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钟 作者:草屋 大雪又下了一夜。 父亲听到老五子跳井的消息时扔掉了板锹。我扔掉了扫帚,跟在父亲的屁服 后往村西跑。老井在村子西头,被几株光秃秃的大柳树包围,越发显得冷森和深 不可测。 我们到那时,井沿已经聚集了十几个人。老五子她爹正使劲地摇着辘轳。不 一会,老五子的头就露了出来,接着是棉袄和棉裤裹着的肢体,它们都散发出铁 一样的光泽。老五子的脸冻青了,手还握着井绳,脚踩在水斗里。“看来并不想 真死,”父亲过后说。“真想死的人头朝下,并不放下水斗。”老五子跳井的原 因是她爹打了她。我们想知道她爹为什么又打她。父亲瞪了我一眼,我和表弟就 跑了。表弟比我早到一会,他也不知道老五子为什么挨打。表弟也怕父亲。表弟 并不太怕舅舅,却怕父亲,也许是因为父亲救过他的命。 那一年东沟子发大水,水把木桥冲走了,父亲他们就在东沟子下游拦截桥木, 夏胖子他们在沟子里玩水。他骑在一棵大树枝上,顺着水流往下游漂。他看见我 和表弟蹲在沟帮子上就过来了。 “下来啊,可好玩了。” 表弟犹豫着看了看我,我牵住他的手不让他下。 “没事,一点都不危险,可稳当啦。” 表弟挣脱了我的手,就从浅水的地方往里走。可没走几步,就被大水冲倒了。 夏胖子吓坏了,大声地喊着,“救人啊——救人啊!——”我看见父亲他们从下 游往这边跑,就爬到沟岸上跑开了。 我知道表弟被救了,就到表弟家去看他。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也在表弟家, 就蹲在表弟家的窗外,头一点一点地往上抬。我刚一露头,就看见父亲两只凶神 恶煞般的眼睛。我撒腿就往后边跑,一直跑到大麻地才被父亲追上。父亲拔下几 根大麻杆,把我的后背和屁股打得皮开肉绽。 表弟说老五子他爹总是打她,为了一点小事就打,不像姑父为了大事才打。 表弟说的姑父就是父亲,父亲打人的时候真的不是很多,但每打一次都很要命, 非打到皮开肉绽不肯罢休。夏胖子他爹也打他,可夏胖子跑得快,他爹总是追不 上他。 我们刚回到村东头,又碰见了夏胖子。夏胖子还在清雪,他把雪垒过头顶, 继续往上扔着雪块,显得很有力气的样子。 “老五子跳井了。”表弟说。 夏胖子说他知道,就是不知道人咋样了。我说没事,就是冻得够呛。他说老 五子抗冻,脱光衣服也冻不死。然后他就笑了,露出两个牙豁儿。他的牙豁儿是 拽黄牛尾巴打滑溜摔的。当时嘴硌在了一块小石子上,上唇也成了三瓣,就像兔 子的嘴。我们背后也叫他三瓣嘴。 “脱光衣服会冻不死人吗?”表弟不信。 我想起自己夜晚光腚到房后屙过屎,只是牙齿不停地打颤。就说,“冻不死。” “夏胖子怎么知道老五子抗冻?”过了一会表弟说。 “他俩关系那么好,”我说。“你看见过她在雪天里光膀子吗?” “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 那是在夏天,我的脚被镰刀割破了,父亲不让我下水。我每天赖在水坑的边 上,背倚生产队的后墙。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就到生产队的马圈里偷出一个 马槽。马槽放进水里,就成了小船。我坐在槽子里,很快划到水坑的中央。我翻 身下水后,就把那只伤脚搭在马槽的边沿上,身子仰躺着漂游。有时也用脚背勾 住马槽,整个身子没入水中,然后再一下子翻进槽子里。 老五子不会水,经常是在浅水的地方,就是水坑的边上。她见我玩得有趣, 就求我让她搭个边,到深水里练一练。可刚进到深水里,她就胆怯了。身子的重 量一下子集中到双手上,槽子就翻了。她一连喝了几口脏水,我也没有救她出来, 她总是把我带进更深的地方。最后还是被临时路过的夏胖子救了出来,一是他的 力气大,二是水性好。我觉得夏胖子救得非常轻松。他就抓住她的头发,然后就 拽出去了。我要是知道拽头发好救人,也能把她救出去,我这样想着。 表弟说夏胖子摸老五子的奶子了。我问表弟在什么地方摸的,他说就在沟帮 子的一个窝畎里,离他被淹的地方不远。我觉得表弟还是忌恨夏胖子,就故意地 编排他。我问表弟去那里干什么,表弟说打鸟,一种叫“踹鸡”的鸟,比小母鸡 小不了多少,他怎么也打不着。我也看见了那只鸟,正在研究打住它的方法,它 确实喜欢呆在沟帮子上。表弟说他要把那事告诉老五子她爹,让老五子她爹揍夏 胖子一顿。我当时想到了另一层,也许老五子她爹还会揍老五子一顿。如果不是 老五子,我的脚就不会发炎,就不会一直肿到大腿,打了一个月的针不说,还天 天被父亲骂。我就撺掇表弟,“我刚看见老五子她爹回家了,现在去准能碰上。” 老五子她爹没有打夏胖子,只把老五子揍了一顿。表弟不解恨,到处说夏胖 子欺负了老五子。夏胖子就不敢再找老五子了,就是老五子跳井他也不敢去看。 可后来听人说老五子跳井是夏胖子出的主意。老五子要嫁给夏胖子,老五子她爹 不同意,夏胖子就叫她跳井,吓唬她爹。 表弟说夏胖子真能狠下心来,我问怎么了,他就说了上面那事,是老五子她 爹亲口说的。舅舅是队长,老五子她爹去找舅舅,说他根本就没有打她,还让舅 舅给评理。表弟说我猜得很准,夏胖子肯定看见老五子大冬天在外面脱光衣服了。 我说为什么?他说要不夏胖子咋知道老五子抗冻,并叫她跳井吓她爹呢。 钟声响了。钟声一响社员们就得起床。钟声现在响就是有别的事情,我知道 是要淘井了。为了保持井水的清洁,就是掉进一头猪也得把井水淘一遍。 舅舅说需要四个劳力,每人记10个工分。社员们争着报名,冬天里社员没活, 就是攒粪,每人一天只给5 个工分。舅舅点了四个人名,他们都比较壮实,他们 一桶一桶地往上打水,然后就地倒掉。井水顺着井沿往远处淌,淌不多远就冻成 冰了。我和表弟就躲在树后看。我们很兴奋,水淘出越多,冰冻得越厚,我们就 会滚得越远。这里有一种风俗,大年三十未成年人都要滚井运,就是躺在井沿往 远滚,滚得越远证明来年的运气越好。现在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可冰只会越冻 越厚,而不会再化了。 我和表弟来到井边。我们站在井沿上往下打滑溜,看谁滑得远。我们比赛十 次,我从表弟那赢了十根箭杆。表弟的箭杆输没了,就到老五子家的院子去偷削 好的高梁杆。那是用来劈刮成细长的篾,然后编成炕席或踅子用的。表弟偷了十 根特别直的,要和我比赛“射老头”,就是在前面几米远的地方立一个苞米骨, 然后用箭杆射,谁先射倒谁就赢一根箭杆。 我刚立好“老头”,还没站起来,就见老五子抓住了表弟的胳膊。我跑过去, 老五子还不放开表弟。她说,“我家的高梁杆都快丢没了,正找不到人,原来是 你们两个兔崽子干的。”我说我们可不是兔崽子,我们又没长出三瓣嘴来。老五 子的脸就红了,“我去找你们俩家的大人,看他们怎么收拾你们!”我拽住老五 子的胳膊,管她叫声姐姐,求她不要告诉父亲。老五子说不告诉也可以,得为她 办件事。我问她什么事,她就和我们两个说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自己搞,她说 她不敢爬高。 天越来越冷了,外面又下起了小雪。这次的雪不是一瓣一瓣的,而是一粒一 粒的,都是极细小的粒子。这样的雪天一般都刮很大的风,风声呜呜地响着,就 像从雪粒中发出的。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抓雪鸟了。只要顺风撵着雪鸟,雪鸟的羽 毛就会被风吹乱,它们就只能贴着地滚动,或者低飞。我们再脱下帽子,就能扣 住它们了。 我和表弟把雪鸟撵进了东沟子,然后赶向南坡。我们还没有脱下帽子,就看 到了夏胖子。 表弟拉了拉我的衣角。其实我也看见他了。夏胖子藏在一个窝畎里。那里面 背风,但肯定抓不到雪鸟。 “他不是来抓雪鸟的?” “看来不是。” “他是来摸老五子奶子的吧?” “这么冷的天?” “老五子抗冻。” 可我们并没有看见老五子。我们开始抓雪鸟。表弟扣住了一个,我扣住两个, 就在我撵第三个雪鸟时,夏胖子跑来了。他一连抓住五、六个雪鸟,其余的都跑 了。我们冲夏胖子要,他不给。我说是我们撵到这里来的,他说他不管,然后就 哼哼呀呀地走了。 我们站在夏胖子的背后大骂夏胖子混球,生孩子没屁眼。夏胖子走远了,他 什么也听不见,但被老五子听见了。我不知道老五子什么时候走到我们背后的。 老五子的脸红红的,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咋的,一脸的凶相。我们拽住老五子,叫 她还我们雪鸟。她说没法还,我们叫她冲夏胖子要,她说他走远了,撵不上。我 们说那就到他家去要,她说那时就变成粪蛋了,问我们要不要粪蛋。我们气坏了, 表弟把我拉到一边商量,过一会我们又撵上了老五子。 “你到底去不去要雪鸟?” “不去。” “真不去?” “真不去。” “那我们不给你办那件事了。” 老五子急了。拉住我们的手说,她不能撵到他家里去要雪鸟,但可以答应另 一个要求。表弟偷偷地捏了一下我的手指。 “听说你很抗冻。” 老五子的脸都青了,“什么意思?” 表弟躲到了我的身后,还是小声地说,“我们就想看一下。” 老五子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我拉着表弟的手往前走。 “等一下,”老五子说。“天太冷了,你们可以伸我怀里焐焐手。” 表弟说老五子的怀里那么热,真想多焐会,可他的手马上就抽出来了。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多焐会?他说怕焐凉了,到我焐时就感觉不到那么热了。我的脸有 点发烧,我并没有感觉到那么热,我只感觉到她那地方很柔软,我也是一下子就 抽出了手。表弟说我摸了她的奶子,我说没有,他说那你为什么伸进去那么多? 我们把雪鸟送给了我姥姥,就是表弟的奶奶。姥姥把雪鸟弄死后就埋进了火 盆里。我和表弟都在火盆上烤手。表弟突然又想起了老五子,说她的怀就是一个 火盆。姥姥叼着烟袋,小脚伸在火盆上,正闭着眼睛抽烟。姥姥的眼睛突然睁开 了一只,我赶忙阻止住表弟。表弟说今天的风就很大,还漂着清雪。我也说着风 很大还漂着清雪之类。我在等着吃雪鸟的过程中睡着了。我醒来时天已经很黑了, 表弟非要送我一段不可。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能听到钟声,社员们开始起 床。如果不下雪,他们就拎着粪筐到处找着粪便。 我知道今天听不到钟声了。 我让表弟爬上那棵歪脖大柳树,表弟爬到一半就下来了,表弟说他从来不知 道那棵大柳树有那么高。我爬上那棵光秃秃的大柳树上手都冻僵了。我拿出了那 把快刀,把绳子割断时听见“嘭”的一声,那块半圆半方的铜板就掉落进井里, 只把井沿砸出一个小豁口。如果辘轳再正一点,就会砸在那上面,然后蹦到别的 什么地方,肯定不会掉到井里了。 父亲起床了,我听见竹扫帚扫雪的声音。我赖在炕上不动,一直等到太阳升 起一人高才爬起来。外面出奇的冷,但雪下得不大,只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 我想起父亲讲过用棍子敲尿的故事,就找了一根木棍,跑到房后撒尿。可尿并没 有结成冰溜,我扔掉木棍,就往院前走,我想看看他们发没发现什么秘密。在村 西的井旁,果然围了不少的人。他们有的仰头看着光秃秃的大柳树,有的往井里 看。表弟见我去了,就把我拉到一边。 “你说,钟为什么要拴到那棵树上?” “因为那是棵歪脖树。” “不对。” “那是为什么?” “拴在井的上边声音传得远。” “谁说的?” “我猜的。” 舅舅说风大,钟绳久了不曾更换,是他的疏忽。他找人用勾子往出勾,可勾 子下到水里,却怎么也勾不出来。后来又找人淘井,每人依然给记10个工分。可 淘了半天,井也淘不干。一直到下午,也没能把那块铜板弄出来。 井沿四周的人越聚越多。有的说这井根本淘不干,里面有泉眼,有的说光淘 没用,淘干了也白搭,勾子勾不进铜钟的孔内,只能下井去捞了。可是叫谁下谁 也不下,都说这井太老,有危险。舅舅急得团团转。 “有一个人敢下,”表弟说。 “谁?”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表弟身上。 “那个人前些日子跳进去过。” 大家知道说的是老五子,可前些日子她想死,或者说是吓唬她爹答应婚事, 现在既然答应了,就没理由再冒这么大风险。舅舅说也许有理由,她爹虽然答应 了婚事,但说不给她办嫁妆。如果她能把钟捞上来,队上给拨20块钱办嫁妆。 有人把老五子找来了,老五子不下。舅舅咬咬牙又增加了2 块钱,老五子下 了。老五子脱掉棉袄棉裤时,我和弟弟冻得直哆嗦。弟弟举着大拇指,嘴上不停 地说着老五子抗冻。等到老五子下到井下时,表弟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一声不 吭了。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井沿上终于有人说捞到了,捞到了。有人开始摇辘轳, 一圈两圈三圈。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慢,不知道为什么,我想马上见到老五子,我 和表弟开始往井沿靠。 我突然产生一种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我的心嘭嘭直跳,心里 说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可我还是听到“嘭”的一声,就像铜钟掉进了井 里时发出的。接着是井沿塌陷,大家纷纷向后退。 老井崩壁了。一直到第二天才把老五子的尸体挖出来。队上用给老五子买嫁 妆的钱给她办了丧事。丧事非常隆重,在那些年里是仅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