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月天 作者:草尖露 第一章 青城剑战 成都西面二百里外有个村子叫孟家场,本来村中住了上百户人家,几年前,村 中瘟疫大盛,得病者,遍体发青,一两日后便不治而亡,当时情境凄惨之极。自那 场瘟疫过后,村中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故园成荒野,至亲生死别,已成一片瓦砾 荒丘,原先的田陇之间现在俱是些无主孤坟,白骨嶙嶙,天阴鬼哭。正值九月,漫 天西风怒卷,从村边的河上刮过,一时间白芦浮荡,河水呜咽,萧萧秋风今又是, 可惜天道依旧,人世已非。 村西头一个磨坊孤伶伶立在那里,支撑茅棚的几根粗竹已近朽烂,经风一吹, 喀喀乱响。等不到它自己断开,忽地一支利箭飞来,正射在那竹子上,箭势奇大, 射穿那粗竹后,余势未歇,夺地一声直直钉入土墙中,震的墙灰飞扬,箭尾雕翔兀 自微微颤动。 那磨坊一柱断后,摇动几下,顿时倒地,一阵轰响,千万根茅草随风而起,漫 空飘散。与茅屋一起倒下的还有一个人,那人胸口已被方才那箭射穿,血流如注, 他挣扎着想说什么,可惜嘴角抽动几下,扑地而死。 持箭之人哈哈大笑,大声道:“硬点子全毙了,给我将那三人也杀掉,取了这 几车玉器,大伙今夜去城里尽情享乐。”一个使银钩的人答道:“大当家的只管放 心,只是我等不及了,先将眼前这小妞拿下玩一夜再说。”话一说完,他身边的人 哄笑一片,纷纷持刃去杀对方最后三人。 那三人二男一女,为首横刀而立的是个中年汉子,他衣襟已破,血渍点点,望 了眼死去的手下,面色凄怆,向身旁的女子道:“阿彩,我真不该带你来走这趟镖, 你怕么?”那女子眉目清秀,摇头道:“女儿既已长大成人,就该替爹爹分忧,我 不怕。”这中年人叫史朝威,是永泰镖局的镖头,女儿史阿彩,年方十七,另一人 是他得力手下,叫朱贵。史朝威听女儿说完,心中暗赞,便道:“好,既然不怕, 我们再去杀几个小贼,朱兄弟,一起走!”这“走”字刚一说完,人已冲了出去, 史朝威在最前,朱贵与他并肩而行,二人脚力较快,霎时间已迎着那些冲上来的人 冲了过去,象是两股激流,奔腾着撞在一起,对方几十人,有的使刀,有的使剑, 有的链子捶,一齐向他二人攻到。 史阿彩当然也跟着冲了过来,只是她身法不如长辈快,那二人也不等她,她加 快脚步,却难以赶上父亲,二人如一道山屏挡在她面前,史朝威当然不愿她死,就 这一个女儿,如命留此地,叫他如何去见泉下亡妻?他也知道对方实力远在自己这 边之上,但只要他还有命在,当然不想让女儿先死。史朝威虎吼一声,左手铜锏横 扫,对方一柄大刀亦是力道沉雄,迎着铜镜直撞上来,只听一声剧响,那大刀被震 飞,史朝威亦是几欲把持不住,怒目圆睁,右臂陡转,一招“神龙探海”再次向围 攻的人砸去,他已抱定杀一个是一个的决心,是以出手狠辣无比,对方一个掂剑的 是高手,本来准备硬接他这一招,可惜剑方挥出,只觉对方这一招力道太猛,硬接 不兔两败俱伤,身形一纵,向后退了二步。此时周围全是人,他骤然一退,另一个 武功稍差之人反应不及,被铜锏迎面打中,骨裂身死。铜镜打中人后,势头稍缓, 那使剑的冷笑一声,快剑如风,刷地向史朝威攻到,史朝威边对他,边应付周围招 呼过来的其它兵刃,一时间只觉周围刀影如林,苦苦支撑。 另十余人已将史阿彩与朱贵隔开,分组进行围攻。朱贵用的是虎头钩,在这对 钩下用了几十年的功夫,舞将起来,直如银龙矫空,虽处下风,亦伤了对方好几人。 史阿彩剑光纷纷,出道以来还是头一次逢此强敌,对方人数又多,情急之下,使出 拼命的打法,一柄剑长剑横冲直撞,寻隙想找出方才出言调戏之人,要先杀了他再 说。 荒凉的村落中竟人声鼎沸,喊杀声不绝于耳。那头领注视战局,轻轻搭箭上弓, 见史朝威较为神勇,瞅准一个空隙,放箭飞射。那箭奔若流星,眨眼即到,史朝威 全力支撑,听得耳后风响,蓦地拔地而起,凌空冲起丈高,恰恰避开那一箭,而且 离地前的霎那间,又伤了对方一人。在空中见女儿已遍体是伤,朱贵似也被人削伤 左脚,跌跌撞撞的与人厮杀,不禁略觉酸楚。身未落下,一个暗器好手伺机多时, 一把夺魂针向他打出。史朝威武功其实与这些人相差无几,方才能和对方多人周旋, 全仗拼命打法,此时却已避无可避,待落下时,已被打成了刺猬。 史阿彩亲眼看着老父坠地身死,眼前一黑,竟已昏死过去,周围好色之徒眉开 眼笑,齐齐围上。朱贵一钩狂扫,将周围的人逼后一步,走过去想救史阿彩。他腿 已几被削断,热血迸流,只能一步一步缓缓走过去,想起永泰镖局大好基业就要毁 于一旦,不禁双手微颤。 首领嘿嘿冷笑,缓缓搭弓,叫道:“诸位兄弟,都准备好了么?”众人齐道: “大当家英明宽厚,实是当世英豪!”原来这是他帮中的规距,敌方最后一人被谁 杀死,此人便将所抢金银先占半数。大当家这一声,意思是叫大伙齐发暗器,论称 分银,是以大伙山呼英明。 四围秋风索索,一带寒江绕村而过,景致壮美,可惜这好景致下,马上要上演 一幕人间惨剧。史阿彩被那帮人胡乱抚摸,眼见要遭蹂躏。朱贵有心无力,仍在缓 缓向她走,而身后,所有人忽然一起打出暗器:毒蒺藜,丧门钉,柳叶镖……宛似 一阵急风般向他打到,暗器带起的急风中,一股尖风犹烈,正是首领射出的利箭! 村边荒冢相连,有的冢上插有白幡,在风中哗哗做响,更炅荒凉。除了这些人 外,应该不会再有人来。可惜偏偏就有人来了。所有的暗器一齐射出,众人忽觉眼 前一个青色人影闪过,那人简直步下生风,快如鬼魅,很多人都没看清过去的究竟 是何物,不禁揉揉眼,相顾愕然。那首领愣道:“刚才过去的是什么?是个人么?” 有人迟疑道:“应该是,看起来象是个人影。”众人愣神间,那人影已杳然无踪, 从西边消失了。 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些暗器,所有的暗器都忽然失踪了,象是落叶被秋风卷 走一般。首领此时才反应过来,不自禁的叫道:“何方小丑,有胆量出来会会你爷 爷!”边说边习惯性的去抖弓弦。这才发现,手中的硬弓竟也不见了。这一惊非同 小可,若说有人在眨眼之间,能从他手中夺走弓,真是匪夷所思。众人惊叫不已, 原来他们所携的兵刃竟也尽数消失?难道那人影刹时间夺去了所有人的兵刃?除了 两个人的兵刃还在,朱贵那对银钩还紧紧握在手中,史阿彩的剑也在她身旁,更奇 之处,她竟已悠悠醒转。朱贵方才亦是惊骇不已,根本没看清过去的是什么。此时 犹发愣。史阿彩对方才怪事却一无所知,醒来见身边围了几个面目可憎之人,怒火 中烧,张手啪啪就是几记耳光,那几人皆被打中,却也一动不动,竟不还手。史阿 彩喝道:“你们害我爹爹,我与你们拼了!”说罢,一剑照着对方刺去,那人双目 圆睁,仍是不躲,竟被这一剑刺死。史阿彩出乎意料,这才发觉除了朱贵仍在向自 己走,其他人全部一动不动,似是被人钉在地上。正诧异间,耳边传来一个细细的 声音:“姑娘,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只杀了那头领以报父仇,其余人等,便任他们 自去吧!”史阿彩听得神思恍惚,这声音分明是个青年男子,可举目四望,哪里有 半点人影? 山岳茫茫,篱落灯火,蜀西的山陵间偶尔住有人家,此时暮色苍苍,那些山中 人家燃起点点烛火,掩映在山峰之间,似梦似真。山中正有一人在狂奔,那人年方 十八,头戴方巾,背负一柄古剑,古剑用绸布包住,扎个十字节绑在他背上。他奔 行若风,霎时间又冲过一道山脊,回首望去,清幽夜色间浮动的那几点灯火亦被两 侧山峰挡住了。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今夜丑时之前,一定要赶到青城山的掷笔槽!” 一个时辰后,已越过三座山梁,亦不知翻过了多少绝壁幽谷,眼见地势渐平, 且有水声轰鸣。他一提气,步若流云,要在半柱香之内越过这个平原。耳边风声策 策,成片的树林呼啸着掠过,忽然听到兵刃交接的喊杀声,他眉头微皱,加快脚步, 见前面火光冲天,似是一片森林被大火燃着,熊熊火焰,浓烟冲天。 这少年随便向四处看了看,暗想:“前面应是野牛岭,只是这荒天野地间不知 谁在厮杀?唉,江湖纷纭,百代不息,不知何时方可归于玄寂。”脚下不停,转眼 间,已奔到那大火之前,此时看清,不是森林着火,而是有好几堆柴在燃烧,只是 那些柴禾堆积如山,是以一经燃起,远远望去,便象是森林大火。火共有八堆,浓 烟直上,火光直照十里,连空中都被映成红色,似是一道红幕。 少年点点头,轻道:“原来是萧家堡的八极大阵,不只是与何人在斗,萧老爷 子侠肝义胆,风啸拳亦是武林一绝,想必不会有甚闪失,我还是赶路要紧。”主意 拿定,长啸一声,啸声清朗,直透云宵,一个燕子钻云,凌空而起,直向平原远处 飘去。 底下杀声震天,大火之旁,有近百人在互斗,声势骇人。这少年踏了几个方位, 身形偶尔在战阵中稍稍一落,攸地又凌空而起,继续前奔。转眼间,竟已过了八极 大阵。 听得身后有人沉声道:“何方神圣?过八极大阵竟连剑也不拔,也太托大了。” 少年听出此人正是萧老爷子,边跑边答道:“晚辈途经宝地,本应拜见萧老爷,奈 何有事在身,实属无奈,望前辈见谅!”话音未毕,已掠过平原,又奔入一道山谷。 路上又在沟涧边顺手救了要陷入虎口的樵子,在岭上点了两个拦路抢劫小贼的 穴,一路如空风啸雪,直向前奔。不经意间,见远处有一个青色的光影亦在朝着青 城山疾行,那人身姿绰约,奔行速度不在自己之下,心中不禁一凛,暗道:“难道 是峨眉派的杨雪瑶?想来跟我一样,都是应师命上山助阵。奇了,究竟青城山上发 生何事,峨眉掌门也对付不了,竟要弟子来相助?”想到此处,也不及向对方打招 呼,心急如煎,不自禁的摸了摸身后的古剑,其实若非是天大的事,师父何必要令 他携此镇山之剑前来?正想间,蓦地身形一震,岂只是他,连那在夜色间沉睡的茫 茫山岳都蓦地颤抖了一下。少年心中暗奇,大惑不解,隐隐又听到一种声音在耳畔 激荡,那声音沉如皮鼓,似是有人在夜间一下一下地敲着巨鼓,此时此境,说不出 的古怪玄奇。他边跑边凝神去听,那鼓声愈发沉重,虽无方才那一声巨响震人心魄, 但持续传来,极是压抑,蓦然,他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心房血液竟随着那鼓声一起 一伏,越流越快。 又向前行了一箭之程,那少年渐渐支撑不住,只觉周身脉相纷乱,而且体内血 流愈加澎湃,直冲太阳穴,这情境便似如千亿条河流齐奔沧海,每随着那鼓声一响, 周身便一震,眼见血气就要冲穴而出。少年不敢再逞强,双手捏诀,盘膝而坐,默 运玄功,以求固元守朴,压住那鼓声。这少年叫莫兮明,是茅山迷阳道长的弟子, 不觉间已过了半个时辰,额头的汗水渐渐消失,心律也趋平静,以莫兮明的功力, 如此运功自然足以自保,可惜,他岂又能仅求自保? 山风幽凉,茫茫峰谷间只闻天簌穴声,莫兮明青衫飘拂,神闲气定,双目似睁 似合,似是静静地欣赏山中夜景,静静坐在那里。其实心中已是焦急不堪,因为他 稍一停止调息,那鼓声马上便又震的心血涨腾,极是可怕。莫兮明蓦地朗目一睁, 提气向西纵出二丈多远,就这霎时间,惊天动地的鼓声已又将他周身血液逼入头部。 他拼力运转河车,想将那血气压在脐下关元之内,奈何竟是挡不住,脑中一阵剧痛, 不得已又再次静坐默运玄功。 那边峨眉派的杨雪瑶也是一样情况。她长的端丽清秀,根骨奇佳,当年峨眉掌 门罗玉姑一见她,便觉这小丫头是可造之才,现在她对这鼓声亦是无能为力,暗想 这鼓声几十里外,听来已如此惊人,师父就在青城山上,直接面对那擂鼓之人,真 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离丑时不足一个时辰了,杨雪瑶试了几次,无法突破这鼓声封锁,轻轻叹气。 运功之隙举目而望,只见天空中月流烟渚,银河竟比平时更亮,而且那月光也并未 因星云的亮度失色,照样的皎皎若霜,一派奇景,似如是漫天的雪花向中间聚陇, 渐渐形成一个圆球,圆球缓移,四周清光缕缕飘浮,很象,只是那不是雪花,是星, 不是圆球,是月。杨雪瑶看的发怔,这景象真是平生未见,她亦跟师父学过一些星 相,可惜只通皮毛,若是罗玉姑在,以她参透天地玄机的功力,应能看出端倪。 谁也无法,若再这样等下去,在丑时之前,是决计赶不到青城山了。忽然,那 道山梁陡地飞起一道蓝光,那蓝光从山中直向空中冲起几丈高,夭矫如龙,将周围 的气流一层一层震向后方,转眼间,那蓝光已消失天际,杨雪瑶微笑点头,暗道: “茅山派这柄焕蓝神剑果然威力奇大,可说是超凡入圣的宝物了。”念及此处,又 稍觉遗憾,自己仍是无法冲破鼓声封锁。 方才莫兮明心中太急,一时间竟未想起身上所背的宝剑是禀天地灵气而生的神 剑。听师父说,他毕一生之功才炼就此剑,是以此剑已可与迷阳道长人剑合人,踏 剑而行,凌虚而飞。甫一出鞘,那剑龙吟一声,盘旋飞舞,幻作万点蓝光,那些蓝 光似有灵性,绕着莫兮明的身子飞动,一团蓝影竟将他包在当中。攸地,剑和人一 同飞起,耳畔风声凄厉,速度快的让人头晕,莫兮明惊喜之余,已飞到半空,这才 想起还有位峨眉同道仍未脱困,但此时亦不知如何去指挥这蓝焕神剑,好让它再飞 下去。 蓝焕神剑果然妙通天玄,已察知少年心意,一个转向,从云端直插而下。杨雪 瑶正惶然无计,忽间那蓝光又飞回,似是一颗蓝光闪烁的流星,披风当云,直朝自 己飞来。心中一喜,莫兮明叫道:“杨师姐,咱们一起入山!”伸手去拉她,杨雪 瑶嫣然一笑,亦伸出雪样玉腕抓住莫兮明的手。 深沉夜色间,如梦似幻的蓝光将两人护住,那鼓声隐隐仍在耳边,但再无方才 那般震人心魄了。莫兮明其实也只见过杨雪瑶几面,都是在武林同道会盟之时,他 没到过峨眉,她也没有去过茅山,二人以前只是同道,说是朋友都嫌牵强。此时肌 肤相触,杨雪瑶自然有些羞涩,当下装作无事,微闭双目,心中却是泛起点点微澜。 莫兮明知道这蓝焕剑是师父炼成的,自己不会指挥,生怕这位同道掉下去,是以飞 到空中,仍拉住她不放。杨雪瑶在峨眉练剑多年,少履尘世,有种超凡脱俗的圣洁, 清秀脸庞似是丹青妙手工笔勾勒而出,此时凌风而行,素裳带风,说不出的娟秀美 丽。莫兮明握着她的手,柔若无骨,细若凝脂,待觉察到,亦是心弦微颤,面上一 窘,轻轻放开她的手腕,竟也无事。蓝焕剑自己辨明方向,向青城山飞去。 莫兮明笑道:“师姐,坐飞剑的经历平生难遇,你若闭上眼睛,岂非错过大好 风景?”杨雪瑶不知说什么,便扭头去看四周风景。上方是幽深夜空,一轮皓月宛 如薄冰裁成,嵌在深蓝色的天上,万点寒星时幽时明,蓝焕剑便如传说中的贯月槎, 飘浮在星月流动的海洋。蓝光之处,云气缭绕,大团的云一撞上蓝焕剑,便化成飞 絮,从两侧飘过。两人默默无语,莫焕明脑海中蓦地掠过一丝琴声,那琴声若有若 无,轻翔灵动,而且还有个女子唱道:“雨霁巫山上,云映轻碧天。晚风吹散又相 连,十二晚峰前。暗湿啼猿树,高笼过客船。朝朝暮暮楚江边,几度降神仙。”清 歌宛转,听来凄冷之极,莫焕明正想再听,那琴声同歌声便一起消失了,杳然无踪。 这是谁在唱歌,而且此时二人正在半空飞行,又怎会听到世间情歌?那女子的声音 可以听清,决不是杨雪瑶所唱,这倒奇了,他问杨雪瑶,她竟根本没听到那琴声和 歌声。莫焕明心中浮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自小在茅山学剑,莫说感情,根本就没 与任何女子有过深交,而且那歌声唱的凄苦无比,听来几欲断肠,真不知究竟是何 缘故。 二人忽听下方一声巨响,竟有十几座山峰被那鼓声震塌,轰声如雷,石屑横飞, 想不到那鼓声如此厉害。杨雪瑶紧锁柳眉,心中挂念师父。莫兮明亦是一样。 不多时,青城山已到了。青城山隐伏在岷江大峡谷中,满山古木遮天,峰谷深 幽,月色下三十六峰隐约可见。蓝焕剑陡然冲下,直奔一座山峰而去。杨雪瑶见师 父正站在那个孤峰上,待剑光落下,忙奔上前去,剑光竟又再次升起,向东飞行几 里远。另一座奇峰上正站着迷阳道长。迷阳道长早已见到剑光,大声道:“兮明, 将剑扔给我!” 山上形势果真诡异,迷阳道长与罗玉姑分别站在东西两座稍高的峰顶,而从峰 上下望,谷中浓云惨雾,根本不似是自然生成,那浓雾间不时传来石破天惊的炸雷 声,咚咚亮起一团一团烈火,火焰竟是白色,刺的人双目发酸,原来方才听到的不 是鼓声,而就是这炸雷声!奇怪的是,方才远在几里外,雷声震的山岳崩倒,声势 骇人,此时站在这青城山上,反而并不要紧。 迷阳道长仰头望月,面色冷峻,他身形高大,站在这万仞峰头,真是凛然若圣。 罗玉姑亦在抬头望那月亮,喃喃道:“到了,到了,就要出来了。”杨雪瑶睁大眼 睛望着她,只觉师父向来都是风怀洒脱,惊天动地的事也不萦于心,此时此刻她竟 如此紧张。答案应该是,以前的事还不够惊天动地,这一回才真正是惊天动地的大 事。 三个月前,迷阳云游四方来到青城,不意发现此处竟有毁天灭地之相,大惊之 下,当然要察看个究竟,追着那股妖气,一直追到掷笔槽,心中大奇。青城山,又 名赤城,汉代之前,山中群魔乱舞,妖气冲天,在蜀地一带,祸害生灵,死在这些 妖魔手中的黎民百姓成千上万,各个城邑均遭屠城之灾,魔界之首,是六大鬼王与 八部鬼帅,十四魔头均有撼天动地,兴风作浪的妖法,汉武帝派出五万大军,竟全 军覆没,白骨盈城,血流飘杵,人魔大战,以妖魔全盘胜利告终。天师张道陵时已 年近九十,本欲清虚自守,以传道了些余生,但天道沉沦,正不压邪,不得已携剑 再入蜀山,调动手下龙虎神兵近千人,降伏十四魔头,只是这些魔头体内生就五精 魔胎,炼成不昧之身,难以彻底化骨扬灰。张道陵手掷朱笔,在清城山上裂出一道 万丈深渊,渊下有一神泉,那泉水生出紫色光华,瑞气交辉,内中自有乾坤,所有 妖魔鬼怪全部被他封在泉下,这道深渊便是掷笔槽。神泉名洗心泉,意即要令这些 妖魔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郭料万古苍苍,一千二百年后,青城山竟又现妖气,而 且是出现在掷笔槽前,委实令人心惊。 迷阳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欲先回茅山取剑,不料山中已是妖气大盛,竟似是 生成了一道魔障,将他困在山中,无论如何都走不出青城,而且山中平空突然升起 瘴气,他拼力抵御,几是难以支撑。同时,罗玉姑亦发现此事,峨眉是距青城最近 的剑派,她无意间见青城山上云气纠结,状若妖形,便先去察看一番,亏得有些准 备,带了自己几十年功力炼成的翻云锦,救了迷阳道长,但同时亦被魔障所困,二 人毕其全力,也走不出。夜观天象,觉出本月十五丑时,便是大劫之期,虽不知究 竟是何妖物,但这股劫气蒸腾弥散,有时竟能让空中星月失色,变成一片惨白,绝 不可小视。二人与门下弟子都有游心传意之术,不管隔着多远,仍可向本派弟子发 出讯息。是以,迷阳初觉被困,便令莫兮明带着那柄蓝焕剑前来,其他弟子亦要尽 快赶到。罗玉姑同样施为。 此时,那深渊中的闪电越来越亮,隆隆声震的脚下山峰颤抖,泥石乱滚,莫明 传想起途中之事,但心同门纵是已到了青城山前,只怕也难以冲过这雷声的封锁。 迷阳道长面色更冷,此时此刻宝剑当然不可再离手,便道:“是成是败自有定数, 不必再多想了。兮明,在我门下弟子中,你的天研剑法最是精纯,等会儿不论遇到 任何事,只管专心对敌,万不可存有惧意,否则天研剑法中那股清源正气便难以发 出,威力要大打折扣。”莫兮明毅然道:“徒儿决不叫师父失望。”正说话间,蓦 地只觉山摇地动,这次剧震较之以前要强烈百倍,眼前飞沙走石,黑雾漫天,那一 片漆黑的深渊中炸起一个震天价的大霹雳,状如火龙飞舞,那股热气远远传来,仍 是灼人肌肤,峰上的树木竟有一大片被燃起,火光冲天。 竟然一切又平静了,罗玉姑又望眼天象,暗笑道:“这妖怪好守时,方才那霹 雳竟还不是。”沉寂了老半天,青城山如安然睡去一般,所有的异象全部消失。 迷阳双目死死盯着那深渊,面色冷如石雕,罗玉姑凝目而望,亦是一动不动。 已到了一决生死的时间,杨雪瑶依师父之言,站在了旁边的一座峰上,此时轻皱眉 头,但也不怕。 竟又有人来了,几十条人影飞步跃上峰顶,有的朝迷阳道长去,有的朝罗玉姑 去,茅山派全是男弟子,峨眉派男女弟子都有。这几十人方才正被困在青城山外, 蓦地雷声一减,拔腿狂奔,终于赶到山上。 那浓雾缓缓抖动,一层一层向渊外散出,很慢,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上钻, 而且那东西一定极大,往上钻时竟可以带地浓雾四溢。终于有东西从浓雾中窜了出 来,但不是魔鬼,而是人,金甲怪人,只见浓雾中金光闪动,似如落日熔金,照在 湖面上,闪闪发光的全是怪人的盔甲。成千上万,初时看去,似是一群金色蚂蚁, 蚂蚁越来越在,等升到崖上,才看清是一群怪人。这些怪人面部亦有护甲,手中均 持五尺多长的金剑,那些人一起挥舞金剑,青城山上一片夺目金光。迷阳道长大喝 道:“分站峰头,布下剑阵!”茅山弟子依言而动,快如疾风,在峭壁绝峰间飞行 跳跃,刹时间已站好方位。莫兮明站在了“景”位,那些金人一到峰间,忽地分成 一股股金流,涌向各个峰顶。迷阳所布剑阵,看似各自为战,其实大有玄机,剑气 纵横,弥漫如网,最适合对付大量敌人。 莫兮明本来稍有疑虑,不知这些妖魔会使何法术,待看清原来是一群金甲剑客, 不禁朗然一笑,横剑当胸。他的天研剑法几日前已冲破九重大关,臻于化境,单论 剑术,已与迷阳道长想差无几。反倒是在途中那琴声和无名的清歌好是奇异,但眼 下也不及多想,目如电射,望着那些金甲剑客。迷阳大感疑惑,知道妖魔决不是如 此简单,但兵来将挡,水来士掩,他们既然要比剑,便先比比再说。 第二章 槛外杨花 清静者,德之至也;而柔弱者,道之要也;虚而恬愉者,万物之用也。 莫兮明已领略到了天研剑法的玄机,一招一式,都是意在剑先,不论在何处练 剑,意识中恍恍惚惚,似有清风拂面,沧波震耳,距天人合一的奇妙境界已是不远。 那些金甲剑客已冲到跟前,所在孤峰四周尽是黑云弥漫,一切却又无声无息。 因为那些毕竟不是人,是什么,连迷阳道长也难以捉摸。他们无声无息地攻上峰头, 一片金色剑光将莫兮明困住。 莫兮明多年来已养成了内敛剑气的习惯,每出剑前,尽量收摄心神,一股真元 之气,顺督脉绵绵而流,大杼、悬钟、太渊诸穴先后激发灵力,待剑光彻底将他罩 住时,元气已冲过神盖,神盖就是眉峰。他剑眉轻轻一震,感觉到自己的剑气已恰 好到了不得不发之时,蓦地睁开双眼,青钢剑砰一声先撞上攻到面门的金剑。雷鸣 电闪之间,这兵刃相交的声音根本听不到,便这一撞之力已是大的出奇!莫兮明只 觉手腕一震,暗觉这些金甲人中的任意一个武功都可列入武林中剑客前十位。 一名金甲人身形翻旋,在空中连划五道剑弧,每一剑都是快若奔雷,力道奇大。 莫兮明全力应战,与对方剑尖甫一相遇,那金剑竟攸地弹开,似是不愿与他相较内 力。其实金甲剑客以十对一,就与他硬拼内力,胜算极大,但那人却施展开灵动诡 异的剑法,每次弹开剑后,金光乍分,化作三点剑法,刺他胸腹三个死穴!莫兮明 彻底明白了,这些人也许不是人,是魔或是什么更不可思异的力量,但目前看来, 他们分明就是杀气极重的剑客。 他脚下游移,亦随那金甲人剑光而动,连挡五下,看出那人剑法锋芒太盛,但 本身却有明显破绽。莫兮明身形暴起,凌空迎着金甲人臂弯刺去,一剑入肉寸许。 那金甲人金剑脱手飞出,一道金光消失在云海之中,而那金甲人竟随着这一击忽然 烟消云散,无影无踪,只剩下九人。 周围九柄剑一起攻了过来,莫兮明仗剑以一敌九。 迷阳道长蓝焕剑在手,挥舞开来,忽地吐出丈余长的蓝芒,那道蓝芒破空飞动, 似有灵性,迎着几十名金甲人奔到。金甲人正在云中奔行,蓦地见蓝光袭来,知道 厉害,纷纷腾空上窜,一时间,如墨浓云中金光乱闪,有的向上,有的向左,场面 象是石子投入金色潭中,激起水花万点。蓝光更奇,来回盘绕,去追那些金甲人。 不闻一声响动,霎时间,但有七八名金甲人中剑。 茅山弟子中,莫兮明是老七,但论武功却是个中翘楚。那十余名弟子各立峰头, 与对方厮杀极感吃力,不多时竟已有数名弟子受伤,虽则伤不致命,但一旦受伤, 剑法便要威力减弱,而对方的攻势自然更强,是以都在苦苦支撑。迷阳收回蓝焕剑, 正要去救那些弟子,剑竟忽然脱手,心中大惊,还以为是自已用力太大,将剑扔飞 了出去。其实以他一派宗师的身份,岂会犯这种错误。 蓝焕剑是自己飞出去的,飞若蛟龙,直朝十里之外一处峭壁天悬的山峰飞去。 那座山峰奇异之极,形如一个巨大的倒石笋,上宽下窄,锥子一样直插下来,四围 乌云浮动,一团一团变幻如魔,化成各种外相。 迷阳顾不得剑,飞身向遇险弟子之处扑去,途中正遇一群金甲人,迷阳猿臂疾 抓,劈空夺下一柄金剑,正是茅山派独步武林的错山五化携拿式。身如飞仙,飘飘 然已傲立峰头,助弟子杀敌。 莫兮明身形挪移,在朵朵金光中左右避敌,但他反击的那一剑,必是致命一击。 “回风舞柳”,他在几回合后,发现这种最普通的招式极易上手,一则速度快,只 需手腕发力,便可点出,而且这种普通的剑法不需耗费内力。他的内力此时极为宝 贵,因为面对金网一样的剑光,只有暗运玄功,形成一道无形气圈,那些弥漫的剑 气撞上气圈便难以再进,是以他才有反击的可能。连用五招“回风舞柳”,莫兮明 暗笑:“世上的武功门类浩如烟海,我一生苦练天研剑法,想不到此时最顺手的竟 是入门时所学的剑法,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此言不虚。”在这场诡异惊险的剑战 中,他的悟性又得大幅提升。 忽然,心头竟猛地一痛,是痛还是酸楚?难以想象,此时此刻,竟会有这样的 感觉。他下意识的举目一望,看到远处杨雪瑶似是肩头中了一剑。心中不及多想, 气凝臂间,爆炸性的刺出一剑。这一剑简直是石破天惊,一道锋利无比的剑气划空 直刺远方,隔着几里远,将正准备向杨雪瑶发出致命一击的金甲人狙杀。这才反应 过来,方才竟用上了天研剑法中登峰造级的“共入太室璇玑门”。这一招极耗内力, 威力惊人,一击之下,只觉周围护体的气圈强度骤减。 他心弦微颤,从途中那缕若有若无的歌声开始,他忽然与这位仅有数面之缘的 峨眉弟子发生了一种奇妙的关系,那曲子虽不是她唱的,但莫兮明可以感觉到她听 到那歌声时芳心泛起的凄苦之情,似于自己一般无二,只是她较娴静,心中所思不 形于色。甚到莫兮明脑海中掠过一个奇怪的画面,有香阁,有杨花飞絮,有清明时 节踏青的人群,那是什么地方…… 莫兮明来不及想,因为此刻情势紧急,他不得已收摄护体之气,因为已守不住。 爆喝一声,长剑寒芒错落,全力展开天研剑法以攻为守,全力强攻。 迷阳毕竟绝世之才,待救弟子脱险后,指挥各峰弟子以剑气织成一道巨网。剑 气纵横飞舞,在空中与金剑的光芒互相纠结,缠斗在一起。那边峨眉派亦以剑气相 助,只见阴森的乌云间,缕缕青光与金色剑光激烈相争,渐渐的,青光压过金光, 风声丝丝乱响。金甲人中剑的更多,忽听一声霹雳,那些金甲人竟合成一股金色的 洪流,冲破青光封锁,向那诡异的山峰而去。 一切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惊奇的望着远处,浓墨云缓缓散去,一轮红日在 云中浮起,已经是清晨,他们与金甲人打了足足一夜。放眼四望,云气濛濛,布散 成锦。群山在白云簇绕中露出角尖,好似一盘白玉凝脂。翠峰指天,宛若从云中穿 出几十根玉笋,非常好看。 迷阳望着那座奇峰,面冷如刀。罗玉姑盈盈而立,目光中似忧似奇。 茅山所有的弟子都怔怔望着那怪峰,峨眉弟子同样睁大眼睛望着怪峰。 这一切都因为那怪峰太古怪,遥遥望去,怪峰上竟平空长出一座庙宇来。那座 峰上本来没任何房屋,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长出一座庙宇。 罗玉姑看了一会儿,沉声道:“原来是八部鬼王中的刑夜血魔,各位弟子听令, 那庙宇只是障眼法,实为妖物所吐的瘴气,你们将体内真气移至绛宫,在三素云之 间调息周流,冲入瘴气中,便会自然而然的抵御毒烟。刑夜血魔法术通天,若是重 回人世,便是滔天大祸,此时他修行未足,机不可失,咱们习剑之人,就是要除恶 救世,必要时,拼了性命不要,也得杀了这血魔,记住了么?”众弟子听她神色郑 重,亦觉紧张,似是此行生死难料,但众人都已是侠骨仁心,只要能将血魔除去, 生死尽抛诸脑后。杨雪瑶举眸望了远处的莫兮明一眼,方才承他出手相助,她心中 亦有所动,似觉如就此死去,这位茅山道友却是她心中唯一牵挂,想及此处,略觉 心酸。 迷阳亦对门下弟子一样交待,大喝道:“好,一起跟我提气飞过去。”两派人 手同时出击,空翠山色中,剑光道道,人影纷纷,一齐奔向那奇怪的大庙。那座佛 寺宝相庄严,华光巍巍,寺内偶尔传出沉闷的钟声,回荡山间。空中几十道青光培 风穿云,直向怪寺冲去。似乎佛寺是一位仙子,而几十道青光是她裁云织霞的青丝 线,纤手漫舞之间,所有的丝线被她向手中疾收,可惜那不是仙子,是血魔。 众人在峰上落脚,途中一个金甲人也没有遇到,而那庙也一派详和气象。几十 里外的山谷中有个村民正在遥望“神庙”,想起昨夜电闪雷鸣,山崩地裂,情景便 似是上古传说中不周山倒塌时的大劫之相,惊的一夜未眠,此时骤然见到这大庙, 激动之下,疑为天佑苍生,忙顶礼膜拜。其实世间幻相又何止于此,从上古洪荒时 代它就开始流动,流动在寂寥无边的虚空之间,将相王候,闾巷平民,甚至一棵柳, 一滴露,种种形态最终一起化为莫名的微粒,流动在这片虚无的境界里,随意掂起 一粒,圣神也分不清它生前是何种形态,也许是秦皇之体,也许是孟姜之泪。 走入庙中,竟然是一片空阔,青石地板方圆数里,只有青石,这殿内象是一个 巨大的广场。众人放眼四望,只觉空旷之极,清静之极。罗玉姑忽然皱眉,示意所 有人都暂时不要走动。一时间更静,脚步声也消失了,只有他们心跳的声音。杨雪 瑶望着师父,她知道眼前必定危机四伏,但心清如水,神色也安静。莫兮明此时却 没有达到清虚自守的境界,他偶尔看了眼杨雪瑶的侧影,努力搜寻一些回忆,他确 信自己在此之前从未爱过她,但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很清晰,就是情动于心,他可以 接受自己爱上的她的事实,只是以前见她时并无此感,一切都太突兀。 过了半柱香功夫,罗玉姑向迷阳道长道:“你感觉到了什么?”迷阳答道: “与你一样,我也感觉到此处有一种幽幽浮动的怪异尘埃。”二人神色郑重,所有 的弟子不由得心中微寒。莫兮明意守丹田,努力达到物我两忘之境,调息片刻,自 己的青衫似已不起作用,肌肤可以直接感觉到那跳动的尘粒,这种尘粒似已弥漫开 来,遍布周围,而且,他觉得这却不是风或者是湿气。 迷阳道长与罗玉姑一时无法看透,忽听莫兮明道:“师父,罗前辈,这是杀气, 而且是武林中最常见的那种杀气,只是更浓,更诡异。”二人不问,莫兮明解释道 :“弟子三年前在湖北被人埋伏,曾中了五烈宗一刀,当时命已不保,在那生死相 交的霎时间,我对刀的杀气感触极深,现在我们的周围,就是这种杀气,只是,比 之当时所感,更为可怕。” 当时那一刀砍中他胁下,迷阳道长及时赶到救了他。罗玉姑与迷阳均觉诧异, 刀的杀气能遍布几里之地,难以想象。 幽动的尘埃更浓,罗玉姑蓦然足下生风,竟斜斜朝前方冲去,速度极快。迷阳 以为她是发现敌踪,正要去追她,忽见旁边一名弟子竟也忽然撒腿狂奔,速度不如 罗玉姑快,但以他的根基,这轻功步法也是奋起平生所学,最大限度的快,方向, 与罗玉姑相反。 一切都无声无息,连续又有三个人往各个方向飞窜,迷阳一声暴喝,正待放出 蓝焕剑,忽然一个八步赶蟾,步如流星,腾腾连续向东奔出几丈远,一言不发,又 折而向西。大殿之内,人影幢幢,却没有一个敌人,场面怪异之极。 这一切只是刹那间的变化,所有人从惊异到奔跑,都只在转眼之间,刚觉得奇 怪,自己便也跑了起来。莫兮明见杨雪瑶也跑远了,背后忽然袭来了阵疾风,那疾 风听来绝对就是刀锋激起,而且力道与方位足可入当世一流好手之列。莫兮明当时 与五烈宗交手时,已觉难以对付,五烈宗是武林中用刀的头名高手,但相较起来, 那一刀竟还没有背后袭来的风声这般声势夺人。 莫兮明提气狂奔,因为这一刀的气势已封死了他所有化解的方位,他算准自己 若是出剑去挡,被动之中,剑气一定要被杀气震碎,死路一条。只有向前跑,最原 始的逃命方法,耳后那刀锋似是贴着脖子,只需再前伸半寸,便要刺中要害。莫兮 明一跑狂奔,脑中想出十几种逃过此刀的办法,但没有一种办法可行,所以只得疾 奔,连闪身的可能性都没有,因为刀锋距自己只是毫厘之间,没有时间做出任何别 的动作。 迷阳与罗玉姑一起想通了,这种似气似烟,无形无迹的杀气,就是传说中魔界 的奇门武功:“摩伽鬼血刀”! 几十年前,武林中曾有过类似的武功,叫作“归冥刀”,是南海邪神所创。此 刀匪夷所思,突破了招式与内力的极限,甚至突破了空间的界限,无论相隔多远, 只要用刀者利用精神力量,便可操纵此刀追杀对手。“归冥刀”在空中飞行亦不需 用刀者指挥,却总能准确无误的杀死追踪对象,因为它追踪的线索只有一个:气息。 人的气息流自五脏六腑,因此,从元气中带出的信息也不同,只要有生人血气处, 归冥刀就可追到,并依此人呼息中散发的真元之气来确定目标。武林中一位奇人摘 星天子与此刀互斗半年,每当精疲力尽时,便以龟息大法暂闭气息,而且他还有一 种怪异功夫,静坐时可以让身体成植化之态,从四周空气中吸取养份,似如植物, 可以不用饮食来补充体力。摘星天子身兼两大绝学,仍是无法彻底摆脱追杀。因为 只要一从龟息中脱出,归冥刀立即追到颈后,无奈之下,仍得以绝顶轻功逃命。跑 遍三山五岳,虽是轻功绝伦仍难以摆脱,摘星天子不愧为一代怪才,在各地奔逃折 绕,归冥刀仍可追踪到他,但北海邪神已难以测知他的方位。 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摘星天子当时的行踪神出鬼没,整日在荒山野岭间逃命, 偶尔经过市集,快如旋风,眨眼即过,满街人没有谁可看见他。最后,他竟然跑到 了北海,历时七个月,跑到了北海邪神的家!这就是归冥刀唯一的弱点,它可以自 己追杀目标,但刀的杀气仍凝聚在炼刀者的体内,人刀合一,人魂即刀魂。 摘星天子不可思议的来到北海邪神家中,轻而易举的以内力震飞五名弟子,北 海邪神正在入定打坐,入定是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即使是入定,当杀气到来之前, 以他的功力当然可以感觉到,只要他能感觉到,就能立即脱离入定之态。摘星天子 却不是普通人,他知道一击不中,自己就要先死于归冥刀之下。他没用任何兵刃, 又彻底收摄心中怒火,平静地向前跑,没有杀气。撞飞了几名弟子后,他故意面带 笑容,确保浑身上下没半点杀气,脚下不停,一路奔向北海邪神,集气于胸,直直 撞上北海邪神。爆炸性的攻击力,另一人却正是入定的婴儿之态,一声巨响,摘星 天子当场将北海邪神撞死!人一死,刀魂亦无。从此以后,归冥刀成了个可怕的武 林传说。 摩伽鬼血刀却不是武林中的传说,是罗玉姑与迷阳与师父学道时听说过的魔界 传说。此刀追踪目标的方式与归冥刀相近,只是更加可怕。归冥刀有形,摩伽鬼血 刀无形,只是一股杀气,很象一股莫名的风。归冥刀追的是气血,摩伽鬼血刀追的 却是离子。组成人类肌骨的离子,只要是人类,无论生死,无论是否还有气息,只 要是人,摩伽鬼血刀就可以永远的追踪下去。 迷阳道长和罗玉姑的轻功都不如摘星天子,更不会植化吸取天地精华的方法, 一直跑下去的话,估计不出一个时辰,就将气力尽丧,坐以待毙。两派的弟子更不 如掌门,是以,情势极其危急。 蓝焕神剑毕竟是人间宝物,尚未达到普观三界,油照阴阳的境界。而摩伽鬼血 刀却是以茫茫时空间死去的无数孤魂所化,一千二百年前,青城魔界曾称霸一时, 在蜀中一带屠城无数,吸去了无数生灵的魂魄,这些魂魄现在全部凝聚在摩伽鬼血 刀的杀气之内,这股杀气间似乎可以听到阴惨动天的哭声。此时摩伽鬼血刀已裂成 几十股杀气,在大殿之内似缥缈无迹的轻烟,缕缕鬼风追杀茅山峨眉两派弟子。蓝 焕剑吐出丈余长的蓝芒,但那些杀气遇到此光,便自动绕过,而蓝色光华因看不见 对方,无法挡截。 莫兮明体内元气越来越少,奔跑中觉得周围尽是黑烟笼罩,看不清其他人情况 如何。那些黑烟亦是阴寒之气所化,将所有人隔开。杨雪瑶娇喘吁吁,纵以她纤巧 体态,上乘轻功,奔跑一会,已举难以支撑,神疲力竭,蓦地眼前一阵金星乱冒, 竟已头晕,这样跑下去,终归是劫数难逃。 莫兮明感觉到了她的危机,这种奇妙的意识似可使二人心意相通。他仿佛听到 杨雪瑶凄声道:“不要管我,我们不应该在一起,生生世世,长乐不休,那都是假 的,假的……”只听她声音越来越弱,而且言语间大有玄机,似也与此次相逢无关, 那么她这凄苦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莫兮明的身体忽然起了变化,一袭青衫无风而 鼓,肌肉忽地突起,似有一个圆球顺着督脉上冲,那圆球急速滚动,到了劲后,忽 地迸发出一股强劲的元气!这是莫兮明集全身残留之气发出的最后一击,真气如剑 外泻,与追来的杀气堪堪相逢,情景似如刀剑相争,但剑气太弱,很快被杀气突破。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空隙间,莫兮明已奔到杨雪瑶身前,他根本没看方位,只循着感 觉直冲过去,原来杨雪瑶已脚步踉跄,便要跌倒,莫兮明搂住她的纤腰,两人一起 前逃。追踪他二人的杀气也并肩追来。 大殿之内,时闻惨叫之声,想来是有弟子支撑不住,已先死去。莫兮明与杨雪 瑶听得同门惨叫连连,心痛如绞,但此情此境,却是连半点办法也没有。而且,他 们也已是风中残烛,元气再无,霎时间便要倒下。 二人终于倒下了,他们已感觉到了劲后的冷风,闭目待死。竟发生了更奇异的 事,那两股冷风竟忽然消失了,眼前的黑雾也消散,而且,诺大的庙宇似突然变小, 两人似乎站在一条狭窄的巷子中,巷子曲折深幽,前面站着迷阳道长与罗玉姑,还 有所有尚未死去的弟子。那些人望着他们,目光中满是劫后余生的欣喜。二人想不 通究竟发生何事。 原来,在两派生死存亡之际,迷阳道长与罗玉姑在奔跑中以意念完成了一作武 林中的旷世杰作。他们竟然运转体内元气完全了道家仙书中秘传的“璇玑大法”。 璇玑大法玄之又玄,可在一定范围内改变天地璇玑之衡,引动天涯咫尺般的错乱之 状,其实就是对时空的扭曲,这扭曲的时空将所有生存的弟子集中在一起,而将杀 气隔绝外界,生死一线之间,救了所有人的性命。 迷阳与罗玉姑完成旷世杰作,心中均是豪情万丈,向门下弟子道:“你们看, 那就是刑夜血魔的元胎。”众人依言望去,见巷子尽头升起一道紫色水幕,那水幕 似如流泉飞瀑,但又不见其流动,晶莹透彻,泛出幽幽光晕。水幕着立着一个雕像, 似是青铜雕像,面如怒猊,狰狞可怕。罗玉姑走上去伸指轻轻一弹雕像,看似青铜 铸就的雕像竟立时他为碎屑,轰然倒地。罗玉姑笑道:“这雕塑便是刑夜血魔的护 法之魔,方才所有杀气的本源尽结于此,现在我们已将血刀隔绝,这雕像便威力全 无。哈哈,知道为师为何如此高兴吗?”迷阳道长朗笑不言,众弟子皆不明其理。 罗玉姑道:“这才是真正的刑夜血魔,若它一旦出世,便是天地浩劫之期。几日前, 我与迷阳道友所测出的劫气正来于此,幸亏发现的早,若再廷误三日,刑夜血魔便 可幻化成妖,蜕出元婴之态了。”众人细看之下,那水幕中果然若有若无的飘动着 一团红色波纹。 迷阳哈哈道:“此刻这刑夜血魔尚无任何法力,随便一剑便可了结这个业障的 性命。”众弟子方才经历奇险,此刻已脱困厄,又将大功告成,一起欢呼。杨雪瑶 微笑道:“师父,除了此妖,我们赶快回峨眉给您摆寿宴。”迷阳笑道:“不错, 我险些忘了,不多日便是道友八十大寿,到时我必带门下弟子前去凑场。”一派喜 庆之间,莫兮明却是心如雷震,喉头一阵干涩。方才杨雪瑶那一笑,让他彻底回忆 起了自己与她的情感纠缠,生离死别的经历。杨雪瑶生性娴静,一般不爱笑,方才 轻启朱唇,玉雪一样的笑容恰好让莫兮明钩起回忆。前尘往事,此时突觉,又有何 欢,又有何怨?也许一切都该淡忘,可亲见她熟悉的笑容,莫兮明还是想起了一切, 清明踏青的人群,槛外飞舞的杨花,香阁,琴音……前世今生里零乱的记忆串成珠 线,而且,似乎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第三章 隔世奇恋 那时世上还没有莫兮明这个人,在前生他叫卓峰。卓峰身为“明义盟”的三大 护法之一,剑法几是举世无匹。但他生情淡泊,不太喜欢和兄弟们终日喝酒,每办 完盟中要务,便回到自己家中。独此一身,家或许有些凄冷,但他不在意,长诗佐 酒,清霜舞剑,在这种寂寞的氛围之中,他反而能让智力与剑法保持永远的活力。 明义盟的总舵在洛阳,卓峰住在城外南郊。 正是清明时节,家家户户都在门上插上柳枝,祈盼家宅安宁,绿荫满檐,萧然 可爱。卓峰去城中办完事务,正在街上走,忽见一个人影在满街人群中直冲过来, 已撞翻了两个小贩的摊子,果子滚了一地。转眼间那人已到了自己跟前,卓峰被挤 在乱哄哄的人群中,眼见人影已到,脚下微滑,向后退出几步,身法已够快,给那 人让出一条道来。谁知那人身法亦快,有路却不走,斜向他冲来,一头撞在他怀里。 卓峰身形魁梧,那人登时被撞倒,一下子坐在地上。 卓峰这才看清,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那少女满面泥土,一双眼睛却忽灵灵的 闪动。她被撞倒后一楞,站起叱道:“你没有长眼睛啊?我的衣裳弄脏了,你赔!” 卓峰绝世高手,一眼看出这少女方才是以上乘轻功奔跑,遇到人不待对方反应,便 已绕过,自己想要避一下,反而正好撞在一起。忙道:“小妹妹,在下也是无心。” 说罢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那少女一见银子,笑道:“嘻嘻,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 忽听远处有人大喊道:“抓贼啊,抓……小贼,你给我站住!”少女一拽卓峰 衣袖,道:“快走啊,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卓峰暗想:“原来她就是小贼,但我 为何要逃?”见她娇小玲珑,怪是可爱,不忍抓她,便道:“我不挡你,已是仁至 义尽,你快走吧,等他们追过来,我可不帮你。”少女一嘟嘴,道:“我不走了, 偏要你帮我。”笑罢眼睛望着他的佩剑。卓峰暗想:“这柄松纹古剑却不是帮你做 坏事的。”那几人气势汹汹,将二人围住。一人怒道:“快把银子还给我,我不想 揍小女孩。”少女眉梢一逃,道:“就不给,你揍我好,我不怕。”那人怒不可遏, 冲上去就是一拳,忽觉手腕一麻,竟已被人死死扣住。卓峰摇摇头,无可奈何,掏 出银子还给那人。几人骂骂咧咧的去了。少女道:“嗳,我可没叫你给他银子哦, 你和我一起逃走就没事了,活该。”卓峰懒得理她,转身就走。少女叫道:“别走 啊,你帮了我,我要请你吃饭。”卓峰笑道:“你有钱吗?”少女不屑一顾,道: “笨死了,我刚刚偷了十两银子,怎么会没有钱。手中无银就去偷,千金散尽还复 来,走啦。” 这次卓峰也不再拒绝,想想一个娇弱女子去作贼,也颇是可怜。那少女道: “我请客,你想吃什么啊?”卓峰不想她多破费,便道:“前面木兰巷有家刘记小 吃,那里的豆腐花不错。”少女知他心意,冲他宛尔一笑,这一笑大有感激之意, 二人吃完豆腐花,少女又道:“咦,忘了。”卓峰道:“忘了什么?”少女道: “你赔给我买衣裳的钱,我又请你吃豆腐花了,这如何是好。”卓峰哈哈一笑,道 :“走,一起去买衣裳,不过既是我付钱,我觉得哪一件你穿上好看就买哪一件。” 本以为她又要吵闹,谁知她脸庞微垂,竟没答话。卓峰一向沉稳,想不到自己会说 出刚才那句话,平时偶尔与兄弟们去酒肆喝酒,他与那些妩媚动人的歌姬从不多说 半句,此时与这少女谈话,却觉无拘无束,甚至想将自己的经历都讲给她听。 果然依他之言,少女挑了件湖水蓝的衣裳。走出店外,大街上车马如流,她茫 然望着街上往来人群,一时怅然。卓峰暗想:“天下之大,难道她就没有容身之处 么?何苦要去作贼。”此时心中己对她极有好感,虽是初逢,但他信任她,此中情 由,任谁也说不清楚,也许,这少女落魄街头的生活与他在江湖喋血有些相似?萍 水相逢反而最易相交于心,因为,他们都尝过飘泊的滋味。 她正无处可去,便应邀跟他一起回家。郊处,浅草淡青,野香幽幽,远处红亭 之下,许多踏青的人都在那里歇息。少女走到溪边,道:“太脏了,要洗脸。”说 罢一头扎进水中,溪水淙淙而流,等她将头又抬起时,竟把卓峰看呆了。她一头秀 发乌瀑一样流动双肩,幽幽闪烁光泽,脸庞俏皮可爱,又美的不可思议。他立即想 到了一句话:“一泓秋水照人寒”,在此之前,他想不到世上有哪个女子可以用此 言形容,见到她,这句话浮诸脑海。因为她不只是俏丽,更有一种飘然绝伦之感, 双眸似着似离,里面好象藏着上古时代的神话。 卓峰一时愣住,少女道:“我叫琐儿。”声音比刚才娴静郑重,卓峰道:“我 叫卓峰。”二人走到院中,琐儿乐道:“太美了,你的住处好美喔。”卓峰笑道: “只是三间陋宅而己,我已习惯住这种地方了。”琐儿道:“所以才美啊,那些宫 阁殿宇,看上去满目繁华,但全是劳民伤财,不知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泪。我就是喜 欢看民间陋宅,最淳朴,最接近自然,人本来就是天地所生,住在淳朴的地方才能 让心灵舒展。”她说这话时微侧脸庞,清秀的身影似是山岳的轮廓,更让卓峰敬重。 卓峰笑道:“即雕即琢,复归于朴,姑娘此语深得庄子之意,可惜人生于世,为求 生存,谁又能免去名利之困。”琐儿轻轻一笑,道:“是啊,我饿肚子还要去偷人 家银子呢。” 二人进入屋中,聊到日暮,琐儿见屋中只有一张床,卓峰忙道:“姑娘只管休 息,不必管我。”琐儿道:“再叫姑娘我就生气啦,就叫琐儿吧。”卓峰心中一热, 笑道:“好,琐儿好好歇息。”说罢转身向外走。琐儿道:“那……你去哪里睡?” 卓峰本想去朋友家同住,但一想此处极僻静,她一人住可能害怕,略一思索,道: “我去院中练剑。” 次日清晨,琐儿道:“你今天陪我去玩吧。”卓峰在明义盟身位殊尊,一日不 去也无所谓,便道:“去哪里?”琐儿道:“我小时候最喜欢坐在山顶看下面的风 景,那时候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也能飞到天边去,好好玩。”卓峰毫不犹豫,道: “我也一样,我们一起去南面的香山寺游览如何?”几年来,他常去香山寺,听空 山钟响,看山下岚烟,在高山上,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与手中的剑更容易融为一 体,而且,站在那里望着山下的世界,精神上似也能高旷出世。想不到这小姑娘与 他心意相通。 走过伊水时,可以看到岸边巍为奇观的龙门石窟,山壁间一个小佛洞中,长着 一朵无名的黄花。琐儿凝望着那花朵,笑道:“你说这花生长了多少年啊?”卓峰 道:“不知道,也许武则天游龙门时,它就已经长在这里了。”琐儿道:“我要。” 卓峰身形一掠,摘下花儿给她。琐儿轻轻一笑,道:“生长在佛门圣地,这黄花一 定也沾了灵气。”微吐幽兰,向那花吹口气,然后闭目不语。待她睁眼,卓峰道: “不知许了什么愿?”琐儿望着他,缓缓道:“我求佛祖保佑咱们都能无灾无祝, 一生幸福。” 船过伊水,又走过一片青芜,四面八方饱含春天气息的草香透鼻而入。顺着羊 肠山道走了几个时辰,耳边已可听到香山寺的梵钟,钟声徐徐传来,回荡在翠峰之 间,古雅之气足可扑去俗尘两斗。前面有座小亭,琐儿道:“就在这里玩吧,我不 想去香山寺。”亭子依崖而建,耸立在青岩之上。二人又聊了一会,琐儿渐渐不说 话了,凝目望着山下。山下有农人赶着牛车去赶集,有村姑在河边浣衣。就那样一 直望着,目光渐转凄凉,卓峰不知她心中究竟想什么,但看她的身影越看越美,尤 其是她在山风中轻轻扬起的发稍,似乎拂动在他心上。卓峰也是个习惯寂寞的人, 便陪着她凭槛而望,一起静静的体验,体验在繁华世间难得的清静。山间杨树吐绵, 白絮掠起,飘飞在萧萧山色间,象是无语的精灵,冥冥中奔赴与山风的约会,轻飞 乱舞,点画青林,悠悠飘荡一会儿,落在河面上,化为浮萍,随水飘泊无踪。 不觉已是日暮,夜色微茫,远处洛阳城中灯火点点,万家忧乐,此夜又有多少 故事。琐儿轻启朱唇,似想说什么,卓峰心弦一颤,竟极是紧张,在江湖中浴血杀 敌也没这么紧张,他期待着她说点什么。却听琐儿吟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 东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卓峰略觉失望,琐儿水眸 一转,笑道:“你干嘛皱着眉头啊,李太白这首诗不好么?”卓峰忙道:“李太白 的诗怎会不好,此情此境,我听着有些伤感,不行么?”琐儿又恢复那种玩世不恭 的姿态,笑道:“行啊,你伤心够了没有?我可要走了。”二人一齐下山,晚钟幽 幽传来,卓峰亦大声道:“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却见琐儿亦紧皱眉头,卓峰学她道:“你又为何皱眉,刘长卿这首比李白的差么?” 琐儿方才故意皱眉,忍不住了,格格笑道:“不差啊,我……听得开心,想……笑 都不行么?”已是声音乱颤,笑成一团。卓峰捣她胳肢窝,琐儿笑的更厉害,蓦地 扑到卓峰背上,道:“背我,我走不动了。”卓峰道:“你太轻了,背起来好无聊, 以前我曾背过一个受伤的兄弟,足有二百斤,那才过瘾。”琐儿道:“那你跑快些 还不行么,跑啊……”卓峰不待她说完,脚下如飞,二人一路欢笑,回到家中。 第二天,卓峰去处理盟中事务,再有两个月,他们要与“踞龙城”的一个分支 火拼。忙完后,他急急赶回家中,琐儿在他心中已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不见面时, 脑海中总是她的倩影,琐儿竟不可思议的替他整理房间,见到他时,神色有些漠然。 晚上她漫步院中,溶溶月色里,她穿着他买的那件衣裙,望月的神情极是凄冷。回 到屋中,低眉抚琴,唱了那首曲子:“雨霁巫山上,云映轻碧天。晚风吹散又相连, 十二晚峰前。暗湿啼猿树,高笼过客船。朝朝暮暮楚江边,几度降神仙。”清歌宛 转,卓峰听来几欲断肠,这曲中之情已彻底铭刻于心。 第三天,卓峰又赶回家中,心中不解,她对他越来越生疏,他想明白原由,她 默而不答。晚上,卓峰又想出去练剑,琐儿忽道:“你不必出去了,我们共榻而眠。” 卓峰心中一震,扭头看着她,她的眼神中仍然满是凄楚,但却很安详,清澈的目光 高高在上,似已穿透人世间一切俗礼。美好的夜晚过去,清晨起来时,卓峰似还可 闻到她幽幽发香,他度过了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夜晚,他想去抚摸她的玉腕,却拉 了个空。 卓峰大叫几声,似是坠入了无边的深渊之中,她的生命已与他融而为一,卓峰 难以接受她已经离开的事实。可她真的已经走了,卓峰疯狂的找了一阵,神情疲惫 地回到家中,心已成灰。然后,他见到了桌上的小笺:“卓大哥,琐儿已经永远离 开了,你不必再去找我。嘻嘻,不是说笑,是真的,与你在一起的三天,是我一生 中最幸福的时光,唉,你不要哭哦,明义盟的大英雄怎能掉眼泪。在香山寺的崖顶 上,我险些杀了你,怕了么?嘻嘻,胆小鬼,可惜我最终还是不忍心,缘来如梦, 缘去成空,这三天的相逢我会永远记住,但我还会嫁人,我想你也能记住我,希望 你也能赶快得逢佳人,结成百年之好,有朝一日,等我们不再是敌人的时候,我会 来洛阳城看你,到时再请你吃豆腐花。卓大哥……保重。”竟然就完了,下面落款 是:“林晓青”。卓峰大吼一声,欲哭无泪,林晓青,“踞龙城”城主林不休的养 女,武林中人人皆知,她是个孤儿,林不休是他养父,但对她视同己出,最是疼爱, 尽管,在江湖上,他是个人人闻风丧胆的魔王。 幽欢佳会,已成雨恨云愁,卓峰眼中干涩,终于泪水迸流,信上本已有泪水, 他的泪水也滴在上面,渐渐字迹已经变湿,已经模糊。卓峰意识到这一点,忙将她 的手迹捧在胸前,他已想不起该去做些什么,只想一生一世都捧着此信,让自己胸 膛的热度温暖它。他久历江湖,已经想通一切,林晓青是派来杀他的,明义盟与踞 龙城势同水火,而他是盟中数一数二的剑客。可惜,她想不到他与她一样爱看远山, 爱住陋宅,所以,她违背师命,既使在香山寺外,她曾经动摇过,想要寻机将他推 下万丈悬崖,最终仍是心中不忍。 卓峰捧着信,知道此信言虽寥寥,但字字血泪,想象她肩头颤抖写信的姿态, 他心痛如绞,一股寒意遍布全身,比死还可怕,因为这次离别就是永远,他很难想 象没有她的日子自己如何生活,还能否活的下去,伤情若到断肠处,眼中有泪尽成 血。烟水茫茫,佳人何在,她带着他的灵魂一起去了。 八年之后,明义盟终于攻下踞龙城,卓峰不想伤害她,但武林正义,不得不为。 他浴血杀敌,第一个冲入城中,想赶在场面混乱之前找到林晓青,但已经晚了。踞 龙城是一个血统观念极强的家族,能战则战,战到最后,也要同生共死。城破之前, 林不休已令手下武士将府内女眷全部杀死,林晓青敬爱义父,举剑自裁。卓峰找到 她的坟墓,而且打听消息,她回到城中后始终未嫁,他又何曾不是?从此住在踞龙 城里,了此残生。千古兴亡,共付尘土,苍茫云烟过处,何之为苦,何之为欢,何 之为情? 这就是莫兮明与杨雪瑶前世的经历。情深必短,成痴则亡,前世的悲哀,今生 未必就能弥补。莫兮明感到了这一点,一旦想通,她的一颦一笑,莫不动人心弦。 此时杨雪瑶正向刑夜血魔的婴胎走去,因为轻而易举就可灭掉这个业障,罗玉姑在 本门弟子中最看中她,是以要她去动手。 杨雪瑶微笑着走近那婴胎,三尺青锋寒光烁烁,泛起如雾的光华。那婴胎看上 去极是怪异,五官狞狰,浑身血色,四肢拢在当中,看起来象是深夜丛林中的野猫, 透出恶毒仇恨的气息。“除恶务尽”,杨雪瑶虽是女子,但练剑多年,已没有普通 意义上所谓的“妇人之仁”,利剑破空,只听一声脆响,似是劈开了一块琉璃,紫 色的水幕飞溅散开,剑尖已划到了婴胎的头部,立时便要将它斩于剑下。却听罗玉 姑惊叫道:“小心!”迷阳也同时示警,所有弟子都心头一悸,因为他们看到那婴 胎竟忽然睁开眼睛。 可惜已经晚了,杨雪瑶离的最近,当然看到了那婴胎古怪的动作,第一反应就 是催剑急削!卒临大变,她的攻击已比同门的叫声还快,那婴胎“吱”得尖叫一声, 成团的身体忽然疾展,向杨雪瑶扑来!杨雪瑶剑尖疾点,横腕向它反削,霎时之间, 已有五柄剑同时攻到,但杨雪瑶的剑已是最快,如果这一剑斩不中,其他人更无力 回天。婴胎在空中灵动异常,身形一扭,避开她的剑,忽地化作一道紫光,竟扑上 她的胸口。天有灵,地有精,天地灵气既可造就人,亦可形成其它生命形式,刑夜 血魔的婴胎比人类初生之际更加坚强,在临危之际,生命中不甘受死的本能竟提前 激活它的异术,一扑上对方胸口,攸地化作紫色光华,透胸而入。 莫兮明惊呆了,双目怔怔望着杨雪瑶的酥胸,这本来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此 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的胸部,杨雪瑶胸峰微颤,但已看不到婴胎,它已经潜入 了她的体内。罗玉姑神情复杂,有遗憾,有怜惜,还有隐约的杀意。杨雪瑶想象那 婴胎可怖之状,心头一阵发怵。罗玉姑目中蕴泪,一字一字道:“刑夜血魔再有两 日便可脱壳而出,到时,只怕没人可再制住它……雪瑶,此次除妖,峨眉派已死伤 数人,你就认命吧!”说罢青锋一闪,利剑直刺杨雪瑶胸口,迷阳等人亦觉可惜, 但却与罗玉姑心意相通,这的确是唯一的办法。只是罗玉姑深明大义,以如此狠辣 的剑法杀最疼爱的徒儿,此等胸襟,令人佩服。 剑在途中,忽听一阵金玉相交之声,竟有人挡了罗玉姑这一剑。罗玉姑翻剑一 拈,压住对方剑刃,想不到竟是莫兮明。迷阳大喝道:“休得造次!”罗玉姑叹道 :“莫师侄庇护小徒,我也心存感激,只是义有大小之别,若今日饶了她,来日便 是人世间一场浩劫,怪不得我……”话音未落,一股真气直透剑尖,猛地将莫兮明 剑给撞开。莫兮明一言不发,竟回剑去截,迷阳道大怒喝一声,倒持宝剑,大力掷 出,莫兮明听师父震怒之音,心中一凛,已被剑柄撞中腕关,长剑脱手飞出。杨雪 瑶凄然一笑,忽地双膝着地,脆在罗玉姑身前。罗玉姑以为她要求饶,暗想:“难 道我会看错人,竟收了个如此不明事理的弟子。”却听杨雪瑶轻道:“师父对我恩 重如山,此恩此德,只有来世再报了,师父保重。”一咬牙,刷的持剑倒刺胸中, 血花狂溅,剑尖透胸。罗玉姑紧闭双目,想起自己方才还误会她,又想起平日师徒 之情,不禁一阵晕眩。 杨雪瑶自裁倒地,胸口血如泉涌,一股股向外冒,一时还未死透,浑身颤抖, 她体态婀娜,此时看来更是可怜,似是水仙凋零,飘荡湖面。许多弟子不忍看她, 都背转头去。莫兮明惨呼一声,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大叫。莫兮明再也顾不得 避嫌,扑上去搂着她的尸体,泪水决堤而出。茅山弟子从未见他掉过眼泪,一时都 有些惊呆,也不及去想为何他会无耻到搂着一个女子的尸体哭。有几个对杨雪瑶心 仪已久的峨眉男弟子大喝道:“无耻小人,你干什么?”“不知死活的东西,你搂 着我师妹干什么?”“快放手,否则我一剑杀了你!”莫兮明充耳不闻,将她的嫩 脸紧紧粘在自己胸前,竟又做了一件让所有人怒火中烧的事情。他竟去吻她,轻轻 吻她冰雪晶莹的脸,迷阳气得要背过气去,吼道:“孽徒!快放手!”本来见杨场 瑶死,他心去亦感难过,方才若不是自己与罗玉姑大意,她也不会枉送性命,人虽 死了,冰清玉洁之体岂能这般任人轻薄,想想这孽徒简直是禽兽不如。一气之下, 抬手就是一剑,要将他搂着她的手臂斩断。 剑风已到,莫兮明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反手抓住剑刃。迷阳这一剑出到中途, 已有悔意,是以劲道不大,想不到被他劈手抓住。莫兮明想起前世今生种种苦厄, 心中吼道:“天理昭昭,为何对我二人如此不公?”一时间气涌气头,想也不想, 竟“砰”一声,将师父的剑扭断。迷阳声如狮吼,举起断剑再不容情,刷地疾刺, 这次用尽全力,罗玉姑却伸手将他手腕按住。迷阳道:“道友莫要阻我,今日定要 杀了这个畜牲!”罗玉姑叹道:“算了吧,这也是他二人前世之缘。”众人惊异, 原来罗玉姑深谙命理之学,方才见莫兮明举止不同寻常,已算出他二人前世有一段 未了之情。她向莫兮明缓缓道:“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你虽对她一往情深,其实 反倒是害死了雪瑶。”莫兮明本已神智昏乱,闻言怔怔道:“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是你们冒险行事才害了琐儿。”此时已分不清她是谁,自己是谁,琐儿与杨雪瑶已 合而为一。 罗玉姑叹道:“不错,是我们料敌不周,才会让她遭此劫难。但现在想来,也 许一切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草木秋枯春荣, 明月望圆朔缺,一切都要遵循天道,合乎自然。你二人前世陌路相逢,彼此相亲相 爱,当然不错。但既然已经投胎转世,又何苦还要如此执着?正所谓‘旧梦尘缘休 再启’,往日种种,已成为过去,逝水成川,已非前水,就算你们今世又能相逢, 眼前之水岂能还是当日那一滴?唉,虽说你二人还未做出违礼之事,但心中所思, 已经有悖天意,天道极是玄奥,有时看来不相关之事,也许能改变自然之道,儿女 之情当然也是其一,情之为物,伤人至此,可惜。”她素来行事谨慎,今日与迷阳 两位仙长,竟同时铸下轻敌之祸,这种阴差阳错的确难以捉摸,也许,本来周流不 息的天道被他二人过于执着的感情撕开一道裂缝,而这缝隙恰好给了魔头可乘之机? 莫兮明心中吼道:“我不信,我不信!上天既然让我们有缘重会,便是合乎天 道,但是……为何相遇霎时间竟又变成生离死别?”头皮发麻,一时想不清楚。只 觉杨雪瑶脉息全无,已经瞑目而逝了。心中不停想到:“眼前之水岂能还是当日那 一滴?还能是吗……”他象当日紧紧搂住琐儿的信一样紧紧搂住杨雪瑶的尸体,事 实也是一样的无法挽回。 蓦然间,他手指传来了阵轻微的颤抖,难道竟是她的心跳?莫兮明心头惊喜, 正想查看,忽觉耳畔生风,竟是一柄利剑又插入杨雪瑶胸口,人已死了,当然不会 再痛苦,这一剑反似是刺在莫兮明心中,他怒吼道:“谁?是谁刺的?”一名峨眉 女弟子冷道:“你吼什么?师父,刑夜血魔的婴胎竟然还没有死。”果真,方才在 杨雪瑶胸口跳动的竟是那魔胎,它竟然躲开了杨雪瑶自刺的一剑,又避开了方才的 剑,此刻莫兮明仍能感觉到它在里面游动的怪异之状。那女弟子与杨雪瑶素来不睦, 方才见到异状,举手就是一剑。 所有人的目光又盯在杨雪瑶的尸体上,莫兮明心念电转,这怪物身法敏捷,岂 是容易刺中的?人已去了,难道他还能亲眼看着他们再折腾她的玉体?全都疯了, 他们全都疯了,莫兮明竟心生此念,无论如何,他不愿再让杨雪瑶中剑,骤然大吼 一声,竟然抱着杨雪瑶一起消失了。 土遁,这就是茅山派的土遁之术。迷阳长叹一声,听罗玉姑说完,他也不再责 怪莫兮明,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刑夜血魔必死,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得灭了 这个业障。他亦身形入地,去追莫兮明。其余茅山弟子知道事态严重,虽则有些同 情莫兮明,但见师父已存大义灭亲之意,是以紧随其后,一起施展法术,遁地而行。 土遁,其实是一种精神力,人一入土中,已霎时间分散成金、木、水、火、土 五种粒子,不复人形,似是一股沙流在地底奔行。但时间有限,以莫兮明的功力, 只可支撑半个时辰,现在要分出一部分精神力给杨雪瑶,是以时间更短。二人前世 曾有一夜情缘,想不到此时以离子状再次纠缠在一起,一起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穿行。 身后是几十股离子流飞速赶来,在凝雾峰的内部展开追逐。摩伽鬼血刀已被化 去,此时唯一的对手就是刑夜血魔。罗玉姑解开璇玑错乱之相,峰顶的魔殿已烟消 云散,一切都似已恢复平静。罗玉姑向门下弟子道:“雪瑶虽已身死,但为除魔而 死,虽死无憾,大家不必太过伤心,当务之急,却是抓住那个失去理智的茅山弟子。 你们助我运功,我将展开‘重关天锁’之术,以剑气封锁青城通往各处的要道,将 他困在青城山上。”心中暗叹:“这倒会连累山中居民无法外出,唉,也顾不得了。” 又觉这莫兮明真是疯了,若是杨雪瑶未死,如此做法还合乎情理,但如今已是幽冥 相隔,何苦为了不可能实现的感情去铸成大错? 第四章 幻月玄天 外相已无,此时唯一能控制潜行方向的只有意念。念本是由形而生,形体变幻 无常时,意念犹在,这种境界并非人人可以做到,修道者必须有奇佳根骨,而且还 要有灵慧坚忍的意志。莫兮明全部的意念都用来控制土遁之术,此类法术一旦发起, 中途绝不可停下,否则魂飞魄散,身体骨血将与泥土混杂,葬身黄土。 漆黑无边,似是穿行一个失落已久的迷梦中,寂寞,恍惚,梦中的苦乐悲欢自 然都是假的,似如幻相,莫兮明如果此时仍有知觉,倒宁愿今日的一切都是迷梦, 前世的回忆已是凄楚,料不到今生相逢,又是另一场难以化解的劫难。可惜他已没 有知觉,意念凝成一股引导躯体的力量,于冥冥尘下疾速移动。 罗玉姑已经布下重关天锁大法,她闭目坐在峰上,周围有五名弟子守护,只见 她手捏法诀,一缕紫气盘绕指尖,已经进入“心剑”的状态。重关天锁就以内力形 成一道无形剑气,这股剑气随心而转,将青城山下的道路封锁。青城山绵延如龙, 通往外界的道路不止一条,是以,剑气化成环状,直接将青城包在当中。如果莫兮 明侥幸脱身下山,必需冲破这道剑气,剑气一散成环,自然会变薄弱,冲破这层薄 弱的剑气,对莫兮明来说,稀松平常。所以罗玉姑要保持入定之态,用内视山河的 精神力去看,此刻虽闭上双目,青城山方圆几里的地形却宛在眼前,只要发觉有异 状,可以在霎时间将剑气集中一处,攻击对方。莫兮明的功力与她相比,目前是相 去甚远,剑气一旦集中,他必败。如果五个时辰后,仍无异状的话,她将缩小剑气 环,向青城山上逐步收拢,依此法行事,最终定将擒住那神智昏乱的逃亡者。 不知过了多久,莫兮明感觉真气只余不到半数,也就说大概还可在地底遁行一 柱香的功夫。周围有人,他的意念可以感觉到周围有人,那些人也在土遁,意念纠 缠,那些人当然也可以感觉到他。形势令人绝望,哪怕前面是地狱也好,是无底深 渊也好,只要有去处,就可以避免死于土中的厄运。但他又不想回头,如果此时返 身向上,可以安全钻出土面,但杨雪瑶又将被乱剑穿身,不想回头,前方亦无生路。 想不到这凝雾峰竟如此之大,向东穿行多时,仍不能破土而出。忽然间,他的意念 竟陡然提升,此时的意念是由真气化成的,是以这种现象令他难以想象,而且,意 念所指引的方向也变了,霎时间摆脱了所有追踪者,变幻莫测的方位,紫电飘空的 速度,一切都出人意料。迷阳觉得莫兮明的意念忽然消失了,忙四处搜寻,这种搜 寻太盲目,所有弟子分向各个方位搜,一无所获,莫兮明的意念的确消失了。 莫兮明已无法控制方向,成飞箭离弦之势,没目的飞速潜行,忽地外相聚合, 他和杨雪瑶竟已再复本体,脱了土遁之态,既然如此,一定是已经离开了土层,那 么眼前又是什么地方?此时看去,一片黑暗。 他大口喘气,抱着杨雪瑶的尸体,仍没有时间去考虑魔婴之事,因为目前所站 的地方神秘之极,似是坠入了凝雾峰中间的石隙中。没有任何光亮,这种黑暗比他 尝试过的任何黑暗都更黑,无论是黑夜或是深窑都无法与这种感觉相比。太压抑了, 似乎仍是身在土中,但身体很自由,可以任意活动,当然不是在土中,只是这种绝 对的黑暗与土遁相似。 深深吸口气,清新,潮湿,未看清地形之前,莫兮明不敢妄动,心中作出一个 推测。此处本来是泉水顺隙而上的石缝,但泉水后来干了,便留下这么一条峰内奇 地。想到此处,他更是一步不敢动,因为略微走差,就有可能继续向下坠,或者被 卡在狭长的石缝中。 无论如何,先摆脱了同门的围追,但刑夜血魔的婴胎怎么处理?莫兮明心中打 个寒噤,自己方才情绪失控,将杨雪瑶带走,她已死了,这是他不愿接受但又必须 面对的事实。芳魂已去,外相终要归于尘土,为了杀死刑夜血魔,委屈她一下又有 何碍?若刑夜血魔的婴胎因此而复生,他简直就成了荼毒生灵的罪魁祸首。一念至 此,莫兮明心中悸寒,自己潜心修习,想不到竟会犯此大错,他摇摇头,但若让他 亲眼看着杨雪瑶被乱剑穿身,那也是心头不忍,一时间心中郁闷,想不出个所以然 来。他将手放在杨雪瑶胸前,看那婴胎是否还在,如果还在的话,他打算用内力将 它震死,暗想:“殊途同归,雪瑶是无法再活过来,我方才实在太过冲动,也罢, 由我动手,总比那些人用剑乱刺好。”暗运掌力,杨雪胸胸口已冰凉,莫兮明想起 前世与琐儿共枕同眠的那一夜,心头微颤,更觉伤感。但竟感觉不到那婴胎的存在, 莫兮明有些震惊,忽听耳边“吱”一声怪叫,正是那婴胎,莫兮明再也顾不得许多, 黑暗中抬手就是一掌,朝着声音来处打去。这一掌激起气旋,震的周围尘土遍落, 又听得一声水声,似是有什么东西掉进水里,然后,一切声音又消失了。 莫兮明怀疑是否听错了,方才那分明就是水声,若将一块石头扔进湖里,就会 发出这种“咚”的声响。此刻想到水,再凝神去听,竟隐隐可以听到暗波涌动的浪 涛声,只是这声音太低,想来无风不起浪,这凝雾峰内无一丝风动,湖水当然是静 止之状,只因地势等因略有微澜。这是什么湖,难道那婴胎方才逃入了湖中?结合 起方才土遁时那股奇异的能量,莫兮明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这个地方不是他误闯进 来的,而是刑夜血魔的婴胎带他来的。它以真气助他脱围,带他来到这个地方,然 后就逃入湖中,那么,这个湖一定有助于它复生。莫兮明大脑中“嗡”地一声,若 这里是刑夜血魔的老巢,那自己无疑是纵虎归山,对天下苍生而言,他莫兮明犯下 了滔天大祸!他再运掌力,只听一阵浪花激拍之音,但婴胎仍无半点动静。 又等了好久,这里已没有时间的概念,那似有似无的水声让人恍如梦寐。莫兮 明又想:“还有两天魔婴才能复活,我便守在这里,一旦有动静就杀它,两天后, 如果一切都无法挽回,我就战死此地,以身谢世罢。”想到此节,略觉宽慰。脑中 已经清醒,也不敢再去亲杨雪瑶的脸,因为在今生,他对她而言,还只是普通的武 林同道,就算她已魂归天外,他也不愿在她不同意的情况下去亲她。只是轻轻搂住 她的腰,眼中已无泪水,代之而来的是无边的悲哀。前世一切都已成为凄婉迷离的 回忆。 手摸地面,应是坐在一块石头上,那么这里很有可能是石洞。湖中水气凝结洞 顶,又一滴一滴地坠入湖中,耳边可以听到“叮”“咚”清脆的声响。不知又过了 多久,他的头脑快麻木了,两滴水落湖的时间间隔都已烂熟于心,等一滴水落下了, 莫兮明凭着感觉稍等片刻,暗道:“咚”,果然,第二滴同时落下,这一切象是无 聊之人的心理,此刻他却实是无聊之极。世间一切似都离他远去了,他前世今生痴 恋不休的心上人已死,此时心灰意冷。无意中右手一移,似是摸到一样东西,那象 是个石雕,莫兮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给震动了,缓缓站起身,凭着感觉细细摸那 石雕,顺着轮廓抚摸一遍,象是只石鹤,心中奇道:“如果真是石雕,那此处就不 是天然形成的了,但谁会在青城山的峰内造一个石洞?这地方怕是有些来头。”再 仔细抚摸一次,那石鹤又不太象普通“鹤”的形状,喙所占比例更长,而且只有一 条脚,心中一凛,暗道:“这雕像难道是传说中的神鸟‘毕文’?”这就怪了,因 为“毕文”是上古传说中昆仑天庭的神鸟,莫兮明心中好奇,但实在看不清周围地 形,便将杨雪瑶放在那毕文的脚边,再找时好记住地方。然后一步一探,慢慢向前 摸索。阴气森然,眼前又无一丝光线,莫兮明感觉似是在巨大的墓室中行走,脚下 石质坚硬,看来的确是人工铺成,可以肯定这里不是天然秘洞。偶尔一滴积水从洞 顶落下,落在后颈,冰凉刺骨。他无法分辨方向,每走一步,便以内力在石上踏出 一个凹痕,再回来时,便可用脚尖摸索这些凹痕以正方向。刚经过一场大战,此时 再用此法行路,不久就累得额头冒汗。不得己只得成老僧入定状,运气调息,然后 继续向前走。只是,腹中饥肠漉漉,每次运气难度都增加一层,甚至饿的头晕。 蓦地眼前金光数点,莫兮明心头大震,狂喊几声,仍无动静,明白原来是眼冒 金星。不禁摇摇头,暗想:“如果一辈子住在这里,人一定会被逼疯。”一有此念, 不由得浑身发冷,自语道:“不行,好歹要找找出口,杀了刑夜血魔后也好离开。” 又直直走了几丈远,双手碰到一堵石壁,一阵狂喜,有墙就应有门,心中灵光突现, 似见到了一线生机。方才心灰意冷,连怀中有颗黄精也忘了,那是昨天上青城时在 山上顺手摘的。他忙掏出黄精,大嚼几口,喃喃道:“雪瑶,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 了。”江湖中门派之争,正邪之争,是灾难,也是一种刺激,人在江湖,便似走进 一个无休无止的险境,无论武功练到何种境界,前路总是不能把握,正因为不能把 握,这种未知的神秘感才更加动人心魂。莫兮明喜欢这种生活,此时他渴盼杨雪瑶 能在身边的念头极其强烈,一起欢笑,一起悲哀,一起看风起云涌的武林大势,一 起经历难以把握的生生死死,可惜,今世的相逢竟如此短暂。吃完那棵黄精,腹内 热气蒸腾,又有了充足的体力。而且,顺着墙走,方向很容易辨别,也无需再用内 力踏出痕迹了。他决定先向左,手抚墙面,举步缓行,走了约一个时辰,发觉这石 壁竟然又转向了,与另一堵墙相接。心中暗想:“难道这里是一个迷宫?若果真如 此,费尽心思在峰内建这样一座迷宫,一定有目的。八成是存放什么秘密的宝物。” 虽然不急于逃离此地,因为他要守着那婴胎,但一想迷宫中或许会有藏有奇宝,心 中冒险的欲望更强。拿定主意,先顺原路返回,将杨雪瑶的尸体抱在怀中,这样走 起来就更随意。玉人雪肌已是冰冷,莫兮明向她轻道:“我们一起四处看看,你最 喜欢坐在高山上看下面的世界,前世还有缘上香山寺,想不到今时今日我们却在暗 无天日的地方结伴而行。”泪水流下,一时间相思成灰,柔肠欲断。 又走到方才那堵墙边,这次向右走。石壁是以长形石条彻成,这一点可以感觉 出来,而且石隙中还有湿湿的霉苔,摸来滑腻粘手。这次竟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才 走到拐角,情况已明确,眼前这道石壁严密奇整,莫说门,连缺口也没有。只好继 续顺着拐角的另一道墙走,又走了几个时辰,发觉进入一条甬道,甬道极窄,约摸 仅可让三人并肩而行。而且甬道又连甬道,每一条的墙避宽度都相似。他彻底明白 了,这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迷宫。转了一会儿,甬道交错,感觉头晕,已完全失去方 向感。 仿佛是费长房入了壶中天地,也不知外界是什么时辰,总之,一股困觉竟缓缓 升起,莫兮明抱着杨雪瑶靠着石壁竟沉沉睡了过去。 空山寂寂,树木在夜风里发出呜咽一样的响声,迷阳道长与罗玉姑心中如沉大 石,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二人都失去爱徒,虽然莫兮明还没有死,但在迷阳内心深 处,也已当他死了。月上中天,迷阳索性起身走出账外,见罗玉姑亦正在崖上徘徊。 二人随便聊了几句,迷阳叹道:“这个孽徒真是不争气,学剑之人当以天下安危为 重,他竟为一己之情,将大义抛诸脑后,也不想因此会害得世上多少人家破人亡。 可恶,可恶之极。”罗玉姑笑道:“你那徒儿也只是一时冲动,前世今生,迷情纠 结,这纷杂乱丝盘塞心中,也许真是不易放得下。只是,他到底躲到哪里了?我今 日用重关天锁大法已将青城山从下到搜遍,竟没无半点讯息。此事真是难以猜测, 也许……”迷阳叹道:“道友不必讳言,我倒希望他真的死了。最好能和刑夜血魔 的婴胎同归于尽,若事实果真如此,我还会认他为弟子,迷恋杨姑娘还算情有可原, 如果他被邪派的狐狸精迷了心窍,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入门墙。”话一说完,想到莫 兮明凶多吉少,亦稍觉可惜,毕竟,他是茅山派最有潜质的弟子。罗玉姑微笑不言, 心中比他更痛苦,因为莫兮明还有生机,杨雪瑶却是已不在人世。二人怅立良久, 又商议两日后如何对付刑夜血魔,一直谈到五更天。 莫兮明亦睡了一夜,醒来时仍是黑夜,因为这里永远都是黑夜。还有半棵黄精, 但不敢再吃,要留着与婴胎搏斗时再补充体力。 手撑地面,想要站起来,无意中摸到石壁上似乎刻有深痕,心中又地一阵欣喜, 原来昨日来到此处时,一直是站立行走,此刻触手之处,是墙的下部。那痕迹似是 用利刃刻成,他顺着痕迹摸,象是一个字,心中估计,应该是“牙”字,这一喜非 同小可,心中又泛起奇异的感觉,忙俯身去摸,还有别的字,最后,他缓缓自语道 :“誓杀姜子牙。”姜子牙本是朝歌废屠,在商都朝歌开了家酒铺,宰牛卖肉,但 生意难做,肉不易卖,生计落魄。此君雄才大略,气吞山河,终于相助文王姬昌灭 掉殷纣,一统天下。这迷宫中竟然刻了“誓杀姜子牙”的话,当真匪夷所思,因为 已是南宋年间,谁又会对姜子牙怀有切齿之恨?而且,姜子牙兴仁义之师,讨伐商 帝乃是善举,为何这人要恨他?莫兮明一时诧异,隐隐觉得这个地宫绝不简单,似 乎还包蕴藏着更大的秘密。 他俯身而行,一路去摸石壁,试试是否还能发现些字迹,但沿着这道墙壁走到 头,再无发现。心中暗想:“既然有这几个古怪的字,依常理推断,迷宫中应该还 会有其它玄机,当年姜子牙挥兵席卷天下,战场上死伤不计其数,跟他有仇的人自 然极多,这人想来亦是其一。只是,如果对仇人念念不忘,将他的名字刻在卧室中 或是练剑之处还能理解,这般没来由的随便刻在甬道石壁上,真是难以捉摸……” 闭目想了一会,自语道:“反正是闷的要死,我就将这迷宫搜遍,看看还能有什么 发现。 迷宫极大,加上一切都在黑暗中进行,莫兮明走了五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 手掌亦被石缝划出道道血丝,霉苔的汁液钻入伤口,稍觉疼痛,这点疼痛简直是小 儿科,只是这么久仍没有新发现,太令人失望。他摇摇头,从昨日起,在这地宫里 已过了几十个时辰,除了那行字外,再没有新的发现,好奇之情渐渐被无效的行动 销磨了,绝对黑暗中,心头的压抑感更加难忍,仰头大吼几声,闷气一出,心中稍 觉平静,又继续向前走。拐过五个叉道,终于又摸到了几个字,边摸边在脑中念道 :“火……石……草……柴……这柴字偏下,想来应刻是火石柴草,难道这地宫里 有火石?”惊喜不己,喃喃道:“火石,有了亮光,就能去湖边找那婴胎了,天无 绝人之路,果然不假,待我找找。”心中咚咚直跳,在这堵墙根找了老半天,哪里 有什么火石,仍然全是青石地面。转念道:“难道这平整的青石就是火石?”忙凝 气于指,从地上硬抠出一块青石砖来,举起猛往地上一砸,可以听到碎屑纷飞的响 声,但眼前却没有半点火星。这一下灰心丧气,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来。喃喃道 :“疯子,造这迷宫的人一定是个疯子,行事根本不合常理。”方才一想火石,没 来得及看那些字,又走过去细细摸,果然,火石柴草的下方还刻有几个字,“起死 回生,九华山……”摸到这几个字,莫兮明才是狂喜如潮,忽地将杨雪瑶的尸体紧 紧搂在胸前,喃喃道:“雪瑶,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指尖已经颤抖,又继续 摸,是“紫绡灵花”四个字,脑中飞如电转,自语道:“意思是说,九华山的紫绡 灵花有起死回生之效……”惊喜之余,想起前世中已被淡忘的往事,不自禁地又去 亲杨雪瑶的脸,仿佛她立即可以复生一般。除了这几个字,再无发现。无论如何, 这个喜悦将郁闷之气一扫而空,只要他杀了血魔后能逃出此地,便要带她上九华山 去找这紫绡灵花,此花的名字他闻所未闻,但疯子也罢,神仙也罢,只要有这起死 回生的暗示,就有希望。 一有此念,连继续冒险的心情也没有了,只想抱着她静静等待血魔出现,世事 就是变幻无常,当不再想找火石时,在一个拐角处,他的足尖竟碰到了一个石块。 将石块向地上一摔,火星数点,绝对黑暗的地宫里竟有了霎时间的光亮。火星成灰, 又重归一片死寂。莫兮明忙将火石的碎块捡起,又擦了几下,的确是火石。有了火 光,再去湖边找刑夜血魔的婴胎应该不是难事,在它成形之前,若能杀死它,那么 莫兮明也可弥补昨日铸下的大错,无愧天地良心了。他脱下外衫,从上面撕下一片 布絮,连擦几次,“砰”,一篷明亮的火星终于将布条燃着。这迷宫象是茫茫大海, 着火的布条就如深夜航船上的渔灯,燃起莫兮明无边希望。 他忙将衣衫扭成棍状,用方才的小火引燃,眼前顿时亮如白昼。虽然光线比白 昼差的远,但对在绝对黑暗中呆了一天多的莫兮明来说,这火把简直就是太阳。眼 睛刺的生疼,好久才适应。他不及多想,抱着杨雪瑶往湖边飞奔,一堵堵石壁飞速 掠过,有了亮光,辨认方向容易的多,莫兮明脚下生风,绕了几条甬道,已快到湖 边,可惜手中的“火炬”却快要烧尽,他立即又脱下贴身内衫,再依法用火点着, 不停飞奔,终于赶到湖边。他将杨雪瑶放到远处,返身去找婴胎。 那其实是个大水潭,火光在水上幽幽浮动,一片墨绿。果真看到了那个婴胎, 因过了一日,婴胎已是昨日几倍大,遍体血红,一条条蓝色肉筋清晰可见,而且, 长相越发可怖,似人,但脸色灰白,如檀香余烬,怪物漂在水面上,露出半截身子。 莫兮明抬手就是一掌,这一掌尽集体内真气,直有开山裂石之势,在空中卷起气团, 飞旋着向婴胎打到。潭中墨浪四溅,莫兮明本能的向后轻轻一纵,水息波平,潭面 又恢复平静,但婴胎竟又不见踪影。想来是潜入潭底。莫兮明暗道:“刑夜血魔邪 可通天,不如趁它尚未成形,在湖中杀了它。”正想跳入潭中,发现青石地上凡被 水花溅到处,都冒起缕缕黑烟。心中一凛,想不到潭水竟含奇毒。可惜方才一击不 中,这婴胎已钻到水下,估计不会再随便出来。 莫兮明方才如直接跳下去,估计要立即化为白骨,想来心惊,倒吸一口凉气。 他见火炬又燃烧殆尽,忙借着火光向四方遥望,边看边将方位默记于心,火炬又燃 尽了,也没有什么可以继续点的。但他已大致看清宫中布局,而且,也发现了一个 特殊的地方。 他们最初落脚之处,正是地宫狭长的入口,石雕“毕文”共有一对,相距丈余 远,中间是石阙,上方刻有“幻月玄天”四字。前方是那墨绿色大潭,潭水方圆有 二里多,周围全是石壁甬道,潭后有又有六座雕像,看不清楚,雕像左侧,有座拱 形石屋,距方位来看,就在方才捡火石的甬道附近。 莫兮明又等了几个时辰,潭中平静之极,暗想:“这魔婴确有灵性,方才一惊 之下,已经知道潭边有敌人,看来是不会再随便浮出来了。”便又回去抱起杨雪瑶, 如果二人能并肩在青城山顶聆听松风,该是何等美事,现在却在这黑洞洞的怪地方 陪着个怪物,而且,他们已是人泉相隔。 又回到捡火石之处,莫兮明依靠脑中所记,拐折几下,在一条甬道的尽头,终 于找到那拱形石屋。整座地宫内,这是唯一与石壁不同的建筑,想来地宫的主人当 年就应居住于此。石屋并没有门,几根楹柱撑着拱顶。莫兮明想到这里可能住有人, 不由得有些紧张,手心冒汗。他不自禁的喊了两声,声音回荡在神秘的宫内,听来 自己都觉发悚。当然没有人,姜子牙的仇人岂能活到现在。 屋中萧然四壁,黑暗中他被什么撞到了什么东西,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细细 抚摸,象是一个大石碑。石碑应该刻有字迹,果然有,他神经高度紧张,不是害怕, 而是面对这种神秘未知时兴奋的紧张,担心只是刻些平常的字,那就令人失望了。 双手摩娑碑文,他的心情越来越兴奋,果然,一切都不可思议。 碑文分成三段,第一段:“季怀桑,咸阳白沙人氏,总角之年,得遇异人,入 终南山参道学剑。吾师云中子,二卷道经,三尺龙泉,乃得道之仙。桑栖身烟霞, 不问世事,野草铺茵,阅经习剑,不觉已是一十八年。奈何双亲殷殷之情长劳于心, 桑不忍,别师下山,重入俗尘。孰料江山沦落,兵戈四起,周贼姬昌祸乱天下,桑 素怀抱国之志,遂佩剑从军,奈何贼势浩大,姜尚贵为昆仑弟子,竟俯首甘作逆贼 之臣……”莫兮明读(摸)到此处,不禁哈哈一笑,他向来只听说过“助纣为孽”, 此人助纣反倒说别人祸乱天下,对殷纣王倒真是忠心耿耿。又继续“读”:“桑与 姜贼两度交手,均败于此公剑下,世传昆仑剑法举世无匹,似有其理。纣王既败, 桑不肯老死乡野,与草木同朽,立下血誓,有生之年,定要钻研剑道,上报弑君之 仇,下雪剑底之恨。遂觅地建窑,遁迹人世,潜心习剑。元始天尊纵徒凶顽,亦非 善类,昆仑派实乃蛇鼠一窝。”莫兮明读到此处,不禁暗自喝彩。当时昆仑派贵为 天庭,元始天尊更是尊为玉清大帝,是众仙之王,这季怀桑竟敢对昆仑派出言不逊, 真是够有骨气。又往下读,更觉佩服,此君竟写道:“万事茫茫,心似白云,独此 一事,每每思之,令人心生郁结,几欲泣血,誓杀姜子牙,灭尽昆仑派。奈何人寿 几何,长归玄寂,桑于青城峰下潜迹百年,终炼成一剑,剑曰巨阙,以怀吾师,此 剑以海内五珍奇铁铸成,可摩荡九宵,入渊屠龙,有缘得之者完我遗志。”莫兮明 心头大震,这位前辈毕其一生,竟炼成了足以扫荡昆仑天庭的神剑?暗想:“若是 得到此剑,那刑夜血魔想来是不堪一击,只是这剑会在哪里?”他激动地心中狂跳, 但找来找去,石室中没有什么剑。巨阙之名不是季怀桑所创,当年苏妲己狐媚君王, 害得纣王夜夜春宵,不理朝政,案上卷帙堆积如山,眼见便要亡国。终南仙道云中 子随便折了根松树枝条,削成木剑,名唤巨阙,进宫将剑献给纣王,请他挂在宫中, 可以除妖。可惜妖没有除到,却吓的小美人心惊胆战,纣王一怒之下,叫人将木剑 给烧了。季怀桑是云中子的徒弟,自己炼成神剑,仍以巨阙为名,想来是不忘师父 授艺之恩。只是不叫巨阙,而叫巨阙神剑。(商朝亡国,当然怪不到苏妲己头上, 遇上个花痴,说不定会把她写成女主角,也够浪漫。) 莫兮明读罢这一段,暗想:“季前辈无疑是剑仙,但这种偏狭狂傲的性情倒真 象是邪魔,我看他也不是对商朝亡国多在意,反而是两次比剑输给姜子牙,这口气 始终咽不下,以至于说出要灭尽昆仑派的话。”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的资质怀有 必胜之念,不信终南剑法就胜不了昆仑派,这一赌气,竟在青城山的凝雾峰内过了 几十年,可惜剑方炼成,人也大限到来。想到此处,不禁怅然,此人心系故国,替 纣王卖命,一片忠心亦可以理解,国恨家仇纠结心中,发誓报仇雪恨,且不论事非 对错,意志之坚,着实令人钦佩。 第二段竟然是疗伤心法,可能季怀桑曾经受过重伤,自己设法疗伤后,也将心 法记在此处。 第三段是一大串晦涩难懂的话,象是咒语。莫兮明福至心灵,既是无事,便强 将这咒语记了下来。 他摸了老半天,手腕酸麻,坐在地上歇息片刻,缓缓将双掌抵住杨雪瑶后心, 试试这剑仙留下的疗伤心法是否有奇效。按照此法,还要以指代针,将真气顺穴注 入。因为眼前一片漆黑,隔着衣衫实在摸不准穴位,莫兮明只得将她上衣脱去,依 法运功一个时辰,忽听杨雪瑶娇喘一声,竟然起死回生了。莫兮明喜极而泣,神仙 的疗伤心法的确神乎其神,竟将她一缕孤魂又从冥界扯了回来。连九华山也不必去 了,杨雪瑶已经复活。 杨雪瑶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睁开双眼,竟是一片黑暗,怀疑已经到了阴间, 忽觉一只手抱着自己,吓的尖叫一声,颤声道:“小鬼走开……”莫兮明忙道: “杨姑娘,我是茅山派的莫兮明。”杨雪瑶对他见过几面,但觉得此人无甚特别, 是以不太留意。但记忆深处也有卓峰的影子,因为前世,她临死前是念着心上人的 名字去了,此生虽己是峨眉弟子,也想不起阿琐这个人,但每到生死关头,总是不 自觉的能感觉到卓峰的存在,卓峰就是莫兮明,她当然不知道。正色道:“原来是 莫师兄,若不是你,我已被那鬼血刀杀死了。此恩此情,雪瑶谨记于心。只是…… 我……”莫兮明听她说完,心中一寒,他去救她,是因情深所至,岂是要她记住这 恩德?难道她还没有想起前世的经历?忙打断她的话,将事情大致讲了一遍,杨雪 瑶听得目瞪口呆,对这起死回生之事又惊又喜,又道:“那刑夜血魔可曾被杀死了?” 莫兮明摇摇头,无奈道:“此事等会儿再说,杨姑娘……可曾记得我?”杨雪瑶微 微一笑,她娴静斯文,虽然暗觉此人轻薄,但大家都是武林同道,也不好责怪,便 道:“怎么会不记得,以前我们在武林大会上见过面的,这次上青城联手除妖,还 多亏你数次救我。”莫兮明正色道:“我知道,但我们在前世还曾相识过。”杨雪 瑶笑道:“哦,那你讲来听听。”莫兮明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一定是不信,暗自 叹气,将前世中卓峰与琐儿在洛阳城效的一段故事讲出。讲完后,内心又感酸楚, 杨雪瑶却是默然不语,眼中亦是泪光莹莹。莫兮明喜道:“想起来了?”杨雪瑶含 泪摇头,凄声道:“想不起来,但这个故事听来好是伤感。” 她这时才觉得外衫不在,上身只穿了件肚兜,脸一下红到脖子根,怒道:“姓 莫的,想不到你竟无耻到这种地步,趁人之危……”莫兮明方才未说此事,忙又将 治伤的详细过程讲述一遍。杨雪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忙将上衣穿好。正色道: “有这番奇遇,真是多谢你了。只是听我师父说,刑夜血魔再一出世,怕是没人能 打败它,与其让它兴风做浪,还不如当时将我和它一起刺死的好。”莫兮明一时怔 然,暗道:“罗前辈所言有理,逝水成川,已非前水,纵是今世相遇,也已不是前 世那一滴。”想通后,倒也不再难过,仍当她是个普通武林同道罢了,但不免仍要 长叹一声。杨雪瑶亦正色道:“你也不必介意,前世已非,我也想不起来什么,祝 你今生能早日找到有缘人,结成佳偶。”仰头四望,又道:“还要劳烦莫师兄再带 我出去。”说了半天,竟不见回音,黑暗中也看不见他,惊道:“莫师兄,你走了 么?”莫兮明方才心意摇荡,没听清。忙道:“我怎会走,还要等着杀那刑夜血魔。” 杨雪瑶奇道:“事已至此,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去将此事禀明师尊,大伙一起来除 妖。”莫兮明道:“我已经试过,用土遁之法根本到不了峰顶,当时若不是婴胎为 求自保,咱们也到不了这幻月玄天中。”杨雪瑶道:“幻月玄天?这地宫的名字倒 是好听。”莫兮明道:“我也觉得这名字不错。”生死关头,他已将她当作琐儿, 谁知困厄一消,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也没有了,二人均是话语寥寥,纯属应付。杨 雪瑶知道他心中不好受,便柔声说话解闷。但在莫兮明听来,每一句都是言不由衷。 想起初来时,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自己抱着她孤独行走,杀刑夜血魔是其一,但 也正因为怀中抱着前世痴恋的情人,精神才没有崩溃。她复活了,他心中的愁绪竟 也一起复生,越想心中越郁闷,冷道:“我想睡一会儿,你不要再罗嗦了。”杨雪 瑶慧质兰心,长相也清秀,在峨眉派曾被许多男弟子追求过,都被她一一拒绝,是 以很能了解这种心态,依她看来,此刻莫兮明就是标准的失恋者心态,若再多说, 他会撒娇一般更加愤怒,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时间冲淡一切。是以一言不发,微笑一 下默默坐在那里。 二人竟没再说一句话,在黑沉沉的峰内坐着。一直到刑夜血魔再度浮出水面。 迷阳道长与罗玉姑已怀着必死之心等待它出现,凝立峰顶,眼中肃穆平静,在 他们身后,二派弟子亦全力戒备。脚下忽然开始剧烈震动,迷阳喝道:“此峰要塌, 快四散布阵!”说罢提气飞起,蓝焕剑在穿中划出一道艳丽的光华,落在东面的峰 上。青城山上道道剑影,转眼间,凝雾峰顶已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凝神望着那里, 三天前,他们曾在峰顶魔宫出生入死,这次的形势更为严峻,从两位掌门视死如归 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 青城山象是被烧着了,山体竟渐渐变成一片通红,暗暗发光,凝雾峰凛凛然屹 立于天地之间,闪烁着奇异的魔幻色彩,山石炸裂,响声如雷,巨大的山脊开始滑 坡,黑烟浓雾弥漫山间,蒸腾着向上空冲去,地惨云愁,场面惊心动魄。 碎裂的大石横空乱飞,众人各自以轻功躲避,迷阳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气,想不 到这刑夜血魔竟有如此威力,是到一决生死的时间了。凝雾峰竟然从山腰断成两截, 隆隆声震耳欲聋,石破天惊,正是眼前情景的标准描述。一个血红色的巨人从峰内 升起,竟然是它撑破了凝雾峰。所有人都震惊了,迷阳放出蓝焕剑,蓝色光华霎时 间将刑夜血魔包住,灵蛇般绕着它身体飞行,但无法突破它周身泛起的妖异红光。 刑夜血魔的法力本来没有如此之大,能有今日,全是张道陵所赐。张道陵当时将所 有妖魔困在掷笔槽下,但却漏掉了八部鬼王之一的刑夜血魔。因为此魔钻到了一个 他的法力无法发现的地方,就是凝雾峰内的地宫。那池潭水本来也无毒,是季怀桑 以奇药泡成的混元潭,他死后,刑夜血魔发现此处是练功的奇佳之地,想不到躲在 宫内还躲过了张道陵的法眼。 山内林木燃起大火,青城更加灼热,红光亦更加炽亮。但在凝雾峰塌陷之处, 那座迷宫竟还没有倒。这一点莫兮明和杨雪瑶均觉难以理解,当他们见到刑夜血魔 后,已经惊呆了,但血魔撑开宫顶,那石顶竟没有碎裂,只是裂开一条大缝,向两 边卷起,待血魔钻出后,宫顶又奇迹般的复合了。莫兮明望着银白色的宫顶,银白 色的石壁,霎时间想通了个秘密,喃喃道:“巨阙神剑,巨阙神剑……我想通了, 杨姑娘,抱着我!”杨雪瑶来不及考虑,立即抱住他。莫兮明嘴唇微动,念起当日 所背下的咒语,虽然不理解,但他记得极准确。 周围布满银色光华,迷离如梦,二人只觉身体飞速向上飞行,本身根本不必用 力,这种感觉与驾着蓝焕剑的光华飞行相似。只是,剑在何处? 迷阳等人想不到在这生死倾俄的时刻,竟见到了一生中最奇幻的场面。本来黑 烟遮掩的天空更加黑暗,但已不是黑的那么妖异,这种黑暗极为熟悉,黑蓝色,幽 深静谧的黑蓝色,而且,空中星雨弥天,一样清莹的幻状物体悬挂夜空,散出幽幽 清辉。有个弟子怔怔道:“是月亮,难道天黑了么?”的确是月亮,这种明月在天 的场面人人都见过,但迷阳知道此刻正是午时,不应该有月亮。 星河流彩,明月皎皎,一道银白色的光芒划破天际,白光过后,刑夜血魔也消 失了,化成一堆炭火一样的东西堆在山谷中。 原来,幻月玄天这个迷宫就是季怀桑炼成的巨阙神剑,四壁就是由五精异铁打 成。二人在剑的内部一起飞出,落地后,宫化成剑,人在剑外,莫兮明继续念动咒 语,巨阙剑杀了刑夜血魔。巨阙剑性属阴寒,最适月夜出鞘,季怀桑不愧是剑仙中 有判逆精神的奇才,竟将指挥剑法的心诀与偷天换日的法术合而为一,只要巨阙剑 一出鞘,空中立即出现月夜美景,星月精华被剑吸收,威力更增百倍。 二日后,要下山了。莫兮明随便走走,见一个女子正独自坐在峰上看风景,正 是杨雪瑶。莫兮明笑道:“道友好雅兴,这山下又有什么好看的。”杨雪瑶漠然道 :“要你管么,我喜欢。”莫兮明道:“坐在高山上看世间的风景,有种灵魂飞扬 的感觉,不论你有多伤心的事,都可以暂时忘掉。”杨雪瑶心头一震,差点叫道: “你怎么知道?”想了想,问道:“这话是你心中所想么?”莫兮明道:“不是, 是我一个朋友说的。不过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杨雪瑶笑道:“还有三个时辰才下 山,不介意的话,一起聊聊?”莫兮明笑道:“当然不介意。”脑海中想起那星月 满天的画面,巨阙剑竟然可以倒置乾坤,那月光也不知是真是假。其实,琐儿在他 心中,也是一轮明月,娟娟月色,凄清朦胧,他愿意每个夜里都能看月亮。只是, 在今世,这轮明月是真是幻,他同样也不清楚。但他无法忍受没有月亮的晚上,所 以,前世今生,追寻不休,象追求一个梦想一样去找她。此生的梦也许难圆,他却 意外的得到一把称雄当世的神剑,所谓世事无常,大概便是此意。 ------ 藏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