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哑雨/雁雨/箭雨(四) 这年夏末,季国良领着几个人,住到了油麻地。 对于未来究竟由谁来执掌油麻地,这里的人们并不十分清楚。季国良一行的到 来,使油麻地笼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人们在猜测着油麻地未来主人的人选,但这 些人选又都在互相的辩驳中被推翻了。人们想到了所有的人,但就是没有一个想到 杜元潮身上。因为杜元潮在当教师,当老师的很少有当干部的,再说杜元潮还在外 地教书。 杜元潮正在暑假中。他在人群中走动着,静静地听着人们的议论,一副旁观者 的样子。 他在想:那一天到来时,他会让油麻地的男女老少大吃一惊。他渴望着看到人 们的这副表情,但他现在并不能肯定未来的油麻地就是他的。老同学季国良或许还 没有十分的把握,或许还在犹豫不决,又或许是要摆出一副遵守组织原则的姿态, 对他有点儿含糊其词,只是说:“还正在考察与选择之中,最终的决定将由县委会 在最近作出。”杜元潮不便深问,心中忐忑不安地在等待着油麻地历史上一个重大 决定浮出水面。 这天晚上,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要放电影,显得有点儿焦躁的杜元潮,也来到 了操场上,在不远处的一棵楝树下站着。他很快就看到,距他不远的地方,站着采 芹。他感到有点儿羞愧,同时又感到有点儿陌生。几天前,他听说采芹在一个媒人 的说合下,点头同意嫁人了———嫁给离这里二十里地的枫桥村的一个窑工。他想 从楝树下走开,换另一个位置去站着,但采芹不住地拿眼睛来看他,那目光里似乎 含着许多言语,使他一时无法走开。 天渐渐黑下来,放映之前的操场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孩子们在追逐奔跑, 刻意打扮了一番的姑娘们三五成群地在场边毫无目的地走动,眼神分明在撩人、勾 人。这时,就会有一个或几个小伙子上来搭讪,要不,就会有三四个小伙子一合力, 将另一个小伙子猛地向她们推过来,而被推的那个小伙子就很夸张地扑到其中一个 姑娘的身上。觉得丰满的胸脯被人重重一撞的姑娘,作出恼羞的样子,捏起拳头, 在那个撞了她的小伙子身上打上几拳:“杀千刀的!”“杀千刀的”揉了揉被姑娘 的拳头打过的地方,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是他们推的!”有个孩子从树上摔了 下来,砸在了另一个孩子身上,一片哗然中,两个孩子都因疼痛哎哟哎哟地叫唤着 …… 放影员终于开始调试放映机,雪白的一束灯光,像一柄巨大的微微打开的扇子, 晃动在挂在两棵大树之间的银幕上。人群一下安静下来,只听见不远处的河里,放 影船上的那台用来发电的发电机在轰隆轰隆地响。 放影员调试了一阵放映机后,不知为什么,并没有立即放电影,于是人群又开 始出现骚动。 二傻子来了。他所到之处,都是女孩成堆的地方。姑娘们看到二傻子,像一地 觅食的麻雀见到一只癞猫,呼啦一下飞到了别处。 不知什么时候,杜元潮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雪花膏味。他扭头一看,采芹居然在 人群晃动时移到了离他仅一步之遥的地方。他装着没有看见她,依然一动不动地站 着,但心却在乱跳。他觉得这个夜晚很特别,非同寻常。 人群又一次激烈晃动起来。 杜元潮觉得自己的衣角被轻轻牵动了两下。他没有立即回头去看,而当他终于 回头去看时,就见朦胧的夜色中,采芹影影绰绰的身影正在离开操场。他似乎得到 了一种暗示,同时也得到了一种召唤,心愈发地猛烈跳动着。 放映机的那束亮光再次投射在银幕上。 杜元潮悄然无声地从人群中隐出,沿着采芹走去的方向,离开了操场,不一会 儿,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采芹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了。 杜元潮似乎看得见她的身影,又似乎看不见。但他能够感觉到她就在前方。这 从空气里飘散着的淡淡的雪花膏味也能判断出。 走过一条水稻田之间的田埂,走过一口池塘,又走过一条棉花地之间的田埂, 杜元潮闻到了果园的气息。他与采芹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已确切地看到了她的身影。 采芹今天的行为显得有点儿古怪,她是那么的大胆与不顾一切。她似乎要在今 天晚上完成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这使杜元潮既感到兴奋,又感到不安。 夜幕下的果园,一棵一棵苹果树像一团一团烟,又像是一座一座圆圆的小山丘。 采芹走进了果园。 杜元潮跟着。 远远地,可以断断续续地听见学校操场上电影中的音乐声与人物的对话声。但 显得那么的不确定,像是来自遥远的天空,具有梦幻色彩。 采芹一直领着杜元潮,走进了寂静的果园深处。 这里有一口池塘,池塘边长着一丛丛芦苇。 他们的脚步声尽管非常轻,但仍然还是惊动了塘边的青蛙。它们跳进水中,于 是,就响起几声水面被击穿后而发出的清脆水声。 他们离得很近地站着,谁也不说话,但互相似乎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 果园里飘散着成熟的苹果味,甜丝丝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下雨了。是那种粉末一样细,又一样轻盈的雨。 说是雨,但又像雾,可确实是雨,而不是雾。这雨无论是落在芦苇的叶上,还是落 在池塘里,都是没有一丝声息的,是哑雨。空气里飘着雨做的面粉。 采芹撩了撩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潮湿了的头发。 天反而在这安静的细雨中变得比刚才明亮了许多。 采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又一个垂挂在枝头的苹果。 杜元潮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枝又一枝蓬蓬松松的芦花。 采芹说:“我就要嫁人了。” 杜元潮没有吭声。 杜元潮觉得采芹哭了。 “我要嫁人了……” 杜元潮叹息了一声。 采芹扬起面孔,看了看灰暗的天空:“我要离开油麻地了……”过了很长一阵 时间,她低下头来,将双手慢慢抬到脖子上,轻轻解掉了第一颗钮扣。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