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客 作者:chenai 在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命旅途中都注定会遇到许许多多的过客,我们自己也会 在经意不经意之间,成为别人生命中来去匆匆的过客——或许同乘过一辆车,或 许同时在同一家商场买过东西,又或许,在某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的时候,同时 停下脚步,等待通行…… 过客的影像总是模糊的,甚至我们根本就不曾注意过他们一闪而过的面孔, 他们或浑厚或纤细或圆润或粗哑的声音也从未在我们耳畔稍作停留,但是,正是 因为有了这些模糊的,走近了又走远了的身影,我们这一场生命的演出才会有了 生动而真实的背景,站在属于我们自己的这一方小小的舞台中央,我们才不会觉 得太过孤单。我们的生命,也会因为他们的存在而渐渐丰满,而且,有了丰富的 色彩和些许光泽。 上访者 如果不是电车售票员的大声喝叱,我根本就不会注意到他们。 售票员是一个中年妇女,操一口地道的京腔。 她说:“说你们俩呢,嘿!别跟没听着似的!也甭总用什么上访蒙我!上什 么访什么呀?上访也得买票!快着点快着点,掏钱!”见他们不作声,又说: “不买票下站就给我下车!” 那是两个老人,坐在电车最后一排座位上,都很瘦小,脸上的皱纹很深,且 密,刀刻一般。老太太的膝上,抱着一个城里已经绝迹的布包袱,她稀疏的灰白 头发随着车子的颠簸正在耳际上下左右地轻轻飘摇。此时,她固执地闭着眼睛, 对售票员的话充耳不闻的样子。老头紧挨着她坐着,嘴抿得紧紧的,眼神却犹如 困兽般凌厉地盯着前方。他也一言不发。 我身后一个50多岁的乘客搭腔了,也是地道的京腔。他说,这年头还上什么 访啊?来北京上访的人海了去了,信访部门接待得过来吗?您二位呀,想开点儿, 有那上访的车票钱,吃点儿喝点儿玩点儿乐点儿,比什么不强?这么大岁数了, 真是…… 又有几个人参加了关于上访的议论,都是附和前者的,不时还传出一两声轻 笑。 老头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开始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说话,他的嘴角很 快泛起一层白沫,语调也渐渐激愤起来。 但是,没有人听他说什么,大概人们也跟我一样,听不懂他的话,也许,人 们也不想听懂,因为他们觉得没有必要。老头的声音很快就被议论声淹没了,可 他还是在固执地说着什么,他的牙齿已经残缺不全,说话的时候嘴唇不停地抖动。 电车开始减速,快到下一站了。坐在我身边的一个40多岁的女人站了起来, 走到车门边等待下车。忽然,她转过头对引起这场议论的乘客说:“您别站着说 话不腰疼!人家没有天大的冤情能几千里地跑来上访?人家吃饱了撑的?他不知 道呆在家里吃香喝辣享福舒服?”亦是一口地道的京腔。 车停了,女人下车,一时车上的人都沉默。过了一会儿,就又开始各自说起 别的话题。我有些困了,早上起得太早,睡眠不足,想着下车还早,我也就放心 地闭目养神起来。 终于到了我下车的站点。下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后排座位上已经坐 着两个少女了,上访的老人不知在哪一站下的车,我想起,售票员似乎也并没有 一路催逼他们买票,更没有在某一站赶他们下车。 那天,北京的风很大,天空阴沉沉的。我一直担心会下雨,因为没有带伞。 却没有下雨。 还好,没有下雨。如果下起雨来,在那个脏兮兮的布包袱里,两位古稀之年 的上访者,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为自己挡风遮雨的东西。 大海 他是一个戴着付眼镜,一笑起来就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胖胖的大男孩。当 他穿着一身牛仔装,拎着一个鼓鼓的大牛仔包,又拖着一只笨重的旅行箱热汗淋 漓地走到我对面的座位刚刚站定,火车就启动了。 一个人的长途旅行总是枯燥乏味的,而他跟我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是第 二天的早上,我们的旅程早已过半。 他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美梦,可惜她(指指身边坐着的中年妇女)拿 东西碰了我的腿,一下子就醒了,没做完!”好像我是他的老朋友一样。我也就 笑着问他梦到了什么,他兴高采烈地描述着:一滴小水滴,一下子漾开来,中间 冒出一间红瓦白墙的教室,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在问她的小学生们:“你们暑 假里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事?” 我不禁笑起来,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在这样拥挤的火车上,在这样 一空调开得大到足以冻死人的夜晚,竟然做了这样一个神话般美丽的梦! 他快乐而且富于幻想,对大自然有着极为敏感的热爱。有时,他会欢叫起来: “快来看!”于是,我从书上抬起头来,看到车窗外飞驰而过的一块大平原上安 然静卧的一条清亮的小溪,或者一座很长很长威严神气的大桥,或者,是连绵不 绝、云雾缭绕的山峦以及山脚下萤火虫般梦幻似的点点灯光。他教我识别田野里 的庄稼和果树,与我争论厦门的海是蓝的还是黄的,后来终于让步说,他看到的 二月的海也许不如我看到的六月的海美。有时,他会跟随火车上正在播放的歌曲 轻声哼唱,他的嗓音浑厚优美,富有感染力。这时的他常常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之中,表情中有一丝淡淡的落寞。 他是半夜下车的。那是安徽境内的一个小站,停车两分钟。到站前我帮他把 行李拖到车门旁,他转过身对我说:“谢谢你!”下车前,我们握了握手,他说: “朋友们都叫我大海。”我笑着,说:“大海,再见!”站台上冷冷清清,灯光 昏暗。除了他,只有三两个人下车。 那天走在大街上,黄磊的歌声由远及近—— 我想我是海冬天的大海心情随风轻摆 潮起的期待潮落的无奈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想我是海宁静的深海不是谁都明白 胸怀被敲开一颗小石块都可以让我澎湃 眼前又浮现出他的样子,他经常挂在嘴角边的那一抹自嘲的微笑,他站在寂 寥午夜的站台上的模糊身影,他那个没有做完的美梦…… 这个迷恋伍佰、热爱蓝天白云的大男孩,他曾经有过一个怎样的童年?在他 15岁的时候,有没有一种朦胧甜蜜的情愫让他把一只只纸飞机投向某个女同学的 背影?而现在,他是不是已经实现了他的梦想,只身一人浪迹天涯?或者,他已 经娶妻生子,过着朝九晚五柴米油盐的平淡日子。而在某个傍晚,在夕阳的斜晖 中,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会不会忽然想起,多年前他为自己描画的与现实迥 然不同的人生蓝图?那时,他是会摇头微笑,还是默然叹息? 尊严的乞者 他是个盲人,每天坐在小城那条最繁华的主街路边,拉二胡。他的周围经常 会稀稀疏疏地围上一些人,或站或蹲,听他拉琴。也许他的二胡真的拉得好吧? 每次经过他身边时我总是会这样想,不然,为什么总有人安静地驻足倾听呢?而 他面前摆放的破铁盘里,总是会不时地响起硬币清脆的撞击声。 那是个夏天的傍晚,天气很热,吃完晚饭我挽着丈夫的手臂在街上散步。盲 人还是坐在老地方,这时他没有拉琴,身边也没有人围观。他正在用一个很大的 搪瓷杯子喝水,看样子他很渴,而且有些疲惫,他的二胡松松斜斜地抱在怀里。 我拉了丈夫一下,向盲人的方向呶呶嘴。他就会意地翻找零钱,走过去轻轻 地把一枚一元的硬币放在铁盘里。本来我们是想给了钱就走的,可是,那盲人欠 了身,很清晰地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就坐正了身子,很振奋地调了调弦,开 始拉琴了。拉的是什么曲子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当时的表情,那样庄重, 严肃,投入,甚至有一分自豪的迷醉,仿佛他是置身于华丽明亮的剧场舞台上, 而台下,是无数倾听他、欣赏他、为他的琴声喝彩的听众。他献出的是最动听的 音乐,他传递的是他对音乐最诚挚的热爱!他与他的琴声合而为一,他与他的听 众合而为一!那情景是一种怎样的震撼!我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默地听他 拉了一曲又一曲,直到身边聚了好多人,才悄然离开。 那条街,是我每天都要经过的,忽然有一天,我隐约觉得这条街上有什么不 对头的地方,哪里不对呢?我又说不出来。还是那些建筑,没有拆也没有建,还 是那些服装店冷饮店玩具店,一律如平时一样在忙着招徕生意。晚上散步时,丈 夫说,那个拉二胡的盲人,怎么好几天都没见到了?我这才发现,他经常坐着的 那棵梧桐树下是空的,没有了破铁盘,没有了搪瓷杯,没有了二胡,也没有了端 坐着投入地拉着琴的那个身影。 原来,这条街让我感到不对头,是因为少了他的琴声。 他是从哪一天起不再来这里拉琴的呢?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他是病了吗?有 人照顾他吗?或者,他是回家了吧?他的家里,有没有为他洗衣做饭、为他引路 搀扶的女子?有没有绕膝小儿在他的琴声中绽开一朵睡梦中甜美的笑靥?还是他 去了别的城市?而他的一生,是不是就会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拉琴,乞讨,居 无定所,四处漂泊?我们更是谁也无从知道。 只是恍惚想起,好像不久前,他理了发,换了一件干净的短袖衬衫,显得年 轻、挺拔了许多。又实在不能确定,这是不是理想主义作怪,让自己无端生出的 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