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梧桐雨/病雨(四) 逃犯一般。 邱子东一路狂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 走出小巷,就是大河。邱子东走进河水,用水清洗着自己腌不堪的身子,直 至皮肤呈现出一般农村人不具备的白色。然后他坐到河边,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发誓 如果找不到那幢罪恶的房子,他就死在这座城里。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依然未能寻觅到那幢房子的踪影。 他曾想到跟踪,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杜元潮这种鬼头精,做事诡秘,行走 不留痕迹,也是你能跟踪得了的吗?弄不好倒会让他先发现了你! 邱子东给油麻地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说他朋友的建筑工程队接了大活,今年他 不能回家了,明年才能回。油麻地的人有些疑惑,但也就是疑惑。 又一年的寻觅。 邱子东似乎不再带有仇恨,寻觅也就是寻觅,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有时,他 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寻觅而捡垃圾,还是为捡垃圾而寻觅。他已是捡垃圾大军 中的一员,并拥有了自己的领地。他爱上了垃圾。他饶有兴致地用一只精巧的小筢 子翻弄着垃圾。内容很丰富:废旧电池、破铜烂铁、玻璃瓶、易拉罐、用过的避孕 套、依然鲜红或是已经紫黑色的女人的月经纸……这些东西,这些物象,虽然每天 可见,但每次见到,都如同初次相见,不免心动。 他几乎不再去想念油麻地。 他已离不开垃圾,垃圾的芬芳,在诱惑着他,犹如花朵在诱惑蜜蜂。 他几乎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他不再总是想像那幢房子,脑海里飘满 了瓶瓶罐罐与污秽之物。 他踢踏踢踏地走着,心却很麻木。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邱子东在一家菜场门前的垃圾桶里翻寻垃圾时,翻到 了一块尚未被吃的面包,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未见异味,就坐到一旁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觉得喉咙焦干,直起脖子直往下咽,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噎住了,喘不 上气来。就在此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程采芹! 她挎了一只竹篮,正从菜场走出,扭动着只有程采芹才有的腰肢,正往一条深 巷走。 邱子东大张着嘴看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她渐渐走远,一路的风韵。 邱子东将嘴中的面包艰难地咽下,一大袋废品以及手中还未吃完的面包统统扔 掉,望着那个千寻万寻而寻觅不得的背影,跟进了小巷。 小巷连小巷,那背影一转身就不见了。 邱子东紧赶几步,终于在一条横巷里又看到了那背影。正兴奋着,那背影又一 转身,走进了一条竖巷。当他紧赶几步,追到了那条竖巷口时,那背影已经不见了。 但他听到了一扇院门关上时发出的吱呀声。 就是这个院子! 邱子东腿脚麻利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深红色的大门,又赶紧走开了。他不知道 是敲门看个究竟好还是暂且沉住气留着慢慢看个明白好。他选择了拐角上一个隐蔽 处,将眼珠挪到眼角,密切注视着这个院子。他听见了怦怦怦的心跳声。 他看到了一幢房子———一幢与他最初的想像基本差不多的房子。 “原先猜想得并不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么长时间的寻找,到底还 是遗漏了一些地方,譬如这条小巷,他就从未走到过。 这样探头探脑地在隐蔽处呆了一阵,他又克制不住地向红门走来。走几步回头 看一下,走几步回头看一下,鬼头鬼脑地不像个好人。他看了看红门,生怕那红门 忽然地开了走出个人来,就又走开了。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再次来到红门前。 他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上院门台阶,然后将左眼贴在门 缝上,朝院内张望。 很大的一个院子,悄然无声。 似有脚步声。邱子东掉头走开了,走得远远的。 此后,一连几个小时,他就在这条巷子里来回走动。 不远处有座楼,四楼的一个窗口后面,早有一个有警惕心的人在观察着他的一 举一动。 后来,这个人往派出所打了个电话。 当邱子东再度将脸贴在那两扇红门的门缝上时,一高一矮两警察分别从巷子两 头向他走来。 他感觉到了动静,掉头看时,两个警察已分别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了。 邱子东当过镇长,毕竟见过世面,见了两个铁青着脸的警察,倒也没有慌张, 还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朝巷口走去。 “站住!”两个警察大喝一声。 邱子东站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矮个警察问。 “什么干什么?我走路。” 高个警察走过来,将警棍按在他的肩上:“走路?就这么一子长的小巷,走 几个小时?” 矮个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 院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打开了门,向外张望。 邱子东一眼看到了那个挎着竹篮从菜场走出来的女人:狗屁!根本不是采芹。 邱子东被带到派出所,接受了一连串的盘问。他不说自己从前当过镇长倒也罢 了,警察就认定他是一个捡垃圾的,就会放了他。他这么一说,警察反而起了疑心 :“就你?当过镇长?” “当过。”他说。 几个警察摇了摇头,将他关押到一间小黑屋里。或是公务忙,一时顾不上他, 或是工作疏漏将他忘了,他在那间小黑屋里一关就是一天一夜,饿得发昏。当几个 警察忽然想起他来,打开门时,他已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