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2000年 作者:陈珂 人们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能花这么多时间在睡觉上面,那些时候,我究竟做 了些什么,是什么让我乐此不疲地入睡。当我告诉他们,我总是在做一个同样的 梦,梦见自己到了千年之后那个世界去了,他们谁也不肯相信。千年之后?那是 怎样一个世界?他们纷纷问我,那个世界是不是有吃不完的粮食和泡不完的妞? 在那里是不是有很多人像我现在这样不用干活就能吃饱睡饱?那时侯的人是不是 把马养得比牛还壮,跑起路来一口气能跑一千里?那时侯丝绸是不是比麻布还便 宜,大街小巷的男女老少都穿得花花绿绿招摇过市?最后一个人问得较有水平, 他问我,那时候是不是实现了共产主义?没有,还没有。我只回答了他一个人的 问题,又对问丝绸问题的那个人说:丝绸倒没看见,不过那时侯的纸是便宜了, 便宜得人们根本不用纸写字。 写字?别说得好象你在梦里面成了个知识分子似的。 你别不信,我在梦里真的识字了。还认得很多个字呢!但一醒来就忘了。不 过说真的那些字比现在的要好认。 那时侯不用纸写字,难道用金子写不成? 也不是金子,是键盘。 什么玩意儿? 键盘。不过那玩意儿长什么样现在也忘了。 瞎扯! 那个问共产主义的人却向往地忘着我:这么说,你在那边真的成了知识分子 了?br> 我摇摇头说不是。 那你是什么? 我是个经理。 经理是什么?哥们,你说呀,别睡了,不是刚刚才睡醒吗? 糟糕,他又睡着了。 真是头猪!问丝绸那人说。 妈的!最近总是睡不好,一躺下来就梦见些乱七八糟的事。唉,要是人不会 困,不用睡眠多好啊,睡觉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那块米黄色的窗帘,已被照得发白,阳光直挺挺地穿了进来。我边穿裤子边 想,看来又要打的了。 这城市车太多了,上下班高峰期时大巴根本就开不动。真不明白还有那么多 人抢购私家车干吗,当垃圾塞路呀?那些傻B ! 的士司机颇有同感,他说这些人现在富了,不知道买什么好,就挑大件的买。 富了又怎么了?就非得挥霍吗?也不想想钱是赚来干什么的司机插嘴问:用 来干什么?投资呀!老兄!钱是用来生钱的,要不你明天拿什么来吃饭?你想想, 就好象母鸡生蛋蛋生母鸡一样,杀了小鸡,还能吃鸡蛋吗? 司机似乎嫌我太激动,故意来个急煞车,使我差点儿撞上前面的玻璃。 喂!这车有没有安全气囊的呀? 安全气囊?你以为是私家车呀? 没有就好好开嘛!砸坏我这脑袋你可赔不起! 对不起!他敷衍了声,指指车窗外说,中银大厦到了。 下了车,我抬头去看中银大厦。那儿有一片乌云,正从西南飞来,形状像只 小狗。望着望着,我突然发现这云似曾相识,上次看到它时好象是躺在一棵榕树 下,周围也没有高层建筑。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无聊,真是无聊,什么榕树 下!我转身进了中银大厦。 在大堂的会客区,一位小姐让我稍坐片刻,说他们科长马上下来,并给我端 来了一杯咖啡。 咖啡芳香浓郁,我闻了一口,问小姐:这是什么咖啡?她说:麦氏咖啡。 麦氏,对了是它,看它颜色都像,就象麦汤一样。好象昨晚才在电视里看到, 古代穷人喝的麦汤就这模样。咦,不对,这咖啡味道怪怪的,是不是加了Liqueur? 那麦汤,那麦汤好象不是昨晚看到的,昨晚看完新闻就关电视了。那么就是 前晚。也不对呀,除了昨天提前回家,其他天哪有时间看电视?呀~ 想不起来了。 跟你说话呢!怎么就睡着了。大白天睡什么睡! 说到哪了? 问你什么叫经理呀! 经理经理就是,就相当于现在的商人的头头。 商人的头头?不也是商人么? 是的。 哈哈,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官呢,原来不过是个商人嘛! 商人怎么啦?他们可有钱了! 那几个人听了,更加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还用鼻孔异孔同声地哼出了 一句歌来:可是有了钱的时候啦啦啦啦啦。 这种日子其实没什么不好。唯一不好的是我的睡眠实在太多了,有时自己不 想睡,但一躺下就睡着了,而且经常还梦见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讨厌的人。 连阿毛他们都说他讨厌。阿毛就是问我共产主义那个人,他们几个是农夫,白天 在田里干活,干累了就上来,陪我躺在这榕树下照太阳。当我们一起仰望天空, 他们总能从上面获取丰富而朴实的灵感,从而形成一些欢快的原创歌谣,比如说, 他们会边骑着水牛边唱道:“我要去西域呀我要去西域,可是有了钱的时候啦啦 啦啦啦。”或者望着河那头的某位姑娘,凑合些先秦歌词来个老歌新唱:“蒹荚 苍苍,白露为霜,对面的伊人,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对面的小姐用肩头撞了撞身边那人的胳膊,小声地提醒他说:科长,他们还 等着你过去呢! 那科长伸长了脖子,朝我用力眨了两下眼,说:陈经理,刚才咱们谈的那些, 你认为如何?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含糊的说:可以、可以,没问题。 如果没问题的话,那我们不如先这样好的、好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些什 么。他们起身告辞了。那小姐临走还回头关心地问了我一声:你没事吧? 我说,没有,只是最近有时会精神不集中。 我出了中银大厦,阳光蛮刺眼的。我一头钻进了的士。 回到公司,两个人在办公室外面等我,而且听说等了很久。他们向我推荐一 套语音电话总机系统,说装了之后它会自动对每个来电打招呼说D茫X 公司。 业务咨询请按1 ,转市场部请按2 ,转人事部请按3 推销产品请按9 ,并在嘀一 声后留下您的语音口讯或电话号码。 我问:能不能不按9 ,而改成推销产品请挂机呢?他们一脸惊诧,迟疑地说, 一般没有那样设置的。 我说那好,留电话就留电话,你们就留个电话号码吧,我看了资料再找你们。 打发走他们我走进办公室,案头堆了厚厚一叠文件,什么战略计划、宣传方 案、投资策略、季度总结、职工考评表、邀请函、建议书、协议书、财务报表、 请款单、支出单、请假条,五花八门,都要我签名和回复。每天都有这么一大叠, 早上迟来了几个钟,下午就得加班几个钟才做得完。这些东西有时看着就心烦, 总想找个人出出气,或者到郊外去。到郊外去其实是说说而已,哪有时间呢?找 个人出气倒不难,外面那几个小伙子小姑娘,挺乖巧的,骂几句也笑嘻嘻的。 才看了几张,门就响了,探进来一个戴蓝色布帽的妇女头来,那人劈头问: 请问谁定的饭! 那里冒出来的婆娘?我大声喊小梅,小梅闻声赶来。 怎么回事?送饭送到我这来了!谁定的饭! 小梅忙解释说:经理,这是我帮你定的,看你忙得没时间吃,我就叫外卖送 上来了。 唉!你也真是,又不知道我想吃什么,又不先跟我讲,自作主张。算了算了, 下次别让他们进我办公室。 小梅笑嘻嘻地说知道了。面对这样一个小女孩,我有时有气也发不出了。 12点半,吃完小梅为我定的饭,继续工作。他们在外面午睡了,发出一些讨 厌的声响,特别是小李,那个新来的胖小子,午睡总是打呼噜。年纪轻轻睡那么 多干吗?一点儿也不懂珍惜生命! 两点钟开会。开到三点半,机关里头来了一位同志,把我从会议室里面揪了 出来。 他说,他们想组织一次大型活动,问我想不想成为赞助单位。我拍拍他的肩 连声说没问题,您老要咱做啥咱就做啥。他说可不是这么说,咱们有钱的出钱、 没钱的出面,你给我面子,我为你宣传,互助互利嘛!呵呵!我说不错不错,呵 呵!他说那就说定了,我也不打搅你工作,再见了。他就走了,还满以为没浪费 我时间呢,其实要不是我爽快他不知道还要缠到什么时候。 4 点半,继续工作。真不明白,在这个年代,还要从早到晚握着钢笔书写, 而且还是机械无味的签名。 这是谁的字?小李!小李推门进来。反应还挺快的,好象早有预谋一样。这 是你写的吗?我把那份工作总结给他看。这么潦草的字也拿来给我?快重打去! 用电脑打。我说过多少次,除了签名,一切文字都不要手写,你看这样的字,看 起来多吃力,浪费时间! 好的好的! 你们呀,一定要练好打字,练熟了工作效率可以提高很多。不要依赖纸,以 后总有一天会实现办公无纸化,到时看你们怎么办! 5 点半,一个客户来了电话,邀请我吃饭,他很兴奋地说终于逮到你了,这 次可不许跑掉。口气好象我欠了他似的。不过确实我也是欠他,这一餐他邀请好 几次了,我一直都推托不去。这人真难缠,我不知如何是好,便叫来了小梅。小 梅小梅,帮我一个忙好吗?什么忙?有个应酬帮我应付一下。我应付得了的吗? 哎呀,有什么应付不了,大不了就是喝喝酒,唱唱歌。经理你喝酒跟唱歌都不比 我差呀。废话,我是抽不开身,要不还用你?但他们请的是你呀。你先去,跟他 们说我随后就来。 这小姑娘就是太稚了,这一点小事也要我教半天。 日头慢慢地下去了,地面还是暖暖的。风从林间吹来,掠走我身上最后一丝 燥热。我睁开眼,准备迎接一个轻柔凉快的夜。 阿毛站在河边洗锄头,日头把他的背影拉成一把长长的镰刀。那把镰刀有点 钝,硬邦邦的,与我记忆中阿毛的背影存在很大的差距。我想,连阿毛也老了。 日头在这片土地上日复一日地镌刻着生命,这土地上的一切在不知不觉中变 幻着,就象一支蜡烛在夜幕下静静地燃烧,炽热、从容而自然。我热爱这里的一 切,这四季、这稻田、这农夫。 我不是农夫,也不是牧民。我没有固定职业,但我可以帮助他们任何人,在 他们需要帮忙的时候。由于我的视力很好,无论是多远的田地或牛羊,我都能坐 在这榕树下帮他们守望。困了的时候,我就躺下来,仰望天空,看一朵白云如何 慢慢地变成一只小狗,然后睡去。 我虽然不识字,但每当我静静地躺下,看风悄悄地流逝、白云悄悄地流逝、 麦田和农夫悄悄地流逝,我总有抑制不住的冲动,要朗诵一首诗,或写一篇小说。 他们常常埋怨我游手好闲,但他们仍然会每天拿好吃的番薯或者南瓜给我。 他们也常常责怪我浪费生命,但我会在他们累了的时候,邀请他们和我一起分享 生命,那些时候,他们很快乐,也不责怪我了。 陈弟,给我讲讲关于未来世界的梦吧!你在那里是不是很富有?阿毛对我的 梦还是很感兴趣。 不算富有。最多算个中产阶级。 那也是有产阶级了。 不过我是个例外,就是没福享的那种。除了干活之外一无所有。 那就跟我们几个一样了。 差不多吧。 陈弟,你有没有打算成家? 没有。 意中人呢? 没有。干吗要呢? 干吗要?那你说咱们辛苦一辈子为了啥,不也是为了娶个好媳妇生多些子女。 要想长远啊陈弟,就象母鸡生蛋蛋生母鸡一样,养鸡为的也是源源不断的后续呀! 再说吧,反正现在觉得挺好,无牵无挂,像天上那只小狗一样。 唉,说实在,就你现在这模样,也没多少女孩子会喜欢。 可能吧。 在那边呢?在梦里你娶了媳妇没? 没呢,哪有时间想这些事?其实回想起来还是挺多机会的。就是我没有留意。 就比如说小梅。有时候觉得小梅真是个好女孩,善解人意,人又漂亮。但我总是 对她太凶了。 唉,小梅,不知现在怎样了。 到办公室时才八点,但已经有两个人在门口等我,而且听说等了很久。 语音总机是吧?资料我还没看呢,等我看完再联系你们吧。 他们解释说不是来推销的,而是小李请他们过来的。 小李?他人呢? 那两人面面相觑,说,还没来吧? 小梅!小李呢? 喊了两声,发现小梅也不在。见鬼,这两个小鬼罢工了不成? 小李要你们来干吗呢? 他说陈经理您需要一种药,我们帮您带来了。 弄错了吧?我又没病,要药干吗? 不是病,这药是弄错了弄错了,你们找小李问清楚了再说!我急急进了办公 室。 这小李也真是,搞什么名堂? 小李老是迟到,可小梅平时都很准时呀,怎么也不来了?我给小梅打了个电 话。 小梅在那边哭了。她说昨晚被人欺负了,就是我让她应酬的那帮人。 我感到很意外,怎么会这样呢?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坏人啊。 她说因为我没去,他们就一直等。 我说小梅,你就傻了,我都说好你先骗他们说我会来,敷衍一下不就得了? 等他们等不到我的时候,你再解释我很忙走不开,然后吃完饭就回家不就行了吗? 后来怎样了? 她说后来他们就要罚她酒,再后来大家都喝多了,就出了事。 这个小梅,真是太不懂事了。我就教了她一半,要她跟他们说我会来,后面 的没教,竟然就不懂做了。这真是一次教训。就她这样子,迟早都会有这一次教 训的。也好,以后就懂怎样拒绝人了。 就象我以前一样,被这些客户一缠住就不得脱身,每次吃饭都要喝到不省人 事。有一次甚至在酒后糊里糊涂地跟人签了合同。唉,小梅也真是倒霉。但愿她 以后会成熟一点。 电话刚放下,我就听到小李跟人在外面讲话。原来那两个人还没走。我一开 门出来,小李就向我解释起来:是这样的陈经理,您不是跟我们说过,您经常睡 眠不够,想通过药物来改善对呀,我一直在想,人类什么时候能发明一种药,吃 了可以不睡觉。怎么了,你们有这种药吗? 怕他们不明白,我还补充说:不是改善睡眠,是代替睡眠。不要告诉我你们 有这种药啊! 他们压低了声调,一齐说:我们真的有这种药。 自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小梅。她没来上班。她不知怎样了。都是我 不好。要是换成在现在,我一定不会那样做。我会带她去刘大娘那里,让刘大娘 给我们点活干,牧羊也好,织布也好,然后,然后像阿毛说的那样,为后代想一 想。 说出去,他们肯定又要笑我想入非非了。我总是要在醒来之后还不断地回味 做过的梦,甚至有时还把它当成真的,当成我的过去或未来。 今天的日头不知跑哪去了。我抬头去找那只小狗。那小狗也变成黑色的了。 我怕今天会下雨。 那两个人一看就是江湖郎中,我很难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但小李一再向我 表示,他们确实是江湖郎中,但能制出这种药的,恰恰也只有江湖郎中能做到。 小李从没有这么坚持过一件事,使我对他的话格外重视,我不由陷入犹豫之中。 看着他们三个人站成一排一声不吭地等待我决定的情形,我真的要怀疑他们想用 毒药加害于我。 但最后,我还是决定一试,因为我太需要它了,那种药。 我试了,而且成功了。 我终于如愿以尝地把我生命的另一半从讨厌的黑夜和梦境中夺回来,我的生 命从此像火红的太阳一样永不停息!感谢上帝!感谢科学!感谢二十一世纪! 我抬头时看见那只小狗在慢慢地变化,它开始变成一个泄气的皮球,然后又 变成一个破了的气球,再后来变成了沙。最后,它变成了沙流走了。 他们围成一圈站在我周围,阿毛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直到最后日头下了山, 阿毛也喊累了,他们默默地看着我,其中一个人告诉大家说:不用叫了,他不会 再醒来的,他去2000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