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境 作者:十页 七祖悟入了禅境。 七祖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在盘坐至两个时辰后,也就是那只与七祖一起练功 的老鼠来了大约五分钟左右时,七祖的双腿一下子空了,从小脚趾开始,顺着小 腿慢慢向全身扩展着,最后到全身时,只剩下舌尖一处连着。后来,好象有什么 力量猛地一拉,舌尖处一麻,七祖一下子从身体中飞了出去。飞出了自己身体的 七祖一阵紧张,分不清哪个是真实的自己。惊慌忙乱之后,七祖逐渐稳定下来, 他平生第一次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见自己的身体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七祖欣奇 地感到,我真的出来了。七祖有一种轻飘酥软的感觉,所有都存在,但是无法控 制。七祖想,这就是肉体与精神的分离,这是解脱的第一步。 进入了禅境的七祖沐浴在禅乐中。 七祖好奇地看着那个盘着腿一动不动的七祖,渐渐地那个不动的七祖被一种 耀眼的强光笼罩着,接着强光变成了七彩祥光,七祖眨了一下眼睛,七祖惊呆了, 那祥光变成了弥漫的红色粉尘。 红色粉尘是佛像破碎后飞出的。 灭法那年,千年古刹基本被焚烧殆尽,迷漫全国的大火整整燃烧了三个月。 古寺中的佛像也都被堆到坑洼的路当中,砸得粉碎,红色粉尘在空气中迷漫了整 整七天,最后又都飘散在路面上,路上便常年飘浮着粉细的尘际。 那时的灭法行动,光腚的七祖也参加了,七祖砸的是一个佛像头,头有脸盆 大小,圆圆的象个大西瓜,一砸一滚,一滚一砸,又一用力,斜刺里滚了出去, 远远地滚落在路傍的深沟里,七祖来不及再考虑什么,顺着坡追下去,身后一缕 细烟向坡下滚动,迷漫着,消失在沟深处。 沟不深,转过一个弯后就到了,沟底有半间房屋大的空地,井口般大的天空 炉桶一样直插云霄。来到沟底,七祖一眼就望见草丛中的佛像头,佛头脸部朝上, 也正眯着眼看着七祖。七祖吓得闭着眼睛,举起家伙对着佛头激砸下去,火花四 溅,嗤嗤声响满山谷。七祖怔怔地盯住佛头,佛头慢慢地裂开,头里面飞出一张 薄纸。七祖捡起用眼扫了一下,一面是字,一面是画。管他什么东西,七祖嘟嘟 囔囔地揣进怀里。回家后七祖倒在床上,狂跳的心才逐渐平息,四肢使劲地抻了 抻,一歪头睡死过去。 七祖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时光已飞到了造神的年代。 那是七祖在城里打小工时偶然被惊醒的。 广场上,几万人跪着,宗师来时,乘着豪华轿车,前呼后拥的,来到台上, 万人齐拜,那宗师,不会笑,没说话之前,牛牛的,头扬得老高,看也不看台下 跪着的崇拜者们。说话中间,宗师有时用力挤出那种慈善的假笑,感动得崇拜者 们心里彭彭地直跳。那宗师究竟说些什么,七祖也听不懂,但有一句话,他听得 很清楚“现在是末法时期,我是宇宙大法……”,七祖一下想起了那张黄纸上的 话“末法时期,修证此法;悟入禅境,除魔护法”。 七祖慌忙跑回家,小心拿出了在佛头像中得到的薄纸(七祖是识字的,他曾 经上过学),反反复复地读,竟再也无法停下。那些谜一样的话,萦绕在七祖心 中,不时地撞激着七祖的胸膛,劲大时候,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七天后七祖决定离开瞎眼老娘,到山里去修炼。 七祖是经过了七个昼夜深思后,才决定按那纸上的示意图到莲花山里去的。 七祖胸中藏着一个吓人的计划,七祖一个人住进山里并不是为了躲清静,七 祖的计划也是七祖深思后的决心。地里的活由大伯包了,瞎眼娘亲由大伯照顾着, 家中也没啥活计,即便在家,又有啥用呢?与老娘相依为命的日子总觉得少些什 么,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简单而又枯燥的人生,七祖似乎觉得除 了活着还应该做些什么,而且,七祖在冥冥之中总感到有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时 刻在召唤着自己,好象七祖过去和将来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因此,七祖想来想 去,最后仰天出了口长气: ——我一定炼出能奈! ——我一定超过气功宗师! 带着对末来的美好憧景,七祖扛着行里和一些生活用品从村里走出,一直往 山里走去…… 翻过几道山梁,进入山的腹部,在那有块平地,有方圆五公里左右。四面都 被山包围着,在中间空地上,孤立地挺起一个小山,圆圆的象一个坐在地上的圆 锥,四周山脊背都呈波浪形状,中间小山如莲花的篷。当地人管这个山叫莲花山。 在中间小山的山下有一眼泉,泉水常年不断地流着,到山外时已经形成了很 大的河(七祖小时候整天洗澡的那条)。泉水即便在千古不遇最冷的冬天也只在 表上结一层薄冰。 在中间小山的山顶的空地上,有一个小屋。小屋西面是一棵大松树,大松树 已有千年的树龄,几米粗的树干上青筋暴鼓,老老的皮向外翻脱,被风一吹,微 微地颤动。枝桠向四周伸着,长长的枝桠托落到地面上,细尖向上翘起。树下没 有任何植被,就连茅草在这也不生长。大松树那巨大的伞盖保护着树下那一排由 西向东的六堆坟,坟墓埋着小屋先前的主人。光秃秃的树荫中挺立着几堆坟,死 沉沉的空气凝固在树下面,密得一丝不透,无意中走进去,憋闷得心慌慌地跳个 不停。 七祖刚到时,屋四周长满了长长壮壮的荒草,有的竟高过屋顶。七祖用镰刀 割倒后,捆了六十多捆。 ——够烧二个月哩。 七祖痴痴地想着,将柴草立在屋的周围。 剩下的草根却让七祖着了难,草根抓住地面,刺一样立着,稍不注意便刺进 脚掌,疼痛一惊,布满全身。草立着的茬用手却无论如何也拔不下来,只得用铁 锹将地皮掀去厚的一层,每一锹下去都象切进骨头一样的嚓嚓声,草根被无情地 砍断,颤抖着冒着白沫,苍白的沫汁在黄黑的土地中逐渐消失,最后草根干瘪着 俯身倒在尘土里。 最后,七祖拾掇到了屋里。屋不大,只有一个火炕,七祖往炕灶里添着柴。 房屋不知空了多久年,潮气住进了每一个角落,被炕上的热撵得东躲西藏,最后 不得不带着炽白的哀伤从屋中搬出。七祖又将屋里的尘土和棚墙上的灰扫出去, 堆在房屋西面的大松树下,瞬时,六堆坟变成了七堆。 七祖来时只带了行李和一些吃的东西。七祖将行李放到炕上铺开,又将在佛 像头中得到的那张纸贴在炕头上方。 忙完这些后,七祖闲了下来,站在院中向远方望着,四周的树木郁郁葱葱长 满山梁,门前小路弯弯曲曲一直通到山外的天际中,却又被两个山峰从中剪断, 断蛇一样的蠕动着,留下痛苦的无奈。 七祖呆望着远方,落落寞寞的空寂一下子浸满了全身,孤单和恐惧在心中悸 悸地打着寒颤。满山里只有七祖一个人,太静了,七祖的头脑中开始理顺和梳理 过去的岁月,极力驱赶着无聊的孤单恐惧。 等待中,太阳落下了山梁。余红惊起了粉红金色的细灰,飘浮着柳絮样洒满 空气中,又直落在山梁上,树林间,草地中,一下子涌出满眼绯红,刺得七祖心 中一阵狂跳,呆到灵醒时,太阳一丝嘲笑,刷的落下山去,夜来了。 山中的夜如喧闹的戏,各种夜鸟的叫声此起彼伏,山间的树木被夜风一吹, 哗哗的如流动的水,发出翻沙般的响音。 一阵风吹打到窗棂上,发出了婴儿般响亮的啼音,七祖的睡梦咔嚓一声被打 断了。醒来后七祖发现屋门没关,七祖一下子被自己的粗心大意惊出一身冷汗。 连忙起身站起,发现自己仍然穿着衣服,猛然间醒悟,昨天太疲惫了,本来想倒 下歇息一会,头刚沾枕头就睡着了,七祖嘟囔着去下地拴门。 七祖在家时睡觉是从来都不拴门的,七祖生活过的整个村落里都没有拴门睡 觉的习惯。现在不同,七祖是一个人住在山里,山林间野兽经常出没。七祖在刚 懂事时,娘亲就给七祖讲过本家大叔进山被狼咬掉一条胳膊的事情。大叔来七祖 家闲谈时,总将胳膊露出逗着七祖,吓得七祖将头埋在娘亲的怀里,不时地眯着 眼偷看着。大叔的胳膊断茬象玉米的头,尖细着一下子就没了。大叔走路时,空 空的衣袖在风中飘着,这些在七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七祖临出家门时,娘 亲也嘱咐七祖要处处小心,又哀婉着说,现在娘的唯一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娘后 半生也全指望你了。娘亲的话压在七祖的心上,容不得七祖有一丝大意。 七祖在下地关门时,才发现门上没有能拴的东西。七祖重重地拍了一下脑门, 懊恼着自己。只能有用木桩顶一下了,明天一定要钉上门栓,七祖迷蒙着睡眼摇 摇晃晃向屋外走去。刚到院的西边,忽然感觉一个黑影向自已扑来,七祖下意识 一蹲身,黑影却没有动,抬头细看后发现是屋西面大松树的黑影。夜暮下的松树 忽然间就有了生命,青灰色的灵魂跳在树的上方,吱吱地叫着,惨惨戚戚张开手 臂,向四周努力地伸着,根部抓紧地面,连托着大树的四周土地都显出十分疲惫 的样子。七祖僵笑了一下,憷憷地瞪了几眼大松树。 七祖找到木桩,在挺身回转时,抬头望了一眼远方的山峰。夜暮下山峰忽然 向七祖这边倒了过来,庞大的身躯俯身笼压在七祖头上,七祖感到头皮忽的一怵, 浑身汗毛刷地立了起来,睡意一下子消失得窈无踪迹。七祖抱起木桩往屋里跑去, 临进屋门时,又撞在门框上,瞬时,头上青包绽出,青紫中映出粉细血丝。 七祖用木桩量了量,在地上刨了一个小坑。七祖从屋内将门顶住, 躺在炕上的七祖内心的恐惧如长在心里扎根很深的千年古树,外面稍有风动, 就扯得心中慌慌张张的疼。 七祖的耳朵也一下子变得非常灵敏,就连十几里山中的饿狼踢踏夜暮的声音 都能清楚听到。七祖仿佛看到饿狼凶残地吐着长舌,眼里喷着绿光,浑身的毛立 着。七祖感到狼正向自己的小屋奔来………… 七祖想,狼最怕火,我得把灯点上(七祖在进山时带了一盏油灯,这种灯又 叫马灯,是可以防风的)。七祖摸着一盒火柴,抖动着掏出一根,用手摸着火柴 的皮,轻的一划,嗤的一声震得耳膜隐隐发痛,刹那间,一缕火焰电射而出。七 祖惊慌地四处望着,火光中一个巨大的身影跳在墙上,在夜暮下凄惨恐怖地舞着。 惊颤中,七祖看清是自己的身影。 点着灯后,七祖呆望着油灯发出的微光。狂乱的心刚恢复平静,恐惧再次浸 满全身。七祖想,我要是点着了灯,不等于告诉狼我在这吗?想到这时,七祖噗 的一下将灯吹灭。在黑暗中七祖为了保证狼来时能迅速地将灯点燃,手里紧握着 火柴,紧绷着的神经一点也不敢松驰。 七祖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就这样在屋里炕上炕下来回地溜着,一直到东 方发白,被阻断了的睡意才又袭上眼角,张嘴打了一个呵欠,枕着黎明的晨曦沉 沉睡去,一直睡到正午,才在太阳的久唤下醒了过来。 醒来后的七祖想起昨夜的惊恐慌乱,吃吃地嘲笑着自己。 七祖制定的炼功计划是每天按子午卯酉四个时辰炼。七祖将计划写在纸上, 贴在炕头上方。 七祖开始盘起腿打坐。七祖却无论如何也盘不上,左脚放上,右脚就掉下来, 如此反复多次后,一无进展。七祖心头怵的一动,七祖咬紧牙,心想: ——我必须过了这关! ——什么也不能阻止我! 七祖说时眼又落在自己双腿上,接着用低低粗声对着双腿强硬地说,你俩必 须听话,说着将双腿使劲往下一压,只听见骨头嚓的一响,麻木了的双腿无力地 垂着,软软地摆在七祖面前,七祖毫不费力就将两腿盘上来,交叉着,盘得严严 密密。 盘上腿后,两腿麻木着,嗡嗡地叫着好象从身上割离开去。想要站起来根本 无法做到,两腿完全不听大脑控制,连动一下脚趾,都需要用手搬。 七祖对麻木后的双腿不再理会,开始从脑中将往日沉淀的岁岁年年赶走。一 切都是无所谓,所有的都是过去的事!七祖告戒自己什么也不想。什么都不想的 时候,七祖又想起了浑不着力双腿。七祖往前一俯身,连忙伸出左手扶住墙,右 手按住右腿根部,支住身体。七祖试着动了动脚趾,双脚如踏在空气中软绵无力。 七祖又按了按膝盖,两腿的筋丝丝拉拉地扯着,憋闷已久的滞血在腿中倾注,热 痒得象有一只小虫在血管里慢爬。七祖使劲地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紧紧收缩着, 禁止着双腿的痉挛。 麻木恢复后七祖照自己脸上掴了一耳光,打完后两手无力地垂下来,眼角一 下子就湿润了。不能这样半途而废,七祖再次下了决心。 真是奇怪,麻木一下子就消失了,两腿空空又轻回到自己身上,惬意如久旱 的甘露,降到七祖心坎时,惊得七祖有些茫然若失,七祖感到一丝满足。 满足和惬意很快就消失了。 疼痛忽然降了下来,来得那么的突然,快得让七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就到 了。疼痛先从膝盖开始,膝盖里如一只蚂蚁凶狠地咬了一口,余痛还没消尽,紧 接着第二口就来了。这一刺刺的痛荡在心里,热得浑身繁燥难熬,七祖就被疼痛 吸引了。七祖笑了,这是他进入山中后头一次笑,神神秘秘的笑偷偷地落在地下, 无声无息地进入另一个空间。 疼痛如突然降生的小宝贝,可爱和温馨抓得七祖心中热痒难熬,进山后的七 祖第一次感觉心中有些着落,恐惧和疑惑如阴霾了许多时日的乌云被风吹散。没 有痛苦怎会有甜,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痛过以后就好了。 七祖痴痴地想着。然而疼痛并不如七祖想象的那么容易征服,开始时还能忍 住,不知过了多久,疼痛忽然改变了方式,一口一口的咬噬变成了扯扯拉拉的拽, 好象一个长满刺的手,一遍一遍地刮着去了皮的嫩肉,每动一下都带动着神经, 踢动着柔脆的心田。丝丝拉拉的痛从心中升起,一片片地在空中飞舞着。 七祖在方圆五里的山中转着寻着,走得满山间迷漫模糊,在浑响轰然的耳鸣 炸烈后,疼痛一如既往的住进七祖的双腿。七祖带着微微笑意闭眼看着,疼痛被 激得忿怒暴燥起来,两膝间的骨头象被用刀割开一样,皮象外翻着,断开的骨头 又未完全分离,上面赫然地连着肉,苍白的血筋断茬在粉色的肌肉里颤动着。七 祖依然轻看着,如一刀刀割开两腿后的巨痛放肆地横扫全身,疼痛麻木也从两膝 间向全身漫延着,缓慢沉重,空气中都蓄满了疼痛,迷漫着袅袅地向屋外飘着, 时间也静止了,留下满世界的只有疼痛。 当疼痛缓缓漫浸到脖子上面后,突然停下来,一下子疼呆住了,痛呆住了, 麻也呆住了,七祖更是呆住了…… 七祖终于渡过了疼痛这一关。 过了疼痛的关卡后,七祖的身体一下子就轻松了,轻得象羽毛一样,七祖深 深地松了一口气,成功的喜悦如蜜饯一样在心中铺开,心里显现出一片光明。 没了疼痛的七祖竟迷失了方向。 七祖住进山时正是夏天,当时的一切七祖并未在意。现在已是满山金黄,苍 老的枯叶默默地流着泪,从树上飘落着。许多野花在花谢后干瘪得如紧握着的拳 在枝杆上低着头泣着。秋天的凉风进住了七祖的小屋,七祖苍苍慌慌地感到,秋 天真的来了。 秋天的降临并未使七祖辨清方向,七祖一直沉浸在失去了疼痛的无着无落空 旷里。 七祖依然盘着腿炼功,但却毫无进展。灰色无神的眼中失去希望的光芒,没 有了先前的目标,剩下的只有浑无感觉的身体。被制服的双腿软软地盘着,已经 无法再将注意放到他的上面。没有着落的心越来越清净了,七祖就这样进入了万 象纷纭的禅境。 进入禅境的七祖第一眼就看到了思念已久的小颖。 七祖在外出打小工时,结识了小颖姑娘。小颖很瘦,长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 七祖那时给厨师烧火,小颖给厨师改刀。蹲在地上的七祖一眼就能看到小颖的腰 带,是一块红布条。红布条围在腰间的小颖对七祖来说充满了新奇和神秘。 小颖话说得很慢,轻轻柔水似的慢音在七祖耳边不时地回漾着,冲激着七祖 年少青春火焰,不时地冒着白灰色的烟,在烟腾空的瞬间,带走炎火般的燥热。 与小颖第一次说话是七祖见到小颖后第七天。那天外面下着骤雨,小颖跑进 屋后,身上全都湿透,奔跑后脸上兴奋地红着。使劲地揽着头发,被甩出的水全 都落在七祖脸上,七祖蹲在灶傍痴看得浑入无人境。最终小颖发现自己将雨水甩 在了七祖脸上,微喘着的小颖脸更红了。当两道赤热清纯的目光撞在一起时,激 起了汹涌狂燥的电光,电光在七祖胸中划过,温暖激荡着迅速占据全身。透出的 暖意喷到小颖身上,两股暖流会合时,七祖被彻底地融化了,心中腾起的波浪再 无阻止。以后的日子就在这电光闪烁中轻诉着。在小颖那里,七祖拥有着一丝满 足和宁静的温馨。 温馨被一次意外打破。 同七祖一起出来打工的本村的小伙伴,偷了东西,七祖受到了牵连。 最初的审问时,七祖说我啥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干。当火辣的耳光猛烈地 落在七祖脸上时,七祖一下懵住了,一种本能从心底直冲脑门,心中的哀怆象晨 曦时从地上飘起的白色薄雾,渺渺无奈地升着、飞着,茫然心际中空空荡荡浑无 着落,身外世界成了死寂无人的空旷,四周一片陌生。七祖感到周围的人都在自 己眼前垒了一道一道深沟,无法逾跃,七祖感到自己实在是太渺小了。 ——失去了做人的自由,还算是个人吗? 七祖想出这句深刻的人生哲理是被送进了监狱以后。狱头问七祖,干什么了, 七祖说啥也没干。狱头骂到,什么也没干能到这来。七祖一下子就猛住了,稚嫩 的心中再无一丝力量,七祖无奈地又笑了一次。笑得狱头有些莫名其妙,呆了半 晌后恨恨地骂了一句,还他妈有心思笑。 被拘留后的七祖并不担心什么,七祖想,我什么也没干,你们能关我一辈子, 有能奈你们一辈子别放我。 七祖在进来后就想小颖。现在的小颖成了七祖精神中唯一的寄托,成了七祖 心中绝望的火种。七祖总幻想在小颖面前大哭一场,或者听小颖说些什么。说些 什么呢?说什么都行,或者什么也不说,只要能看着小颖就行。 第十八天后,失去自由的七祖有些无法控制自己,七祖望着铁门铁窗,眼中 喷射出的渴求撞在上面咔咔地响着,凭啥把我关在这里,连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让 我说,你们有什么资格剥夺我说话的权力!想到这时,无奈又如拴在心间的丝线 在拉紧后扯出了丝丝的痛楚。 一个月后,七祖从拘留所里被放了出来。 出来后的七祖在后脚走出拘留所的大门时,感到自由又回到身上,有了这个 自由,自己才能算是一个活人。七祖这次真正地感到做个自由的人太重要了。七 祖认为自己一下子就成熟了,是个大人了,成为大人后的七祖特别渴望见到小颖。 七祖去打工的饭店没有见到小颖,七祖的心中被渴望占据着,七祖无日无夜 地寻找着………… 七祖经过了几翻周折,终于见到了小颖。 小颖胖了,胖胖的小颖见到七祖后只愣了一下就恢复如初。一时间,七祖的 心中什么话都没有了,渴求的爱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七祖感到面前的小颖非 常寞生。七祖苦笑一下,转身头也没回地走了。 七祖懵懵的坐上车往家中奔去…………。 回到家里见到娘亲后,才知道父亲已经去世。 七祖的泪挂在脸上,憋闷了几个月的哭泣终于在无人的静夜中响起,七祖对 着恐惧的夜嚎着,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向夜诉着,哀怨着人世间冷酷的现实,凄婉 的声音在屋中盘旋许久,最后冲向夜宵。 七祖的娘亲是七祖家中的温情,七祖娘亲的心中只有丈夫和孩子,七祖娘亲 用她那温厚的爱滋润着生活,很窘迫的家境中漾着煦暖的和风。当不幸象重锤狠 砸在七祖娘亲的头上时,七祖娘亲几乎是在一夜间就苍老了。 七祖娘亲的双眼是七祖父亲去逝时哭瞎的。七祖父亲是被树轧死的,被人发 现时已经断了气,抬回村外的场院时,七祖的娘亲正在家中园里锄草,被唤来时 手里还紧握着锄。在发现浑身红火团似的一动不动的丈夫时,一声凄凄的哀嚎象 惊雷一样,震得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悸悸地打着寒噤。 出殡那天,按着当地习俗,拴一丝红丝绳在七祖父母手腕上,一头系着生的 娘亲,一头系着刚去的父亲,然后由一个人拿着剪刀一剪,就算结束了两人的姻 缘,生死界将两人分开了。七祖的娘亲说什么也不系这个红绳,跪下来向四周人 群磕着头,脑盖上的血与地上的土融在一起,紫黑色样挂在额前。嘴里不停地诉 着。 ——谁也别把我俩分开呀! ——我求你们了! 就这两句话,村人们全都流出了热泪,整个场院都哭了,哗哗的声音象酷暑 中的暴风雨。最后,大伯扯起了七祖的娘亲,说弟妹,你放心,家里只要有我的 就有你们娘俩的。说着说着,眼又落在了几十年兄弟身上,憋闷沉默了两天的干 嚎响彻云霄。 掩埋完丈夫后的七祖娘亲,眼泪再也没能止住。就这样流淌了一个整月,庭 院中顺雨水的小沟一下子宽了许多。七祖回来时,已经是二个月后的事情了,娘 亲的双眼已经瞎了一个多月。 出去打小工的七祖带着伤感走进家门,家中灰黑色的慌寂又感染着七祖,看 了一眼墙上父亲的遗像,再傻望着盲了眼的娘亲,娘俩都没有说话。后来娘对七 祖说: ——没给你爹送着终呀! 又幽幽地诉着: ——生下你时算命就说我俩享不着你的福。 ——你爹是没享着哇! ——你去给你爹烧点纸吧! 然后,叹气声如蚊子样轻哼着。 出去给爹烧纸的七祖在爹的坟前一直跪着,迷茫着睡着了。第二天早晨瞎眼 老娘摸到坟傍,娘俩在坟前哭得晕天黑地。最后,七祖背着老娘回到了家里。 想起娘亲的七祖变得非常狂燥,七祖知道割舍亲情的时候到了。 在修炼中,意志力固然重要,但最难的是割舍亲情。割舍亲情是修炼过程中 必须经历的一步,这也叫出家。但七祖并不想出家,在心中七祖一直给娘亲一个 很大的位置。七祖进山修炼有许多是为了娘亲,现在要七祖在心中将娘亲的身影 清出去,七祖想: ——不能! ——我决不能! ——我怎么能? ——怎么能呀?! 七祖明知道不割舍亲情就无法再继续修炼,不修炼就永远没有获得新生的可 能! ——怎能放弃我的过去呢? ——修炼过的心连装一个娘亲的地方也没有吗? 七祖不断地问着自己,七祖对修炼产生了一丝疑问。 就是这一丝毫的不忍,飞在空中的七祖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回来要比出走更容易,没有什么过程,一闪念间,就重合在一起了。回到现 实的七祖无力地瘫倒下身体,喘息了一阵后,心中多少有些平静。七祖的脑中嗡 嗡地响着,叫着,头象要开裂样的肿涨着,七祖大口地喘息着,无奈地想着。 七祖感到死亡的来临,四周一片黑暗,仅有一点光芒在微弱地闪着,七祖知 道,那是他的生命之光。 七祖的生命之光即将灭去,有一种力量强烈地吸着七祖将逝去的灵魂。七祖 努力地守固着生命之光,房屋象密封的棺材一样,七祖无论如何也冲不出去,七 祖最终绝望了,算了,死了吧,这时死亡一下子成了快乐的事,而生存竟是无比 地艰难。 七祖面对死亡没有了恐惧。七祖生命之光迅速暗下,将要息灭时,七祖猛然 一醒, 我不能就这样的死去,想着时七祖一用力翻滚到了地上,躺在地上的七祖眼 前一黑,一下子什么都不知道了。 七祖在飘浮中,进入了死境,这是冰冷的世界,四周全是空寂,没有生命的 鲜绿,广阔无垠的空旷中丝丝寒冷浸透全身,没有身体的存在,一点灵光在闪烁 着,没有任何声响,一切都是静静的死寂。七祖努力寻找着来时的路,七祖想要 离开这绝望死沉的境界,七祖的一点闪光的生命,疲惫地奔着,发出无声的呐喊, 最终七祖感觉走到了死寂的尽头,下面是无底深渊,跳下去会怎样呢?想时,七 祖已经跳了下去,就这样无时无落地飘着,飘着,又飘回到了身体的傍边。看到 自己的身体,七祖对着身体说: ——我不能就这样走了! ——我不能就这样去了! 七祖在黑暗之中守护着死寂中的一点星光,这是生存的念头在闪耀着。 地上冰凉潮气激着七祖烟去将散的魂灵,七祖多少有些力气了,七祖懵懵地 站了起来,奔门走去,头重重地撞在门上,破碎的玻璃雪花样纷纷下落,七祖也 随着一起慢慢倒下,尖锐细小的玻璃划在身上、脸上,浑无感觉,七祖身上流着 血,红红的血漫过七祖倒地的身躯向周围扩散着,热血被冰凉的冻土激得红花四 溅,腾起的血雾迷漫在七祖周围,哭着,泣着,又轻落在七祖身上。 玻璃碎后,屋外寒风吹进屋里,七祖浑身抖颤着,在颤动中,生命之光重新 燃亮,死亡的黑暗迅速退去。七祖轰的一声睡去了,疲惫的心再无一丝力量。 从死亡回来的七祖觉醒了,生命就是存在,自己不灭的灵魂闪耀着,还有什 么可修炼的呢?更何况生死是如此迅速,如此无声无息。在七祖心中,一直认为 生与死都应该是有一个很长的过程,但没想到这个过程竟是如此短暂。 七祖忽然间感到生命的美丽光环,七祖对生命有了一丝依恋,七祖不再忍心 无端地杀死弱小的生命,七祖的心充满了大慈大悲的爱,心里装下了大千世界的 生命。无边的爱心空寂了许多,娘亲在其中的位置毫无改变,但因爱心的广大, 思念娘亲的心淡了许多。 对生命有了依恋的七祖开始笑着对待一切。 七祖对宗师最初不佳的看法是宗师不会笑,七祖从打工主顾家见过宗师的像 片,板着脸装出一脸的严肃,眼底世界里只装有狭隘的自己,这么小的心胸怎么 能装下他说的那么大的法界?七祖知道法师是假装出来的。 但小颖的微笑不是装出来的。 七祖仍然深爱着小颖,小颖是七祖的初恋,是七祖感知世间温情的开始。留 在七祖心中的情丝断茬已经枯死了许久,但是被七祖爱心甘露一润泽,又噼噼啪 啪地发出嫩芽,但这种爱已找不到先前的那种青春的躁动,而是毫无私欲的纯洁 的爱。七祖已不再恨小颖的无情,没有一丝恨意的时候,小颖在七祖的脑海中消 失了。 七祖觉得,过去的苦闷一下子就没有了,世间名利也淡薄得几乎看不见,七 祖感觉自已站在了人的上方,俯身看着争斗中的人群。 七祖又盘起腿,很快就进入了禅定。 深秋中最后一只飞累了的苍蝇轰的一声落在七祖后背上,压得七祖浑身一动, 苍蝇的六只细爪稳稳地刀在七祖的皮肤上,自信地朝着四周望了一圈,抬起左边 那只前爪在嘴上轻擦着,累了放下后,又抬起右边这只前爪,从从容容将左爪未 擦干净的地方细细地整理一下,接着浑然入睡。 七祖被苍蝇的从容感染着,心境上忽然又滴下了几缕细雨,漫漫飘柔在无垠 寂静的空旷上时,七祖一下子醒了,七祖觉醒到除了自己以外,外面还有世界, 还有别的生命,七祖同别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七祖一下子感到,自己很小,小得 有些可怜,但这种感觉又和以前认为自己很渺小有所不同。以前的感觉是自卑的 憋闷中带着灰黑色,现在是自信至乐中的粉白色。 七祖背上的苍蝇醒了,刚一灵醒,苍蝇便开始四处觅食,不时地用嘴闻着七 祖的脊背,毛融融的痒直透前胸,舒舒服服的感觉如轻细柔嫩的小手上的汗毛在 身上掠着。七祖忍不住动了一下,苍蝇一下子就飞走了,七祖心中最后的阴影也 冰消云散,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样的,七祖不再为自己是人而自豪、困惑。 七祖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装了一满世界的七祖再也不会寂寞,七祖无际的心中一下子有了许多的世界, 红的、绿的、黑的、灰的、红粉的、杂色的什么样都有,七祖理顺着,忙碌着。 深秋降在山中,降在小屋的周围,降在七祖日益空广的胸膛。 七祖望着深秋的五花山,忽然灵醒时,太阳已一丝柔笑,落下山梁,伧促间 糊乱散落满世界的绯红,绯红逐渐散去,夜暮降下了。 没有了睡眠的七祖就盯着屋外的黑夜看,看着看着七祖猛然想起,原来的世 界没了,只有黑黑的一片,七祖禁不住问自己: ——都哪去了? ——都躲哪里去了呢? 七祖被自己突然发现惊住了,装的一胸膛世界被抹掉了,而且抹得快捷、迅 猛,一下就消失得无踪无迹。七祖就这样一直望到了天刚放亮。 在起明星跌落到西方山中的刹那间,一丝光线透过细密严实的夜暮,偷偷地 落到地面上树林间的隙缝中。又用力地挣着,拉着沉重大地的眼皮,一时间,山 川先醒了过来,接着树林中的花草树木也醒了,小鸟也醒了。太阳光照进七祖的 小屋时,七祖才一下子醒过来,外面的世界回来了。 回来的世界却不是原来的世界,原来的世界不是这个样子,七祖在想着。 认识到了外面有世界,又发现了世界会变的七祖心情变得很好,往日的岁月 也不再浸挠着七祖,一切都变得那么可亲可敬。 ——来吧! ——都来吧! 宽广的宏声先向云中穿去,落下时带着响刺的尖叫,呼啸着在方圆五里的山 间奔驰。树枝上干枯的树叶震掉了,树杆上的松鼠惊悸着一双米圆的眼,倏忽一 下窜进树洞中藏起身形。声音回到七祖耳边时,七祖张开双臂,一抱,将其小心 地放入怀里,瞬间,山谷中寂静无声。 七祖忽听见有哗哗的走动声,是老鼠。老鼠一改往日的犹豫慎密,非常从容 地来到七祖的对面坐下来,静静地眯上双眼,留出一条小缝盯着七祖,眼光慢慢 地暗下去,两个眼皮叭嗒一下合上,悠悠哉哉地沐浴在七祖的盘坐中。 七祖在禅境中寻觅着、忙碌着。 北方的隆冬漫天漫地的大雪,七祖忽然萌发出一种出去走走的心境。 打开屋门,信步往山上走去,身上撞击着密密严实的暮霭,发出轻脆悦耳的 琴音,脚下踢踏的月光白雪如飞散的玻璃细沫,向四周传递着心雨。七祖身体移 动着,不时地切割到迷茫倒地的树影,将树影分开的刹那间,树杆强烈地颤动着 迅速向傍边躲去,情急迷乱的惊吓后,微喘着,又惊奇地望着七祖。达到山的顶 峰后,七祖锥子一样立住了。 苍穹的天空一轮皎白的金轮月,月光肃肃地发出沙沙低呜,青白生硬地覆着 空际的天空。圆圆的宇际中七祖感觉自己是生命的中心,蠕动着、挣扎着,挤压 时向四周透发出轻脆的嚓嚓声。 七祖忽然感到灵魂中的真我透出时,心念如浮云迅速地向后退去,明朗无暇 的空中空空寂寂,一个真实闪现着,七祖感到最美妙的时刻,以前的各种境界也 一下子就消失了。七祖透悟到了真性的存在,这时空中有声传来: ——这是你的自性。 七祖一下子进入真性世界中,四周一切都成透明状,半山腰的小屋,远方的 山峰,山外的乡村,高山河流,海洋陆地等所有的世界都在七祖的眼中,又忽的 散去,只有白亮,白亮也不是真的白亮,是心中无尘无染的真实,七祖完成了精 神上的解脱。 七祖回到屋时,天已大亮,见到自性后的七祖由衷地笑着,嘴里诉着: ——人真有自性?! ——佛不骗人! 现在七祖彻底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并不主要,生命的存在也不重要,这些都 是一个相,一个生命的相而已。 七祖终于悟到了佛法的真谛。 七祖走出禅境,再一次回到了尘世之中。 七祖将入冬时挡在窗户外面的柴草拿了下来,堆在房屋的东头,办完这些时 天黑了,月亮爬上树梢时,依然明亮如昼。 七祖站在院落上,绕着房屋转了几圈后,来到房屋西面的大松树下,站在西 首第一座坟前七祖跪下身,重重地磕了七个响头,然后又来到第二座坟前,磕了 六个响头,到第六座坟时,七祖跪下身,磕了一个头。而后,七祖在柴草堆里寻 着一块木板,回屋拿出一把刀,小心地刻上自已的名字,七祖将木板立在大松树 下第六堆坟后的垃圾堆前。 七祖又进到屋内,将炕灶引着。 七祖从外面关上房门,用锁小心将门从外面锁上。 七祖向山外走去,轻快明晰的脚步如踢踏大地的琴音。七祖浑身闪亮,在静 静的夜中,闪烁离去。 七祖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山中小屋内腾起一团火光,火光迅速漫延,瞬间就 飞跃上屋顶。接着房屋东头柴草也燃烧起来,整个大火劈劈啪啪烧了一个整夜, 红光映得天空晃如白昼。站在远处一望,远山如盛开的莲花,在莲花花蕊上一团 红光向四周劲放着。 --------- TOM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