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汤庄 第二节 我虽然进了黑瓦房,却无书可读。在初三时,还哩哩啦啦地上了些课,现在则 完全停课了。油麻地中学成了造反派的—个大本营,整天战斗歌声响彻云霄,不断 地看到大路上有一队—队的人往镇上去刷标语与大字报,到处可以看到糨糊、墨汁 之类的东西。我和马水清他们几个,也忽然改变了自己,渐渐对那些富有童趣的事 情淡漠起来(比如说我,对玩鸽子的兴趣一下子就浅淡下来),而有了另样的冲动 与激情。 受了周围的气氛熏染,特别是受了汤文甫那些极具煽动性的鼓励,我和马水清 也造反了,并且越造反就越想造反。造反很让人上瘾。马水清竟然用他那一边倒的 字写了上百张大字报,常拎着糨糊桶,将它们贴到街上去,整天很充实,很兴奋。 在八蛋他们几个冲击王维一家的小杂货铺子时,马水清也领了油麻地中学的— 些人参加了,只不过没有直接出面罢了。那时,王维—得了肾病,并且离开了学校, 正浮肿着待在家里。丁玫念完初三已无高中好念,晃荡了一年之后,也没能被推荐 上高中,只好待在了吴庄,再也不来理会王维一,倒是常常去马水清家。而马水清 则坚决地拒绝了丁玫的热情。我被汤文甫看中,他出面与我们油麻地中学的“云水 怒” 商量,将我要到了他身边去办《激流》小报。同时要去的还有乔桉。我们俩似 乎一下子都忘记了过去的不快,很愉快地合作了许多日子,印了大约—百多期的《 激流》。 杜长明的家被撵出了镇委会大院,而蜗居到油麻地小学的一间厨房里。搬出大 院的那一天,我站在廊下望着杜高阳弯着腰扛着铺盖卷,心里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高 兴。杜长明住的一套大房子腾空之后,汤文甫领了老婆与—个拖着长鼻涕的男孩, 告别了那丈把长的茅屋,而成为这套大房子的新主人。 镇委会大院远比从前热闹,出出进进的人很多,仿佛雨后的蚁巢。 汤文甫给了我们《激流》一间房子,并让我们把铺盖卷搬过来。 天下是汤文甫的了。 但汤文甫的心中并不塌实。他深深地感受到,杜长明那高大的身影还笼罩着油 麻地镇,说不定哪—个早上他还要重新回来。 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条:宜将剩勇追穷寇。通常的办法,就是搞臭杜长明。 而搞臭—个人的通常做法,就是做男女关系方面的文章。人种杜长明,在这方 面绝对有人种意识。因此有的是材料。奚萌就是—个很值得怀疑的对象。但汤文甫 绝不愿在这样的事情上亲自出马,一是他自己也有短处,二是过问这种事情有失身 份。 他把这件事情不当事情地与—个叫余大耳朵的—说,就不再过问了。余大耳朵 叫了八蛋等三人来一起对付奚萌。八蛋现在是专业的造反派。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 —套军装,整天穿着,并束了一根宽宽的皮带,只是头还光着,俨然一副武人的形 象。 有时,他也会站在街上看大字报。仿佛那些字他是都认识的。这几个人在一天 晚上,把那个奚萌扭到了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偏偏就在我们隔壁,中间只拦了道 都未砌到屋顶的半截墙。因此,那边的声音皆一一如实地传送过来,耳朵躲都不能 躲开。 那天晚上,乔桉回家取米去了,就我独自一人。我做出一副躺在床上看书的样 子,但—字也未能看得进去。 余大耳朵:今天把你叫来,是让你交代你跟杜长明的关系。 政策你比我清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奚萌:什么关系?他是镇长,镇党委书记,我是秘书。 余大耳朵:甭他妈跟我废话,你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关系。 八蛋:男女关系!搞腐化!(这地方上把干部睡女人,都叫“搞腐化”,大概 是从“作风腐化”演变过来的)。 奚萌:没有。 余大耳朵:奚萌,望你认清形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抱着杜长明执迷不悟? 你要站过来!怎么个站法?交代问题,划清界限,反戈一击。你年纪轻轻的, 连婆家都没找吧?别跟着杜长明把自己给葬送掉了。你跟杜长明那一点子事,你不 说,我们也知道。我们现在只不过是给你—个机会,让你自己亲口说出来。说出来 也就完了,你也就清爽了。这种事,也是人之常情,是人他都想做的。谁不想做? 区别也就是有些人忍住了,有些人没有忍住。再说了,这事,主要责任也不在 你一方,在他杜长明一方。 他要做,你—个文弱的女孩子家,又在他手下,还是他把你从小学校借调来的, 你又能怎么样?这—些情况,我们都想到了,我们并未往重里看你。但不说,是不 行的! 奚萌依然不说,一直拖到夜里十二点,也没交代一句。 八蛋火了,从腰里抽下皮带来,只听见皮带扣砸在桌子上,发出“当!”的— 声。 余大耳朵:八蛋,先别动手! 奚萌一下哭了,像个小女孩放学归来,在路上受了—个坏孩子的戏弄—般地哭。 有人人镇上饭馆里给余大耳朵他们端来了夜餐。大概是每人—碗面条,于是就 响起了三种参差不齐的刷刷声,很响,像利风穿过破窗口时发出的声音。 余大耳朵:你先别哭,也吃—碗吧。 奚萌依然哭。 刷刷声渐小,又响起“咕嘟咕嘟”的喝汤声。后来,便是碗筷堆到一处的残音。 无声了一阵。 余大耳朵:奚萌,看来你是觉悟不了了。好吧,明天,我们就刷大字报。这大 字报稿是已经拟好了的。标题都是有了的“揭开杜长明与奚萌的恶性腐化生活的帷 幕”。我们也不再考虑你还是个姑娘家了,不再考虑你还没有寻下婆家了。你偏要 逼着我们这样干,我们有什么办法?本来我们是那样考虑的:你交代了,也就不声 张了,给你结结实实地瞒着。你却不领这个情!我们走,睡觉去! 奚萌仿佛一个要被大人扔在荒野上的小孩一样,大哭了起来。 大约是在一点十五分钟的光景,整个世界似乎都在昏睡如死的时候,奚萌开始 一边哭泣一边交代了。 余大耳朵:把过程全部说出来。要详细。不要落下什么来。 事情都做了嘛,还有什么羞于说的?做记录的,把记录做好了,不能多—个宇, 也能少一个字,对奚萌负责,对事情负责。 为弄清楚若干细节,花费了至少两个小时。那时,已是夜里四点多钟。奚萌哭 着,但已很无力了。 余大耳朵: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 奚萌:大辩论的头天晚上。 余大耳朵:地点? 奚萌:食堂的墙下。 余大耳朵:他说了些什么? 奚萌:让我参加大辩论。 我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常常地觉得脊背有一道细长的电流通过,想喘粗气,可 又不能,就趴着睡。 汤文甫居然没有睡,轻轻推开我的门。我装着睡着了,听少有响动,就以迷迷 糊糊的样子从床上坐起来。他连忙把手指竖在唇上。 那边又问了半个多小时,余大耳朵总结道:“天也不早了。有些话,你也不便 说,我就说—下吧。说对了呢,你就别吭声。说错了呢,你就说‘不是’……” 汤文甫走出门时,轻声说了一句:“低级趣味。”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