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开播前夜 在央视与金庸对话 2001年3月24日晚约七点,央视版笑傲江湖开播前两天,金庸作客中央电视台第 二套录制<<对话>>节目,我有幸做为新浪网武侠论坛金庸客栈的代表参与对话, 当时与会的还有近百名群众、工作人员。笑傲江湖央视剧组的张纪中、黄健中、李 亚鹏、苗乙乙,国安倶乐部的张路,中科院院士何祚庥,以及袁家炎教授、王彬彬 教授等4位人文学者在座。 录制开机前,人群中有阵小小的骚动,我听得背后的女生叫道“来了,金庸来 了”,扭头瞧向右首的入口处,果然有一位矮个的、戴眼镜的大头老者微笑着朝我 们示意。我以前见过金庸本人及他的照片,认出来了,忍不住就与大伙儿一块鼓掌。 由于年迈,金庸行走不是非常利索。好不容易坐定之后,主持人就问金庸,如 何称呼他最好。台下就有人喊“查先生”、“金大侠”、“金庸先生”等。金庸则 笑咪咪、慢吞吞地说,我在一些场合说过,叫我大师兄就很好,象我们浙大的学生 我就让他们这么叫我,很好。我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正好与金庸面对面,强光打在 他脸上。 主持人说,央视今晚很荣幸请到金庸先生,特意准备了一件小礼物。金庸打开 礼盒包装后,众人都乐了,原来所谓的礼物是一对漫画风格的金庸肖像平面板,画 得很生动,一张是红色的怒脸,另一张好象是淡青色的笑脸,与面具一般大小。主 持人笑道,金庸先生,如果您对我们的节目或台下提问不满意,可以举怒脸示意。 金庸则微笑着答道,我只用笑脸,我只用笑脸。台下大笑。敢情央视一开始就在堵 金庸的嘴,且对“变脸”情有独钟。而金庸保持他贯有的谦冲平和,只是笑着应和。 事后想来,纵便金庸对央视版笑傲江湖有三分不满,恐怕也只会说出一分,个性使 然。 主持人巧妙地将话题扯到了笑傲江湖一剧。她说此前央视也送过金庸礼物。然 后张纪中就发言,说此前特意到杭州送给金庸那用于购买作品改编权的一元钱,是 制作成匾的,纸币号码为25666666,寓意“儿与吾六六大顺”。我心想,我在银行 工作时,好象听说法定货币不能用来制作此类物品。央视剧组来的嘉宾多半很健谈, 但有些与金庸无关,我听过就忘了。但有一处是说到如何表现令狐冲的独孤九剑, 观众们多半认为影像上不好表现,黄健中导演说无法再现也得拍出实体,因为观众 可能无法接受没有此类武打设计的笑剧。金庸则不正面回答,顾左右而言它,说独 孤九剑的要旨就是找破绽。由此想来,近来网上广大金迷热衷于找央视版笑傲江湖 的BUG,倒是深深领会到了独孤九剑的真谛。 几番寒暄之后,进入正题。主持人说第一项讨论议题是“金庸武侠小说是不是 雅俗共赏”。现场争论非常激烈,多半观点是肯定的,个别人是持否定意见,如王 彬彬与张路,但张路说他本人很喜欢金庸作品。以反邪教出名的何祚庥院士也说, 他喜欢看金庸小说,只是他自谦在文学领域不算什么“雅士”。另有一位北京联合 大学的女教授给出她们做的十年受众调查结果,说金庸武侠小说作品的多数读者都 具有大专以上文化程度,只是这些人也不一定算得上“雅”。争论自然毫无结果, 主持人便问金庸本人如何看待这个问题。金庸道,他觉得自己的小说还不够好,不 算是很好的文学作品。台下自然是报予热烈的掌声。 第二项议题更具争议,“金庸武侠小说的正面影响与负面影响”。有关武侠文 化可能不利于法制的观点,同意者较多,甚至包括一些台下的铁杆金迷。反对者则 认为,侠文化不与法制构成根本性冲突,现代社会也需要侠义精神这样的民间传统 意识形态。金庸还是没有主动表态(现场气氛很热烈,抢着发言),被问及时只是 说道,他很赞成法制,他在两个大学学的都是法律。他还说,在美国这样的法制社 会中,人们也担心道德沦丧,有盼望侠义之士涌现的报道见诸报端。 接下来便谈到金庸小说是否潜藏着重男轻女的思想,话题很快便被引到“多女 追一男算不算重男轻女”。有不少女观众指出,这不算,多女追一男是因为男主角 很优秀,况且能够主动追求男子恰恰是个性解放的体现。金老先生则诚恳地说,他 一直非常尊重女性,认为女性的整体道德水平高过男性。主持人很聪明地顺势问他 的感情生活。金庸笑道,平生有对不起家人的地方,也曾有家人对不起他,感情生 活比较遗憾。我隐隐约约记得,金庸话中有话,好象连带说到了他的现任夫人,似 乎两人的感情不可能如书中描写的完美。 主持人又问金庸,海宁查家的祖先中谁对他影响大。金庸说,没有人,只是家 中藏书多,从小就读,受益不少。他还说,现在还争取每天看书四个小时左右。当 晚他还澄清了一个流传颇旧的谬误,即金庸最佩服的现代人士是棋界高手吴清源。 他说,他最佩服的现代人是邓小平先生,将文革中的大陆成功地转变非常了不起。 主持人还问金庸,年轻时候梦想当个外交家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金庸回答出人意 料,他说,当时只是想着可以免费地周游世界。主持人追问,当时没当成外交家, 现在觉得遗憾么?他笑言,如今他也可以周游世界,而外交家反而不方便,只能固 定地呆在某个国家。 金庸在香港是著名的报人,曾是明报集团主席。故主持人问,如果在大陆,有 信心办出一张类似的好报么。金庸只说在大陆办报比较难,没有完全点透此中玄机。 好不容易到了自由发问的时间,想提问的观众很多,拿到话筒的机会却很少, 感觉女生居多。我只记得好象没有谁特意问到对央视版笑傲江湖的看法,可能是因 为大家都知道金庸对此剧颇为满意。但在我记忆中,当晚金庸未曾说到他有几分满 意,只是说到恳请有关人士不要乱改他的作品,高抬贵手饶过他。他还说,央视是 个大机构他比较放心,且央视拍摄笑傲江湖一剧也是他的荣幸。这两层意思,我倒 是亲耳听他提及。 有位女生问到他还写不写武侠小说或历史小说。金庸说今后很可能不写小说了, 会写些学术性文章。他说目前正着手进行第二次武侠小说的全面修订,已完成两部 了,主要是改掉一些明显的硬伤。比如天龙八部中的采菱季节应是秋天而非夏天。 另有一人问及金庸对黄易小说的评价,金庸答曰没有看过不好评论。 最后主持人提到金庸的多项头衔,如“武侠小说作家”、“报人”、“编剧”、 “导演”、“学者”、“客座教授”等。金庸言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编导,编导 头衔可免;也算不上好的剧作家。我在台下听着,不知道该扮笑脸还是怒脸。做为 一个金庸武侠小说的爱好者,我从没有将他当作偶像,对他个人的评价也混杂了种 种甚至是矛盾的情绪。比如,我认为金庸既然如此谦虚,就不应该接受北大与浙大 的两个荣誉虚职或真的教职。当晚他曾表示,自己不是著名作家,不是学者,却两 次强调自己拥有一些国内外的大学荣誉称号或教职。 金庸几乎没有给观众及嘉宾私下交流的机会,节目尚未完全结束就先行离场。 主持人请观众不要企图等他或找他,因为他已经径直回宾馆了,――年纪大了,身 体吃不消长时间谈话。但我还是找机会将网友碧血汗青兄的武侠版三国志打印稿送 到他本人手中,一些客栈网友准备的问题我也打印成纸送到了他手中,幸好不辱使 命。当时金庸正准备撤场,坐在我身边的金庸女子文学社的小女生上前送花,跟着 又回座位说还有东西要面交金庸。主持人道,可由工作人员转交。金庸却笑道,没 关系,递上来吧。女生起身时,我顺手就把一个大信封塞到她手中,结果大功告成! 那女生送的东西好象有图画也有文字。 当晚的对话,金庸还是非常诚恳的,语速慢。有时一个小问题,他会回答大半 天,连主持人都不耐烦了:)他也经常忘记使用摆放在面前的“笑脸”与“怒脸”, 主持人不时要提醒他举牌。此前我虽然知道金庸谦虚、老练,但没想到他是如此的 木讷、无辜,就象是个害怕受伤害的老人一样令人同情。我用了同情之类词句,可 能不妥,毕竟金庸是非常成功的人士。只是我感觉金庸岁数已高,没有一丝锐气, 比我想象中还冲淡谦和,绵里不藏针,甚至是近于妖、近于伪。用词不是非常恭敬, 但我本意是尊重他的,正如会后袁家炎教授私下里跟我说,金庸做了好多好事,捐 了好多钱,政论也很有正气,同时是个现实的、不玩虚的人物。对话中金庸也曾坦 言,他做不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是他不虚伪的一面。 当晚做客的人文学者中只有王彬彬对金庸颇为不屑。我个人感觉,金庸不会被 新左派喜欢,也不会被自由主义者喜欢,所以他的知识分子地位在目前中国颇为尴 尬。在他写政论的年代,则不是如此。眼下金庸成了一个符号,反对者其实看中的 是金庸背后牵扯的符号:比如传统思想、比如晚年的盛名与“招摇”;再如王彬彬 教授当晚发言时说的,如果全国没有多少人看金庸,他就不会反对金庸,如果全国 还象20-30年代那样地迷武侠小说,那就是民众的一些思想意识或其它人文理念有 了偏差。如此想来,符号前面、真实老迈的金庸确然无辜。 会上发言极为不易,令我好生怀念网络上的BBS论坛。我忍不住与同去的伙伴一 块感叹话语权力的珍贵。有时不得不鼓吹精英文化,让一些普通群众或无聊的钦定 话题占用宝贵的交流时间,真不是很划算。 是为与金庸对话杂记。 先草于3月24日晚,后完成于4月2日零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