没在群众大会上说你啥。许武君心里挺不乐意。偏站着不动,看他能咋的。 像老王这样的人,较起真来比那些根红苗正的家伙们还厉害。这个老许一贯爱 沾个小便宜,这回又不长眼,居然在连里传达学大寨会议精神当天偷拿了马号的饲 料回家喂猪。老王本来不是有意要堵他,他是想上指导员老马家里去聊聊的,没想 到撞上了。他干脆不理老许,直接上指导员家去了。 老许是在许多山东老乡的劝说下才勉强同意在批判会上检讨的。但他实在想不 通: 他家三代贫农, 那老王可是当过国民党兵!于是在会上他不小心露了一句: “再来运动我得问问你!” 这是干啥,于是大家一致声讨:你偷了公家的饲料还想报复人咋的?有人喊: “啥态度,收拾他!”结果这位山东汉子的倔劲上来了,又把他常挂在嘴上的那句 口头禅抖落出来:“我不服,早晚非拿斧子剁了他不可!” 这种态度有什么结果可想而知,而且他爹老许头算啥老贫农,不过是在“大跃 进”那时候弄了个右倾机会主义,跑到北大荒放羊来了,干脆把他爹拉过来一块批! 可怜老许头啥也没整明白就被一群小青年起着哄揪上来陪在他儿子身边。这下子许 武君这口气咋也咽不下去,许多人都觉得要出事。这家伙也真的干出来了。 医院传来消息:马秀芝和许武君根本就没抢救,当时就已经确认死亡;孩子们 虽然都被抢救过来,但也不是一时间就能出院的。老王、老许头、和许武君媳妇郝 爱莲都哭了一场。 山东人和四川人不对劲儿可不是一时半晌的事了。一九五八年,随着闸子里和 报纸上“十万转业官兵支援边疆建设”的那一阵热闹,近千名四川转业兵来到了农 场,与山东梁山县因为黄河改道大规模移民的山东人差不多同时。 这些山东移民不知咋的,对于“三面红旗”总是不咋夸奖,比如说,对大跃进、 大炼钢铁总是不说太多的好话,并且对曾任山东省省长的姓康的那位无产阶级革命 理论家颇有微词,甚至还有“那鸟日的!”一类尊称。尤其是因为挨过饿,他们还 总有点顺手牵羊占小便宜的毛病。对比起来,那些兵壳子们有许多是立过功受过奖 的,而且在部队受过多年的正面教育。对那些不大革命的行为总是忍无可忍,于是 逐渐积累起来,山东人和四川人各抱一团,竟有那么点闹派性的意思。 话又说回来,四川兵壳子们也有不露脸的时候,他们当中也有不争气的。那一 年麦收,农场中学高年级的学生们来队里参加劳动,食堂里做饭的于贵发就和一位 女学生搅在了一起。他们先是互相照顾互相帮助,后来不知啥时候钻了树林子。不 用问,在树林子里的柴禾堆上于贵发那不争气的手肯定把那女孩的内裤拉了下来。 一个多月的暑假结束,学生们回到农场场部后,那女学生吃饭就不咋痛快。后来她 爹到队里来过一趟,于贵发赶紧就整了一篮子鸡蛋去了场部。再后来又不用问,那 女学生退了学来到队里,与于贵发一起整了一间小屋,俩人的行李搬到一起,她就 堂而皇之地做了贵发嫂。山东人于是指指点点地痛快了一回嘴。 到一九六六年,在农场场部中学里响应报纸上的号召挑头造反的学生中,当地 人和山东人的子弟居多,而四川人的子弟则因为父辈中多是保皇派而当消遥派的多。 这一回,四川人和山东人之间除了没武斗以外,啥过火的事也干出来了。等大批知 青来到农场,两拨子人的矛盾已经是有历史渊源的铁一般的事实。 有人竟在私下里说那姓许的手下还算留了点情面。 那些日子天一黑,全连大部份人就在屋里呆着不出去。只有那些不懂事的坏小 子们不在乎,他们跑到外面,在黑暗里大呼小叫,觉得气氛越恐怖就越像电影里演 的那么带劲。 许武君成了反革命杀人犯,老王当然成了为农业学大寨付出血的代价的英雄。 团长、政委、参谋长分别带着文艺宣传队和电影放映队来连里慰问,老王这下子可 抖了。 谁有心事谁知道,老王这次对自己的英雄形象没啥兴趣,他觉得窝囊。他这一 辈子拼命地工作,可就是背着个历史包袱。这次他比那些根红苗正的人还认真,宁 可得罪些人也罢,谁知不光是撕破脸皮,竟还弄了个家破人亡。以后带着五个因伤 致残的孩子可怎么过呢? 三。 王世荣真的当过国民党兵,而且是四川临解放时当上的。他自己觉得挺冤枉, 有人却觉得他挺反动。 一九四九年,解放军几路大军从不同方向拥入四川。神气了二十几年的国民党 军队虽然尚有几十万的人马,可就是不能拼死一战:因为只要一摆开阵势,当兵的 先就一哄而散跑得差不多了。人心向背如此,这仗怎么打?别说是打,连跑的时候 都不一起跑而是各跑各的,因为生怕别人把自己的部队吞并了。跑不脱的就宣布起 义,跟解放军称兄道弟起来。 但是乡下人哪管什么国共两党的事。王世荣刚成年,也得与村里其他人一样轮 流为戚务村的村公所站岗。这一晚村长正与么姐在里边有公事。 么姐长相平平,所以叫男人们围着她转是因为她那一身远近闻名的床上功夫。 原来她在万县与一位保安团的连长相好,因为那连长夫人处处为难她,有几次甚至 打得她爬不起来,恨得她放了一把火,流落到此地。后来她凭一身功夫上床摆平刘 老三,做了他家的堂客。可是日子不长,她又瞄上了村公所。村长的那些文治武功 抵不住她的石榴裙,那年她逼着村长抓了刘老三的壮丁又免了自家的捐税,自己堂 堂正正地进入村公所打杂做饭,当然伺侯村长也是她的杂役之一。这天晚上她弄了 几样滋阴壮阳而且味道又可口的菜,打了一壶酒,像个原配夫人似的与村长在村公 所对饮。 她说:“我老么也是上过阵的猛将,一夜间也曾轮番鏖战过几个后生,我最看 不起的是一上阵就软塌塌流水的废物!”此话说得村长两眼放光:“啥子?上了战 场再看!老子给你么妹来个三英战吕布。”于是村长扒了么姐的裤儿,两人在床上 扭得天昏地暗。云散雨收之后,这位么姐果然不同凡响,她居然是意犹未尽,躺在 村长怀里用臀部来回蹭村长的肚子,看村长没了兴头她就朝窗外喊:“王世荣你年 轻不长进,到屋头看姑奶奶我教你功夫!”村长心满意足地抚摸着么姐丰满的身子, 发出一阵阵笑。 王世荣没敢搭腔。不久两只老野鸳鸯相拥着进入了梦乡。 那天值了一夜的岗,他背起套筒枪回到家。刚打开家门,为相邻地界的事与他 们戚务村械斗过无数次的马寨人又冲进了村里。王世荣本来没发现什么,但是看到 操劳了一夜的村长赤脚从门前跑过,他当然马上就明白了。对于械斗他早就烦了, 但是今天马寨的人又冲到村子里,而且人比往常多许多。哪个不晓得命是自己的? 他没办法,便朝东跑去。刚跑出家门,后边有一群人一边呐喊着一边追上来:“龟 儿子你跑球啥子嘛,打死他!”他加快了脚步。 一个大个子追上来,“嗨”地一声喊,一砍刀挥过来。王世荣觉得脑后一股凉 风袭过,他赶快往下一蹲,帽子被砍飞了。那人收不住脚向他扑来,他顾不得转身 只好用枪托向后上方用力一捣,正砸在那人的眼睛上,只听“哇!”地一声叫,他 顺势转身,枪口对着那人的肚子。在这一刹那间他看清了来人是马寨的马玉龙。没 容他细想,马玉龙左手捂住眼睛右手又是狠狠地一刀砍过来,同时后边的一群人还 有十几步也就追拢过来了。不容他细想,他只是机械地躲过刀锋又朝马玉龙的肚子 “砰!”地开了一枪。后边的人听见枪响,有的楞住,有的收不拢脚就顺势向就他 扔石头。一块石头砸在他脸上,他扔掉枪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脸,但他很快清醒过来 猫下腰胡乱朝一个方向拼命地逃去。 那老套筒枪要想再打下一发子弹还得用手往里塞,来不及,他也不去捡了。那 些人只顾去招呼马玉龙,他跑出村外沿着小路向山沟里飞奔而去。 王世荣向着一个方向无目的的一直走去,他真是不想回戚务村去了。这次总算 逃出来,下次怎么办?马寨的那位马玉龙身高力大,每次械斗都能得些便宜。王世 荣认得他并且知道他有一位比他小两岁的儿子。这次他打了对方一枪,也不知道那 家伙怎么样了。不过可以肯定,马寨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人家记住王世荣这个名字 了,下次抓到他可要认认真真地“伺侯”呢。 走到第二天,他的腿开始打晃了,肚里没食又没顾得停脚,他真是有些绝望。 又拐过一个山角,一支行军的队伍正在路边休息。他想躲开,可是来不及了。 “喂,你过来。”一位军官喊道。那军官头发花白,没系军服扣子,武装带搭 在肩上。 “喊哪个?”王世荣一时没弄明白。 “你他妈的搞球不懂?老子喊你嘛!”那军官瞪起眼睛。王世荣不得不过去。 可是那军官却笑着拿出一个冷饭团:“饿了吧?” 王世荣不顾那许多,几口就把饭团吞下去。那军官又笑了,再递过一套军服: “你龟儿子有福气,好久没得军装发了。” “长官,屋头等我抓药。”他明白了,这是拉壮丁。可他不想当兵。 “啪!”地一皮带抽在脸上,对方真不知抓过多少壮丁了,早知道他有这句。 王世荣脸上火辣辣地疼,一股粘液顺腮往下流,那家伙翻了脸:“抓你妈的春药去 哟!吃饱了就走?你龟儿子好仁义!”那军官恶狠狠地打过之后又喊:“一班长!” 一位当兵的过来立正。 “把他看到起,你班里缺的人凑上一个!” “是,排长!”然后那当兵的冲着王世荣一撇嘴说:“走吧。” 那家伙一把子年纪,才只混得个排长。 一班长塞给他一支步枪、一副弹带、两颗手榴弹和一条戴着一把剌刀的皮带并 教他如何一一披挂在身上。他这就算是当兵了。所在部队是军部警卫团。 他加入的这支队伍好像是败军,因为成天走路,而且专朝没有人的地方走。王 世荣起初总是一边走路一边想像着,如果用这么整齐的装备与马寨的人械斗一下怎 么样?——怕是倾刻之间马寨就没得了。美国佬造出这么漂亮的器械,偏偏装备给 那些一有风声就逃的队伍。 后来的日子里当兵的突然有些受用不起:各级军官们纷纷下来与他们一起行军, 甚至还替那些走不动路的兵扛枪。当兵的怯生生地看着长官们,绝大多数人干脆加 快了行军的步伐,以免心里不踏实。这倒正合指挥部的意。士兵们不知道这是军部 李参军出的主意。到了六十年代,有一次王世荣与一位城市知青闲聊说国民党部队 里也有互相帮助,那位红卫兵闯将跳起来就抡了他一个耳光。 排长遥遥望着李参军的背影得意地笑着嘀咕:“要得,官兵互助好,共产党那 一套露出来了!”王世荣听了不由得一楞。共产党他听说过,好像是青面獠牙那一 类人,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最怕他们了。不过共产党帮助当兵的扛枪,看来也不会太 坏。 排长看王世荣落在队伍后面,怕上边来检查就叫一班长接过王世荣的枪,然后 用木棍一杵他:“快走,你哥子有功了。”王世荣赶快抢过枪加大脚步追队伍去了。 当晚队伍在青沟寨宿营,指挥部又像往常那样没完没了地开会。那些做官的也 真是辛苦得很。 排长睡不安稳,于是出去满寨子转,后来终于叫他发现一位女嫌疑分子,于是 他屏退别人,把她带到一间屋子里审问。排长把她满身上下摸了一遍,尤其是脐下 三寸那地方摸索得好仔细,最终发现原来是“误会”,然后就和她在床上探讨些功 夫上的事。后半夜排长发现自己还不老就把那女人放了。那女人走的时候对着排长 咯咯地笑着,顺手偷了排长上衣口袋里的一枚来历不明的戒指。 第二天早上起来队伍并没有急着赶路而是在一大片空场上排成个方阵。军长、 参谋长、各师师长和警卫团团长站在队伍前,大家注意到那位李参军也在场。王世 荣是第一看见这些高级军官。 军长咳嗽了一下然后向大家喊:“弟兄们!蒋总裁说要我们保卫大西南,建设 大陆上最后一块反共基地。可是他老人家坐飞机去台湾了!胡长官不知去向但他的 队伍到了西昌。我们咋个办嘛?我们这个兵团一共三个军,只有我们这个军不满额 只有七千人,现在上边命令我们摆开阵势与共军决一死战,好嘛,军人以服从为天 职。可是那两个军昨天夜里开拔了,丢那妈哟,也不通知我们一下!昨天晚上我们 指挥部讨论了一个通宵,打不打嘛?实在话,蒋总裁他老人家有八百万兵马也没有 怎么样,现在靠我们这七千多人?如今成都、重庆都已经沦陷了,云贵和湖南方向 共军也正在逼近。别说我们没得飞机,就是有的话好拉几个人去台湾?这七千多人 咋个办嘛!日他亲妈,他们不仁我们也不义,二天我们全军向成都开拔,接受解放 军改编!” 那天有风,空场也大,许多人基本上没听清军长在喊啥子,但是“接受解放军 改编!”这句话却教每一个人都听了个真。 大家吃了一惊,但是都不敢言语什么。可是起码以后不用跑路了,当兵的都感 觉到解脱。 各单位开回宿营地。 排长说:“当年在川军那时候我在大渡河跟共军打得好凶,如今老子也变成共 军喽!”大家都不说话。排长又问几个班长:“看到没有,今天参谋长和咱们团长 没扎武装带,后边还有人看到起?” 有人才刚反应过来似的:“是哟,硬是那样。” “那个李参军好仁义,连军长都听他的。”“是嘛,那个家伙不简单。” 回到驻地,排长就不见了。 半夜里王世荣被人推醒了:“莫声张,紧急集合!”王世荣本来也没脱衣服, 他迷迷糊糊地拿起枪随大家急匆匆地到院子里集合。 只见军部参谋长、团长和营长早已站在那里。队伍却只有他们这一个营。李参 军没扎武装带,也站在那里,后面还有两位弟兄平端着枪伺侯着。参谋长与团长低 声嘀咕了一阵,然后阴着脸一挥手,队伍就出发了。 排长笑笑对李参军说:“委屈你老人家了,我们全排陪你一道走!”李参军不 吭声。排长对一班长说:“看到起,我问你要人。”走出两步又回头说:“好好地 照顾。”他做了一个抽打的动作。于是李参军就加入了一班的行军行列。 一班长等排长走远了,叫住李参军:“既然排长有话说要照顾你,我们得把你 打扮一下。”王世荣抢上一步说:“我来嘛。”于是叫李参军脱下棉衣,抽出剌刀 在棉衣上划了几道口子,再往他脸上喷水还扬上一把土;又用树条抽打棉衣直到棉 絮开花“惨不忍睹”为止。最后对他说:“要得,这就算我们‘照顾’你了。” 一班长说:“你挺会搞嘛。”他实在揣摸不透这个新兵。 “我在村公所时遇见不想打的人都这样搞。” 李参军会意地笑笑。 看得出,一班长和李参军是一路。 过了一会排长走过一班看见李参军那种“狼狈相” , 不由得幸灾乐祸地说: “看嘛看嘛莫下死力气哟,就把老人家打成这个样子!”然后笑着摇摇头哼着小调 向营部走了。 第二天晚间到了宿营地,大家七倒八歪地睡去。可是半夜里王世荣又被人推起 来:“莫声张,一班集合。”全班来到院子里,只见排长用手枪抵住李参军站着。 排长对一班长说:“押他到井边去。”于是全班押着李参军到了村口的井边。 排长走过来,对李参军嘿嘿一笑:“李参军,怪不得我。我们一个军就跑脱这 一个营,你无论如何也该出一点代价。” 李参军笑笑对排长说:“要得。不过只怕你们这一个营也跑不脱。”看他那神 态倒像是对全班训话。 排长瞪起眼睛恶狠狠地说:“你这种时候还嘴硬?”又转身向全班巡视了一遍, 最后叫王世荣:“你出列,送他一程!” 全班都默默不语。王世荣觉得有人在黑暗中拉了他衣服下摆一下,他当然明白 是一班长。 “要得。”王世荣响亮地答应一声,上起剌刀走到井边。“李参军,对你不起 了。”他打了个招呼。 “莫废话,快些动手!”排长喝一声,同时用手枪对准王世荣。但是王世荣觉 察到另有两个黑洞洞的枪口也对准了他和排长。 “是,有数。”他应道。 王世荣向井里看了看,忽然说:“排长,你看井里面有啥子?”“啥子?”排 长凑过来。兵荒马乱的,有家底的殷实人家藏个东西是常见事。 “没看见啥子嘛。” “你向里面看。” 于是排长低下头去。王世荣突然用力地一枪托捣在排长后脑上,排长连哼一声 都来不及就头向下栽进井里。 全班依然默默不语地看着他,然而对准他的枪口已经向上,全班都是掮枪姿势。 李参军走近前来:“好兄弟,谢谢你了。” “谢啥子?我们跑不到台湾去嘛,弟兄们也不想去!” 一班长过来拍他一巴掌:“龟儿子,硬是人小鬼大,刚才好险我就打你一枪!” “自家兄弟,莫打哟。”大家都围上来笑。 李参军对一班长说:“我们的队伍快到了,打发个人去引一下路。” 一位弟兄向夜暗中跑去。 然后李参军接着说:“三排有我们十几个弟兄已经埋伏在营部附近,另外每连 都有几个弟兄守住各个连部。我们赶快去跟他们会合,等我们的队伍一到,压住各 级指挥部就好办了。”大家都行动起来。 后半夜枪声大作,各连不知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妄动,想跑又都被激烈的射击堵 回来。后来就听见外面喊:“我们是解放军,缴枪不杀!”天逐渐地亮了,各连都 放下武器走出来。全营又开回军部驻地。 一付担架抬着一班长向解放军卫生所走去,他的身上被营部的重机枪穿了几个 洞。后来他死了。 可是那位总是阴沉着脸的又黑又瘦的军参谋长跑脱了。 四。 老王整日里一付黯然神伤的样子并且经常往来于连队和团部医院之间挺辛苦的, 兄弟媳妇雅云见大伯子遭此劫难,每日来回送饭送汤地伺侯,家里的事倒叫老王他 弟弟大海操持了,反正连里党支部也有这个安排。 大伯子他们家的位置挺辟静,在最后一排房的紧西头。现在那老少屋里空荡荡 的也没个人。如果大伯子不在家,有人在那空屋子里边一把搂住她和她亲嘴,不是 比树林子里或是柴禾垛上强吗?雅云往老王家去时这么一边想一边走着,突然觉得 自己不对头,想啥呢!她差点笑出来。真的,她就喜欢男人那种野性的不管不顾的 疯劲。当初跟大海凑合也是因为大海身上有那股子野性,正因为大海那股野性,她 反而对其他男人好奇起来:他们要是看中了一个女人,咋弄?婚姻真是一付枷锁, 没办法。 看见雅云每日下晚又到他那空荡荡的屋里替他烧炕。今天老王实在过意不去, 见雅云要走就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拉了一下雅云的胳膊:“我说,实在是谢谢你了!” 雅云两口子口碑不好,好久没有人对她这么客气了,尤其大伯子捏着她胳膊的 那只男人的大手叫她好冲动,她有些感动连带着心疼大伯子眼泪汪汪地竟说了句俏 皮话:“卸(谢)零碎了可就装不上了,咱不是一家人吗?”这女人一时激动起来 就犯了老毛病,突然两手搂住老王的脖子,把自己的粉腮紧紧地贴在老王的脸上, 老王也没有思想准备,愣了一下,不觉顺手搂住雅云轻轻地抚摸着,好半天可没推 开她。雅云似乎受到了鼓励,紧紧地用下身顶住老王的肚子,再把她那高高的胸脯 往前一挺,俩人就倒在炕上了。出事以来老王每天冷冷清清的在这两间空屋里也没 觉得咋样,今天面对送上来的温存他也不知是咋整的,竟把多年来的小心抛到脑后。 他先是狂吻雅云,后来又扯开她的衣裳,在她身体上摸个不住,再后来还在雅云的 胸前和两腿间吮个不停,最后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抖动着,全力侵入雅云的身体,竟 至弄了个大汗淋漓。真他娘的痛快。 雅云替他大伯子整理家务是党支部的意思,这下正好方便雅云继续地给大伯子 送她的温暖,在那里比当年的柴禾堆确实强多了,她这么干并不生疏。说起来也不 全怪雅云腐蚀革命干部,老王这家伙也没经住糖衣炮弹的考验。 三番五次地下来,大海不可能没有感觉。那天大海把孩子送到佳木斯他姥姥家, 回来守着饭桌等雅云。 “这些天大哥怎么样?”等雅云端上饭来,大海看着雅云问她。 “没咋的,就是心情不好。”她还没啥反应。 “谁叫大哥遇见这种事,难为你多帮帮他吧。” “可不咋的,你们兄弟俩我哪个不心疼?” “这种时候你还是应当多心疼些他。”大海有意点了她一下。 “这还用你说?”女人有时候可真是糊涂。 “可我想让你说。”大海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快吃饭吧,说啥呀。”雅云还没明白呢。 “啪!”地一声,一把刀剁在炕桌上:“咱们俩哪个缺心眼呢,说!”这回雅 云明白了,她全都招认了。 王世荣和于大海同母异父。大海其实恨的不是这件事情。他掀翻了炕桌朝他大 哥那方向恨恨地喊道:“原来你也会这一手?” 五十年代末,远在天府之国的十七岁的大海因为不堪饥饿跑到东北的国营农场 投奔王世荣来了。凭老王在农场各个部门里的那些老战友,加上老马帮助,很快为 大海落下了户口。 大海来了以后先当了几年农工,组建兵团时又被安排在食堂干活。他比那些后 来的知青们能吃苦肯干活。那时候十几岁的佳木斯女知青雅云也被队里分配在食堂 干活,她那时候两个眼睛跟水一样,整个人年轻而有活力,大海经常和她一起为打 夜班的人做饭,每次收拾完了都已经夜深人静。当然,切菜呀掌勺啥的那些细致活 都是雅云干,而打水呀烧火啥的粗活当然都是大海干,俩人配合得挺默契。干完了 活,雅云会主动地把大海的套袖啥的洗干净。有时候俩人高兴起来打打闹闹捏一把 拍一下的有些出格,老王知道了就挺严肃地对大海说:“注意点,别让人家说啥!” 大海当时垂下眼皮挺顺从地答应,后来也果真有些时候俩人彼此规规矩矩的。 于贵发这位当师傅的长者本该管管他们,可他却嘲笑他们,然后有意无意地讲 些两夫妻在被窝子里的事,雅云先是听得面色潮红,到后来就不在乎了。 大海在于贵发的暗示和指教下开始对雅云有意了,雅云也是一看见大海就不自 然。可是大海又怕雅云看不上他这乡下佬。于贵发哈哈地一笑,趁雅云不在时对大 海说:“先点上籽,看发芽时她能跑到哪里?”然后又哈哈地笑个不停。 夜班以后在灶间柴禾堆上,雅云从大海那里才知道,原来男女之间那种事是那 么妙不可言,女人一旦委身于谁就再不愿放过他,于是他们俩不止一次地练习下去。 六九年整党的时候大海因为干活麻利被提升为食堂的炊事班长。 那时候整党可不光是党内的事而是大家都参加。那次整党的会议正在进行间, 有人“你咋的啦咋的啦!”喊起来了。正在主持会议的团部整党工作组组长高股长 一看,原来是雅云因为腰带勒得太紧肚子疼而晕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把她送到医 院,没想到她生下个男孩。再后来大家知道孩子他爹是大海。 这成何体统!刚在整党运动中被重新任命为副连长的老王气得够呛。他不顾兄 弟情面第一个上台狠批大海这种无耻的资产阶级腐朽行为,有人记得好象还当众打 了大海一巴掌。当时大海咬紧牙关什么也没说,其实他恨老王,恨老王明明是他哥 居然带头整他。 后来没办法,连里找了间草房把俩人的行李搬到一起并拨了几麻袋萝卜土豆之 类,就算那么回事了。 大海两口子可是过来人了。 这次大海气哼哼地找支部评理,跳着脚要去团里上访,于是团保卫股的人再一 次下来,叫雅云把那事仔细地说说清楚,他们有意让雅云说那些细节,这些根红苗 正的小伙子们听到“那种事”的细节时就捂着嘴笑,这种故事比听了好多年的样板 戏有意思多了。谁让老王麻烦他们跑两趟呢。 这回可不是老王披红挂彩那时候了,组织部小吴把调令往桌子上一摔就自顾抄 他的资料,好像根本不认识老王似的。十九连指导员拍了一下老王说:“你到了我 们连先住那间旧豆腐房里,好好收拾一下,别叫孩子们冻着,以后再想办法;工作 嘛,现在机务上没有空缺,你先在农工组凑合吧。” 后来老王跟一位有四个孩子的寡妇结了婚,俩人带着九个孩子艰难度日。 五。 还没组建建设兵团的时候,农场各生产队就有些半军事化的味道,比如食堂的 采购员叫上士、支部书记叫指导员等等。马志强随着五八年那十万转业官兵奔赴北 大荒被分配到生产队时就被选进支部当支委,第二年赶上支部改选他就成了指导员。 本来许多人认为王世荣能当选,因为在部队时马志强是上士班长,而王世荣是 准尉代理排长。王世荣主动做工作说上级党委的意思是要培养年轻干部,这样大家 就积极支持马志强的工作。其实王世荣心里明白,一定是部队那边的事。他起义后 立过功,入了党,平叛战斗中表现也很英勇。但是他从班长升排长就很困难,几次 都批不下来。 李政委, 那位当年被他从井边上救下来的李参军把他叫到团里找他谈话说: “好好干,我们干革命又不是为了升官。”他表态说:“没啥,在部队感觉受到党 组织的很大信任,以后在工作中看吧。”李政委拍拍他的肩膀,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但是终于没说出来。 回到连里,指导员通知他,上级来电话,授予他准尉军衔并任命他为代理一排 排长。他隐隐地感到,是李政委对上边发了脾气,而上边对于他的任命有很大争议。 大概是因为他当过一段国民党兵,而且在当兵前械斗打死过贫下中农。他有些心酸。 马志强却主动找到老王说:“过去的事不要老放在心上!” 那天乐山市第一小学有个女校工来到部队,说是看她弟弟马志强,马志强特地 把他姐姐介绍给王世荣认识。马秀芝早就听说她的杀父仇人又是她弟弟的救命恩人 居然跟她弟弟在一个部队,今日见面不免上上下下多描了他几眼。这一描进去可描 不回来了,后来她死心塌地追随王世荣来到北大荒,还给他生了五个孩子。 马志强上任后干得红红火火很有起色,王世荣看在眼里也挺高兴。由于老王工 作一贯努力,老马就分配他去机务学开拖拉机。这可是个人人眼热的铁饭碗技术活 儿。可是老马后来却栽了。 到一九六六年下半年,农场中学的学生们从外边学来个“造反有理”,几个有 心计的孩子在一起偷偷地搞了个组织,叫“在险峰”。 农场党委有心给那几个小家伙戴个反革命帽,不过当时的政治气氛有些说不准, 那“造反有理”都上了毛主席语录了,自己一错可就是砸烂狗头的罪过;而总是容 忍这几个小东西胡闹,将来弄不好也是他们的错,并且党委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对着 干,你说在工作中有多别扭?于是农场党委就召开党委扩大会,吸收各生产队指导 员参加。各队指导员几乎清一色是复转军人,他们可不像后来的那些没上过战场的 只会念毛主席语录的复转军人,他们是拿过枪打过仗的。 老马在会上第一个跳起来说:“造哪个的反?乱来嘛!把他们送县里关到起!” 会议休息的时候,他又串联了几位老战友,跑到中学“在险峰”总部,严正警告那 几个学生:“造无产阶级专政的反,造共产党的反,格老子细细收拾你们!”吓得 家长们跑到学校往回拉人。 但是这几个孩子心里有底:都啥形势了,省城哈尔滨那边把省长也揪出来了, 你们还想捂盖子咋的?他们非常英勇地坚持下来了。 农场党委没能掌握住局面,那几个小东西成功了。于是农场场长、党委书记、 各科科长、派出所所长等等都被批斗游街。各生产队也成立了造反组织,党支部靠 边了。老马本不过是位生产队的指导员,就因为他胆敢压制革命小将的造反行动, 是个跳梁小丑,当然也很荣幸地和他那些领导们一起游街、扫厕所。 造反派们掌握了大权,农场的面貌焕然一新。不用说别的,就是打电话也和过 去不一样了,比如你过去打电话,摇完了摇把总机就会问你:“请问你要哪里?” 现在不兴这样说了,因为这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 那天老许头想打个电话,他像往常一样先摇摇把然后拿起听筒,只听总机喊: “为人民服务!”他觉得挺新鲜就笑了一下说:“我要场部医院。” 没曾想总机又喊了一声:“为人民服务!”那声音有些不耐烦。 老许头说:“你没听清楚咋的,我要医院。” 对方的声音严厉起来:“为人民服务!!” 老许头有点糊涂:“你咋啦?” 对方那位小姑娘问他:“你是谁?家里啥成份?” 那年代如果一问这句话,就表明对方的革命警惕性已经提高到极限了。 老许头摔下电话就走:“你娘!打个电话还得查俺祖宗三代哩。” 后来他才打听明白:总机说“为人民服务!”你就得赶快回答:“完全彻底!” 如果总机说:“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你得接上:“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再如 果总机说:“四海翻腾云水怒”你就赶紧回答:“五洲振荡风雷激”等等,答不上 来就不给你接线,答错了还得查你三代,看是不是对无产阶级专政不满;当然你要 是实在答不上来也可以连说三遍:“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要斗私批修!”人家也 可以给你接线。 不过那些像老许头那样上了年纪嘴上有些不利落、一着急就对不上碴的人就不 敢打电话了,整不好闹个砸烂狗头那是何苦呢。 农场场部打更的老孙头总背着一支老式的七九步枪。那天老孙头夜里值班时趁 没人注意喝了酒,困劲上来以后他走到场部医院住院处找了一张空病床倒头便睡, 早上九点钟查房的护士——他女儿小孙把他赶了出来。他背起步枪往家走。 上午的阳光照在他那油黑发亮的大衣上,使得那支老七九枪格外显眼。谁都知 道这老头夜里又喝酒了,不然不可能这时候才回家。 “老家伙,昨晚喝了多少?”——他的酒友老李头从他身后冷不防一把摘下他 的枪,又摘下他的帽子挑在枪上。 吓了一跳的老孙头赶紧去夺枪:“快还我枪,看走了火!” “你这枪也能走火?枪膛早就锈疙瘩啦!”老李头哈哈地笑着。 老孙头才醒悟过来:“可不咋的,也没装子弹呢我。” 老李头笑弯了腰:“你啥时候死了,我在你的坟头只摆一瓶酒就拉倒!” 老孙头也笑了,说:“你想当孝子好办,现在把酒拿来,何必等我死?――放 心,到我死的时候,肯定把那套破行李传给你。”周围的人听了都笑。 老李头把枪扔还给对方,说:“快把你这烧火棍收好了,出门还能当拐杖!” 然后他拿手比划了一个射击的动作,说:“告诉你,我可会打枪。想当年江北边过 来两个胡子,我一枪一个全都摆平了。” 老孙头嘲笑地说:“这下我可有牛肉下酒了,你就好好地吹吧你!”然后在大 家的笑声里往家走去。 但是有人笑过之后犯了琢磨。 这个老李头伪满时期当过“国兵”,恰好当年确有两个抗联战士从苏联越过黑 龙江后被日本边境警备队开枪打死,那时当地人也管抗联的人叫“胡子”。 老李头大难临头了。 革委会派人把老李头拘起来,仔细地审问。他们决心要深挖出一个“大家伙” 来。老李头这才知道吹牛吹过了头。现在这么大的罪过自己如何承担得起?他说啥 也不敢承认。本来在那年代,这样的人不管有没有证据先送公安局再说。但这时候 那些人造反上来正想露一手,于是就自做主张干开了。可怜老李头被打得伤痕累累 也讲不清楚,后来趁人没注意喝了农药,他那八一农大毕业的儿子也被从农场化验 室赶到生产队监督改造。 也是,谁让他吹牛呢? 当时省革委会主任潘复生号召把黑龙江搞成忠字化的海洋,于是农场场部所有 房屋的墙上窗户上都画上个大胖娃娃捧着个“忠”字。好像凡是忠于毛主席的人都 得又白又胖。而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妇女也组织起来,把脸上涂得红红的咚咚嚓嚓地 扭大秧歌,那时候改叫忠字舞了,很难说当时那些老年人与九十年代城市里为了健 身而大扭特扭的老年人心情是一样的。 王世荣那一阵子在队里协助队长抓生产。麦收后地里大片的麦秸趟子影响翻地 进度。他带着家委会的妇女们在地里烧荒。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几十位女将能把天 吵翻了。不管生活中有多少不愉快,只要女人们在一起,就总是嘻嘻哈哈地闹个没 完。烧到地边上,大家休息,正赶上地边挖排水壕的农工们也在那里休息,于是大 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取笑、打闹。妇女里边武君媳妇郝爱莲可是个引人注目的人 物,她身材高大,又黑又胖,说话大嗓门。不知几位妇女们说了些什么,她咧开大 嘴叉子哈哈地大笑起来,引起男工们的注意。 大海说:“这家伙要是发起脾气来,可够武君受的。” 于贵发叫板说:“别看你是个小伙子,你整不过她,信不?” 大海不信:“啥?别扯了。” “那你敢不敢走过去拧她大腿一下子?” “怕鸟啥。”他站起来一点一点地向妇女们挪过去,那些男工们忍住笑悄悄地 看着。 郝爱莲正说得高兴,冷不防大海从她屁股后边两腿之间伸进手去狠狠地拧了一 把,她一声大喊把在场的人都吓一跳。她回头见是大海,气得用左手揪住他的头发 往下一按,大海两手乱抓身子可就是动弹不得;她再用右胳膊把他夹在腋下一用力, 大海双脚就离了地。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郝爱莲一只手夹住他,一只手杵着他的脑门恨恨地说:“我的儿呀,想你娘的 啥哩?我说,姐妹几个快过来喂奶!”于是一群妇女叫喊着涌上来,扯着他的头发, 捏着他的鼻子,掏出乳头往他嘴里挤奶。男工们欢呼起来。郝爱莲还不解气,又叫 了一声,妇女们七手八脚把大海扒得赤条条地扔回男工群里。 王世荣喊了半天也没制止住这些人胡闹,气得他指着大海的鼻子说:“活该, 这下你好看了吧?”大海被乳汁呛得直咳嗽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赶快穿衣服。大家 笑着继续干活去了。 从那以后,别说是大海,十八队所有的男人都不敢跟郝爱莲动手动脚。 王世荣领着妇女们烧到地北头又往回烧。地北头荒草茂盛,紧挨着黑龙江畔的 树林,老王他们往回烧的时候没注意跑了荒。当浓烟升起老高时有几位妇女才发现, 不由得叫起来,老王回头一看,了不得了。 当时野地里刮着五级风,地边一人多高的乱草加上成片的树林,大火借着风势 一下子就烧出二十几里。这一回惊动了边防军、附近的人民公社以及全农场的人。 火被扑灭了,幸好没伤着人。 老王狼狈不堪地回到家里,喘息已定就动手捆行李。 黑龙江边上往里两公里都属于边防林带,如今叫他一把火烧掉二十几里的一个 大口子,边防军说啥也得逐级上报到省军区。闯这么大的祸,咋也得判上两年徒刑。 马秀芝眼泪汪汪地和孩子们看着他,免不了也嘟嘟囔囔地埋怨他几句。老王不耐烦 地说:“少说几句,不是已经闯祸了吗?该死该活鸟朝上!” 可他捆好行李等了十来天也没人理他。后来竟然不了了之。 说起来,他这次漏网并不是因为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舍不得砸烂他的狗头,而 是当时那些铁拳头正自身难保呢,赶上合江地区砸烂旧公、检、法,佳木斯公安局 把所有县公安局长、各基层派出所所长都集中起来由省里“大联委”和佳木斯地区 造反派来人联合主持办学习班,斗私批修。那个斗劲至今令人心悸,有一位说不清 楚又想不开的县公安局长趁夜里没人注意上吊了,还有十几位派出所所长当场被开 除出公安队伍,有一位不开眼的在会上想狡辩几句被打掉门牙还打断了腿。那场大 火比起夺取无产阶级革命政权来说算不了什么,根本没有人向合江地区公安局报告。 不然就凭他在“国军”那段历史,人家要是问他为啥放火他可就说不清了。 场部这里老马栽得快起来得也快,人生有时候也得靠机遇。 每次打扫厕所,动作稍微慢些就有人踢他屁股,今天可好,连监视的人也没了。 他知道他现在没有好奇的权力,只管低下头卖力地清扫。后来游行的队伍过来了, 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识趣地靠边站着。 今天游行不是因为毛主席最新指示又发表了,而是上边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 消息:根据医学专家测定,伟大领袖毛主席身体非常健康,他老人家的寿命可以达 到150岁!老马本来不敢偷听,可是小将们的嗓门太高,不由在场的人听不见。 他一时忘了身份,就鼓起掌来。 “啪!”地一皮带抽在脸上,一个姑娘双手叉腰丹凤眼倒立怒视着他:“你咋 啦,也配?”看见一群小将正虎视耽耽地瞪他,老马这才想起他的身份,惭愧地低 下了头。可是这也不行,那姑娘踹他一脚又问:“人家都无比幸福无比振奋,你为 啥哭丧个脸?快说,啥阶级感情?”你瞧她两头堵人不给人留活路,皮带也举得高 高的。老马看小将们撸胳膊挽袖子,知道今天这场打又躲不过去了。心想他妈的, 该死该活鸟朝上!他反而怒目圆睁横起来了:“啥叫150岁?我祝毛主席万寿无 疆!”后来他也记不清他当时是不是还做过一个跳忠字舞的优美动作。 “咋的,羊上树了?”有人恶狠狠地举起拳头。但是被知趣的人拦住了。当时 他喊的那句口号,没有人敢站在对立面上。于是头头们对他说:“你先回去,听候 革委会处理。” 这还不如当场枪毙了呢,叫人牵肠挂肚担心害怕不知怎么个死法。 经过激烈的讨论和辩论,第四天革委会才正式通知他:由于他高度的路线斗争 觉悟和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革委会决定结束对他的审查,重新 回到生产队担任支部书记。当时各队党支部都靠边了,而且革委会也不能任免党内 的支部书记,这是个虚职。但起码革委会明确表态支持他的革命行动,没有反对他 那句话,这可是大家都看见的。当然他被解放,也因为被“三结合”的那位老干部 高文海趁机极力窜掇。 那姑娘当天回去被人数落了一顿,从此对红卫兵那一套革命行动再没什么兴趣, 毕业后她被分配到另一个生产队,后来嫁到其它农场。老马再也没听过她的消息。 六。 对于王世荣的大起大落,最痛心的莫过于指导员老马了。王世荣调走以后,他 看见大海那两口子就有气,经常分派他们干最脏最累的活。每次杀猪或是分个瓜菜 啥的,他也有意少给或是给他们最次的。四连的人当然知道:王世荣那死去的媳妇 马秀芝是老马的姐姐。大海只好又像从前那样咬紧牙关忍受着全连人的愤恨与轻蔑。 老马刚参军时与王世荣死不对付,后来竟成了生死之交以致于老王甚至成为他 的姐夫。 老马大号马志强,土改以后参军,那时候是小马。当年他爸马玉龙参加械斗被 人家打了一枪,子弹把腰椎打了个粉碎,抬回家不久就死了。 “那个人叫王世荣,从戚务村跑球了,再也没有回来。”同去的人这样说。 土地改革中他家定为贫农。在全国掀起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热潮中他当兵来到 部队。人不能都去朝鲜,他们准备支援进藏的部队。从新兵连分到班里,班长正好 是那位戚务村的王世荣。原来杀父仇人在这里,并且他还是国民党部队起义人员。 马志强多次到连部请求调离。 指导员说:“旧社会械斗的事莫要提了,王世荣在追回哗变部队的行动中有功, 救过咱们李政委的命。他是一位好同志嘛!多接触接触,你就会了解他。”无奈马 志强才打消了念头。不过他对王世荣总有一股抵触情绪。军事训练中班长说东他偏 往西,拉得他们班里训练成绩总是落在最后。好在连里对他和王世荣的对立情绪有 所了解,否则王世荣这当班长的不知道要挨多少批评。 部队开到乐山一带集结,好像有什么大行动。经过动员大家才知道,大、小凉 山彝族上层奴隶主反对民主改革煽动了大规模的武装叛乱。部队要去平叛,大家纷 纷到连部递上决心书。 半夜里紧急集合,小马有些手忙脚乱。王世荣看全班除小马以外都出去了,就 过来帮他拿枪。小马已经穿好衣服,一把抢过枪来头也不回地跑出去集合。队伍在 黑暗中向一百五十里外的县政府疾进。 彝族区山高林密,大家一个紧跟着一个鱼贯而行。这一路上静极了,不要说新 兵,老兵们也挺紧张。在彝族区行军,掉队就意味着死亡,被叛匪抓住的人都被施 以极残酷的毒刑。行至途中,队伍暂停休息一下。 马志强说:“报告班长,我要去解个手。” “你背过脸就尿嘛。” “要不得。”马志强不满地说。 “啥子要不得,这里是彝族区,小心些好。大家都是男人,怕啥子?” “不行。”马志强说着就向林密处走去。王世荣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由他了。 队伍要继续前进时,小马还没回来。王世荣觉得不妙,赶快带了几个人去找他。 结果只在林子里发现小马的军帽,上面有少许血迹。 任务紧急,不容耽搁;而且留少数人去找怕也是有去无回。连长狠狠地指着王 世荣的脑门:“这笔帐算在你身上!”王世荣知道失职只好默默无言。队伍继续出 发了。第二天下午,队伍赶到县政府顾不得休息立即抢修工事。整个镇子上空无一 人,静得可怕。 夜间轮到王世荣上岗,哨位在一棵两抱粗的大树下。他在树下站了一会,觉得 心里不踏实。小马那事还真的怨他,当时他若坚持一下就好了。当年小马他父亲死 在他手里,那时候是没办法;如今小马因为他一时心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真 不敢往下想了。他观察了一下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天阴沉沉的,整个镇子掩进一 片黑暗之中。谁知道暗地里有没有情况?于是他把军用雨衣挂在树上,自己利用大 树的阴影轻轻地挪到大树对面的茅屋下。那雨衣挂在树上在夜暗中真的像是一个人 站在那里似的。后半夜快下岗时,他觉得有动静,但是又看不见什么,不由平端起 冲锋枪瞪大眼睛竖起耳朵警觉着。 几个黑影一闪向大树扑去,真有情况。 “龟儿子看到起!”他心里怒骂着随着那几人的背影向大树那个方向打了一个 长点射:“嗒嗒嗒嗒……!”枪声在夜暗中格外剌耳。一个黑影惨叫一声就扑倒在 地下不动了。另一个黑影向他枪口喷出火光的方向甩手一枪,然后与其他人一闪就 不见了。他只觉得子弹几乎是贴着他耳根飞过,耳朵上甚至感到热辣辣的,凭感觉 知道那家伙是个老手了。县政府大院方向传来脚步声,连长走过来打开手电,死者 不是彝族人,那家伙身着国民党军服。王世荣翻开死者衣袋一看那番号竟是他起义 前所在部队! 连长悄悄地把所有岗哨撤入县政府院内。王世荣下岗后回到班里倒头就睡。 天快亮时大家被枪声、嘈杂声惊醒,同志们发现县政府大院被几千人团团围住 了。四面八方都是彝族人“吼!……吼!”的喊声。镇子四周的山上也都站满了人。 昨天还空无一人静静的镇子现在闹哄哄的。幸亏连长昨天晚上把岗哨都撤进大院里, 不然也得像小马一样被人摸掉。 彝族人的第一个冲击波开始了,他们赤裸着上身,举着长刀吼叫着向大院冲来。 连长喊:“枪口朝上,热闹一点,预备,放!”彝族人听到枪声楞了一下,然 后又不管不顾地向上冲。 连长又喊:“冲锋枪打短点射,步枪打领头的,开火!”第二阵枪响过后,几 个冲在最前面的叛匪被打倒,其他人完好无损地退了回去。不久第二个冲击波又开 始了,连长依然命令先朝天放枪,然后只打冲在最前面的。这样第二次冲击也被打 退了回去。县政府大院后面有几百人抬着十几根大圆木猛撞院墙,墙内守卫的战士 也没客气,一顿手榴弹就把他们炸得死伤累累四散奔逃。 可是这么打太浪费子弹,而且对方火力掩护很老到,看得出是正规部队,已经 有几个人负了伤。其实冲在前面的大都是一般被煽动的彝族群众。如果子弹打完了, 县政府也保不住。 连长把枪法好的步枪手集中起来,吩咐道:“仔细观察,打他的指挥官、机枪 手和在背后煽动的家伙。注意节省子弹!” 王世荣发现五百米开外的一座小山包上的茅草屋旁边站着个放哨的,穿了一身 国民党军装;茅草屋有人进进出出,甚至有彝族头人骑着马来往。看来那地方是个 指挥部。他把冲锋枪挎到身后,从一位伤员身上摸过一支步骑枪,把标尺往前推到 “5”处,然后靠在墙边双臂合力屏住呼吸自然贴腮右手五指同时收拢,“啪!” 地一枪,那国民党兵双手一扬卡宾枪摔在地上的瞬间又走了火,屋旁一匹白马猛然 向前扑卧在地上――马腿被打断了。连长走过来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打得好!” 王世荣笑笑,又瞄准四百米开外一个掩体,一发子弹打死一名穿军服的机枪手。就 这样,虽然枪声逐渐稀落下来,但是每响一枪必有一个倒霉鬼躺下去。大家慢慢地 打,对方的气焰被压制住了,冲锋的彝族人也没了精神,枪一响就纷纷趴下,他们 也明白解放军只打领头的,对于往回跑的人不打。 到黄昏时,对方只好停止了冲击。 对方有些泄气,他们也在想对策。不一会,百米开外的一棵树上吊起个人来, 叛匪们得意地放声呼喊着:“院子里的共军听了,二天我们让这个人带领我们冲锋!” 被吊起来的那个人浑身肿得像个水缸,又黑又亮。县政府的人说,这是被叛匪用有 毒剌的野藤抽打所致。大家听了不免毛骨悚然。 二排那边捉了个俘虏,审讯中他说那个吊起来的人是被彝族人摸到起的一个解 放军。“是小马!”王世荣听说以后跳了起来。 他走到连长面前:“人是我丢的,怎么也得我把他救回来!” 连长说:“莫急,看看如果情况允许,等天黑时你带几个人去摸他一趟。” 夜深时分,王世荣带着两名战士摸出了县政府大院。他们从一具尸体爬向另一 具尸体。三个人都带着冲锋枪,每人都背了八颗手榴弹。他们没想到爬了竟有二百 多米,因为敌人把小马换了个地方,绑在挺远的另一座茅草屋前的一棵树上。屋前 很大的一块空地上燃起一堆火,敌人唧唧嗄嗄地或吃东西或狂呼乱叫。可能他们觉 得自己人多势众解放军人少不敢摸营,这些家伙居然没设岗哨,或者是岗哨觉得不 会出事就溜去吃东西了吧,反正王世荣他们很容易地就接近了小马。 王世荣向左、右各指了一下,两名战士一左一右地向篝火堆爬了过去。王世荣 把冲锋枪吊在胸前,嘴里叨着一把匕首,同时左肘支撑,左腿伸直,右腿尽量向前 弯曲作好预备姿势。 左边的冲锋枪猛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吓坏了的匪徒们乱作一团纷纷向右面涌 去,于是右面的战士连续投出四枚手榴弹。趁硝烟未散,王世荣左手撑地,右脚用 力一蹬,人就像箭一样飞向小马。冲到小马跟前,王世荣用匕首割断绳索,背起小 马就往回跑。跑出一段之后,那两名战士交替掩护着也往回撤。醒悟过来的匪徒开 始向他们射击。王世荣觉得左小腿肚子突然像被什么叮了一口,麻酥酥的,但他顾 不上多想一口气跑了二百多米回到县政府大院。进院的时候一名在后面掩护的战士 捂着胳膊,血从指缝中流出来。卫生员把小马抬进屋里,王世荣撸起自己的裤管看 看,腿肚子上被穿了个洞,是贯通伤。好在那地方全是肉,不会伤到骨头。他要了 个急救包自己包扎起来。 第二天凌晨,冲锋号响起来,援兵到了。匪徒们四散奔逃。连长兴奋地举起手 枪朝天就放了一枪,高声喊道:“一排留守县政府,其他人跟我来!”大家上起剌 刀争先恐后地涌出大院。 外面镇子里可放了羊了,叛匪们向东涌去,被一阵机枪迎头堵了回来;再向北 跑,只见连长带着三个排以及县政府武装工作队的人马端着刺刀冲到跟前。许多穿 国民党军装的人扔掉枪支去扒死人的彝族服装,可惜晚了,战士们的刺刀尖已经杵 上他们的脊梁骨。于是叛匪们大片大片地扔掉武器跪下,双手高举,反抗者当场被 打死。 连长又一声大喊:“仔细搜索,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封锁线!” 打扫战场时,一位干瘦的老太婆叽哩咕噜连比带划地向连长说着什么,连长不 懂彝语挺为难。县政府一位会说汉话的彝族干部翻译说,那老太婆看过所有的俘虏 和所有的尸体,没有看见他儿子。求大军做做好事,让她走出封锁线到镇子外面去 找。连长看那个老太婆怪可怜的,就一挥手想让她走。 王世荣站在一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盯住那老太婆,突然走过去一把揪下那“老 太婆”的头发:“老长官,好久不见哟!”原来是他起义前所在那个军的参谋长化 装的。 马志强伤势沉重,被毒剌感染的皮肤开始大面积溃烂。军区紧急向入藏部队基 地求援,基地派了一架直升飞机来送他去成都治疗。飞机起飞时大家都仰起脖子遥 望天空羡慕得眼睛发直,恨不得自己也受上那么一次伤。许多战士闭上眼睛想像着 在飞机上飘飘悠悠的感觉,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看见飞机。别说这些农民出身的 普通战士, 就是团里的首长们也认为飞机只有中央首长才有资格乘坐。 那些从原 “国军”起义过来的士兵心里更不平静,用飞机送一名新兵去医院,是他们亲眼所 见。他们觉得当初起义这条路走对了,只有在“这边”当兵的才算是个人。 王世荣松了一口气,不然他永远愧疚。 七。 对于许武君的死和老王一家的惨剧,那些山东移民们议论纷纷,说是老王太认 真,甚至说这些四川转业兵总是欺侮山东人。人称老许头的那位老羊倌许文治倒不 这么认为,他的儿子他知道。 一九四三年那时候,许文治那会还年轻呢,而且他在山东梁山县许庄乡那一带 赫赫有名。抗日政府那边授予他民兵模范称号;日本警备队则到处贴布告通缉他。 那天鬼子又到许庄扫荡。 民兵小队把乡亲们从庄里转移出去。许文治带了几个人围着许庄转,想找机会 伺侯伺侯鬼子,年轻人还就是闲不住。许文治他们那仅剩一发子弹的两支破枪和一 把老年间的大刀片子也该换换新了,然而鬼子吃亏上当次数一多也就防备得紧了, 许文治他们始终不得机会下手。 许文治说:“我摸进庄里看看!” 那几个人不同意说:“快别闹了,多危险呀!” “没鸟事,你们看我的!”一把没拉住他,许文治就溜进许庄了。 鬼子每次来都扑空,他们对许庄这种有组织的抵抗行为恼火透了。于是又像往 常一样在庄里翻箱倒柜地折腾。许文治发现他家门口有一匹大洋马,而看马的日本 兵耐不住寂寞,正挨家翻弄鸡窝,想找洋涝。许文治悄悄地摸过去解开拴在树上的 缰绳牵上马就走。走到井边时,没想到从另一幢房子里走出一个日本兵来,想躲可 是来不及了。 “站住,你什么的干活?”日本兵用剌刀抵住他的胸膛。 别喊,看马那家伙听见可就坏了,许文治心里也有点慌乱。但他被井栌橹碰了 一下之后马上就有词了:“太君的马,水。”他指了一下井口。 别提有多凑巧,那日本兵正好渴了,就对他说:“你的打水我的咪西,快快的!” 许文治两手一摊:“水桶的没有。”然后他又一指井绳:“你的水壶的拿来, 用这个也可以打水!”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用井绳和水壶背带打结的动作。 日本兵乐了:“大大的好。”那家伙走上井台,解下军用水壶递给他。 这时候他家那方向突然传来看马的鬼子叽哩哇啦的喊声,那日本兵不由得向传 来喊声的方向望去。等不得了!许文治右腿猛一扫那家伙的后脚根,那家伙猝不及 防两腿一滑竟“扑嗵”一声掉进井里。许文治什么也顾不得想,拿起那家伙的三八 大盖枪往马背上一蹿,再用枪托一捣马屁股,那马大叫一声飞一般地向庄外跑去。 庄口站岗的日本兵拦在街心让他站住,他来不及细想只是下意识地向对方扬了一把 沙土,这种光屁股小孩就会使的“先进武器”竟使得那日本兵扔掉枪就去揉眼睛。 后面枪声大作,受了惊的大洋马反而跑得更快了。 日本鬼子这回的扫荡又没捞着便宜。 那天许文治一口气跑出十几里地才算把马勒住,他不敢回许庄于是干脆找到区 长那里,区里得了一匹大洋马大伙都乐得不行。区长一高兴把那三八枪奖给他们村 民兵小队,还加上十发子弹。 许庄民兵小队的人得了一杆三八式大盖枪。鬼子走后他们回到庄里,发现被许 文治扔进井里的那个鬼子的水壶被丢在井边的草垛旁。鬼子走得可真够急的。于是 他们村委会的墙上以后就老是挂着个日本军用水壶了。 等到了一九四五年九月,他们村民兵小队全体带着五支三八枪、七十多发子弹 和十几颗日式手榴弹集体参加了正规部队。 到淮海大战时,他已经是副营长了。 他仍然福星高照。全营两次打得只剩下几个人,而两次那几个人里都有他。这 次总攻黄庄,他又带着全营担任主攻。炮火延伸以后,部队冲了上去。他带个通讯 员顺着交通沟也往前跑。 现在指挥部队有些不方便,因为除了各连连长以及部分班排长以外,他能记住 的人不多。全营两次被打光又两次基本上从俘虏中补充,真正从解放区参军补充上 来的没多少人。部队不光是来不及整训,许多人连军装还来不及换,双方搅到一起 混战的时候,他也头疼,因为有时候他实在分不清谁是谁。光凭胳膊上扎个白毛巾 不行,好多人在激战中把毛巾打掉了自己都不知道。况且人一上战场,浑身滚得像 个泥猴,不到近处谁也看不清谁扎个毛巾呢。 枪炮声震得他什么也听不见,在硝烟里他也看不清什么,他全凭着地图上所标 的敌军指挥部的方向来确定部队行进方向。遇上穿敌军官服装的人扑过来他抬起驳 壳枪就射击;遇上穿士兵服装的人可不行,他先大吼一声:“哪一部分?”一般来 说,全营四百多人倒是基本上能认得他这个带队主攻的副营长,起码他穿的是一身 正规八路的军装。 壕沟拐角处有一个穿士兵服的人正从被炮弹炸松了的土里用手往外刨出一支冲 锋枪,他一步上前用驳壳枪对准他:“哪一部分的?” 那人楞了一下说:“我的枪打坏了。” 他想不起这人是哪个连的,就说:“赶快回归建制,别跑散了。” 那人敬了个礼说:“是,营长。”有时候当兵的也这么叫,嫌多喊那一声“副” 字麻烦。他对通讯员一挥手说:“快,部队冲上去了!” 但是没走几步,背后响起冲锋枪的狞笑声,通讯员一头扎下去就不动了;他只 觉得双腿一阵剧痛就扑倒在地,但他在倒下的那一刹那间迅速地用右手从左肩膀上 向后伸出驳壳枪顺着枪响的方向开了火,冲锋枪声停止了。他失去了知觉。 半年以后,他怀里揣着残废证随着大批民工一拐一拐地回到家乡。到县里转组 织关系时,县委书记――就是当年奖他一支三八枪的老区长说:“营级个老八路了, 在县里吧。”于是他成为县委组织部长。他没想到,他已经走到一生中的顶峰了。 从那以后,他一步一步地从革命干部向革命对象开始转化。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中央那个长期搞保卫工作的姓康的大理论家来到山东省当 省长。这人的革命警惕性可高了,对钻进革命队伍里的异已分子从不放过。 许文治这个农家出身,从民兵干到正规部队副营长的人对敌人有时候会来些狡 猾招数,但是在他认为是自己人的圈子里,他从来都是直来直去。凡是他认为对的 他就坚决支持,反之他就当众批评。他没想到会吃亏。 他“衣锦还乡”那次身着的“锦”是一身洗得发白、领口上打着补丁的旧军装。 见过家人和亲戚们之后,他开始到处走走看看。那天他到邻村去见一个老战友,所 见所闻让他气愤不已。 那老战友本来已经提拔到正营级,因为回乡时打了土改中斗争过他爹的农民被 部队开除了党籍送回村里。 许文治说:“活该!谁让你阶级立场站错来。” “啥鸟立场,你看看我爹!”老战友悲愤地拉住他进了屋。 老头子怯生生地缩在炕上看着他这个县里来的大干部,不敢高攀说认识他。其 实当年他当民兵时在他家隐蔽过。他家是老开明士绅了,当年不仅为抗战出过力, 而且送儿子当了八路军。他那位老战友在淮海大战前与他在一个团里一同被提拔为 副营长。 “咋啦?”许文治惊异地看着瘫在炕上的老人。 “你他娘的看看,这是土改时斗争的。”老战友气愤地说。 土地改革时,上边说他这个村光分土地不斗地主,太右倾了。于是村长狠了狠 心领着一群年轻人闯进他家把老人拉出去批斗。当时老人有些想不通,说自己也对 革命有过贡献,并且积极支持土改。村里人说他态度不好,就动手打他,他分辨了 几句,几个二流子竟冲上来把老人塞进麻袋,然后抛向天空,重重地摔在地下。这 种刑罚叫“凌空飞燕”,当年日本鬼子常常拿来对付中国人。 当老人被家里人从麻袋里扶出来时已经腿骨骨折并且口眼歪邪半身不遂了。老 战友回乡后一时气愤去找村长评理,村长没法解释一时恼羞成怒就找来民兵要抓他。 他拳打脚踢并掏出驳壳枪与对方僵持。后来村长一纸状子上去,转到部队后他就被 开除党籍遣送回乡了。 许文治到县里反映情况,县委书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个人 的事情是阶级斗争!你当我不认识那个人?他当年也掩护过我哩!不要感情用事。” 他没对许文治说,处理这个营长是那位康省长亲自给部队去的信。 他不服气,逐级写信反映,结果康省长在济南一次省委扩大会上专门点了他的 名。他被撤销了县委组织部长职务,回到村里当支书。在那种年代替挨斗的地主说 话这种处分可不算重,看来县委书记帮了大忙。 后来又因为大跃进。 公社挡不住上边的压力,于是就召集各生产队负责人开会落实农业放卫星的指 标。 许文治端着个烟袋吧哒吧哒地抽,心里实在是不屑一顾。那些年轻人可真敢干, 一张嘴就来个亩产过万斤,拿气吹哩?如果是城里来的学生干部也罢了,热情可嘉 呗。而他们这些家伙从小在庄户里长大,怎么就不知道麦子出几个穗呢,看到秋天 你咋交代!可惜这是上边的意思,少说为妙。上回为老战友的事屁股坐错了地方叫 上边给撸了,这还是小事,万一真当成革命的对象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当年出生 入死是为谁呢? 他不想说,有人可非得让他说。 康省长有一个讲话精神,说是各个地区和单位要注意抓右倾机会主义典型,只 有这样,大跃进的步伐才迈得开。如今地委顶不住压力,干脆下了一个指标,要抓 不出个右倾机会主义的典型,公社自己就得揪一个出来,难道让这几个公社干部抓 阄吗?许文治当初为地主阶级鸣不平,大炼钢铁那时候他家的锅和菜刀就没交上来, 他这个人再当上一回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倒是真合适。得叫他说,说上几句准有把柄! 老许,对不起了。 于是公社书记点了老许的将:“老许呀,你老同志带个头。你们许庄大队那卫 星小不了吧?” 许文治本来已经胸有成竹了,于是他发言:“说啥?没有啥说的。别人能出一 万斤,咱咋能出九千九哩?放个卫星啥的咱许庄大队不能拉后!”这可不是老许一 贯的作风。 书记又问:“有把握吗,这可得有依据才行哩?”“啥?依据呀,跟大家说的 都差不多。凭党的领导、广大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还有全国各地的大好形势。” “光说热情还不够,还得有事实做依据哩。”书记“好心”地引导他。 这个老许还真是“狗肚子装不下二两香油”,人家一“引导”,他就露了馅: “这个事实咱说不好,都说亩产一万斤,咱长这么大可还没见过哩!” “看你说的,那人民日报上登的还能有假了?”书记步步紧逼。 许文治说:“那报上登的是外地的经验,咱更没见过。反正我长这么大,一亩 地没种出过一万斤来。”把柄终于露出来了。 后来老许一句接一句地跟在座的多数人话不投机以至吵了起来,公社书记的策 略成功了。再后来大家一起哄把老许拉出去戴上高帽子游街,公社里那几位领导松 了一口气。 公社书记姓张,其实与老许挺熟的。他抓老许个右倾机会主义不光是因为上级 有指标,也因为另一件事。 老张原来在沈楼乡,解放前是雇农。他参加革命工作挺积极的,当民兵时也和 许文治一起打过游击。唯有一件事让老许看不起他,就是他那老婆。 老张扛长工时那东家的女儿葛妮儿跟他有点扯不清。葛妮儿特别爱上地里去给 长工们送饭,而且每次送饭以后都爱叫老张帮她敛碗拿桶到河边去洗。有一次东家 偶然钻到河边的的苇滩里要去解手,谁知一眼就看见苇丛中有一个男人的大光屁股 伏在那里一动一动的,不用问那男人身子下边一定还压着个女人。东家想好好地开 个玩笑,就故意不吱声,看着他们连哼带喘地干完好事再狠劲地咳了一嗓子,那男 人一激灵跳了起来,这下子东家可气坏了,原来压在下边的那女的是他那宝贝闺女 葛妮儿!结果葛妮儿挨了一顿打,老张也被东家轰回了家。抗战胜利后东家被政府 枪决了,因为他通敌当了汉奸。而每次日本军官到葛家去,都是葛妮儿伺候:陪吃 陪喝不说,要是太君一高兴缠住她,还得陪着上炕。葛妮儿她爹死后葛妮儿就不见 了,有人说老张把她送到邻县他的一个远亲家里。土改时葛家被定个富农成份,而 葛妮儿在邻县却被定了个贫农成份。后来老张调到县里工作,他的夫人就是葛妮儿。 这事后来不知叫谁给捅了,老张降职到区里当了办事员。后来不知咋弄的,没 多久又升为公社的书记。 老张一直弄不清这事是谁给捅出去的,反正老许当初不赞成他这事,于是不知 不觉地就迁怒于他。这次也不算是害他,不过略施小计罢了。 许庄大队当初办公共食堂时被当作典型上过地区的小报。后来就越办越不行。 老许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食堂当然就更没人管了。他儿子武君那时候才十几岁 正是能吃的时候,喝稀汤吃定量时间长了顶不住劲,有一天夜里他爬进食堂会计室 偷了一大把饭票。第二天被老许发现了要打他,他顶嘴说:“咱家好歹也是贫下中 农哩,都叫你闹的,成个坏蛋了!”老许心一酸就没打他。当然大队终于还是捉住 武君整了他一顿。后来老许的媳妇死了,是因为营养不良。武君也变得桀傲不训, 还有个小偷小摸的毛病。 一九五八年国家治理黄河,许庄一带的老百姓全部移民到黑龙江国营农场开荒。 许庄几乎全村人都迁到了江滨农场新建的开荒点,老许全家在十八队。十八队后来 就是组建建设兵团以后的四连。 在农场第一次吃饭武君就大大地出了个风头:他一连吃了十五个馒头!吓得队 长叫农机手发动“罗马”要送他去医院。 黑龙江一带的土地真是多,光是十八队就有一万多亩地,人可是才有百十号人。 (连女人和孩子) 许文治成了个羊倌。就凭档案里那些个材料,他永远被打入另册了。虽然他曾 是民兵模范,虽然他还曾经是淮海大战中的副营长,更别提他当过县委组织部长了, 这些资料只能叫组织部门的人认为“这个人挺复杂的”。 八。 一九六九年,中国在乌苏里江地区的珍宝岛同苏联打了一仗,边境地区形势聚 然紧张。 国家在东北农垦总局系统组建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从沈阳军区下来一大批 现役军人到农场来,于是江滨农场变成十团。有了团长、政委、参谋长。各科室改 称股,正职的股长也都是现役军人。整个管理体制变成司、政、后三大机关。各生 产队改称连。有一位现役正营级的神枪手被派下来把沿黑龙江边的几个连队组建成 一个武装营,营部设在复山屯里。武器发下来了,每人还发了一身“狗屎黄”的服 装。王世荣因为在部队时军事训练有一套,被任命为四连主管军事的副连长。战士 就由各连抽调。抽调来的武装战士一般来说从城市来的知青们居多。这些小生犊子 可不像当年部队里的那些兵,成立武装分队那些日子他净哄孩子了。 那天老王带人沿黑龙江向东十来里以外的黑通岛方向巡逻。大家深一脚浅一脚 在林间没膝深的雪地里趟。知青小张第一次来到黑龙江边上,不免好奇地向北边张 望。这样他心不在焉地没走出几里地,挎在胸前的步枪也不知是被树枝挂的还是咋 的,竟“砰!”地一枪走了火。不用问,子弹一定是打到对岸去了。 “不是说过子弹不许上膛吗? ” 老王挺恼火。刚想狠狠地熊他一顿,小张却 “哇”地一声哭起来。他想起老王临出发前跟大伙交代的那句话:“边境无小事, 有事通中央。”弄不好林副主席亲自下令处分他呢,没法他不哭。 这小子还嫩呢,老王倒心软了。他只好说:“莫哭,检查一下枪支,看看子弹 又上膛了没有?”然后说:“怪不得你,既然是我带队就得我负责任,回去写检讨 肯定是我来嘛。” 说说容易,一九六九年是啥时候?当时边境上每过一条船都要逐级上报到军分 区,何况开了一枪!虽然后来苏方并没有向我方交涉,老王还是受到全师通报批评。 小张从此再也没出过类似的事情,他成了老王家里的常客。 当晚他们在黑通岛上守哨,全体人员挤在原来打渔队住过的土坯房里。炕面失 修,屋里到处都是烟。老王年长,因此他排最后一班岗。 凌晨时分,老王向哨位走去。刮了一夜的大烟泡现在消停多了。要监视苏方情 况,他就得面向北,也就是得迎风而立。凌晨已经小了许多的风吹在脸上仍然叫他 觉得像刀刮一样,可见这整整一晚上那些城市小伙子们遭的是啥罪。 他听见对岸有汽车的轰鸣声,于是举起望远镜。一辆苏联边防军的小嘎斯车沿 江边公路驶来,到他正前方的江岸边停下,驾驶员拎着一只帆布桶和一把大冰穿走 向江面的冰层,开始凿冰。一下、两下,老王替那人数着。这家伙发动车以前肯定 忘记加水了。没想到那家伙打上水来,竟然脱掉上衣开始用冰水擦身! 老王笑了。惭愧,我可是快捂成个棉花包了。 下岗后老王跟大伙说起这事,小张说:“那家伙简直不是人!” 早上出操时老王一看队列里缺十几个人,就又叫“假小子”去宿舍喊。每天都 有人用各种理由躲避出操,太不像话了。老王生气地说:“咱们大家就在这里等, 看他们咋好意思偷懒!”。队列里有人暗暗地笑。 今天有些异样。“假小子”眼泪汪汪地跑回来了,问她她又红着脸说不上来啥。 队列里有人终于笑出了声。原来“假小子”今天受了捉弄。 连队从知青里边提拔的这位女副指导员吃苦肯干热情也高,泼泼辣辣的像个男 孩,所以人称“假小子”。每天早上集合时,遇到有偷懒不起床的她就去宿舍里掀 被窝。也别说,偷懒的还是男知青居多。但她可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谁不出操 她就进谁的屋里掀被窝。几次被窝掀下来,有人可就想主意了。男知青里有胆子大 的,那天在一起商量:“妈的,今天晚上谁穿裤衩就揍谁!”第二天他们可是等她 进来呢,她也真的就进来了。 她像往日一样不管不顾进屋就掀被窝,掀第一个吓了一跳,她就去掀第二个, 结果又吓一跳;掀了第三个她就明白了:敢情这一屋坏小子都光着身子呢。她流着 眼泪跑回操场。 王世荣报告了站在一边的连长,那位山东汉子可不吃这一套:“别光让她一个 人开眼,全连去参观!”于是这一屋十几个坏小子赶紧爬起来每人披个棉被坐在炕 上跟佛爷似的叫全连各排轮流参观了一遍,以后才没人敢这么闹了。 当时还有一个大问题是枪走火。那些只在电影里看见过枪的小伙子们一下子摸 着真家伙了,也着实新鲜了一阵子。不过到了晚上站岗的时候,他们只顾害怕了, 所以每次换岗他们都是子弹上膛的。等下岗时又往往一头钻进被窝打死也不起来, 子弹也不退膛。所以擦枪时经常见响。后来伤过几个人之后,团里狠狠地处分了几 个惹祸精,情况才好些。有一次半夜里猪舍那边猪叫得有些异常,连长怕是有狼, 叫一位值勤的上海知青去看看,那位勇士竟上起剌刀、子弹顶火、打开手电并且高 唱“下定决心……”才敢过去。当然他什么也没看到,就这么回来交差了。这还不 算,他又擅自离岗跑到食堂去蹭吃人家的夜班饭,当时他把枪往墙上一靠就不管不 顾地去抓馒头。吃饭的农机手摸起枪一摆弄就响了,子弹把食堂的顶棚打了个窟窿。 连里召开大会狠狠地批评了他一通,还给了一个处分。 到了上工的时间,好半天也没有人出来,老王挺奇怪,就到食堂去看看。结果 这些小青年们都在食堂里坐着呐。他们一见老王进了食堂,就一齐拿勺子敲起碗来。 一时间那杂音搅得他头皮发麻。老马也来了。 “我们要上越南,支援世界革命去!”他们说。 “捣什么乱,就凭你们?”老马大发雷霆。 “吃饱了就下地去,快!”老王想和点稀泥。 “我们啥也没吃。” “不吃活该,下地去!”老王也火了。小青年们望着他只是嘻嘻地笑。其中一 些积极分子和骨干也为难地不敢说话。 司务长一时心血来潮,把食堂多年积存下来的大批细粮上交,“支援越南”了。 这些城里来的小家伙们尤其是那些上海、温州等地的知青实在咽不下东北的大馇子 饭,他们可不比那些本地人,就是北京、哈尔滨知青也受不了整天吃这东西。终于 他们下决心要捣捣乱了。这一上午他们真的没出工。下午他们下地的时候把地里也 搅的一塌糊涂。 “四川锤子!”他们骂老马。老马因为被当天的铲地质量搅得头疼而没听见。 “臭国民党!”也有人骂老王。老王可是听了个真真的,但他也只好装听不见。 团首长倒认为那位司务长了不起,不久就把他调到团部任通讯股长,因为当初 他在部队时是电话兵。事过多年,那位已经退休的前股长还认为这件事他是站在毛 主席革命路线一边的,他被提拔是这次路线斗争的一次胜利。 麦收过后,秋翻地不等人。师部却下达了一个命令,不许烧麦秸,一律送师部 新建的造纸厂。可是团汽车队要向松花江码头突击运粮,师里也派不出车。既然季 节不等人,连里决定还是烧荒。老王带人下了地。小伙子们拿烧荒当好玩,飞快地 跑着烧。一时间烟雾迷漫,几十里以外都能看见。几个往复烧下来,地南头公路上 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路边,一位穿军装的现役军人气呼呼地叉着腰等在那里。一个警 卫员跑过来问:“你们谁是领导?李副师长叫你过去一下。”小伙子们一听来了个 师首长,也涌过来看新鲜。 “你他妈混蛋!”那首长开口就骂。“谁让你们烧荒来?知道师部有命令吗?” 原来这位首长主管工业,往师部送麦秸的命令是他下达的。老王刚想解释就被他打 断了:“你敢不服从命令!你说,如果是在战场上我能不能枪毙你?”老王虽然不 敢顶嘴,可是觉得这实在可笑。枪毙?我咋的啦?于是只好给他一只耳朵让他喊。 “明天把检查交团部转师部给我!”那首长骂够了,吩咐了一句。“是!”老 王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心里却说:“直接给你送去多好,还费那一遍事干啥。” 那首长走了,小青年们议论纷纷,他们觉得纵然是师首长也罢,骂起人来其实跟屯 迷糊差不多。 老王当众挨骂好丢面子,于是问大家:“我挨骂你们解气了吧?” “活该!你等师里来汽车多好,我们也好在宿舍里待命。”那位外号叫“老头” 的小郭说话最嗄,也最敢说。 “呸,你们想偷懒呐?门儿也没有。”老王气鼓鼓地说。 “副连长你别生气,今天晚上酒钱我们出。”有人说了一句,这还差不多。 这样的兵叫王世荣挺头疼,但同时他们热情高涨,用笨拙的动作模仿老职工的 样子拼命干活,大多数人并不惜力。三十年以后他们中的许多人说,当时只要上头 一句话,为保卫边疆他们可以马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后来有些后怕。 老王想,这些小青年本质上不错,热情可嘉。如果正确地引导,绝大多数都是 好家伙。他有意识地主动接触他们。 老王那次挨打纯粹是自找的。 小满已过,江边草甸子里的洋草就像是播种机播过一样那么整齐,而且金灿灿 的那么一大片就像是要开镰的小麦。老王带人在这儿打草。天气闷热得连狗都躲在 树底下吐舌头,不一会大家就浑身透湿。休息的时候老王看见几个小伙子坐在树下 擦汗,就走过去递上水壶:“渴了吧?喝。”小伙子们你争我夺一下子把水喝了个 罄尽。然后大家天南海北地聊起来。 突然一个人问他:“副连长,你过去在国民党队伍里挨过打吗?” 他愣了一下,说:“咳,也不总是那样,首先你不逃跑不打,其次训练时麻利 一点也不打;反正那边是不打奸的,不打懒的,专打不长眼的。” “你要是在那边当连长,会给我们水喝吗?”有人问他。 “说不准,其实那边也有互相帮助,有一次行军时当官的还帮我扛过枪呢。” 他说着说着有些没边了。 谁也没想到,正聊在兴头上,有个小家伙突然翻了脸:“你他妈的美化国民党, 你什么居心?” 他一下子没词了,他知道那人在他们那个城市里曾跟着“工总司”出去武斗过, 有些不着调。于是他说:“啥子居心哟,大家聊聊天嘛!” “你混蛋!”那家伙竟骂了起来。 “算啦,不说就算嘛。”他挺大度地想结束谈话。 但那小子可不想罢休,竟跳着脚抡了他一个耳光。在场的人都呆住了。 过了好一会,有人愤愤地说:“妈的,聊聊天呗,咋就这么熊人呢!” 忽然有人喊起来:“快看,老毛子兵舰!”大伙一下涌向岸边。只见十几艘苏 方炮艇排成一列逆江而上。行至近处,大家看见所有炮艇都用跳板联在一起,所有 水兵都赤着上身按严格的队形坐在甲板上。那些白种小伙子们,一个个晒得比中国 这边放猪的老头还黑。 这西洋景把刚才的气氛冲淡了。 老马气呼呼地要召集全连大会说说这事,老王苦笑一下说:“拉倒吧,咋说? 弄不好他越说越有理。”老马愤愤不平地走了。 可是那个人有一次去团部看病时突然被十几个人围住打了一顿。肯定不是因为 老王这事,而是有人早就看他不顺眼,还有人也因为类似老王那样的理由被他打过, 于是有人商量一下堵了他一次。没别的理由。当时知青之间打架斗殴是常事,团保 卫股甚至都没过问。 这位爱出手的铁杆“红总司”挨打的时候竟嚎啕大哭,从此以后再没打过人, 见着谁都彬彬有理的。 一九七二年九月中旬,团里突然紧急命令所有武装分队全副武装在团里集合, 然后漫无目的在县里转。天上下着小雨,队伍或紧或慢地走路。一天七八十里烂泥 路走下来,大家都疲惫不堪。这一次好像不是演习,也不像是野营拉练,像是真的 有情况,因为边防军也在外面转。但是队伍在野外转了一天以后,参谋长看队伍实 在是疲惫不堪,就让各连带回驻地了。老王身上背了两支步枪,肩上又扛了一挺苏 制德普机枪,给快拖垮了的队伍做总结。 他看看这些平时拿枪照相挺威武、现在站都站不直小家伙们,有意想把他们比 下去似地故意用洪亮的声音说:“今天大家表现都挺好,等一下解散以后大家好好 休息。”他故弄玄虚地指了一下黑龙江对岸苏方小山包上的观察哨:“99。6高 地上的哨兵是什么装备?他们四个人一辆吉普车。同志们,我们要做好准备,苏修 一过来咱就和他们干!今天的行动直通中央,可能是林副主席直接指挥呢!” 他不知道,这次行动是因为林彪出逃,为防苏方炮击,边境一带武装队伍一律 拉出驻地。这是沈阳军区的紧急命令。 老王更没有想到,后来美帝国主义的头子尼克松厚着脸皮跑到北京和毛主席、 周总理握手,苏修这边也没敢咋样。再后来觉得把武器放在宿舍里实在是不够操心 的,于是统统收起来。大家一门心思搞生产了。 到一九七七年,陈永贵副总理到黑龙江视察,把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批评了几 句。没想到因为这件与个人命运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事,却又引发了他作梦也没想到 的矛盾激化。 后来…… 那天在场部他遇见郝爱莲时又想像往常一样识趣地躲开,但是郝爱莲把他喊住 了。 “王副连长,俺要去四川了,娟子要结婚。”她还叫着他当年的职务。 老王没法只好站住,对她笑笑说:“我知道,成贵有信来。” “那小子不善,房子是他给买下的。你看看,到老了能亨上儿女的福。”郝爱 莲分明没有什么恶意。 “他们比咱强。咱那时候,咳,都是属狗的。” “不赖你呀王副连长,那时候国家形势就那样。还是娟子说得对,她们不想当 那啥骡子啥猪的。”郝爱莲一时想不起娟子信上说的那个词。 “那是罗密欧和朱丽叶。”别看老王灰头土脸的,他可知道这个典故。他记得 清楚,当年部队有一位文化教员给他们上文化课时讲过这个故事。后来那个文化教 员突然提前复员回乡了,听说是个右派。 “你看你看,这妮子才念了几年书,就和我显摆这些东西了。啥意思呀?” “就是说父母那一辈有仇,当儿女的想谈朋友又不敢叫大人知道,没办法就一 起自杀了。” “俺娘呀,这叫啥事。”郝爱莲吃了一惊,心想幸亏她后来没有坚持叫娟子吹 了这事。不过这两个小东西能干出这事来?未必。况且她也不是那种不懂事的大人。 她对老王说:“娟子原来也该有个妹妹的,生下她时许武君一看又是个女孩, 就给弄死了。不是后来对外面说的是因为有病。那家伙我知道,混得邪乎。”她眼 睛红了。老王转身要走,但是郝爱莲又在身后叫他:“俺那老公公临死的时候总是 念叨,说要找个适当的机会去看看你,他说可不能再窝里斗了”。 老王没有回头,因为眼泪已经滴在衣服前襟上。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