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接近年关,大地上的雪融化的差不多了,太阳出奇地灿烂,空气却冷得厉害。 滏阳河两岸露出斑驳的黑色,成群的麻雀在村庄和树林间此起彼伏,希望从泥土 里翻出些食物裹腹,只有苍鹰在漫不经心地啄食着冻死的人尸。死寂的村庄轮廓 渐渐从冰冻中解脱出来,但那些虚幻的飘渺的房屋线条依旧淹没在灰色的树林间, 寒风呼啸过后,平原带给人的依然是无限的愁绪。 夜晚的何镇,萧瑟凄凉,昏黄的灯光透过窗棂在街道上拉出许多斑点。偶尔 有大车碾压着冻得结结实实的路面走过,很容易把把熟睡中的人从梦中惊醒,醒 来的人侧耳聆听着车轮有节奏的声音渐渐远去,然后是夜风掠过屋顶,屋檐上的 枯草猎猎作响。如果感到惆怅,那么人的灵魂就已经被这声音带走了,带到冰冻 的滏阳河上空,往水流的方向走了。 俊杰,人有魂儿吗? 也许有,仙儿。 魂儿是什么东西? 仙儿,魂儿是人的主心骨。 那你就是我的主心骨…… 这是夜晚俊杰和静仙的一段对话,很多时候两个人就这样说一些梦呓般的话。 在静仙的意识里,这样的日子最好永远没有尽头……柔和的灯光,俊杰看书,她 就站在背后,俊杰配制药方,她就帮着研磨药材。他们开一间自己的药房,在稠 稠的药香里,这样从早到晚,一直像爷爷奶奶那样满头白发。这个发育中的姑娘 被爱情的胭脂装点的明艳动人,她继承了滏阳河人高挑的身材,宽宽的肩膀,结 实的小腿,与她相比较,有着南方血统的俊杰倒显得娇小了一些。老头子和老太 太很为这事情担心。……老头子,你看仙儿猛长,肯定得超过俊杰。老头子叹口 气说:谁知道怎么长的,跟大洋马似的…… 有一句话静仙一直憋在心里,终于说了出来。 ……俊杰,你会娶我做媳妇吗? 俊杰点点头。 静仙歪头看着俊杰: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会的。俊杰说。 2 老头子有早起的习惯,原先,早晨起来,他总是沿小巷出去,往右走两百米, 拐角处就会有个炉挑子,准时挑出来卖老豆腐,炸油条,老头子买一根油条一碗 老豆腐,坐在那里吃了喝了,中间总要加一回芫荽。然后起身径直走到街面上, 看看早市,再转到河堤上,看一看滏阳河上的船,数一数码头上的桅杆,听听野 鸭子唱歌,最后心情舒畅地沿另一条路踱回家。 可惜这是原来的情形了。眼下即使不是冬天,也没有人挑出来卖老豆腐,炸 油条。 他很怀念那个炉挑子,喜欢看着面团被手拍扁浸入热油里的兹拉声,老头子 的心会随着那兹拉一声快乐地加速,那声音仿佛在诉说着真正的生活是多么的平 凡,多么的幸福。现在,他走到巷子口就再也没心思前进了,因为再往前是一片 空白,拐角处什么也没有,幻觉能带来虚拟的老豆腐的香味儿,可那只会让他觉 得伤心。 老头子呆呆看着天空和街道,一切都那么空旷,就象自己空荡荡的一辈子, 真没意思。 又漫无目的走了几步,他这才看见不远的墙上贴着一张新鲜的红纸,老头子 走近后看清了上面的字:“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嗯,是老三他们干的营生……,老头子沉吟着。 几个骑兵小跑着从大街那边过来,天冷,马很不情愿地停下,打着响鼻,吐 出一股股白气。领头的士兵见到老头子在看标语,一把把标语扯下来,恶狠狠拿 鞭子指着说:老头儿,看什么看,想通共匪吗?快走吧,快走吧。老头子一向吃 软不吃硬,即便对凶神一样的士兵也脾气不改,他眯缝着小眼睛对拿鞭子的兵说: 在滏阳河边上住,对老年人要有礼貌,懂吗?拿鞭子的兵火了,从马上跳下来, 对着老头子狠狠就是一鞭子,旁边的几个骑在马上的同伴,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看热闹。老中医不但躲开了这一鞭子,还抓住了士兵的胳膊,轻轻一抖搂,那兵 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骑兵们吓坏了,纷纷从马上下来,跟老头子求情,他们知道遇上高人了。老 头子让抽他的人多疼了一会儿,这才一拉一带,把那兵脱臼的胳膊给接上。 看着这队骑兵走远,老头子拍拍衣服上的土,得意洋洋跟周围跑出来看热闹 的人说:就他妈的这样的兵还指望他们打日本。 3 何镇上出现了很多标语,连兵营的墙上都贴了,一个勤务兵把揭下来的标语 给左师长看…… “士兵们,为什么不拿枪去打日本侵略者?”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 “把子弹留下消灭日本人”。 “坚决抗日!” 左师长大光其火,抗日,抗个鬼……还是上头说得对,“攘外先安内”,南 方的红军打着抗日的旗号北上,已经被赶过了四川,即将被绞杀。而在他的眼皮 下面,却总有共党作祟,何镇地处京津要冲,遏北上之咽喉,不能出乱子。于是 左师长下令对何镇及其周围的乡进行了一次突击“剿共”,充分发扬“宁可错杀 一千,也不放走一个”的传统。几天内,滏阳河的共产党组织遭到了很大的破坏, 逮捕来的人被枪杀后吊到了何镇的广场上。滏阳河畔笼罩在阴森森的杀机中。 唐玉滔借助和特务们的关系,顺利度过了大逮捕。 敌人的凶残坚定了滏阳河共产党建立革命武装的决心。 随后,他们和莲花湖里的刘四部队顺利接上了联系。前一段时间因为抵挡不 住严寒和饥饿,刘四数次主动出击,到周围的村子里劫掠地主的粮食,和官军打 了几次遭遇战,部队损失很大,内部随之出现了悲观的情绪,刘四知道,按照目 下的光景,自己充其量只是为了一口饭造反的土匪,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当初 轰轰烈烈开始的所谓农民联合政府,连滏阳河上的一个泡沫都不如就消失了,这 使他很迷茫。他想要找到可以倚靠的力量,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加入红军是刘四 心里唯一的选择。 接上联系后,两下一拍即合。 一个冰冷的夜晚,在祥瑞饭馆的后院厢房里,亮着热腾腾的灯光。为了不让 灯光透出去,窗户上遮了一条被子。屋子里一架烧煤的炉子已经灭了,空气里充 满了汗味和滏阳河旱烟的味道,人们顾不得呛,还在不停地抽。屋子里包括:何 镇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领导人唐玉滔、何祥瑞等,盘腿坐在他们对面的,是刘四和 他的大个子助手。 就这么定了!干。刘四大手一挥。 人们总算抑制住兴奋没鼓掌,但脸都憋得通红。唐玉滔握住刘四的手,笑呵 呵地晃了晃:刘跃起同志,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刘四脸刷地红了,第一次有人 称呼他的大号,而且还在名字后面加上了“同志”两个字,他仔细在舌头尖儿上 咂摸着这两个字,有些热血沸腾,从桌子上端起茶碗,闷声说:以茶代酒,我刘 四这命就交给共产党了。老三把身上的长袍一扯,扔在炕上:我也脱了这秀才服。 茶喝下去以后,事情算是定下来了。刘四的队伍改编为“中国工农革命军滏 阳独立大队”,刘四任大队长,唐玉滔任政治委员。 临走时,刘四扯开胸口的棉袄,露出一个铜钱大的疤瘌。他说:我咳嗽的毛 病全好了,多亏你家里那位小兄弟,涂上药,那么一捣鼓,子弹自己就钻出来了, 很神……当初蔡东巴打我那一枪,原来子弹留在里头呢。我这条命幸亏唐家两代 人帮助才延续下来…… 老三问起过去的事情,听过后他自己也对俊杰啧啧称奇。 当夜,老三托人给俊杰送去一个纸条:俊杰,我去打日本了,家里你照顾好, 作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三叔玉滔。 俊杰收到这张纸条的时候,老三他们已经到达了莲花湖。 4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头子和老太太,静仙和俊杰,连同傻子都被特务带去讯 问。 作为红党的家属有两种下场:坐牢和杀头。但这一次特务们却没有那样做, 那样做不值得,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个傻子。他们要用这些人当饵,吊唐玉滔上 钩,吊更多的红党上钩。 一早一晚,巷子口,或者拐角处,都有面色阴郁的人守着,夜里也不间断。 唐家的人要是出门,隔着不远准有个人慢吞吞跟着,象一条打不跑的狗。傻子在 门口数豆子的时候,特务竟然也凑过来看,他们想从傻子那神秘的眼神和轮回的 数据里找到些答案。老头子晚上插门的时候都要叉着腰骂几句滏阳河土骂“XXXX, XXX ”。 早晨,他照旧起得很早,远远的,巷子口贼头贼脑的值班特务穿着老羊皮袄, 冻得直鼻子头通红,不住地来回踱脚。一看见老头子,就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大 口大口呵着白气,跟老头子说:有旱烟吗,给抽一袋。老头子奇怪地看着他,摇 摇头。因为他不抽烟。特务失望地把手揣进袖口。真冷呀。特务不知道是自言自 语还是跟老头说话。最后他还是很客气地跟老头子说话了:我们摊上这个倒霉差 使,给你老人家守夜。后半夜真冷呀,骨头都疼。老爷子,有什么秘密你趁早说 了吧。 也让我们早一天解脱。 老头子笑了笑:啥秘密,我无非就是生了个干红党的儿子,我跟你们说了, 有本事到莲花湖捉我儿子去,我跟他干的事情没啥关联,我一个老头子能干什么? 打人都打不疼了。 特务钦佩地说:别这么说,你把骑兵弄脱了臼那事儿我们都知道。 老头子得意地笑着说:你,你看你这块头,怎么不出关打日本?在这里给我 老头子守夜,可惜了…… 特务沉默了一下,说:打不打是上头的意思…… 这句话的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老太太东张西望地从院子里出来,一见老头子和一个人在门口说话,心里很 不满意,埋怨老头子不懂得待客的礼节。她嘟囔着走回厨房,用大锅里刚烧开的 水,冲了一杯热腾腾的茶端出来,递给特务:喝口水吧,进屋说话吧。 老头子吃惊地看着老伴。特务尴尬地接过茶,他怀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一口气 喝下去,水带着一点甜味,特务身子暖和多了,他感激地对老太太点点头,快步 走出巷子,他的背影刚一消失在拐角,老头子就细着嗓子嚷嚷起来:你这个老糊 涂,谁让你给特务倒茶?老太太楞住了,很后悔地说:我以为是个熟人呢。老头 子呸地一声:那是给咱家守夜的,等着抓老三的,你这个糊涂虫…… 他生着气走进院子,忽然想:那个特务还不算太坏,看得出来他还有良心, 老婆子的茶水倒得也不算冤枉。 5 半个月后,有消息说南京准备调左师长的部队到山西去,原因是黄河那边出 现了大批的红军部队,需要人手去打仗。左师长决定在开发前的一个月内补充一 大批兵员。大规模的抓丁行动开始了,滏阳河沿岸顿时鸡鸣狗跳,无论是白天还 是夜里,都有从各个乡征调来的青年远远不断到何镇上,穿着新发的军服在广场 操练。 一个特务领着几个端枪的兵进了唐家的院子。把俊杰从柜台里拉了出来,特 务冷笑着对俊杰说:走吧,当国军去,当国军光荣,就能洗清你家通共党的罪名。 另一个兵过来皱着眉头比量着俊杰的个子:太瘦,不过个子够了,带走吧。 老头子和老太太冲上来,被当兵的拿枪堵住了,静仙大哭着往俊杰这边撞, 她绝望,她哀求,她面容憔悴,头发散乱,但是没有用,拿枪的兵面无表情。傻 子楞头楞脑地拿了一把铁锹,劈头盖脸地向一个兵砸去,当兵的象跳鼠一样躲开 了,回手攮了一刺刀,刺刀扎进傻子身体时发出扑哧的一声,好象人脚踩进了烂 泥里,傻子的目光忽然呆滞了,仿佛被抽掉了筋骨一样瘫倒在地上。老太太尖叫 起来,静仙飞奔着扑到傻子二叔的身上,老头子扎煞开双手,悲愤地咆哮了一声: X 你妈的……,当兵的把枪挡在胸前,胆怯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没见他要打人 吗,…… 你别过来。老头子几乎是凌空飞起来扑向那士兵,旁边的一个士兵厌恶地看 着老头子,他气呼呼地随手开了一枪,准确地击中老头子的脑袋,步枪巨大的威 力把老头的身体掀了起来,在空中折了个弯,扑通砸在地上,流淌着的粉红色的 东西,是老头子的脑浆。 俊杰的眼前一片漆黑,耳朵里满是老太太和静仙的哭声。他又看到多少年前 的那一幕,看到爸爸躺在地上,妈妈的尸体在冒烟,景物分解着,弯曲着,他眩 晕,恶心,想呕吐,身体是麻木的,似乎有雨打在身上,凉丝丝的,生疼,地上 裂开一道红色的缝隙,巨大的轰鸣声从中爆发而来,世界渐渐消失不见。 十天后,何镇上的国民党部队出发了。 同行的还有从河间开来的一个师。两军在何镇会合后,连夜开拔,从何镇通 往南边下河村的大道上,河堤上,穿黄军装的部队轰隆隆开进了一天一夜,连不 经常出动的需要三匹骡马拉的重炮都开走了,冻得硬邦邦的路面被碾出两道深深 的车辙。日本侵略者在北方,他们却拿着锃亮的武器向南方走了。部队里,有不 少是刚被抓来的滏阳河下游青风荡的渔民。那边的人都有一付好嗓子。在开拔那 天寒冷的深夜里,很多何镇的人都被歌声吵醒了。那些从前的渔民,现在的士兵, 用低沉幽怨的歌声诉说着要离开家乡到远方的忧愁,无数何镇的居民都翻身爬起 来贴在窗户上听…… 镰刀子砍茅草……草不断根…… 河湾子水泡麻……麻不断筋…… 鲇鱼钻网绳……挂不住鳞…… 马菱菜熬汤…维不住心……耶…… 大雁入水比不上鱼鹰,老虎入土比不上蜈蚣,腿粗难磨道程儿远,风大过不 去红松坎。 不是被风迷了眼,梦见菱花好辛酸。 庄稼人好做勤快梦,趟过水也要去拉拉手。 …… 凄伤的歌铺满了大道和原野,在寂寞的黑夜里,象无数冰凉的雪花洒落,听 到的人都被感动了,眼泪溅湿了窗棂纸,人们就顺着眼泪沤破的窟窿里,看着一 个个闷闷不乐的影子象送葬的队伍向前蠕动着,消失在苍茫的黑暗中。一切都令 人神伤,人们暂时忘却了他们曾经带来的恐惧,禁不住同情起这些不幸的人,他 们带着仇恨和难过的心情,不住叹气。后半夜,也许是冷,也许是唱累了,也许 是军官的呵斥,队伍里的歌声熄灭了。 俊杰夹杂在队伍中间,回头眺望着远方,何镇上的灯火有如天上的星辰,他 全身冰冷,只剩下一个躯壳慢慢往前挪动。在他的一侧,冰冻中的滏阳河凝固地 安详地蜿蜒向前,在它的沉默的下面,暗流汹涌,积聚着巨大的力量,一旦春天 来临,它将爆发出雷鸣般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