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顾望悠浑身冰冷的看着一群人进进出出,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像个最真实又最 荒诞的梦境。 沈天凌疼得满头大汗的样子在顾望悠脑海里一次次重播,她忍不住问匆匆折回 来的秘书王勤:“沈天凌到底得了什么病?” 王勤推了推厚厚的眼镜,越过她看天花板:“就是感冒、发烧。” “真的?” 王勤垂下眼睛不轻不重的看了她一眼,语气平板的问:“难道顾小姐希望是假 的?” 顾望悠讷讷的收了嘴,只学了沈天凌百分之一的老男人也不是善茬,她当初立 志当米虫真是太明智了。 顾望悠坐在粉绿色的椅子上,抱着身子混混沌沌的等着,翘着手指点数着走廊 上被分隔得细细密密的格子,从走廊的最东边数到走廊的最西边,再从最西边数到 最东边,足足数了十多次,她才等到王勤从病房里出来,他拿手帕擦了擦秃头上的 汗珠,握着她的手恳切的说:“顾小姐,沈总就拜托您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顾望悠还来不及答应,就被随他一同步出的医生付大夫抢白:“托她照顾?老 王,你这是疑兵之计,还是想折腾我这把老骨头?” 王勤立刻不住的陪着笑。 付大夫继续道:“老王啊,我发现,搁现在,绣花枕头到操心的女孩子算难得 了。有的女人啊,脑子太聪明,一双眼睛滴溜溜的,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顾望悠原本正急冲冲的要进去,闻言硬是生生的刹住了高跟鞋跟。她倒退了几 步,叉着腰居高临下的斜睨着付大夫,把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极轻的嗤了一 声:“这位老先生,我也是现在才发现,恃才傲物的老人家算难得了,最怕有些人 不学无术,还拿着个架子在那儿端啊端啊端,不明白的还以为他更年期——这位老 先生,您这是在置什么气啊?我又不是说您,就凭您这‘发如雪’的架势,更年期 早过了七八百年了吧?” 顾望悠慢条斯理的吐出最后一个字,手搭在门把上狠狠一拽,就把门整个的摔 在了付大夫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的脸上,趾高气昂的冲着沈天凌晃过去。 沈天凌正半靠在床上,听到动静微张开深茶色的眼睛看她,弯弯的眼角捎着笑 意,瞳孔里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幼稚”。 顾望悠拉了把椅子坐下,两腿一叠,撇撇嘴,她从来不跟病人计较。 倒是沈天凌不依不饶:“丫头,这么气我的医生你有什么好处?真想他气得一 刀把我结果了?最毒妇人心啊,啧啧。” “天凌,你才妇人呢,你全家都妇人。”顾望悠呸了一声,“不过有一句你不 幸说对了,我是盼着他把你结果了呢,最好一刀结果得你断子绝孙,看你还怎么为 祸人间。” 沈天凌的脸上还带着潮红,平时最宝贝的头发现在横七竖八乱糟糟的,看起来 真像个斗败的孩子。 顾望悠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在沈天凌的额上试了试,确实有点烫。顾望悠明明 在担心,却还堆得满脸笑容,一双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你真的只是感冒,发烧?” 沈天凌十分自然的握住她的手腕,一听就没什么好气:“顾望悠,你是太低估 我了还是太高估自己,见你用得着苦肉计么?让我那群马仔把你直接绑了捆一捆, 丢进后备箱里一锁,要多方便有多方便。” 顾望悠那张嘴跟金鱼似地一张一张,急着要发表意见,偏偏被沈天凌给抢白: “如果我说不是,你除了帮倒忙还能干什么?哦,你还不至于无事可做,至少你可 以去证监会告上一状,让老王一把年纪了还蹲在监狱里喝茶。” 顾望悠看着沈天凌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恨不得把他那个脑袋掐下来。她冷笑 :“哟,他连这都告诉你?他真当自己是杨贵妃啊,动不动就吹枕边风呐?” “你就扯吧。”沈天凌笑了笑,“你见过这种瘦成猴儿似地杨贵妃,还是见过 我这么年轻有为的唐明皇?” 顾望悠原封不动的冲沈天凌笑回去,抽出手倚在座位上纹丝不动:“见到没见 过,反正我知道,你除了比那个老色鬼小了一千多岁,他那点荒淫无度、昏庸老朽 倒全学会了。” 沈天凌修长的十指交叉在一起,微微扯动嘴角,似笑非笑的并不说话。突如其 来的静默让顾望悠觉得有些不太妙,果然还没等她咂摸出味儿来沈天凌已经出手, 把她整个的从座位上捞了起来,空气加湿器喷出的水雾,尽数扑在顾望悠的脸上, 顾望悠感到睫毛一湿,卷起的睫毛末端高高的举起了一颗滚圆滚圆的水珠。 沈天凌顺势把顾望悠牢牢的禁锢在身下,手掌拖住她的脑袋,薄唇在她脸庞上 方逡巡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的在她的睫毛上一吻,把那颗水珠尽数吞 进去。 脸上的凉意冰得能渗进骨骼,偏偏掌下的身体却是温热的,哦,或许更炙热的, 大概便是沈天凌静如子夜的眼睛……顾望悠感到无比的混乱,胸膛里的那颗心脏跳 得飞快,快得几乎媲美病房里仪器微弱的滴滴声,砰砰砰的快要跳出胸膛。 “荒淫无度……唔,不错,现在确实比较适合做一些荒淫无度的运动。哎哎, 顾望悠,你怎么掐人?喂喂喂,住手,住手!再掐就是刑事案件了,我死没关系, 让你进那种地方,我心疼。”说罢他还引着她的手放在胸膛上,心满意足的看着顾 望悠羞得满脸通红。 顾望悠在他胸上狠狠一掐:“沈天凌,你这个小人!” “没错,而且我现在,非常的得志。”沈天凌嘴角一勾,厚颜无耻的一再靠过 来,大咧咧的挤着顾望悠有些婴儿肥的脸。 沈天凌把那丝细微的分寸掌握得格外的好,她若是反抗立刻会被他污蔑成自作 多情,她要是沉默恐怕就要让他得了逞——沈天凌狡猾得让顾望悠额角的青筋突突 乱跳。 顾望悠做了一个闭上嘴巴的动作,她遵循内心选择了后者。 顾望悠明知他仗着她顾虑他的身体,明知他们此刻的温存甜腻是错误,但她还 是忍不住。 就像个孩子对着肖想许久的生日礼物,万分小心的捧抱着躲进角落里抽开丝带, 眼里有小小的、隐秘的快乐。 人不傻B枉少年,顾望悠一再安慰自己,僵直着身体等候沈天凌的发落。沈天 凌在她的头顶幽幽的叹口气,固定住她乱动的脑袋,他轻声喃喃:“别动,陪我睡 会儿。” 说完,他真的不再动作,连呼吸都是一声接着一声,悠远绵长叠着悠远绵长。 顾望悠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就知道,你那个杨贵妃那么爽快的让我拖贷款, 怎么可能没有点儿牺牲色相的节目?” 她如愿听见头顶的呼吸凝滞了两个心跳的辰光,扣着她手腕的手青筋暴起又慢 慢松开。 他在生气,这很好。 顾望悠迷迷糊糊的想,心头沉沉的负罪感似乎也一扫而空。 顾望悠睡到一半,感到有人在她后背垫了垫,把她扶了起来,体温略低的指尖 极为熟练的分开她的唇瓣喂进了一粒药片。顾望悠毛病多不可数,好在没什么起床 气,只是平时跑得就不快的脑筋此时蹦得更加龟速。硬邦邦的药片被她嚼了大半, 她才有气无力的反问道:“这是什么东西,该不是毒药吧?” 对方扶住她一点一点的脑袋,很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放心。对付你用不着 这么高级的手法。” 顾望悠撅着嘴唇刚要抱怨,唇上却被一根手指压住:“嘘,快点睡吧。” “嘘什么嘘,我又不想尿尿。”顾望悠不屈不挠的贫了一句,终于挡不住浓浓 的困倦,找个舒服的姿势窝好,咬着嘴唇呼呼睡去。她这一觉睡得极好,连梦里的 周公,也眯缝着一双深茶色的眼睛,冲她扬着嘴唇哈哈大笑,格外的英俊逼人。 沈天凌一只手拍着顾望悠,一只手转着金笔刷刷的书写着,听在耳里有如树叶 簌簌掉落的声音。 “沈总,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天凌的笔一顿,接着和煦的笑了笑:“当讲不当讲,也要等您说出来才知道。” 年纪还不到他的一半,打起太极比他可熟练多了。王勤自嘲的想,他这光溜溜 的脑袋,要怒发冲冠、冒死直谏似乎不太合适,能做的也是话到嘴边留一半:“沈 总对顾小姐的态度,似乎不大合适。” 沈天凌玩味的笑了笑:“哦,我对她什么态度?” “是……男人对女人的态度。”王勤擦擦汗,“沈总,您、您这可是……” “是什么?”沈天凌无声的笑了笑,眉眼都舒展开来,“如果我执意如此,不 知您有什么办法?如果有的话,不如现在和我分享分享——您知道,您的良策,我 一向乐于洗耳恭听。” 王勤连连低头:“沈总,我逾越了。” 沈天凌照旧笑得很开朗:“您放心。如果的事,我从来不会让它成真。” 言毕沈天凌在眉间按了按,逐客的信息已经很明显。 王勤边倒退边往回走,走到门边又问:“顾小姐的身世问题,不知沈总如何考 虑?” 沈天凌的表情很惊讶:“老王,我以为这种问题,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现在 来问我……怎么,这个月份的工资他们没划给你么?” 王勤这次彻底闭了嘴。 沈天凌挨着顾望悠睡下,看着怀里的人窝成一团,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过来, 像只皮毛温暖的小兽。 沈天凌不由想起一件旧事。沈家比顾家年头还要久远许多,抗战前已经成了上 海滩上的庞然大物,战争打响,沈家举家迁往海外,直到改革开放,祖父沈泽林才 着手把经年累积的庞大资产转移回故土。因而,沈家的某些习惯还依照着当初旅居 海外的旧习,其中一项便是每年秋季飞赴英国猎狐。 秋天特有的澄澈阳光从乔木的罅隙中穿射过来,被平静无波的湖水折出特有的 粼光。沈天凌在队伍末端缓缓骑行,偶尔端起猎枪冷静的扣动扳机,眼神平淡的看 着这种美丽狡猾的动物腾跃滚伏,跌在地上哀哀的死去。 其中有只花斑色的狐狸格外狡猾,照着他的面门飞快的扑滚过来,三声利落而 空落的枪响后,小兽在空气里抱成一团,亮出所有的尖牙利齿,狭长的眼睛里写着 纯粹到□的恨意,身体却颓然的跌落在他的怀里,他触了触它的伤口,黏稠温暖的 鲜血让他微微皱眉。 周围是缭乱纷乱的马蹄声,他的哥哥弟弟叔叔伯伯正在策马扬鞭,追逐着受惊 乱蹿的动物犹如追逐着移动的亿万家财。 围猎结束,除了沈泽林,他是收获最丰的。面容冷酷的老人蹬着马靴,踩着湿 软的落叶缓慢的走到他面前。沈泽林看着他器宇轩昂的笑了笑,把马鞭往地上一甩 又飞快的收紧手里,他扭头对众人宣布道,老三的儿子,还是可以的嘛。明年围猎, 我左手第一个位置,就给这孩子空着! 沈天凌谦卑的委了委身,因为是意料之中,眼里便没有太大的喜悦,对蜂拥而 至的溢美之词,他也只是微笑着接受。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变数,大概便是顾望悠了。 参加围猎的人数众多,沈家庄园饶是再大,也装不下沈家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房。沈天凌刚抵达英国,就被理所当然的踢到宾馆里去——沈泽林的三子不受宠, 他的儿子自然也用不着跟着费心。 可惜,他们都想错了。一想到那群人捶胸顿足的样子,沈天凌嘴角牵起一丝笑, 大步走进大堂,却见一团黑影朝他飞扑过来,像那只扑向他的小小狐狸。 顾望悠丢开行李箱,抱着他哇哇大哭,抽抽噎噎的说,这是什么鬼宾馆啊,这 么难找还贵得要死,把我的信用卡都刷爆了——沈天凌,我要睡你的房间……不好, 你居然说不好?! 顾望悠一撸鼻涕,把眼睛瞪得溜圆,攀在他的肩头命令道,我可是离家出走来 的,不许说不好! 不许说不好。 那就好罢。 沈天凌把准备的说辞原原本本的吞下去。 他本打算把她安置在隔壁房间,莫名其妙的却被她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挡了回去。 呵,他真是着了她的魔道。 那天晚上,她窝在他怀里,捧着他的手指研究了半天,小脸快纠结到一块去, 凌凌啊,你去猎狐了?你怕不怕?……不要笑,笑什么笑,被狐狸咬了也是狂犬病 诶,你再笑!你现在笑,以后有你哭的!……我家老爷子回去肯定又要让我罚站了, 你陪我好不好?不好啊,哼,小气!要不这样吧,门口上贴张你的照片也行啊,你 不知道啊,我能对着它流一天口水呢……有了沈天凌,我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罚站 也更带劲儿了……啊,腰不酸腿不疼,是不是很色* 情,哈哈哈…… 他忍不住赏了她一个暴栗,害得顾望悠抱着头呜呜呼痛。 那晚她也是软趴趴的躺在他怀里,细细的发丝被夜风吹拂到他的脸上,一切仇 恨在湛蓝的星空下似乎都变得微不足道,只是这样闻着她淡淡的发香,他就觉得心 满意足。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