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夜到黑梦 作者:吴迎君 正是夕阳落下的时分,城边玄阳观残存的断瓦破壁被拉成了长长的叹息,小 镇中心的向阳桥,在环城河水幽碧泛蓝的镜面里宛若一弯圆弧状的柳条。空气像 茫茫海水,既潮湿又柔和。 枝叶交结纠缠的泥石路两旁的松树,默默地俯视着不紧不慢地走路的小城市 民。高处传来放纵的年轻人寻欢作乐的尖叫,混杂着风声摇得细枝一颤一颤。 在这样的路上,意外地遇见了剑君。他向我和气地打了招呼,言语间的感慨 里,我们又彼此埋葬了一些往事。从前的大部分时光,在记忆里都褪落成一些碎 絮。现在,连这些碎絮也被时间逐渐侵浊风化了。我,他,都已不再青春。 年轻时的剑君是个怪人,行事特立独行,带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感。记得 十数年前的人民路(人民路是县政府大门前的商业街)两旁散散漫漫着店铺。录 像室的香港片一阵火一阵冷——因为还没有通宵场;舞厅只在每周六晚上有一场 交谊舞,这些都不适合我们这群高中生的口味。玩什么?第一答案当然是:打电 子游戏! 游戏室有两道门,外面一道玻璃门,进去,——是一道厚棉布条垂塞的隔温 门。挤过这道门,惊天动地般声音立即呼啸而来,在耳边轰隆隆作响。三国英雄 志、恐龙大决战、西洋斩刀客、飞机抢关、擂台比武………各种声响混为一气。 不时有战斗正酣的玩家大叫“去你妈的!”“”“我XX!”“”“扁死你扁死你 扁死你小子!”,喊的人痛快淋漓尽泄闷气,听的人也大以为然。游戏室规模不 大,一台游戏机前便往往有七八九个精神上的助战者。 在水泄不通的比武决斗机侧,一个穿着不起眼的学生专心致致的看着一本厚 厚的书,嘴里念念有词,和这里的热闹似乎毫不相关。像田间池塘边大榕树下悠 闲地读着,心无旁骛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他是伴着同学一道来的。同学打 完游戏时,一声:“剑君!开路了!”剑君便合了书,不紧不慢地挤过喧嚣,出 门去。 这个剑君的轶闻是朋友告诉我的,不过,他从未在我面前提及游戏二字。一 次我问他玩不玩游戏,因为时下可消费的起的娱乐寥寥无几。“看过,”他说, “那玩意,浪费时间,浪费生命。”虽然他这样地反对游戏,但仍然陪着同学去 游戏室,仍然提着一本厚厚的书。也许在他眼里,游戏室里虽然是很无聊,但总 比在教室里装腔作势来的轻松自在。 剑君在游戏室都看些什么书,我不清楚,原因他读书很快也很杂。但可以肯 定的一点——那绝对是一本课外书。他在课堂也是边听课边看课外书的,“听课? ……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如果学生都像他这样不务正业,尽看些“稀奇古怪”的课外书,应该算是坏 学生了。但剑君却实实在在的是名好学生——他的功课数一数二。从学校来看, 考试成绩是衡量学生好坏的唯一标准。即便他经常的逃课,上课不专心,只要考 了优,那就是好,或干脆就是三好学生。有一次,他的物理老师讲一道难题讲到 一半时居然自己也糊涂了,突然急中生智:“于剑君同学,你来把答案写出来。” 剑君接了丢来的粉笔,在黑板上刷刷刷,二三下子写出答案,粉笔朝地一扔: “做好了!” 这件事也是别人告诉我的,剑君骨子里看不惯二十年思想毫不动摇始终停顿 的教师,他对我说:“学校的老师都是机器。照本宣科,题海战术,其他的没有 什么能耐,误人子弟。”说话的时候,眼光里流露出一股惋惜之情,惋惜别人也 惋惜自己。 我和剑君既不是同学——彼此都不在同一个学校,也不是邻居,童年时在各 自的小圈子玩耍时间。我们是在很偶然的机会,由朋友随意介绍认识的,谈着谈 着渐有一见如故之感,相见恨晚,视对方为知已。 那时我们都十分地年少轻狂,我刚上高一,他才升初三。发着愤世嫉俗的怒 吼,埋着未来主人翁的热情,“忧国忧民”兼“空虚无聊”都过人一等。一见面 就讨论社会化大生产的不同方式,农民命运的改造,国民教育的可怜与可笑。他 床头帖着醒目的保尔。柯察金的肖像,我和他都曾经十分迷恋过:“人的一生应 该怎么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比起保尔,我们为自己光荣,为自 己自豪,社会主义社会的大好前途就在自己紧握着的拳头里,眼前到处是阳光, 仿佛自己也是一个小小的太阳,激荡着无穷无尽的热量要洒向全人类。 就在第二年,剑君作了件轰动全校的惊人之举,中考前一天,他在体育场的 草坪上躺了一天,下定决心,不参加大考,凭自学实现理想:“不浪费时间,不 浪费生命!”第二天,考场外站满了学生家长,里面,数理化总分加起来不及格 的学生乖乖地坐在考场愁眉苦脸,双眼发呆。而剑君,则在县城图书馆安静地看 书。 父亲视他为大逆不道,找出碗口粗的木棍打碎他的梦想:“我怎么生出你这 么个杂种!好好的书不念连考试都不考!你是不是少根筋哪?” 骂完后,父亲给他找了份杂工。白天,在亲戚的小卖部里卖烟酒粮果。晚上, 看厚厚的书,做长长的笔记。眼中溢出血丝了,用凉水抹一把脸,继续看书。 工作并不安定,他的坚持不时有各种打击,他的无奈也时断时续。我高考了, 剑君在自学;我读大学,剑君在自学;我毕业了,剑君——结婚了?! 我去他家,意外地房子粉刷一新,堂屋里赫然挂着大红的双喜。剑君从屋里 出来,脸色淡淡的,分不清是喜是忧。 我忽然想起我们共有的远大志向;想起我们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形而上 学争论不休,谁也不服谁;想起我们在体育场跑了二十圈仍然气喘吁吁地瞪目望 前要证明自己比对方跑得快;想起我们打赌谁能一辈子独身不扯进小家庭漩涡; 想起我们半开玩笑地讨论人体画——然而,剑君他亲口告诉我,他结婚了。 他和我互相寒喧了几句,便陷入了沉默。一时间竞找不出话题,这在我们之 间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们有永远数不清说不完的话题,曾经!……他相貌端庄的 妻子,陪着我们一道沉默。 我起身说还有点事要做,剑君说:送送你。穿过泥泞狭窄的小巷,我们来到 大路,脚步踩着无言的月色,缓缓地走着。 “是不是觉得很突然?”他开口了。 我心中茫茫的,又极度空空。反问一句:“为什么?” 身旁叹出一口长气:“梦想破灭了,无穷无尽的意外使期望一步步落空。我, 向生活妥协了。他们不给我一分钱,连买书的钱也没有。——更糟糕的是没有时 间,从早到晚我总有做不完的活。出去打工,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他自嘲地苦笑着,“有什么实在的乌托邦?我已经快要被磨灭了。”我心里 一下子塞满了哀。“现在我结婚了,得到了妥协后的''自主''. 晚上的时间还可 以看些书,——这几年浪费的太多了!” “那新娘子呢?” “她只是因为受不了父母的管缚,想透透气罢了。我和她在结婚前就协议过, 她不干涉我的自由,我也不干涉她的自由,我们结婚就是为了彼此的自由。没有 爱不爱的。我们甚至都准备在一到三年之内离婚。” …… 黑夜的大道很荒凉,偶尔有一辆急驰的货车卷起一团灰尘。他送我到交叉路 口才分手。走了几步,将要拐弯,我忍不住回头望望: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一片黑 色之中愈变愈小,终于被完全吞没在黑暗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