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在一起的人 有两个人,是同一时间、同一个母亲所生的,长得比一个人和他的镜像还要相 象。 更有意思的是,他们的言谈举止也是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人能够区分他们俩。 他们非常快活地一起长大。但是有一天,命运之神告诉他们:你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必须有一个人离开家乡,直到时间完成循环,回到它的起点,你们才有可能重新相 聚。 于是,他们中的其中一个,只得离开了家。到底离开的是哪一个,连他们的母 亲也不清楚。传说中,他们谁也没离开,而是当一个人露面的时候,另一个则躲了 起来。他们长得那样的象,隐藏得是那样的高超,以至命运之神都被蒙骟了。 但传说不是事实。实际情况是,在命运之神宣布决定的那个晚上,两个人必须 为谁离开作出选择。对于他们来说,真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因为这里面没有谁应 该以及谁愿意离开的问题。然而,有命运之神在侧,再大的困难,都能找到妥善的 解决办法。 他们中的一个,就在当天晚上上路了。这简直是一条不归之路:在眼前纵横交 错的路中,他不知道哪一条路能够通向时间的终点,也就是时间开始的地方。换句 话说,他搞不清空间和时间的关系,不知道怎样通过空间进入到时间的领地。 他只是向前走,遇到每一个交叉路口,他都毫不思索地任选一条路走下去。有 时候连续好多天他实际上是绕着一个巨大的圈在走,就象俗话说的,遇上了“鬼打 墙”;又有些时候,他来到了悬崖边上,因为无路可走,只好返身将走过的路再走 一次。好在走路成了他唯一的目的,他并不在乎脚下的路通向何方。 他几乎走遍了世上所有的路,不知疲倦地穿越荒无人烟的沙漠,水草茂盛的沼 泽,以及人流如潮的街道。他不停地走着,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从一个地方到另 一个地方。 也就是说,他的全部活动其实是在一个个空间里进行的,他找不到时间的踪影, 失去了对时间的意识,所以连休息的念头也不可能产生。 留在家里的这一个,过起了跟大家一样的生活。他结了婚,生了孩子,有一份 固定的工作,在当地口碑不错。命运之神造访的事很快被人们淡忘了——也许正是 命运之神安排的结果,谁知道呢?总之,包括他本人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忘掉了 离开家乡的那一个人。 好多年过去了,留在家里的这个人不可避免地老了,他头发稀疏,背驼腰弯, 眼光混浊,每天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唯一的乐趣便是回忆一生中那些将被所有人遗 忘的事情。 与离开家乡的那个人相反,他被凝固在一个空间里,但是享用着好几十年的时 光。 一天中午,留在家里的这个人照例搬了把椅子坐在院里晒太阳。这时,路上走 过来一个人,这人身体瘦削,头发老长,衣服破烂得看不出形状,脸上全是尘土。 不用说,这就是离开家的那个人。因为时间对他不起作用,所以他还是和当年一样 年轻。 老人看到这个叫花子般的年轻人走到院栅门前,向里面漫不经心地张望了一下, 很快就不见了,他以为是自己做了一个短暂的梦,或者老眼昏花产生了幻觉。而年 轻人看到路的尽头坐着一个昏昏欲睡的老头,以为自己闯到了别人的家里,便顺来 的路返回了。 他们都没认出对方来。 不知道是时间没完成循环,还是命运之神开了一个玩笑,他们就这样失去了重 新在一起的机会。 之二 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住在两个不同的地方,谁也不认识谁,而且,他 们完全按照两条不同的轨迹在生活,找不到一点发生联系的可能,如同一个平面上 的两条平行线。 有一天命运之神分别造访了他们,说,你到某个地方去吧,那里有个人会带给 你幸福。但是,你和那个人只能有一个晚上在一起,过了这个晚上,你们就不能再 见面了。 由于幸福的诱惑,这两个人差不多同时出发了。命运之神所说的地方,离两个 人生活的家乡都非常远,将三个地方连成线的话,就构成了一个极陡峭的锐角三角 形。两个人行进在这个三角形的两个腰上,从空中看下去,就象两个逐渐靠近的点, 其实只要一个人向里再偏离一些角度,他们完全可以提前相见了。但是他们对这种 情况一点都不知道,或者说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更糟糕的是,到了目的地他们才 发现,那里已经有了许多人,而且每个人都宣称自己是来寻找幸福的。那么,谁是 自己要找的人呢? 他们只好先住了下来,等待那个人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奇怪的是,一住下来 他们就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因为命运之神认为,生活和愿望是矛盾的,所以在这 里住下来的每一个人都遇上了相同的处境:忙于生活,疏于感受,记不起为什么来 这里。 他们住的地方很近,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很自然地他们就认识了,但始终不知 道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也就是说,虽然他们来到了同一个空间里,但仍然象两 条平行线,我们知道,两条平行线要在空间里相交,需要许多复杂的条件。 过了一段时间,因为生活的关系,那个女人决定离开这里。由于和那个男人有 些交往,出于礼节,头天她去向他道别。谁知整个白天那男的都不在,等到两人见 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虽然他们平时不过是见面打个招呼、闲聊几句而已,并没 有什么特别的交情,但想到第二天就会从相互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两个人都突然有 些留恋。 他们开始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起话来,一圈一圈梦游一般地散步,颇有相见恨晚 的感觉:以前那么多时间怎么就没注意到对方呢?而现在留给他们的时间却只有一 个晚上! 我们可以设想,如果换成白天,他们多半说几句客套话就分手了,但现在是夜 晚。夜晚使人与生活拉开了距离,反而容易看清白天看不清楚的东西。总之,夜晚 使他们没有顾忌,谈话变得愉快而略带感伤,他们隐约觉得从对方身上发现了点什 么,最后他们变得很激动,紧紧拥抱在一起。 前面说过,这两个人已经忘记了来这个地方的目的,所以,这个夜晚并不可能 使女人留下来,也不可能使那男人离开这里。相反,按照命运之神的安排,从此以 后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 那女人第二天就走了。留下的这个男人便天天做着同一个梦,这个梦很长,长 得可以伴随他的一生。他梦见自己满世界去寻找那个女人,见了人就打听,但是, 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人听说过她的名字。有时候他看见那女人分明在前面对他一 笑,可跑过去却变成了一张陌生的脸;还有时候他明明看到那女人进了一个房子, 而他绕房子转了半天,就是找不到进入的门。他就这样在世上奔波,尝尽了一切苦 痛。有一天,突然有一个人跑来对他说,在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女人,多半就是他要 找的那个人。 他依言来到一座破旧的楼房,看到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坐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 怀里睡着一只猫。他走过去,试图发现老太太与那女人的相似之处。 他迟疑地问:你是××吗? 是呀。你是谁?声音也很陌生。 我是×××。××年,在××地方,还记得吗? 你这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我们还谈了一夜的话呢。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 再没回去过。唉,你也老得不成样子了。——请你说话声音小一点,别吵醒我的猫, 它刚睡着。瞧它乖的那样子——找我有什么事吗?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抚摸着猫。 我只是想来看看…… 谢谢你来看我。你看我现在特别爱唠叨,腿脚也不好,我就不送你了。你走的 时候请关上门,外面有风,我害怕把我的猫吹感冒。 …… 男人醒来的时候,总是泪流满面,他想,不知那女人会不会有相同的梦。 命运之神让他们拥有了一个晚上,却没有兑现让他们幸福的诺言。 2001年7 月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