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唐明友大夫的行医哲学很明确,医道高,巷子再深也挡不住看病的,庸医, 把药铺开在街面上也不见得有人去。所以,他家的药铺开在一条巷子里,巷子很 深,七拐八折的。但为了方便,还是在巷子口挂了一块牌子,蓝底,上面是老头 子用正楷写了一个红色的“唐”字。这商标是灵验的,百里以外的人都知道这条 巷子。 唐家的大门白天都是敞开的,正对着院门是影壁,上面画着华佗采药图。过 了影壁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大院子,院墙不高,阳光充足。院子里碧森森都是花草, 一株大梨树,旁边是一架葡萄,几棵无花果,一丛鸡冠子花,两畦菜,种着青菜 豆角西红柿一类的时令菜。花草之间的过道都砌上了青转。一进院子,掺和着中 药味道的凉气就扑面而来。这是一个套院,穿过正房又是一个院子,唐家老小都 住在后面,前面四间房是接诊的地方,正房的门正对着花草形成的甬道,里面摆 放着一张包着白铁皮的柜台,被摩擦的锃亮。柜台里头,紧贴着三面墙,都是搁 置中药的木头架子,装药的抽屉和格档上标着药的名称。平时,唐先生就坐在里 屋接待病人,外屋柜台里有人拿药。 唐先生本来有三个儿子,但命性却不大得意。老大刚娶了媳妇就得了暴病, 一命呜呼,老头子给人治了一辈子病,对自己的儿子却无计可施,医不治家人, 老头子很信这话。媳妇年轻,给唐家留下一个遗腹女就改嫁了。老二生下来就是 个傻子,每天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数星星,二十了还尿炕。老三聪明,但不安分, 老头子本来想让三儿子继承自己的医术,可老三在十七岁那年却背着包袱上了保 定,一去三年,后来托人捎来音信,说是去了南方。老头子倔强,却强不过自己 的命。 几年来,老头子就和老伴儿、孙女、傻儿子一起过,他想过收徒弟,可一想 起连儿子都指望不上就很泄气,心灰意冷。 2 何俊杰被老头子领进家门的时候,他的孙女静仙正在逗着傻子二叔玩,她把 一把红小豆撒在地上,傻子二叔就开始挨个数,数到十就折回来从头再数。小姑 娘捂着嘴在一边咯咯笑。一见爷爷领着个要饭的进来,吓了一跳,瞪着眼睛不吱 声了。 傻子还是很专注地数自己的豆子,对来人不闻不问。老头子也不理睬他两个, 冲着屋子里嚷嚷:烧点水。 唐先生的老伴儿闻声出来,嗓门儿比老头儿的高了八度:哎呀,这是谁呀这 是,你看看……老头子暴躁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吵吵什么,快烧水去!他的语气 不容反抗,老太太只好掉头去烧水。小姑娘小心翼翼问:爷爷,这是谁呀?老头 子和颜悦色地说:仙儿,以后他就是咱家人了,你去,在缸里捞一条一乍长(平 原上把一巴掌长叫一乍)的鲫鱼,鱼脑袋砍下来,把你二叔地上那些小豆抄起来, 连鱼肉带骨头带小豆用石头杵捣成泥,鱼脑袋让你奶奶烧成灰,拿纸包好了。小 姑娘去了。 洗完澡,老头子用鲫鱼灰和大酱汁,鲫鱼小豆混合的肉泥分别给俊杰敷在不 同位置的烂疮上,唐老太太在一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老头子火了:老娘们儿啼 哭什么,你给我滚出去!老奶奶憋住气息,不敢再出声,却一个劲儿歪着头问趴 在床上俊杰:疼不疼呀,孩子……老头子,这管用吗?老头子一把把老太太推到 了一边,气哼哼说:鲫鱼性子平,主阴,最解火毒烂疮……你别罗嗦了,别罗嗦 了! 去准备晚饭吧,这孩子饿坏了,记着,吃粥……老头子嚷嚷的很凶。 俊杰把头埋的很低,忽然有人对他好,好的有点让他害怕。于是眼泪拱出来 打转转,他忍着没哭。那些药泥糊在身上、头上、脸上,凉丝丝的,初时有点疼, 一会儿就变成了很舒服的痒,一种漂浮着的麻木,象蚂蚁在身上爬,象羽毛在耳 朵里滑动。恍恍惚惚,他又回到了大街上,眼前一条白亮亮的路,下着雨,有人 对他偷偷笑,一条大黑狗跟在他后面走,狗的喘息声让他胆战心惊。他开始跑, 摔倒了,又爬起来……附近,两个女子走过,他似乎看到大姐冰琴和二姐雪琴, 于是他快步追去,但她们却忽然不见了……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大院子,那是 他长大的院子,正在冒火,每一间房子都在冒着火苗,地上,有几段焦黑的东西, 那是家人的尸体,那只滋滋熔化的手,应该是妈妈的,他挣扎着逃出院子,感觉 到头上钻心的疼痛,他看见爸爸躺在自己栽的柳树下,脸上带着一些生前的颜色, 带着一些复杂的表情,树梢上,老师李仕奇的脑袋赫然悬挂。他终于撕心裂肺地 大叫起来,漫天黄叶在他的叫声里飒飒飘落…… 唐家的人围拢在床前,唐奶奶扎煞着两手看着老头子,老头儿面色凝重地说: 火毒着了雨水,被激到肺里去了,得发一阵子烧,会没事的。老奶奶眼圈红红的, 问:真可怜人,你从哪儿捡的?老头子。老头子白了她一眼:这是何瑞生的儿子。 啊……老奶奶的脸象一张皱巴巴的纸,刷地白了。 3 夏天终于露出怯意,悄悄引退了,太阳的热度渐渐显得力不从心,人们已经 能从刮过的风里面嗅出秋天的凉意,树叶间的脉络泛出淡淡的黄色。河水也像即 将进入暮年的老人,由活泼的浅蓝变成了消沉的青黑,没有人下河去洗浴了,都 知道秋水伤骨头。野鸭子凄凉的叫声一早一晚响彻在何镇的上空,让人倍添愁绪。 镇子明显萧条了,过了几回部队,何镇的主街被炮车碾压的坑坑洼洼。何镇上依 旧驻扎着不少部队,但老百姓已经习惯了,当兵的在他们眼里就像看熟了的苍蝇, 尽管飞吧。九月间,政府军和刘四的部队在北边打了几仗,谁也没占着便宜,以 后就相安无事了。 何俊杰成了唐家的一员,他生性内向,加上幼年时家庭极大的变故,对心灵 的震撼超过了常人所能承受的。刚到唐家的一段时间,他几乎整天都不说话。火 伤痊愈后,他脑袋上留下许多疤瘌,不长头发,便寻了一顶三块瓦的帽子戴着, 那是唐家老三的。他的脸上也有一块疤,这让他老是下意识地把头低下。唐静仙 对俊杰的到来表现出的是极大的欢迎,两个人同岁,沟通自然容易。静仙本来也 在镇子里的学校上学,但农民暴动前学校解散了,她就在家呆着,帮着干些力所 能及的活儿。静仙是典型的平原上的姑娘,圆脸,大眼,皮肤不白,但很细腻, 宽宽的肩膀,结实的大腿,她像奶奶一样很容易悲天怜人,但没有奶奶那样琐碎 的嘴,她喜欢琢磨。比如现在,她就总想走进俊杰的内心看一看,这个比她还沉 默的孩子让他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没人的时候,她就跟在俊杰背后逗他说话,俊 杰不理她,俊杰喜欢坐在花荫下,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发呆。 原先,药铺里有个伙计帮着老头子拿药干杂活儿,兵乱时跑掉了,死在街上。 家里正缺一个帮手,俊杰虽然小,但能插上手。老头子发现,这孩子倒是学医的 好料子,有一次,他无意中看见俊杰在翻自己的医书,而且似乎很感兴趣。老头 子就有意试探他,有事给没事他讲解中药的药性、药理,孩子记得很清楚,第二 天,当老头子说到某种药的时候,俊杰的眼睛非常准确地盯到了放药的抽屉上。 老头子高兴极了,他下定决心让俊杰接自己的班。 到唐家看病的人很少,有时来的人只背着一点白面当药费,老头子就挥挥手, 什么也不收了。药材也开始缺货,原先,每隔一段时间,河里就有过往的船把药 材带来,船上的伙计直接给扛到门上。暴动开始后,船来的少了,好容易来一次, 药材也带不全,不是缺这个就是少那个。出诊时,老头子坐在里屋,写下药方后, 隔着帘子冲外屋喊一声,抓了……,柜台里,唐老太太拿过处方,一边看一边说: 俊杰,白术十二,麦奴一钱,半夏一克,天门冬两克……,随着老太太的念叨, 何俊杰像老鼠一样飞速地沿着梯子爬上木架子,取一样药,又跳下来,取另一样 ……,老太太慢吞吞不慌不忙地包着药,一边嘱咐着病人相关事项。俊杰就在一 边端详着药方上的字,字写的草了,他就轻轻碰一碰老太太,奶奶……?老太太 低头瞅一眼,告诉他。静仙的职责是接待病人,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病人多的 时候,都要到静仙面前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号码,那是静仙事先写好的,1 、 2 、3 ……类似于今天的挂号。 4 俊杰自己有一间房子,但有一天他却偷偷抱着被子睡到了柜台上,柜台的宽 度正好可以容得下他的身体翻身,他从自己的屋子里睡不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失眠了。闭上眼睛,眼前总有一团火在燃烧,眼泪如泉水慢慢浸湿了枕头。于是, 他穿上鞋子,走过暗夜中弥漫着花香和蟋蟀的低吟的甬道,打开药房的门,放下 行李,点上泡子灯,药架子在灯光下有些铺天盖地的架势,中药的香味儿让他很 快镇静下来,中药的味道里饱含着安慰感,他心灵上疼痛在中药气味的抚摩下渐 渐愈合,他听到小鸟儿的歌声,听到河水轻轻拍击河岸的波浪声,树林随风摇曳 的声音。朦朦胧胧的,中药的气味演化成一个他想象中的慈祥的妇人,妇人把他 拥抱在怀中,用呢喃的话语让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拂晓,他抱着被子跑回自 己的房去。 第二天晚上,他刚刚放下被子,门开了,老头子披着衣服站在门口静静地看 着他。 那一刻,有某种流动的粘稠的东西在两个人之间传递着,夜静的能听见这流 动的声音,老头走过来,把俊杰的脑袋揽在怀里,老人的怀抱竟是那样的温暖, 俊杰听着老人腹腔里粗重的呼吸,一种强烈的、带有依赖性的委屈感惊涛裂岸般 袭击着他的神经,他再也忍不住,他用他这个年龄本应该有的孩童的腔调嚎啕大 哭起来,他的哭声不是流淌而是倾泻,像病人在尽情地吐出淤积的秽物。一只夜 行的老鼠停下脚步,它被这浓重的哭声感动了。老人保持着一个姿态,像一尊雕 像,他惟恐惊扰了孩子悲伤的状态,在昏黄的灯光下,在飘渺的药气中,老人浑 浊的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雾瘴,孩子的哭声勾起了他的无数凌乱的回忆,他的年 轻时代,他的儿子,他的曾经的苦难。一老一少沉浸在意象交融的幻觉中,久久 不愿意分开。静仙跑来,光着脚站在黑影里,像一枝沉思的玫瑰。 从此,俊杰晚上就睡在了柜台上。他开始钻研医书,从前父亲为他的教育打 下的良好基础此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他能不费力气地认识大部分字,生僻的, 他就在白天请教大人。在不断的研读中,他发现一个有魔力的世界。他找到了自 己的空间。中药能使他的灵魂产生荡漾的幸福感,当他弄懂一个医理后,浑身就 充斥着的微醉后的醺醺然,他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想快点找个人分享自己的快 乐,却发现屋子只有他一个。此后他很容易陷入沉默,沉寂中巨大的空虚压迫而 来。 他习惯了在中药营造起来的甜蜜的气氛中入睡,他已经能够熟练地分辨出各 种中药的气息。苍术是忧郁的苦涩,当归带有些许的惆怅的甜香。芍药是傍晚的 落日,余味悠长,五味子是清晨的霞光,流光溢彩。柴胡的味道总让他迷惑,甘 草的的味道总让他遐想。入睡前,他平躺在柜台上,伸手从旁边捏一撮药材放在 嘴里慢慢咀嚼,中药的麻醉象藤蔓缠绕着牙龈,然后伴随着咀嚼的韵律扩散到咽 喉深处,在全身弥漫,他闭上眼睛,仰卧在明月悬空的河流上空,在奇异的水波 摇曳中,沉沉睡去。 5 一年过后,个子长的很高的俊杰已经替代了唐老太太,一个人站在柜台里驾 轻就熟地操纵着各类中药。人进入某种状态的时候,总是喜欢外表与他的内涵相 吻合,比如今天的艺术家喜欢长发、大胡子一样,这表示什么,也不表示什么。 俊杰穿上了一件很干净的长袍,长袍和他的气质恰当地默契在一起,他清瘦的面 孔,睿智的眼睛,无不附着了何瑞生当年的魂魄,如果不是他脸上他块显眼的疤 稍微破坏了他的整体美感,他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如同当年他父亲的年龄 是个飘渺的数字一样,何俊杰看上去也同样与年龄不符。当看着他沉稳老练地把 一包包药交在病人手里的时候,谁会想到他只有十四岁呢? 唐静仙与何俊杰之间产生爱情几乎是必然的,即使现在没有,也只是个时间 的问题了。小姑娘总是站在一旁看着俊杰做事,眼神如蛛丝般一层层把他包裹起 来,女人天生是懂得体贴的,静仙把这种朦胧而强烈的好感化成了一杯解渴的茶 水,或者一块擦汗的毛巾,要不就是饭桌上夹过去的一筷子青菜。老头子和老太 太看在眼里,谁也不说,他们宁愿放纵这两个孩子,象呵护墙角的小花苗一样, 培育孩子之间的感情。他们一天天老下去,将来药铺的事业一定要由俊杰接替的, 既然如此,把家业和孙女一并托付给俊杰,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是天经地义 的事情,平原上的人追求圆满,在老人的心里,这是最圆满的结局。现在,只需 要一点时间让植株发育的更强壮一些就够了。有了这一层寄托,长子的去世、二 儿子的呆傻和三儿子的出走所带来的忧伤便减轻了许多,只有老太太在夜深人静 的时候跟老头子念叨着三儿子的去向,忍不住长吁短叹。 俊杰甚至已经能自己接诊了。有一回老头子到乡下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出诊。 有个下河村的村民带着五岁的儿子来看病,病症很简单,孩子喜欢吃土,老躲在 墙根墙角抠那些潮土,吃的得津津有味。开始还以为是孩子饿,后来发现即使吃 饱了他还是照样去吃土。俊杰知道这是肚子里有蛔虫的症状,他犹豫了一会儿, 毅然拿起笔来,写了个本草上的偏方:集市上买一市斤羊肉,让绳子系好拖在地 上,一直拽回家,洗干净了,炒着吃或着煮汤,即可。村民拿了处方,半信半疑 地盯着俊杰,心里很信不过他,这个大夫太年轻了。正好老头子回来了,问清楚 因由,呵呵笑起来:不错不错,这是本草上的偏方,正对症,照做没错……再加 一点朱砂效果更好。他很满意地拍拍俊杰的肩膀。 俊杰开始越来与越多地分担起老头子看病的任务,整个何镇都知道唐大夫有 个医术很不一般的小徒弟。老头子为自己的徒弟骄傲,他惊叹俊杰的悟性,这孩 子对中医表现出的理解力远远超过了自己,是的,俊杰不仅钻研了师父毕生留下 的中医理论,而且懂得把中药的药性加以比较,平衡机理,触类旁通,创造出更 新更有效的配方。老头子终生思索的一些医道,俊杰用不太复杂的办法就解决了, 那种办法巧妙的让老头子嫉妒。他有时候甚至想跟孩子请教一些问题了。 6 平原上的疑难杂症很多,有一些怪病据说是治不好的。这些怪病要靠巫师来 解决,巫师是一种很奇怪的职业,平原上的人对巫师既瞧不起,又存在着几分敬 畏。但有一部分人对巫师的法力深信不疑,有了病不看医生专门找巫师。收魂术 是巫术中最常见的一种,具体的操作是这样的。取一碗小米,抹到与碗口齐平, 用纱布裹好,倒过来,碗口冲下,悬空在失魂者的头顶心,来回晃动,巫师的嘴 里念念有词,每隔一会儿,巫师就停下手,把碗转过来,打开纱布查看,碗里的 米少了一大块,少的米呢?不知道,大家眼睁睁看着,谁也不知道米去了哪里。 巫师就把缺的米添上,按照原来的程序继续,然后再打开。米又少了,这次缺的 米比第一次要少,于是再添满,继续。这样直到打开后,碗里的米不再缺就大功 告成了。 而巫术高明的巫师根本不用米,直接把手伸到病人头上摸一摸就好了,很神 奇。 河东有个叫冯焕如的姑娘,在村边割草,受了惊吓,回家后不吃也不喝,终 日啼哭,忽而手足痉挛。巫师被请了去,端来一碗清水,对着水里观察了半天, 说是被狗吓着了,黑颜色的狗,身上有白斑,病人的魂魄还在村边的坟冢之间游 荡。 巫师说治疗很简单,找一个慈眉善目心地好的老妇人,拿件病人穿过的褂子, 晚上三更天站在村口,对着坟地里大声呼唤病人的名字,就会痊愈。事后证明, 很灵验,姑娘第二天就下了炕,完好如初。 西沙洼村的大财主王守元,晚上在院子里乘凉,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头顶 风声悚然,睁眼观瞧,原来是一条小白蛇附着在晾衣服绳子上徐徐蠕动,他登时 人事不省。吃药无数,不管用。还是请来了巫师。巫师把晾衣绳解下来,剪下一 段,烧成灰,冲水喂下去,一会儿就好了。 这些事情听起来很神奇,但却是真的。巫师的高明之处在于他看病的时候可 以让人围观,因此,巫术的可信度很高。唐家自然不信这些东西,但私下里老头 子的确有很多疑难没办法解决,其中就包括失魂症,他试验过几种不同的药方, 没什么效果。他和俊杰讨论过这种现象,俊杰说一定有办法,疾病与日出日落, 风雨雷电一样是现象,是有原因的现象,不能治疗只是没有找到病因的缘故。医 书上不是说过:豺见到狗会下跪,虎吃了狗会醉,而狗吃了番木鳖会死。这正是 万物相生相克,盈亏互补的规则。俊杰对医术的痴迷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有 一次头埋得太低,火把头发烧着了。俊杰发现,虎骨酒并非如人们期望的那么灵 验,芹菜和醋一起吃,吃得再多牙齿也不倒;大葱有提高性欲的作用,酸枣核的 粉末治疗腰椎病有奇效……在钻研这些奇妙的物性之时,俊杰达到了与中医的祖 师爷们同样的精神境界,那些中国医学的伟人,扁鹊,华佗,李时珍,孙思邈… …。 7 在某个夜晚,已经是深夜,花丛间虫儿的呻吟也消散了。俊杰发现静仙一直 在陪着他,静仙已经抵挡不住瞌睡,头绵软地垂下去,她被一种意念支撑着,每 当身体失去平衡即将从椅子上歪倒时,她就会在睡眠的迷茫中清醒过来,把手轻 轻扶到俊杰的身体上,有时是肩膀,有时是后背。那些细碎的触摸像春雨、像春 风,包含着极度的信赖,没有玩具的时代,俊杰是她的布娃娃。虽然只有十四岁, 但她内心的女人之花却过早地被爱情催熟,早开的花一样有绚丽的颜色,一样柔 腻,粘滑,凌乱,虚幻,狂放,妖冶……,静仙希望这样一直坐着,院子里夜晚 的乾坤被她无限地扩张,越过墙角的流光,越过房顶的蜃气,在苍穹的最深处, 消失殆尽。 俊杰第一次如此仔细地观察静仙,他第一次把静仙当作一个姑娘看待,从前 的静仙在他的眼睛里是什么?家里的一部分,一个当然的存在体,就像长在墙角 的丁香,挂在枝头的梨子,因为存在而存在。现在,静仙是支离破碎的,像水里 的月亮,摇曳过后重新组合的影像,一切都改变了,她头发的光辉,嘴唇的色泽, 手掌的温度,脸颊的气息,都改变了。俊杰羞涩的,惊奇地体味着姑娘的存在给 空气带来的变迁,覆盆子更加清凉,黄连不再辛辣,五味子忸怩,菖蒲含蓄,丹 参沙沙作响,茱萸窃窃私语。俊杰激动地聆听着药材的歌声,他不知道自己的怅 然若失和砰然心动就是爱情的萌醒在作怪。他发现这种痉挛般的悸动怀念危险, 让他忘记了刚刚悟出的一些药理。他急忙想驱赶掉这些杂芜的念头,却已经来不 及。 静仙的胳膊如菟丝子的藤蔓,从背后缠绕住他的脖子。俊杰像被针灸的病人 在尖针刺入肌肤的刹那似的微微颤抖着,剩下的是满屋子的喘息。喘息为两个人 营造了紧张的气氛,紧张使两个人汗水涔涔。 这一切被院子里动响打断了。静仙打开房门,傻子二叔嘿嘿笑着站在院子里, 对着夜空发呆,眼睛了里满是神秘和诡异。静仙吐了吐舌头,跳下椅子,像一只 敏捷的灵猫,拉着二叔,又拖着俊杰的灵魂,溜走了。 俊杰痴呆地在空旷中坐了许久,吹熄了灯,起身走到院子里。夜风萧索,星 汉沉积,万物休眠,时光似乎枯萎凝滞了,即使愚钝的人也容易被冶炼得空灵而 哲性十足。 俊杰的脑海里曾经反复出现着这样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来干什 么?我要往何处去? 有一天他忍不住去问师父:我们究竟要往哪里去? 老头子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老太太却不屑一顾地说:往哪里去?奔着水流的 方向去,滏阳河流去哪里,人的魂儿就丢到哪里,我们就到那里去。老奶奶的回 答招来老头子的痛斥:混帐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