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 作者:杨彦雄 不论是开什么会,最难熬的是晚上九、十点钟的时候。更何况天又下雨,电 影呢,都是早已看过的了。打牌,也不是任何时候都能提得起人们的情绪。晚春 初夏的时令,乍暖还寒,刚有几天太阳把人们晒得睡意绵绵,又洒下几颗冷雨来, 弄得人心境不开。晚饭后,大家把这小得可怜的县城逛遍了,没精打彩地溜回寝 室,将身子缩在床上。感叹几声天气后,就天南海北地扯了起来。即发泄一下整 天弊闷起来的精力,又从新闻交换中得到一些享受。 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了,然而人们的谈话还是很少有不谈到它的。从刘 少奇的平反到对宣布要审判的“四人帮”,又到纪念堂的建筑,张志新、史云峰 的死刑,直到无处不在的走后门。至今进展艰难的种种改革,各单位的厅闻轶事。 这些都大大有利于每天补助八角的伙食消化。因为大家都是些卖嘴巴加跑腿的基 层一般干部,难得碰机在一起吹牛。所以,嘴上没有把门将军,碰着机会就过一 次瘾,彻底解放思想。有时,谁迸出一两句惊心动魄的话,倒还能使大家得到一 种后怕的愉快:“在这儿,说什么都行”。这两面三刀年,人血的价钱已不是那 么可观了,之后,心里才会带着某种满足,甜丝丝地进入梦乡。 那天也是这样一个腻味的夜晚,大家的闲话也过了第一次高潮。这时,老李 忽然发出一句感叹:“唉,我们这些人总算是活过来了,那些死了的才一辈子冤 枉糊涂呢!” “嘿,还有比刘少奇冤枉的吗?当了国家主席,一买卖就弄来冷冻得得了肺 炎死了。嗯,想起来人生真他妈没有意思。”老汪经常是饱经风霜的口气,对什 么都悲观地得出结论。 “唉,神仙打仗,凡人遭秧。小老百才真正冤枉。我就亲眼看到一个死都还 在做忠心梦的人,为了一个石膏像。”一直开口不多的老谢,好象被老李和老汪 的议论触发了什么,略有所思地说出了这段话。 “唉,老谢,讲来听听,一个石膏像怎么整得死人?”大家又都来了兴趣, 从低潮中振奋了起来,在床上调整着身体的姿势,准备舒舒服服地把自己的情感 寄托那么一小会儿在别人的经历上。 “好吧。”老谢拉过被子,垫在身后,抽上一支烟,慢条丝理地讲了起来。 那是在一九六三年底,正是大串连在时候,火车是史无前例地拥挤。你要是 不爬窗口,不踏着人的肩膀甚至脑袋瓜就想上车并且找个容身的地方,那肯定是 奇迹。我那次是从北京回四川。当时北上的人要比南下的人多得多,因此还算松 活,两排座位之间,只不过才二十几个人。我尖着屁股在靠椅上挂了个角,心满 意足地打瞌睡。在我旁边过道上虽然坐满了人,但要解手时,也并不是绝对不能 通行。身前一个瘦削的矮个子站着,(他如果要坐,兴能坐在别人的肩膀上头或 者脚上了),看他的年纪,不象是学生,大概是那些个学校的老师吧。那年头, 沾着个“学”字的都可以坐车不买票,到全国各地点火煽风闹造反。从他身上散 发的汗臭来看,最少已经出外一个多月没洗澡了。头发长得象囚犯。一副起圈儿 的眼镜戴在乞丐似的脏脸上,显得又滑稽又可怜。玻璃后面的那对眼睛倒还精神, 似乎满溢着某种满足和得意,有些高烧病人的征候,偶尔,他的薄嘴皮一移,绽 出一丝笑意,那眸子里就放出光来,使人感到有些神经质样的疯狂味儿。仔细一 看,好象也没有什么异样。我放保险,他穿着不多的身上至少有一个团的“装甲 部队”。从他不住地抖擦身子的动作,就知道那些“装甲部队”正在进行军事演 习。挤上一天一夜的火车,再强的人都会疲倦不堪。哪有功夫去追究旅伴和底细。 我时醒时睡地挨着时间,烦闷地听、数着火车轮子在接轨处的卡擦声。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这个脏眼镜儿的手肘开始碰着我的头额。起头,只不过 偶尔一下,他总是冲着我歉然地一笑,我也懒得抗议,只盯他一眼。可是,他竟 不断地撞得我冒火了:“喂,你怎么搞的?” “哦,对不起”。他双入紧抱着一个大纸包。我这才注意到,好象从上车就 一直这么抱着站了几十个小时,难怪他撞人了。“唉,你把东西放在行李架上嘛! 干吗老抱着?” “嗯,这,这行李架上搁不下了。” “搁不下了?”重在那些包上不就行了,哼!我心想,这书呆子真笨!他又 歉然一笑,忽然有些神秘地低下头来,在我的耳边说:“这是宝像啊!” “宝像?” 他小心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把纸剥开一些。啊,原来是一尊伟大领袖的石 膏像。表面上还上了一层光亮的白子呢。那时候,正是举国上下一片红海洋,连 厕所墙上都涂满标语的年月。有一个小小的像章,谁都看得比金子还贵重。谁要 是有那么扭扣大的一粒挂在胸前,真比世上的任何奖章都更出风头。不满你们说, 我那时的贴心口袋里正有着那么一颗黄灿灿、亮晶晶的宝贝呢。那是我用一套精 装四卷和一个山东红卫兵换来的,谁不知道,我有个又漂亮又年轻又特别喜欢出 风头的老婆。哪次出差我不精心地、辛苦地想方设法给她弄点儿礼物,可是,要 满足她那颗其大无比的虚荣心,我不得不承认,难那!这次,我保险她会高兴得 抱着我打转。然而,他竟抱着这么大一个石像!“哩,好大的主席像呀!”我惊 叹一声,情不自禁就伸出手去。“哎!哎哎,别摸!别摸!”他赶紧把石像往怀 里一缩。“喂,你哪儿弄到的?”我急切地问,唉,要是我能带着这么大一尊宝 像回到家里,我老婆不发狂才怪呢!不消说,小县城里起码有一半的人要光临寒 舍。“噫——我在北京怎么没见到呢?”看到我这个馋样子,由于得着别人的强 烈羡慕他兴奋得黑瘦的脸上流出了红光:“我也是千辛万苦才买到的。光是为了 保护好它,你看。”他够着手把袖子一捋,露出红红紫紫的手肘,有些地方肯定 是在硬东西上擦过,渗着细密的血珠。“啊,这么多伤。”他淡淡一笑:“背上 利害的多呢,这时候赶车,双手又不空,又不敢硬挤,那儿不碰撞几下。”“哦 ——你?”我不禁肃然起敬了,努力想站起来让他坐。 “不,不,我要不了多久了,你坐你的吧。” 我只好把他托着,让他靠在我的身上。不一会儿,我就感到吃力了,这样毕 竟不是长法,看他的样子,好象越来越不支了。我望着行李架上的木条,灵机一 动:“哎,有办法了。” “什么?”他从迷糊中醒来。 “你看,”我从身上摸出一根带子,热烈地说“我们把像捆一下,吊在行李 架上,只要轻轻稳住,保险碰不坏。大家可就轻松多了。” “噫,真行!” 说干就干,几下子就弄妥了。他把解放出的双手伸展了几下,长长地吸了口 气:“唉,我可饿坏了。” “你,没有吃东西?” 他害羞似地一笑:“出门一个多月了,带的钱买了不少东西带回去,都石些 精装选集。你不知道,我们那儿很不好买精装毛选。买这个宝像时,根本没想到 还剩多少钱,因为等着第六次再看一看主席,又多呆了几天。从北京起程时,只 有几毛钱在身上了。昨天起,就只吃白开水顶着。唉,好在没几个小时就可回家 了。” 这次,我没让他客气,强迫他坐在我的位置上。拉下提包,拿出两个饼子来 让他充饥。又亲热地攀谈起来,原来,他姓陈,果然是关县中学的物理教师。他 是带学生赴北京参加检阅的。到了北京,学生们不理他了,他独自到各大专院校 去抄大字报,到书店买书,因此第五次检阅时,没有看清主席。又等着第六次。 所以呆了这么久。谁知倒弄得如此狼狈。 “我还带了一大瓶金水河的水呢。用毛衣包着装在提包里。” “哦——”我这才明白他为什么穿得如此单溥。 “唉,我们那儿还有好多人要我给带点天安门城楼上的红土,实在是没办法。 我在广场上扒了一点,也算意思吧。” 列车不知不觉又在一个站上停下了,上下一些人,又开动前进。我们这节车 厢里进来些学生,不知是谁眼尖,一眼看到我手中捧稳住的石膏像。“哎,好大 的主席像!”接着叽叽喳喳地挤过来一群好奇的学生。近旁的人也站了好些起来, 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手上。我也带着几分骄傲,荣耀自得地把纸撕开一条缝, 让大家瞻仰。鬼才知道是谁问了一声:“为什么把红太阳弄来吊起?”这一下象 在车厢里爆了个冷弹,空气马上就冻结了。 陈眼镜儿慌忙站了起来,咽下含在嘴里的饼子渣,结结巴巴地说:“这像是 我的,这、这样才能使它碰不坏” “哼!啥子成份?” “为什么把绳子索在像脖子上?这是什么居心?” “你是不是外逃的牛鬼蛇神?看样子象个臭老九。快说!” “哦,这不,不”他在这一连串越来越严厉的责问前,吓得脸色白,声音都 打罗嗦了,半天也抖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解释。 我可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眼看有麻烦事就车身不管。我张了张口:“哎, 这纯粹是出于一片好心,石膏像不拴住脖子,怎么吊得起来天哪,这后半句还没 有说完,先就把我自己给吓愣了。 象一朵火星落在汽油桶里,人们的怒火轰地一下燃了起来。 “罪该万死!” “好心?用心恶毒的反革命!” “把他们拉出来!” 眼镜儿还来不及分辩,已经从我身边拖了过去。紧接着一场混乱,我双手一 松,刚想挤过去救护那已经挨着拳脚的眼镜儿。那宝像一荡,就撞在行李架的支 铁上。立刻碰出一个大大的窟窿。 “啊,主席像碰坏了!”一声惊呼。人们更加愤怒。我当然地成为同案犯, 受到了触及皮肉的教训。 最后,神情凄苦的我和已经摊在地上的眼镜儿被人们一致裁决:这两个罪大 恶极的现行反革命,不能再留在革命的列车上污染革命的空气。把他们扔出去! 真是上帝保佑,列车又到站停了下来。于是,我和眼镜儿才没有被革命群众扔在 荒辟的路基上,而是被甩在了冰冷、结实的水泥站台上。 火车开走了。这是一个极小的车站,几个农民和铁路工人围着我们。眼镜儿 的眼镜早已没有了,瘦小单溥的身子上到处是伤。从窗口被推出来时,他脑袋先 着地,把额头角跌得鲜血淋漓。我幸而命大,只把右手碰脱了一块皮。人们都以 为我们是一对倒霉的小偷。而我,自然而然不能说出事情的原委,只是伸手去摸 着那枚贴胸的像章。感到被教训过的心里痛得难忍。 在那个小站附近的乡镇里,我呆了三天。直到眼镜儿在公社卫生院里咽下最 后一口气。没有一个医生能救活他。最后,我丧气地爬上火车,挣扎着回到了家 里。不过,我没有把像章带给我那爱虚荣的老婆,尽管她至今骂我是天字第一号 的笨蛋。我把它留给可怜的眼镜儿了。他临死时变形的脸上,向我唯一期望的就 是这个小小的、黄黄的、晶亮晶亮的东西。 老谢就这样结束了他的故事。全室静极了,好象都睡着了似的。然而,却没 有一点鼾声。窗外,雨越下越大颗了,急急地打在阔大的梧桐树叶上,发出沙沙 的响声。风在田野上一阵一阵地吹掠,好象在远远地呼唤着什么。电灯突然熄了, 全室一遍黑暗。 “啊,又是一个好做梦的长夜!” 一九八零年八月二十四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