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林是提前回来的。当他打开家门时,弦正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林,弦便紧 张起来,忙问:“你不是说后天才回来吗?” 林说:“事情都办完了,不回家干什么。” 林说得温和,越是温和,弦越是紧张,越是紧张越是要做出关切的样子,为林 收拾着行李,询问着出这趟差的一切细微末节的事情,心里却在盘算着如何应付林 那无休止的盘问。然而林并没有盘问,只是兴致勃勃地谈着这次出差的收获,又结 识了哪些高层官员,这些官员中哪个对他的仕途发展将起一定作用,等等,一脸的 春风得意。说完了这些,就送给弦礼物,像每次到外地出差回来后一样。 弦喜欢礼物,男人送她礼物,在很大程度上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当她看着林把 一件件礼物铺到床上时,弦流下了眼泪,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林说:“你是我老婆啊!” 可弦一直认为,在与城在一起,她是快乐着的,除了做爱,就是交谈,要不就 是帮助城整理稿件。有时,她看着城坐在电脑前,将他的思想变成了一行一行流利 的文字,随着手指的运动,城脊背上的肌肉在轻微颤动着,她便不由自主地伏在了 城的脊背上,读着在屏幕上的那些文字,感到了灵魂裸露的快感,她是真实存在着 的一个血肉之躯。这就是她的快乐。 弦也是悲伤着的,每当想起她那个精心设计的家,那个外表英俊又有地位的林 时,特别是林对她那么好时,她的悲伤就像潮水一样汹涌。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过 来,却无法忆起梦的内容,只知道那梦很可怕。城便搂着她说:“没事,一切都会 好起来的。”然后将她推入狂风暴雨之中,她便在狂风暴雨中找到了慰藉。林说: “别怕,有我在呢,在这个地方,没有我办不成的事。”说完之后就打起了轻微的 鼾声,她在鼾声找到了安全。 她就在这悲伤与快乐中沉浮着,不知道自己的方向,不能够想起自己的未来, 她就是这么挣扎着,开始着一个人的无休止的战争。后来读到了城没有写完的关于 心理医生和女病人的故事,她感受到了沙漠般无垠的气息,她心悸起来了。 女病人还是来到了心理医生的诊所,告诉心理医生连天来她又经常做梦,做同 一个梦,她要他给她进行梦的解析。心理医生说,不别说你的梦了,我知道你在想 什么。女病人说,你说我在想什么?心理医生说,你在想你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女 病人说,你说为什么。心理医生说,那是因为你发现性、爱情和婚姻并不是能够完 全割裂开来的。你不能够摆脱性无能的丈夫,那是因为他给了你在物质上的满足及 社会地位的虚荣;同时你又不能舍弃对我的感情,你处在功利性的婚姻与非功利性 的爱情的矛盾之中,痛苦是必然的。女病人问,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心理医生说, 做爱,无休止地做爱,然后生一大群孩子。女病人说,可我讨厌孩子。心理医生说, 那么只有做爱。然后,他们开始疯狂地在床上度过了三天。事后,她告诉他,她依 然很痛苦,甚至感到了绝望。心理医生问她以后还会再来吗?她说,也许会,也许 不会。她第一次用非确定的语言回答了问题,心理医生的痛苦就像蝗灾一样铺天盖 地。 弦说:“你在写你自己和我。为什么要这样?” 城说:“为什么不能这样?” 弦说:“你让我感到了羞辱,你也让我看到了你激情后面的平庸。希望不要再 伤害你我之间存在着的感情。” 弦是哭着出城的家门的,以为城一定会追出来,那时她一定会倒在他的怀里, 听他请求她原谅,那样她便真的原谅了他。于是她故意走得很慢,每移动一个脚步 都要用余光向后扫一下。然而她失望了,城没有追回来。其实她应该明白,城正在 写作过程获得高峰体验,哪怕天打雷劈也奈何不了他的。她的悲伤像气球一样膨胀 起来,简直就是爆炸了。这时候,她想起了她那个精致的家,那个缺少生气的家, 那个冷冰冰的家,只有那个家才能将她的膨胀平息下来。她不哭了,向自己的家小 跑着过去,干了的泪痕腌得她面颊生疼。 那晚,弦用手和唇在林的健美的躯体上进行深层次的探索,她闭着眼,想像着 林皮肤在她的探索中变得热起来,最终转化成熊熊燃烧的烈焰,把她也熔化了。她 就在这样的想像中,探索到了他最敏感的部位。这时她听到林说话:“是谁把你的 热情给点起来了?”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风,弦从头到脚都凉了。 弦一把推开林,从床上坐起来,黑暗中直直地盯着林,说:“原来都知道了。” 林说:“实告诉你吧,你的一切压根就在我掌握之中。” 弦说:“那为什么还对我那么好?” 林说:“因为你是我的老婆。” 弦说:“虚伪!你永远都是那么虚伪!” 林说:“这个,你早就知道了,还这么大惊小怪。” 弦说:“知道吗,你刚刚把我从矛盾之中拉回到现实中来,现在又亲手把我推 回去了……” 林没有说话,而是将弦的头向自己的下体按去,说:“你为野男人服务了多少 次,今晚也为我服务服务吧。” 弦挣脱出来,给了林一记耳光。林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说:“我知道你的弱点, 你也知道我的,我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别想摆脱谁。”林在说这些话的 时候一直在笑,像一阵冷风吹过,弦从皮肤寒到了心里头。 弦终于歇斯底里地喊起来:“无赖!伪君子!” 这一晚,弦睡到了沙发上。她卷曲着,将身子紧紧贴在那软软的冷冷的真皮上, 想从真皮的味道中获得温暖,可她所做的一切无疑是徒劳,她的身子是冰冷的,心 也是冰冷的。她看见有黯淡的光从窗里外射进来,照在了她的身上,她那三十多年 的生活便在这光线里浮现出来,她凝视着,咀嚼着,只觉得一阵心酸,却不想哭。 不知何时,她睡着了,睡得很沉,竟没有再做那个让她常常惊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