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蓝花(二) 第四节 后来,夏莲香不打毛活了,也不好好读书,常去镇上找—个叫刘金子的男人。 这刘金子本不是油麻地镇上的人。几年前,他从淮阴来继承叔父的产业,从此 就在这里住下了。那叔父做了一辈子鳏夫,在镇西头留下一个院子、三棵枣树、四 间瓦房,还有其他一些财产,很不少。刘金子独享其成,再也不肯回淮阴那个穷地 方,只把这些财产慢慢消耗着。他人长得很有几分帅劲,腿长,脖子也长,爱穿一 条白色的长裤,理发绝不请卓四,而总是请许—龙。 平日里,那一头黑发也梳理得很讲究,天天像个新郎官。他大概是油麻地镇上 惟一的闲人。年纪轻轻的就闲着,总在街上晃荡,这不免要晃荡出二流子气。 夏莲香跟着刘金子,进了他的屋子,是在初夏。 不久,杨文富就发现了夏莲香的去处。这天晚上,夏莲香吃完晚饭,不去教室 上晚自修,却关起宿舍门来洗了澡,换了新衣,洒了香水,往镇上去了。杨文富就 从墙拐处的阴影里走出来,悄悄在后面跟着。 夏莲香在镇上不紧不慢地走,并不回避镇上的人。她—直走进刘金子的院子里。 那院门“吱”的—声就关上了,并上了闩,让人顿生疑心。 杨文富先是远远地窥望着门,知道这种窥望毫无意义之后,就走过去,一直走 到院门口。他在门口来回转悠,像只找不着窝门的鸡。后来,他就用一只眼睛往门 缝里看。屋门也关上了,只从门缝里透出一线光亮。那光亮一灭—亮,像是屋里有 人在门口晃动。他又把耳朵贴到门上,很用心地去听。有夏莲香的笑声。 过—会儿,这笑声就没有了,四下里—片安静,安静得让杨文富不能安静。日 后,他将自己的行为和想法全部诉说与人。其形象,如时下—位英模在讲他的英雄 行为以及当时的心理活动。在说到这—刻时,他说,当什么声音也没有时,他的脑 子里就尽是夏莲香跟那刘金子上床睡觉的样子了。他想到了她肚子上的红痣。那只 有他看到过也只有他有权利看到的红痣,却让刘金子这个外乡人,这个二流子,这 个狗日的静静地观赏着。他想砸门。 可又怕冒失了,怕事情弄大了于他不利。他就绕过别人家的屋子,来到了屋后 窗下。 屋里有灯。他慢慢地立起身子。他看到的情景让他有点失望:夏莲香与刘金子 只是面对面地坐着,正在吃荸荠。那荸荠都是大个的,洗得很干净,紫红色,亮晶 晶地装满了一只小柳筐。 电灯正悬在上空,照着柳筐,形象很好看。刘金子连皮吃,夏莲香不,用长长 的指甲将皮去净了再吃。杨文富看到,扔进刘金子嘴里的是红的,放进夏莲香嘴里 的是白的。他偷闲想到了,去了皮的白的比没去皮的红的要嫩,要爽口,要好吃。 刘金子与夏莲香都不说话,一门心思吃那筐荸荠。夏莲香洒了香水,仿佛就是 专门来好好享受这筐荸荠的。有时,夏莲香朝刘金子笑笑,笑得像荸荠那样甜,那 样鲜亮。 杨文富感到有点口喝,干咽了几口唾沫。 那筐里的荸荠渐渐少下去,就像只火盆里的火苗,在一点一点矮下去,弱下去, 淡下去。 刘金子又抓到了—颗坏荸荠,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顺手砸到窗外,正巧砸在 于杨文富的额头上。杨文富就在心里骂了一句刘金子。 夜渐深,夏莲香将一颗去了皮的荸荠放在了刘金子的嘴里,然后在他耳边很羞 涩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杨文富只听见了最后一句:“对不起呀!” 刘金子笑笑。 夏莲香开了门,回头道:“我这几天不不来了。” 杨文富什么也没看着,连忙跑到院门口的草垛下埋伏着。他希望能看见—个哪 旧稍微过分—点的动作。院门里两双脚步声停住了,门迟迟不开。杨文富刚想从草 垛后走出来,门开了,夏莲香小声说了句“我走了”,就走出了门。 杨文富在夏莲香后面跟着。走到街上时,同班—个同学正往外倒洗澡水,认出 了他,大声说:“杨文富,你在干什么?” 夏莲香听到了,一回头,见路灯下杨文富正企图制止那个同学再大声嚷嚷。她 —撇嘴,继续往前走。走到校门口,一闪,藏在了门柱后。 杨文富鬼头鬼脑地走过来了。 夏莲香走出来,在杨文富面前站住,风骚地—撩头发,“我跟刘金子睡觉了。” 杨文富不自然地笑笑。 “相信吗?”夏莲香的样子像小时候跟杨文富说话。 “不要脸!” “我就不要脸。” “总有—天,我要告诉你父亲!” “现在就去告诉!”说完她转身就走。 杨文富依然跟着。 “跟路狗!”夏莲香回头说一句。 杨文富—夜没睡着觉,第二天,面色很憔悴。 过了几天,晚上,夏莲香如同上次—样,洗了澡,换了新衣裳,洒了香水,用 一方洗得雪白的手帕,兜了白天买的一大串如温润透明的绿玉石一样的葡萄,又迈 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去镇上了。在走进刘金子的院子时,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杨文 富正往一幢房子的后面躲闪,—笑,关了院门。 杨文富绕到屋后时,看见夏莲香领口开得很大,胸露得很多,微笑着将窗帘拉 上了。 杨文富找了根棍子,心里一遍—遍地发狠,“灯—灭,我就冲进去!” 灯却一直不灭。有时窗帘上还会像电影似的出现两个人影。 杨文富眼巴巴地看着,就是见不着他想像的、一想起来血就直冲脑门的画面。 草丛里满是蚊虫,肆虐地叮咬着他。他不住地抬动双腿去逃避蚊虫的叮咬,又 不住地用手去拍打已叮咬到脸上的。 他不时地感到手上有黏糊糊的血。 灯就是不灭。 后来,天变了,打闪响雷,乌云滚滚,风声腓。那闪是干热的夏日的闪,蓝森 森的。那焦雷—炸,树叶索索颤抖。杨文富有点害怕,想扔下棍子走。这时,人影 又在窗帘上出现了,却依然没有挨近。他拎着棍子呆呆地看着。天下起雨来了,并 且越下越大,“哔啦哗啦”地倾盆而下。那人影仿佛是受了外面暴风骤雨的感染, 突然地,像两片淋湿了的树叶一般紧紧贴到了一起。 水淋淋的杨文富张大嘴巴,不住地喘息。 这雨下了—夜。 这灯亮了—夜。 杨文富在雨里淋了—夜。 天亮时,他垂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学校走,发乌的手中还拖着那根棍子。 当天,他就病倒了。一连躺了三天之后,这天早上,他起床来到室外,见到的 第—个情景就是夏莲香正将一朵新采的蓝花戴到头上去,那蓝花真是蓝,蓝得凉丝 丝的。 当她偶尔回过头来时,他看到的是—个充满青春光彩的姣美的面孔。 杨文富回家了。 星期六晚上,夏莲香回家后,夏三朝她看了看,走到外面,用镰刀割了几根既 结实又有韧性的树枝走回来,将夏莲香突然推倒在地,挥起树枝,没头没脑地抽下 去。夏莲香就在枝条下滚动,尖厉地叫唤。 杨文富站在屋外瓜棚下,每听见枝条在空中划过时发出的声音,就抱住双肩一 哆嗦,但心里却喊着:“打得好!打得好!……” 夏莲香回到学校,我们都看到了她面颊上的几道伤痕。她丝毫不加以掩饰。带 着这几道伤痕,她大白天就去找金子。 后来,杨文富被折磨得很瘦,瘦得袖笼、裤管空空荡荡的。 走路时,不是看到有颗细小的脑袋在晃动,人们还以为来了一阵大风,把某个 人的衣服和裤子吹跑了。 望着这样的身影,夏莲香涌起—股刻骨铭心的快感。在这样的日子里,她却如 得了雨露滋润的草木,生机勃勃。她的身体更为丰满,脸色红润如霞,目光鲜活, —路走,一路青春荡漾。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