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梧桐雨/病雨(八) 春雨三月,桑田肥沃,新桑在雨中泛着绿光。紫色的蚕豆花,开放在每一条田 埂边,而菜花铺天盖地一般将油麻地的大地装扮得十分华贵。每一棵树上都有喜鹊, 燕子在麦田上空或是在大河的水面上飞翔。 油麻地真是这天底下一片难得的风景。 就在这样的风景里,朱荻洼朱瘸子被几个民兵用绳捆了起来关在了镇委会的一 间小黑屋里。一天一夜,居然没有人来管他。他像一头饿坏的猪,蹬着瘸腿,在墙 角上嗷嗷乱叫。 李大国听到了这种声音,但依然安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很细致地剪着指甲。 天在下雨,空气潮湿,他的眼镜片起雾,使人无法看到镜片后那双足智多谋且又冷 酷无情的眼睛。但走过他办公室门口的人,依然感到了一种森严、威胁与压抑。 晚饭后,李大国让人将饿得脸呈菜色的朱荻洼拎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朱 荻洼松了绑,然后让那几人离去。他点了一枝烟,走过来,插进朱荻洼的嘴中。 朱荻洼深吸一口,觉得软瘫如泥的身体又有了点儿精神。 李大国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白手帕,脸冲 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镜:“朱瘸子,知道你犯什么罪吗?” “不知道。” 李大国戴上眼镜:“不知道?” “不知道。” 李大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着:“来人呀,将他捆住,继续关到那间小黑屋 里去!” 朱荻洼连声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李大国用两根手指很优雅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挥了挥手,让那几个 闻声赶来的民兵再度离去。 “说吧,你为还赌债,究竟盗卖了油麻地镇委会多少东西!” 朱荻洼吭吭哧哧半天,只说出几件不值钱的东西来。 “朱瘸子,你不肯说是吧?我来替你说!”李大国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 去仍然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他一口气说出大大小小数十样东西来:某年某 月某日,你偷了文艺宣传队一面大铜锣,将它卖给了铜匠周家宝,得钱十八元五角 ;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镇委会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将它卖给了高仓小学的刘校长, 得钱十五元;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油坊十斤好豆油,将它卖给了江村袜子厂的食 堂,得钱二十元…… 朱瘸子的身体开始颤抖,额上冷汗滚滚。 “这些不算什么!还有大东西。去年三月十日,放在镇委会院子里的三根木料, 价值二百多元,本来是用来翻修房子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不翼而飞了……”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你敢说你没有偷?!难道还要我说出是怎样被你偷运出去的、它的去处、你 又究竟得了多少钱吗?!” 朱瘸子的瘸腿垂挂着,现在如钟摆一般晃悠不止。 一阵沉寂之后,李大国问:“瘸子,你知道你的盗窃罪要坐几年牢吗?少则三 年,多则五年六年!” 朱荻洼扑通跪在了地上:“看在当年我给你老子马前马后跑腿的分上,你饶了 我,饶了我……” 李大国冷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给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了吗?杜元潮能够有 个人为他马前马后地跑腿,你又能够为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 发生的,你比我清楚!”他将身体倾伏在桌上,逼视着朱荻洼:“你不是一个好瘸 子!” 朱荻洼的脑袋垂到了裤裆里。 “你是个快活瘸子。我父亲当家时,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后来跟了杜元潮, 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好本事!这回,我看是快活到头了!”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我一定好好为你跑腿,就像当年为你老子跑腿一样 ……” 李大国冷笑笑。 外面在下雨,油麻地在深夜的酣睡中。 朱荻洼一直跪在冰凉的地上。 李大国插上了门:“朱瘸子,我知道你也不想坐牢。那好,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 朱荻洼抬头望着李大国:“我能帮你什么忙?” “你能帮,就看你肯不肯帮。” “如果我能帮,我掉脑袋都帮。” “好!”李大国走上前来,蹲在了朱荻洼面前,小声问:“杜元潮在城里有一 幢房子,在什么位置上?” 朱荻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李大国站了起来:“看来,你还是喜欢去坐牢。” “我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不说,我是你三孙子。” 李大国扭过头来:“油麻地总有人知道吧?” 朱荻洼张嘴欲说,但却又将话吞了回去:“不知道有谁知道。” 李大国从门后取出一把伞来,说:“你不帮我的忙,我也就不帮你的忙了。明 天一早,我就给公安局打电话。”说完,拉开门,撑开伞,“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说!” 李大国没有回头,望着门外在灯光下闪烁的雨丝。 “我琢磨着,油麻地有一个人知道这幢房子在哪里。” 李大国急转过身来:“谁?” 朱荻洼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邱子东。” “谁?” “邱子东。” 李大国点了点头,说:“起来吧,不早了,回家睡觉吧。你给我跑个腿,去邱 子东家一趟,请他老到镇委会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说着走进雨地里。 朱荻洼听到了一阵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的豆荚爆裂般的声音。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