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梧桐雨/病雨(十二) 杜元潮来了。 邱子东说:“这地里是撒了药的。” 杜元潮仰头冲着天空,挥了挥手:“回去!回去!” 那群鸽子就很听话地飞走了。 杜元潮也在地里坐了下来。 邱子东给了他一枝烟,他划着火,先给邱子东嘴上的烟点着,再给自己嘴上的 烟点着。 话不多。 杜元潮说:“原先,那河边上有架风车。” 邱子东点点头:“八叶篷。” “小时,冬天里,都下了篷,我们常推车,一直把水车到地里。” “大人看到了,就骂,说把麦子淹死了。” 两人说话时,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不小心提及到采芹。 他们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田野上风大了起来,才分手走开。 走了一阵,杜元潮回头望邱子东时,却也是邱子东回头望他的时候。 杜元潮说:“风大了。” 邱子东说:“风大了。” 两人各自往家中走去。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年。杜元潮六十五岁的那年春天,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一只褐色的鹰从芦苇荡那边飞来,在油麻地的上空高高盘旋着。从它出现的那一刻 起,杜元潮就十分警觉地注视着它。那群鸽子在屋顶歪着脑袋,用琥珀色的眼睛不 安地观望着。 鹰像一片被飓风挟裹到高空中的树叶,在上升的气流中飘动着。 杜元潮发现,它正向他家的上空慢慢移动。他希望他的鸽子们一只只都回到窝 里去,但这些小东西不知是因为被吓傻了还是感到新奇与刺激,一只只都呆在屋顶 上,悄然无声地望着那只在天空中滑动的鹰。 鹰的飞翔是优美的。 鹰就这样十分有耐心地在天空盘旋着,直到看它的人对它麻痹起来,失去警惕。 鸽子们也开始恢复常态,在屋顶上走动、追逐、求爱,甚至还有一对鸽子完成 了一次交配。交配结束后,它们照例要用力扇动几下翅膀,非常舒坦地飞到空中。 也就在这时,鹰突然像一张刀片,从空中斜劈下来。 鸽群一惊,全体起飞,迎着鹰急速升向高空中。那两只散飞的鸽子,也赶紧飞 入鸽群。 数十只鸽子,均匀地排列着,与鹰进行着一场扣人心弦的周旋。它们飞着圆圈, 绕鹰飞翔,使眼花缭乱的鹰无法判断到底要袭击其中哪一只。这是鸽群惯常使用的 行之有效的方式。 鹰在鸽群的白色漩涡中,一筹莫展,只能作无谓的飞翔。但鹰毕竟是鹰,它将 自己升向更高的高空,在气流中几乎静止地悬浮着,静静地等待着机会。 鸽子们的气力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耗掉,队形开始涣散。 杜元潮揪心地看到,一只刚出巢上天才三日的鸽子,已开始掉队,并且越掉越 远。 十分钟后,鸽群已飞不成群,七零八落,天空到处都是。 鹰开始下降。到一定高度后,它突然发力,丢开其他所有的鸽子,向那只掉队 的鸽子劈去,并且一次便击中了它。 那只鸽子立即失去平衡,直向地面一头栽下。 杜元潮忘记了他已是个老人,撒腿向那只鸽子坠落的地方跑去———他要在鹰 爪之下抢先一步搭救下那只可怜的鸽子。 半路上,他摔倒了。他想爬起来,但他的身体却已不再听他的指挥了,怎么挣 扎也爬不起来。 人们将他背回家中,他已不能讲话。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眼睛只能睁开一 道缝隙。 屋里屋外,人们川流不息地走动着。 黄昏时分,油麻地的空气里,花香阵阵。杜元潮终于睁开了眼睛,并居然抬起 一只胳膊,用手指指着靠墙放着的柜子。 有人打开了柜子,发现了那只包裹。 杜元潮的手指便指着那只包裹。 人们打开了那包裹,露出的是一套崭新的白色内衣和一套崭新的黑色外衣,还 有一双崭新的黑布鞋、一双崭新的袜子和一顶崭新的帽子。 人们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抖开来,让杜元潮看了一遍。他微笑了一下,闭上眼睛, 不久,眼角滚出两颗硕大的泪珠来。 人们立即给他擦洗身子,换上新衣、新袜、新鞋、新帽,刚将他在床上安置好, 他便断气了。 人们倒也不为下葬的事着急,因为三年前杜元潮已让木匠为他做好了一口棺材, 在西房里放着。是他亲手为这口棺材刷的漆,刷了十八道,而且此后每年的秋天都 要再刷一道。人们将棺材抬出来时,只见这口黑漆棺材,幽幽发亮,像金属铸成的。 当晚收殓,当晚盖棺。 准备第二天下葬,没想就在这天夜里整个平原都处在了暴雨之中。第二天白天, 依然天河泛滥,大雨汹涌。有人惦记着那口未下葬的棺材,但想:天气不热,耽搁 个一天两天也无大碍,就先不去想那口棺材,而想着这场大雨又将会如何。 大河小沟像鼓溜起来的肚皮,处处水光逼人。 人们忘记了那口棺材,面对大水,惶惶不安地等待着灾难。 这天夜里,上游的大堤终于崩溃了。 油麻地人逃到大堤上。 大水冲毁了无数房屋。杜元潮的老屋,被水泡成了豆腐渣,软瘫了下去,顷刻 间便不见了,而那口黑漆棺材却很有雄风地漂浮了起来,并在大水之上,昂首前行。 黑漆棺材在油麻地人的视野里神秘地出没,无处可栖的鸽群绕棺材飞行数圈后, 纷纷落在棺盖上。直到天色将晚,才走它要走的路。 借着闪电的蓝光,油麻地的人看到,黑漆棺材漂去的方向,正是当年杜元潮父 子漂到油麻地的来路。 不同的是,漂来的是一块棺材板,漂去的是一口棺材。 二○○四年八月六日夜初稿于蓝旗营 二○○五年一月八日夜定稿于蓝旗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