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 鲁迅 1925年著 一,解题 "语丝"五七期上语堂先生曾经讲起"费厄泼赖"(fair play) ,以为此种精神在 中国最不易得,我们只好努力鼓励;又谓"不打落水狗",即足以补充"费厄泼赖"的 意义。 我不懂英文,因此也不明这字的涵义究竟怎样,如果不打落水狗"也即这种 精神之一体,则我却很想有所议论。但题目上不直书"打落水狗"者,乃为回避触目 起见,即并不一定要在头上强装"义角"之意。总而言之,不过说是"落水狗"未始不 可打,或者简直应该打而已。 二,论"落水狗"有三种,大都在可打之列 今之论者,常将"打死老虎"与"打落水狗"相提并论,以为都近于卑怯。我以为" 打死老虎"者, 装怯作勇,颇含滑稽,虽然不免有卑怯之嫌,却怯得令人可爱。至 于"打落水狗",则并不如此简单,当看狗之怎样,以及如何落水而定。考落水原因, 大概可有三种:(1)狗自己失足落水者,(2)别人打落者,(3)亲自打落者。倘遇前二 种,便即附和去打,自然过于无聊,或者竟近于卑怯;但若与狗奋战,亲手打其落 水,则虽用竹竿又在水中从而痛打之,似乎也非己甚,不得与前二者同论。 听说刚勇的着手拳师,决不再打那已经倒地的敌手,这实足使我们奉为楷模。 但我以为尚须附加一事,即敌手也须是刚勇的斗士,一败之后,或自愧自悔而不再 来,或尚须堂皇地来相报复,那当然都无不可。而于狗,却不能引此为例,与对等 的敌手齐观,因为无论它臬狂嗥,其实并不解什么"道义";况且狗是能浮水的,一 定仍要爬到岸上,倘不注意,它先就耸身一摇,将水点洒得人们一身一脸,于是夹 着尾巴逃走了。但后来性情还是如此。老实人将它的落水认作受洗,以为必已忏悔, 不再出而咬人,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事。 总之,倘是咬人之狗,我觉得得都在可打之列,无论它在岸上或在水中。 三,论叭儿狗尤非打落水里,又从而打之不可 叭儿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却称为西洋狗了,但是,听说倒是中国的特产,在万 国赛狗会里常常得到金牌,"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几匹是咱们中 国的叭儿狗。这也是一种国光。但是,狗和猫不是仇敌么? 它却虽然是狗,又很像 猫,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 中庸之道"似的脸来。 因此也就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们所钟爱,种子绵绵不 绝。它的事业,只是以伶俐的皮毛获得贵人豢养,或者中外的娘儿们上街的时候, 脖子上拴了细链子跟在脚后跟。 这些就应该先行打它落水,又从而打之;如果它自坠入水,其实也不妨又从而 打之,但若是自己过于要好,自然不打亦可,然而也不必为之叹息。叭儿狗如可宽 容,别的狗也大可不必打了,因为它们虽然非常势利,但究竟还有些像狼,带着野 性,不至于如此骑墙。 以上是顺便说及的话,似乎和本题没有大关系。 四,论不"打落水狗"是误人子弟的 总之,落水狗的是否该打,第一是在看它爬上岸之后的态度。狗性总不大会改 变的,假使一万年后,或者也许要和现在不同,但我现在要说的是现在。如果以为 落水之后,十分可怜,则害人的动物,可怜者正多,便是霍乱病菌,虽然生殖得快, 那性格却何等地老实。然而医生是决不肯放过它的。 现在的官僚和土绅士或洋绅士,只要不合自意的,便说是赤化,是共产,民国 元年以前稍不同,先是说康党,后是说革命党,甚至于到官里去告密,一面固然在 保全自己的尊荣,但也未始没有那时所谓"以人血染红顶子"之意。可是革命终于起 来了,一群臭架子的绅士们,便立刻皇皇然若丧家之狗,将小辫子盘在头顶上。革 命党也一派新气,绅士们先前所深恶痛绝的新气,"文明"得可以;说是"咸与维新" 了,我们是不打落水狗的,听凭它们爬上来罢。于是它们爬上来了,伏到民国二年 下半年,二次革命的时候,就突然出来帮着袁世凯咬死了许多革命人,中国又一天 一天沉入黑暗里,一直到现在,遗老不必说,连遗少也还是那么多。这就因为先烈 的好心,对于鬼蜮的慈悲,使它们繁殖起来,而此后的明白青年,为反抗黑暗计, 也就要花费更多的气力和生命。 秋瑾女士,就是死于告密的,革命后暂称为"女侠",现在是不大听见有人提起 了。 革命一起,她的故乡就到了一个都督,等于现在之所谓督军,也是她的同志: 王金发。他捉住了杀害她的谋主,调集了告密的案卷,要为她报仇。然而终于将那 谋主释放了,据说是因为已经成了民国,大家不应该再修旧怨罢。但等到二次革命 失败后,王金发却被袁世凯的走狗枪决了,与有力的是他所释放的杀过秋瑾的谋主。 这人现在也已"寿终正寝"了,但在那里继续跋扈出没着的也还是这一流人,所以秋 瑾的故乡也还是那样的故乡,年复一年,丝毫没有长进。从这一点看起来,生长在 可为中国模范的名城里的杨荫榆女士和陈西滢先生,真是洪福齐天。 五,论塌台人物不当与"落水狗"相提并论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直道。中国最多的却是枉道: 不打 落水狗,反而被狗咬了。但是,这其实是老实人自己讨苦吃。 俗语说: "忠厚是无用的别名",也许太刻薄一点罢,但仔细想来,却也觉得并 非唆人作恶之谈,乃是归纳了许多苦楚的经历之后的警句。譬如不打落水狗说,其 成因大概有二:一是无力打,二是比例错。前者且勿论;后者的大错就又有二:一是 误将塌台人物和落水狗齐观,二是不辩塌台人物又有好有坏,于是视同一律,结果 反成为纵恶。即以现在而论,因为政局的不安定,真是此起彼伏如转轮,坏人靠着 冰山,恣行无忌,一旦失足,忽而乞怜,而曾经亲见,或亲受其噬啮的老实人,乃 忽以"落水狗"视之,不但不打,甚至于还有哀矜之意,自以为公理已伸,侠义这时 正在我这里。殊不知它何尝真是落水,巢窟是早已造好的了,食料是早经储足的了, 并且都在租界里。虽然有时似乎受伤,其实并不,至多不过是假装跛脚,聊以引起 人们的侧隐之心, 可以从容避匿罢了。他日复来,仍旧先咬老实人开手,"投石下 井", 无所不为,寻起原因来,一部分就正因为老实人不"打落水狗"之故。所以, 要是说得苛刻一点,也就是自家掘坑自家埋,怨天尤人,全是错误的。 六,论现在还不能一味"费厄" 仁人们或者要问: 那么,我们竟不要"费厄泼赖"么?我可以立刻回答:当然是要 的,然而尚早。这就是"请君入瓮"法。虽然仁人们未必肯用,但我还可以言之成理。 土绅士或洋绅士们不是常说, 中国自有特别国情,外国的平等自由等不能适用么? 我以为这"费厄泼赖"也是其一。否则,他对你不"费厄",你却对他去"费厄",结果 总是自己吃亏, 不但要"费厄"而不可得,并且连要不"费厄"而亦不可得。所以要" 费厄", 最好是首先看清对手,倘是些不配承受"费厄"的,大可以老实不客气;待 到它也"费厄"了,然后再与它讲"费厄"不迟。 这似乎很有主张二重首先之嫌,但是也出于不得已,因为倘不如此,中国将不 能有较好的路。中国现在有许多二重道德,主与奴,男与女,都有不同的道德,还 没有划一。要是对"落水狗"和"落水人"一视同仁,实在未免太偏,太早,正如绅士 们之所谓自由平等并非不好, 在中国却微嫌太早一样。所以倘有人要普遍施行"费 厄泼赖"精神, 我以为至少须俟所谓"落水狗"者带有人气之后。但现在自然也非绝 不可行,就是,有如上文所说: 要看清对手。而且还要有等差,即"费厄"必视对手 之如何而施,无论其怎样落水,为人也则帮之,为狗也则不管之,为坏狗也则打之, 一言以蔽之:"党同伐异"而已矣。 满心"婆理"而满口"公理"的绅士们的名言暂且置之不论不议之列,即使真心人 所大叫的公理,在现今的中国,也还不能救助好人,甚至于反而保护坏人。因为当 坏人得志,虐待好人的时候,即使有人大叫公理,他决不听从,叫喊仅止于叫喊, 好人仍然受苦。然而偶有一时,好人或稍稍蹶起,则坏人本该落水了,可是,真心 的公理论者又"勿报复"呀, "仁恕"呀,"勿以恶抗恶呀。。。。。。的大嚷起来。 这一次却发生实效,并非空嚷了:好人正以为然,而坏人于是得救。但他得救之后, 无非以为占了便宜,何尝改悔;并且因为是早已营就三窟,又善于钻谋的,所以不 多时,也就依然声势赫奕,作恶又如先前一样。这时候,公理论者自然又要大叫, 但这回他却不听你了。 但是,"疾恶太严","操之过急",汉的清流和明的"东林",却正以这一点倾败, 论者也常常这样责备他们。殊不知那一面,何尝不"疾善如仇"呢? 人们却不说一句 话。假使此后光明和黑暗还不能作彻底的战斗,老实人误将纵恶当作宽容,一味姑 息下去,则现在似的混沌状态,是可以无穷无尽的。 七,论"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中国人或信中医或信西医,现在较大的城市中往往并有两种医,使他们各得其 所。我以为这确是极好的事。倘能推而广之,怨声一定还要少得多,或者天下竟可 以臻于郅治。例如民国的通礼是鞠躬,但若有人以为不对的,就独使他磕头。民国 的法律是没有笞刑的,倘有人以为肉刑好,则这人犯罪时就特别打屁股。碗筷饭菜, 是为今人而设的,有愿为燧人氏以前之民者,就请他吃生肉;再造几千间茅屋,将 在大宅子里仰慕尧舜的高士都拉出来,给住在那里面;反对物质文明的,自然更应 该不使他衔冤坐汽车。这样一办,真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我们的耳概也就可以 清净许多罢。 但可惜大家总不肯这样办,偏要以已律人,所以天下就多事。"费厄泼赖"尤其 有流弊,甚至于可以变成弱点,反给恶势力占便宜。例如刘百昭殴曳女师大学生," 现代评论"上连屁也不放, 一到女师大恢复,陈西滢鼓动女大学生占据校舍时,却 道"要是她们不肯走便怎样呢?你们总不好意思用强力把她们的东西搬走了吧罢?"殴 而且拉,而且搬,是有刘百昭的先例的,何以这一回独独"不好意思"? 这就是因为 给他嗅到了女师大这一面有些"费厄"气味之故。但这"费厄"却又变成弱点,反而给 人利用了来替章士钊的"遗泽"保镳。 八,结束 或者要疑我上文所言,会激起新旧,或什么两派之争,使恶感更深,或相持更 烈罢。但我断言,反改革者对于改革者的毒害,向来就并未放松过,手段的厉害也 已经无以复加了。只有改革者却还在睡梦里,总是吃亏,因而中国也总是没有改革, 自此以后,是应该些态度和方法的。 ------------------------------------------------- 经作者授权,亦凡公益图书馆独家推出,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