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巫雨(四)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艾绒却始终未能走出那种状态。倒也不显得悲哀,但又 很难见到她有笑容。那对水灵的、妩媚的、有时显得有几分蒙的眼睛,已不见往 日的光泽。她会常常抱起琵琶,但弹奏时总显得心不在焉。呆滞、木讷,或是没有 了心思,或是有心思,却不知心思又究竟在哪里。 杜元潮一踏进这屋里,就会有一种冷清与压抑。 艾绒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留在了屋里,世界仿佛就只有屋子那么大。有时, 她也会走出家门,但,油麻地一日一换的风景,却并不能吸引她,更不能使她感到 动心与欢乐。油麻地的人,常常见到她在那儿愣神:对一只小鸟愣神,对一棵大树 愣神,对一片浮云愣神,对几只屁股朝天正伸长肚子在水中觅食的鸭子愣神。有一 回,她站在大河边,竟半天不动。风中,白色的芦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落在 她身上。人们看到她时,她浑身上下已落满芦花,仿佛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站 立了许久。 记得那年刚来油麻地,艾绒最敏感的便是油麻地的季节。在苏州城里,虽说也 能感到四季的替换,却不像油麻地这样的清晰与细致。季节在走动,每天都有每天 的样子。油麻地的人习惯了,也便迟钝了,但这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却惊喜地 看到了每天的消长,每天的颜色,听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声音。她甚至闻到了一 天不同于一天的气味———季节的气味。一片新芽,一片落叶,都会使她喜悦。她 跟着季节的脚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油麻地的春天、夏天、秋天与冬天。 然而,现在,自女儿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后,她居然浑然不觉已过去一个秋季, 一个冬季,而现在已经到了春季。 这天夜里,她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忽然一下醒来了。惊雷! 这是入春以来第一个雷声。第一响雷声就气势不凡。它炸响时,天空犹如一枚 巨大的蛋,结实的蛋壳突然破裂了,有无数的碎片迸向四面八方。大地在颤抖,河 水在沸腾,草木不禁在哆嗦,一切沉睡的生命,甚至是木头,都似乎突然被惊醒了。 艾绒一下坐了起来,并用双手死死抱住枕头。 闪电在窗子的玻璃上像利剑一般劈刺着。 她用手去摸索着,床是空的。现在,这张床经常是空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空 床,她甚至不觉得是空床了。但此刻,她却希望能够抓住杜元潮的手,或是钻在他 的怀里。她拉亮了灯,屋里空空的。闪电划过时,她看到了椅子与琵琶。 又是几声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艾绒浑身颤抖不止,但脑子却一点一点地清醒起来。一种鲜活的敏锐的感觉, 也在慢慢地苏醒,仿佛一块毫无知觉的冰正渐渐化为流动的春水。她恍惚,是那种 睡得太久而终于醒来时却还未彻底醒来之前的恍惚。 雷还在轰鸣,但不再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是那种粗硕的雨。油 麻地的人在说到这种雨的雨滴时,说“有头子那么大”。“头子”敲打着屋顶, 敲打着头年的残荷,敲打着木船和扣在酱缸上的大斗篷,犹如敲响无数面的鼓,而 雷声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间一派轰轰烈烈。 艾绒不再害怕,她拉灭了灯,倚着床头,听着一天的雷雨。 此时的枫桥,也一样处在雷雨之中。 杜元潮与采芹二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枪倒下了,而草丛中的那番汩汩的温 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并停止了流淌。 没有拉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躺在黑暗里。 雨越来越大,田野发出一片潮涌之声。 采芹碰了碰杜元潮:“回去吧……” 杜元潮烦躁地掀去被子,将赤裸的身体露在外面。 采芹给他重又盖好被子,不再说什么。 雨下得很猛,但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在下。雨声却在变———四周的大河小河在 不住地涨水。 采芹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摇晃的柳树,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杜元潮长叹了一声,便起身穿衣。 “雨下这么大……”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杜元潮摸黑走向门口。 采芹拉亮了灯。 杜元潮回头看了一眼采芹,打开了门,立即就有一阵风将雨水吹洒了他一脸一 身。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冲进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床,扑向门口:“拿把伞……” 杜元潮没有回头。 采芹望着他的背影被风雨所吞噬,泪水夺眶而出。 艾绒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杜元潮时,正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抱住两膝。她望着他, 泪光闪烁。后来,她将脸埋在双膝间,哭泣起来,瘦削的双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颤动 着。 杜元潮站在床前,低垂着脑袋,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流了一摊水…… 第二天一早,杜元潮还在沉睡中,艾绒就起了床。她打开门时,雨还在下,只 是小了许多。她想拿一把伞,到雨地里走一走。这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艾绒。信是艾绒的父母亲寄给艾绒的。朱荻洼走后,艾 绒立即将信打开。这是一封长信。其长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 她的父母早已回到苏州城。自回到苏州城那一天,他们就开始呼唤她回去。但她没 有回去,因为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当同来这里插队的知青一个个离开这 里时,她也曾动过回去的念头,但她发现,她像一只鸽子,被无形的绳索拴住了, 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她曾有过一个打算:带杜元潮和女儿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弃 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杜元潮只属于油麻地,他是绝对不会离开油麻地的。后来, 她就渐渐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直至几乎再也想不起这个念头。苏州城在她的记忆里, 一点一点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学会了油麻地的土话,虽然这里的人在她说话时仍然 可以听出好听的苏州腔调。 她将这封长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间都是父母的呼唤、苏州城的呼唤与往 日时光的呼唤。满纸流淌着让人心动、让人心感温馨的舐犊之情。 她看得泪水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 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 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 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 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 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 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 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 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 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 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