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香蒲雨(二) 午后,虽然不见太阳,但天空却没有厚重的云彩,天变得明亮起来。雨还在下, 在水光的映照下,细细雨丝,银光闪闪。雨落在水面上,十分轻盈,不细看那一圈 一圈的细密波纹,竟见不到它落下的痕迹。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那雨丝也就越发地 闪闪发亮,像春蚕于露水清晨刚刚吐出的新丝。太阳偶尔一照,银色的雨幕上,就 会抹上一道耀眼的亮斑,仿佛一枚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摇晃了一下,忽闪了一下。 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远处的水面:“那,那是什么?” 几个人听见,同时抬头看去,其中一个先看清了,自语着:“那,那不是一口 棺材吗?……是棺材,是棺材……”随即大声叫道,“一口棺材!” 窝棚里的人或探出脑袋来张望,或跑出了窝棚,无数双本是木讷无神的目光, 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远方的水面…… 黑漆棺材,借着轻风与水流,缓缓地漂了过来。它高高大大地漂浮在苍苍茫茫 的大水之上,庄严而肃穆。仿佛是被人驾驶着似的,它在向这边漂过来时,始终保 持着平稳的节奏,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似乎早已设定好了的航向。当它身边的朽木 败枝没头没脑地滚滚而下时,它却显出一派安宁与处变不惊。 它像行驶在河流上的一艘船,这船的船首高昂着,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气势。 一个眼尖的孩子说:“棺材上落了一群鸽子!” 另一个眼尖的孩子说:“一群白鸽子!” 瞎子范烟户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无声。他的面孔微微上扬,朝着棺材漂来的 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样黑暗的瞎眼,龇着白牙,在人群的背后突然说道:“是杜 元潮的棺材!” 人们的脊背上就像刮过了一道肃杀的凉风,都扭过头来看范瞎子。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来的方向,此时,双目比棺材还黑。 棺材在人们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庞大。 范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牙一龇一龇。过了一会儿,眨巴着瞎眼,又说道: “里头还躺着一个人呢,谁?杜元潮杜书记。” 这回是肃杀的凉风刮过了人们的心头。 “他头朝东,脚朝西,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笔管直溜地躺着。” 屠夫朱小楼愤怒了:“瞎子,别瞎说!”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却笑得人们有点儿毛骨悚然。 棺材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可拒绝地突兀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群散乱地落在棺盖上的白鸽,此时神色有点惶惶不安,一只只皆作出一副随 时要起飞升空的样子。 黑棺、白鸽,无声地穿行在银丝样的雨幕里,成了单调、寂寞的茫茫大水之上 一道叫人心里豁亮、为之一振的风景。 关于是不是杜元潮的棺材、棺材里头又是否真的躺着个杜元潮,打从孩子们说 到棺材盖上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经在心里有 了明确的认定:就是杜元潮的棺材,那里头躺着的就是杜元潮。 杜元潮杜书记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来户,杜元潮在油麻地已无任何亲属,孤家寡人。三年前,他卖掉了 所有的家当,置办了这口棺材。在余下的光阴里,他除了细心伺候那群鸽子外,就 是细心地往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来完 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头一天,自己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将黑漆 棺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他死了,是镇里人将他安放于这口棺 材之中,盖上了沉重的棺盖,封了钉。就在准备下葬的前夕,暴雨来临了。镇里人 只好暂且丢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这雨一直下个不停,下得谁也走不出 门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不是此刻看到这口棺材,也许油麻地没有一个人 会想起杜元潮的棺材还未入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们的面前时,似乎放慢了速度。水光的映照以及雨丝的洗刷, 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鉴照人。 这口停放在屋里的棺材,就在大水涌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顷刻,猛然一跃,冲 天而起,然后沉稳地飘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几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它的漂流 非常神秘——— 人们并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远了,突然觉得走错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动着,那群白鸽也随之晃动着。 一个满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鸽受了惊 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硕大的莲花在水面上猛然盛开。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 非常靠近人们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根无形的缆绳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 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 那群与杜元潮朝夕相处的鸽子,飞上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飞远了。人们 一直翘首望着它们,当看到它们飞得了无痕迹时,心中不免有点酸疼与失望。但, 就当他们一个个摇着因仰视而有点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细瞧瞧黑漆棺材时,却惊喜 地发现,那群鸽子,幽灵一般,从天边又再度出现了——— 初时,它们只是一颗一颗的黑点,接下来渐渐变灰、变白、变得雪白。远走高 飞的它们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潮,急急切切,一路飞回,直飞临黑漆棺材的上空。 它们是杜元潮的心肝哩,宝贝哩。它们上下盘旋着,几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几 次飞起。起起落落,那棺盖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莲花盛开,景象煞是迷人。闪闪发亮 的雨幕,仿佛是丝织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们的点缀,仿佛是在这帘子上绣了朵朵 素洁的白花,风吹时,这绣了朵朵白花的帘子还会轻柔地飘动起来。 那群鸽子终于落在了黑漆棺材上,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咕声。 风大了起来,停泊在那里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动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接着 在人们的视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