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鬼雨/梨花雨(九) 雨从早晨就开始下了,不粗也不急,很纯净,很温柔。虽说是个雨天,但天并 不显得昏暗,只是觉得天地间飘散着淡淡的烟。 小孩子们照样在外面玩耍,偶尔会听到大人的骂声:“小猴子,你就死在外面 让雨淋好了。”骂完了,并不固执着让孩子回去,只是嘀咕着,“衣服都淋湿了, 没换的了。由他去,就让他穿湿的。” 人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两眼无神、满脸倦色地往门外看,看雨落到水洼里, 溅起一个一个水泡泡,那水泡泡鼓起时,很像青蛙鸣叫时嘴巴两侧的气囊。看雨地 有人在行走,那路像浇了油一般滑,那人走得很不容易,即便是聚精会神,也仍然 东摇西晃,突然脚一滑,滑倒在烂泥地里,样子很滑稽。见着的人,就会禁不住笑 起来,就会有一串口水在笑的时候流下来。看河上,河上有个穿蓑衣的放鸭人,正 撑着小船,将一大群鸭子慢慢地往前赶,那些鸭们可能是吃饱了,没心思再寻觅小 鱼小虾了,只管缩着脖子往前游,偶尔,水中有条大鱼一甩尾巴,它们被惊起,炸 了窝一般,叫着四处逃散,但过不了一会儿,又汇拢到一起,然后依然缩起脖子, 在雨中慢慢往前游去。 雨将一切植物洗得干干净净,绿的,红的,黄的,白的,所有的颜色都比以前 鲜亮,那颜色仿佛原先是在睡眠中,而现在都被雨唤醒了,流动着生命的光彩。 广阔的田野,在这春天的雨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每一根草茎,每一片叶子, 仿佛都朝天空张着欲望的嘴巴,吮吸着飘落下来的甜丝丝的雨。就在这无比寂静的 天空下,却又分明有轰隆轰隆的欲望在喧嚣不宁。 二傻子在雨地跑着,叫唤着…… 田埂上,两条牛在一前一后地吃草。雨幕里它们显得很庞大,像两座小山。 两座小山在移动着。但,过不了一会儿,后面那座稍大一点儿的山哞的一声鸣 叫,朝前面那座稍小点的山急速逼将过去。小山仿佛感到了威胁,就向前跑去。大 山便迅猛地追过去。于是,一大一小两座山,就在田野上飞驰着,跳跃着,从田埂 到河边,从河边到果园,从果园到野草丛生的荒地。小山终于停住了,那大山忽地 向空中跃起,随即落在了小山的脊背上。 就在这一时间里,可能有许多双眼睛看到了这两座叠加在一起的山。 山的脊梁在痉挛似的耸动着。 雨珠从棕色的山梁上纷纷滚落下来,直落到野草丛中。 二傻子拿了一根树枝,在山边边上看着,口水不住地从嘴角流下。他看见了水 浸浸的、不时被翻开的粉红色的门户,翻开时犹如一朵邪恶的花在盛开。他看见了 那根粗粗的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的把柄,那把柄既是黑色的又是粉色的,上面满是 黏液。 他终于受不了,举起树枝向山疯狂地抽去,然而,那两座山在叭叭叭的鞭挞之 下,竟岿然不动地叠加在一起。 起伏不平的山,耸立在绿意浓浓的平原上,实在是一道好看的风景。 一阵猛烈的痉挛之后,两座山颓然分开。仿佛此时,它们才感觉到了鞭挞的疼 痛,向远处跑去了。 二傻子撵不上它们,只好往回走。一路上,他看到了两个正在割青草的姑娘金 子和兰子。他挺起腹部举起枪,撇开两腿,向她们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嘴中还咿咿 呀呀地叫唤。 两个姑娘转过身去,掩面避着二傻子。 二傻子一直走到她们身后很近的地方,咿呀之声越发的响亮与尖锐。 “滚!二傻子!”金子说。 “不要脸,二傻子!”兰子说。 不要脸的二傻子没有滚,很固执地站着,并且一寸一寸地向两个姑娘的身体贴 过来。 两个姑娘已闻到了二傻子身上散发出的肮脏气息和狗一样的喘气声。她们手握 镰刀,突然转过身来———二傻子让她们吓坏了,也让她们气坏了:他居然将枪赤 裸裸地端在雨中。她们没扭过脸去,也没有放下草跑掉,而是挥起镰刀,作劈杀状, 向二傻子一步一步走过来。 二傻子看见了两把被雨水洗得寒光闪闪的镰刀,顿时转入恐惧。他向后退着, 枪慢慢地垂挂了下来。 金子和兰子互相对了一下眼神,扔下镰刀,一起扑将过来。 二傻子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两个姑娘猛扑上来,压在了二傻子身上:“让你不要脸!让你不要脸!”挥起 拳头,雨点一般朝二傻子没头没脑地砸下来,砸得二傻子嗷嗷乱叫。 金子让兰子用膝盖将二傻子死死抵在烂泥里,起身去拿来了镰刀,嘴里说着: “我割了它!”朝二傻子又走过来。 压在二傻子身上的兰子,回头看了一眼抓着镰刀的金子,转过身,低下头,双 手猛劲一扯,就听见嘶的一声,二傻子的裤子被完全撕开了,那支龟缩着的短枪藏 不住地暴露在雨中。 金子让兰子死死抵住二傻子不让他动弹,自己则蹲下来,竟一手将二傻子的枪 捉在手中,然后提起,另一只手则将锋利的刀锋靠在被扯直了的枪上。 二傻子像一头被杀的猪,声嘶力竭地叫唤着。 几个放牛放鸭的人,就赶过来看热闹。见了这番情状,都小声地说:“这两个 小辣椒货!” 一个上了岁数的人说:“还是两个大姑娘呢,这世道真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 金子与兰子将二傻子的裤子干脆扒掉了,然后扔进河里,还不解恨,又骑到了 二傻子的身上,再一次施以重拳。 二傻子呜呜呜地哭将起来。 那个上了岁数的人走上来劝金子与兰子:“两位姑娘,且饶了他吧。” 金子停住拳问:“为什么要饶他?” “他是个傻子。” 兰子说:“傻子?他那个地方怎么不傻?” 两人对二傻子又是一阵拳头,然后起身,将他踢到了路下,各自拿了自己的镰 刀走了。 二傻子躺在烂泥里可怜兮兮地号啕着。也没有人来拉他起身,一个一个地走了, 放牛放鸭去了。号啕之中,二傻子的枪复仇一般地指向了飘着雨丝的天空。 此时的油麻地对二傻子的哭声完全无动于衷。 有好几户人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某个男孩或某个女孩挨打了。下雨天打孩子, 闲着也是闲着。至于说为什么要打孩子,理由是没有的。不打孩子,或无孩子好打, 要么就坐在凳子上犯傻或打瞌睡,要么就上床睡觉。睡是睡不着的,于是就听着雨 声做床上应该做的事。 这时,连门都不要关,虽然是大白天,却是无人走动的。白天有白天的感觉, 白天有白天的味道。因为油麻地的雨多,油麻地人家的床,白天都常常闲不着,摇 晃着,吱吱呀呀地叫唤。这是雨中的乐章。油麻地的女人似乎特别能生孩子,而这 些孩子十有八九是在雨天怀上的。雨使油麻地的男人一个个都形销骨立,雨也使油 麻地人丁兴旺。 范烟户觉得在这样的天气里尤其寂寞,就坐在门口唱起来:晨鸡初叫,昏鸦争 噪,哪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 依旧好;人,憔悴了…… 范烟户的曲儿,飘进了一条又一条巷子…… 朱荻洼去了一趟杜元潮家,只片刻工夫,又走进雨地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