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枫雨(六) 娇小的老鼠舔了一阵之后,那硕鼠体内的某种欲望被激活了。它掉过头来,贪 婪地望着娇小的老鼠。 到了此时,程瑶田已能够大致上判断出:那只硕鼠是只公鼠,而那只娇小的老 鼠是只母鼠。 母鼠好像有点儿被公鼠的目光吓坏了,往旁边闪了闪,并缩成一团,作出一副 随时逃走的姿态。 公鼠闭上了眼睛。这一动作使母鼠丧失了警惕,而就在母鼠再一次向公鼠靠拢 时,公鼠突然发动进攻,一头向母鼠扑去。 母鼠扭头就跑。 公鼠紧追其后,几次扑到母鼠的身上,却几次都未能让母鼠就范。 程瑶田目睹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追逐。事情虽然是发生在两只老鼠之间,却也惊 心动魄。 最终,公鼠蹿上母鼠的脊背,一口咬住母鼠颈上的皮,以它沉重的身体将母鼠 压趴在地上。 母鼠企图挣扎,但这种挣扎似乎是为了激起公鼠更强烈的欲望。之后,母鼠温 顺地矮下前爪,使臀部高高地翘起,并竖起本来遮盖着羞处的尾巴,将它清晰地暴 露给正蠢蠢寻觅的公鼠。随即,母鼠的身体痉挛了一下,便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 声音是痛苦的,但却又是痛快的。 程瑶田看到,所有的鼠洞口,都露出一两张鼠脸。它们在窥视着祠堂中央那对 老鼠忘了天地,忘了日月,忘了一切的交欢。但它们并未走出鼠洞,它们像是观众 ———在一个个包厢中观看演出的观众。 程瑶田与老鼠们一起观看了这次演出。 这是程瑶田出生以来第一回看到老鼠的交欢。 当公鼠未免有点儿残忍地咬紧了母鼠的颈子,母鼠昂着脑袋、两眼暴凸着吱哇 乱叫时,程瑶田闭上双眼,昏厥了过去。 不知是什么时候,程瑶田醒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小五子、小八子, 还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刘家大扣子,一个是高家的二大头。四人正在地上刚铺上 的一张芦苇席子上耍纸牌,都赤着上身,脊梁上流着油汗。他们似乎忘了梁上还悬 挂着一个程瑶田,很投入,很认真地耍那纸牌,有时候还会发生争执。大多数情况 下,都是自言自语,言语粗俗,不堪入耳。 尖利的疼痛不时地袭击着已经变得很虚弱的程瑶田。他希望四个年轻人能够注 意到他,将他放到地上。但,他又不想开口,更不想用呻吟声来唤起他们的怜悯。 疼痛到极致时,便是麻木。 这时,他觉得自己真是一只正在云彩中飞行的鸟。他想飞翔,他渴望着飞翔, 飞入云端,飞入天堂。 后来,他再一次地昏厥了过去。 他似乎是被谁碰了碰醒来的———醒来时,已近黄昏。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了一个男孩,站在一张凳子上,双手托着 一只粗瓷大碗,碗中装满了清凉的水。 他终于看清了孩子的面孔:杜元潮。 四个年轻人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祠堂。 杜元潮踮起脚尖,将碗送到了程瑶田的嘴边。 焦渴的程瑶田将干裂的嘴巴凑过来,他立即闻到了水的气息。他将脑袋用力下 钩,将嘴伸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着,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 随着碗中水位的降低,杜元潮高高托着碗,双脚越踮越高。 程瑶田头也没抬地一口气将碗中的水喝尽了。他的脑袋从大碗中抬起时,短短 的、稀稀拉拉的灰白色的胡须上,挂满了水珠。 杜元潮从凳子上跳到地上。 程瑶田说:“回去吧。” 杜元潮站着没动。 “回去吧。” 杜元潮拿着空碗转身往祠堂门口走去。 “你停一下。” 杜元潮转过身来,望着脸色已经好了一些的程瑶田。 “孩子,去看看采芹吧。” 杜元潮点点头,转过身去,继续往门外走。 程瑶田补充了一句:“看看采芹她写字了没有。” 杜元潮大步走出了祠堂…… 雨在下着。杜元潮走过一棵一棵枫树———枫树下,雨要小一些,或者干脆没 有雨。 他直接去了采芹家。 门敞着。反正程瑶田已被抓走了,程家的人反而不那么恐惧了。一家人有的只 是担忧与一番掩饰痛苦的平静。 杜元潮出现在门口时,采芹竟然真的在写字。 家中没有一张桌子,采芹将一张椅子当桌子,双膝跪在地上,字写得十分的认 真。 像从前一样,杜元潮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惊动她。 采芹感觉到了门口有人,掉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笔。 由于时间跪久了,双腿发麻,她在站起时,摇晃了几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在很短的时间内,采芹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她看了一眼杜元潮,然 后害羞地低下了头。 杜元潮也低着头。 采芹的母亲走过来,招呼杜元潮:“进屋里来吧,外面还下着雨呢。” 杜元潮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晚上,正在油灯下写字的采芹,忽然听到了门被轻轻撞击的声音,直起身子, 仔细听着,然后对母亲说:“你听!” 采芹的母亲也听到了这种声音,正向门口走过来。 门被撞击后,一下一下地颤动着。 “谁?”采芹的母亲问。 没有回答,门还在被轻轻撞击。 采芹的母亲拉开门闩,将门打开。 借着从屋里射出的不明亮的灯光,采芹与母亲一同看到的,是一条长桌。并且, 她们很快认了出来,是她们家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 长案像自己长了腿一样,在缓缓往屋里移动。 采芹与母亲同时蹲了下来,她们在桌面的阴影里看到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她们 认识这对眼睛:杜元潮! 杜元潮用他的脑袋与双掌撑起这条长案,走过一条又一条巷子,来到采芹家。 此时此刻,他已汗流满面。 采芹与母亲连忙用手托住了长案。 长案的四条腿在屋里慢慢落在地上。 杜元潮从长案下钻了出来,抹了一把汗,掉头走出门去。 采芹追了出去。 杜元潮往前走着,然后渐渐消失在黑暗里。 雨大了起来,采芹哭了,眼泪流下时,与雨水相融,便再也分不出泪水与雨水 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