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黑雨(七) 黄昏,杜元潮出现在被毁坏的家园前。不一会儿,艾绒抱着女儿,在采芹的陪 同下,也回来了。她看着这番情状,轻声哭泣起来。 杜元潮从艾绒怀里抱过欲哭未哭的女儿,望着眼前的情景,一言不发。 采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艾绒的肩,眼中也是一番凄凉与悲哀。 这天的黄昏,特别的明亮,天空像镀了薄薄的金子。 在西方喷射的霞光里,远处的人在看杜元潮他们几个时,看到的是富有造型意 味的剪影———这些剪影使人们心头的秋意变得格外的浓重。 天黑后,艾绒在采芹的劝说下,又抱了女儿去了枫桥。杜元潮则听从了朱荻洼 的安排,住到了镇委会那间放着黄梨木架子床、平时只有杜元潮一人偶尔悄然光顾 的屋里。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在油麻地到处传播着:因为一条人命,杜元潮可能要被抓 走坐牢。这天晚上,油麻地的人所谈论的就只有这一个话题。许多人都很想见见杜 元潮,但都不知道此时他人在哪里。这段时间里,他的行踪就只有朱荻洼一人知道。 为此,朱荻洼很有一点儿感动,并觉得自己负有一份责任。 朱荻洼极细心地照料着杜元潮,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邱子东在镇上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有时会停住脚步,对那些正在议论的人 说:“一个个别胡说八道!” 他在见到朱荻洼时,问:“知道杜书记现在哪儿?” 朱荻洼说:“不知道。” 深夜,朱荻洼怕杜元潮寂寞,悄悄用篮子从家中提了酒菜来陪杜元潮。 杜元潮平时不喝酒,即使喝酒,也不会与朱荻洼喝酒,但此时,他却很愿意与 朱荻洼喝酒,这使朱荻洼更加感动。 喝了一阵,杜元潮问:“你说,刘家桥一帮人,这般闹丧,这里头……” 朱荻洼低头喝酒,半晌,说:“书记,这我说不好。” 杜元潮笑笑,接着喝酒。又喝了一阵,杜元潮说:“老朱,如果我被抓走坐牢 ……” 朱荻洼立即放下酒杯,连忙阻止杜元潮:“杜书记,你别这样说,这不可能!” 杜元潮说:“我说是万一。” “书记,没有这个万一。” 过一会儿,杜元潮碰了一下朱荻洼手中的酒杯,还是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 “老朱,万一我被抓走坐牢,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书记,你说。” “能在我和艾绒她娘儿俩之间不时地传个信儿什么的。” 已喝了不少酒的朱荻洼,一下眼睛湿润了:“杜书记,不管到哪一天,我也是 一个为你跑腿儿送信的。” 分别时,杜元潮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来,塞在朱荻洼手中:“还还你的赌债, 别再赌了,说你总也不听。” 朱荻洼有点感激涕零了。 回家路上,朱荻洼心中一直很温暖,很动情:“杜书记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 世上不多。” 眼睛里总是湿乎乎的。 不一会儿,朱荻洼遇到了喝醉了酒,走路东摇西晃的邱子东。 邱子东一口气喝了一瓶烧酒,他想大醉一场,但只想醉倒在家中,没想到醉了 就由不得自己了。他将酒瓶摔在地上,拉开门,就踉踉跄跄地上了街。 大街在摇晃着。 他两眼发直,在嘴中呜噜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眼睛里还含着眼泪。 一位老人说:“他心里难过,他与杜元潮是光屁股一起长大的。” 范瞎子将脸仰向天空,瞎眼眨巴不停,牙齿像吃草的马的牙齿,一会儿露出来, 一会儿又被双唇遮蔽了。他的嘴角流出了一丝怪怪的笑容。 邱子东望着朱荻洼:“杜……杜书记,在……在哪儿?” 朱荻洼说:“邱镇长,我不知道。” “你……”邱子东用手指着朱荻洼的鼻子,“你真……真不知道?” 朱荻洼说:“我也正找他呢。” “那……那好,找……找到了他,就……就说我要见……见他。” “好的。”朱荻洼答应下,便往家中走去。 第二天,像平时一样守在镇委会电话机旁的朱荻洼,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公安 局了解情况的人下午就到。放下电话,他就走出镇委会,去找邱子东:上头通知, 让邱子东接待一下公安局的人。走到镇委会前的广场上,他看到了二傻子。 二傻子正竖着枪,流着口水很眼馋地看着一个正走过广场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不是油麻地的,是镇东头铁匠韩六的外甥女,从无锡城里来乡下玩的。 那姑娘起初觉得傻子有趣,还朝他笑笑,等发现他腰间的枪不怀好意时,顿时 满脸通红,匆匆走开了。 二傻子对着那姑娘的背影,用手端着枪,嘴中念念有词:“嗵!嗵!嗵!……” 朱荻洼笑了,说了一句:“傻子!”转身找邱子东去了。但走了几步,却又停 住了,并回过头来看二傻子。 二傻子还在那儿不屈不挠有滋有味地“嗵”着。 朱荻洼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显得十分兴奋。他快速地向二傻子一瘸一拐 地跑过来,问:“二傻子,想不想要婆娘?” 二傻子满眼放光,口水不禁流下一串:“要!要!要!” “那好。”朱荻洼拉着二傻子的手,“走,我们到那边说去。” 偌大一个油麻地,从未有过一个人问过二傻子要不要婆娘,现在朱荻洼这么一 问,二傻子欣喜若狂。他笑得脸像翻腾的水花,在无耻与渴望的神情中,还带了一 点儿害羞,样子显得极为滑稽。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