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有一天晚上,我给显示器讲着风苍是怎样的离去,其时正当十五,月明星稀。 我说那天晚上和今天晚上差不多,不过那时的天可比现在好太多啦;我看看窗 外,费尽我的视力方勉强看到天上有五颗星星。 我叹息说道,胡喜若是今天就不会死得冤枉了。显示器问胡喜为谁。我说此乃 当年去郑野师傅窑中行窃之三兄弟小偷,捉住以后欲判重刑;孰料其父母哀恳言道, 白发如雪鬓如霜,何能以皓首而劳作田间;判者闻言,乃出三试题以试之,错者斩 立决,一人答对独奉双亲,二人答对各奉双亲,三人答对皆奉双亲,众人诺;题一 曰,天上有几日,大兄答,一也,判对;题二曰,天上有几月,二兄答,一也,判 对;题三曰,天上有几星,众人皆以为不能答,孰知三兄答,十万也,皆以为判者 不能知,判曰错;究起因,乃适逢昨晚天追流芒一颗,遂判其错。 显示器听罢大笑,我亦微微。 想着胡喜,想着那之后的某个傍晚,风苍被郑野师傅扫地出门,收拾行囊时包 袱中便只得直裰一件与麻鞋一双。 他背负包囊,打开门,金红的夕阳便将他的影子拉得无限的长、无限的远。他 几已走到柴扉边,他的影子却仍然眷念留恋屋内而不忍离去,渴望与仲姜再近一分。 那时,他立在落日里,可以销金熔铁的阳光却无论如何也化不去他的身影,只 能在他的身周拓一层振翼欲飞的羽衣。 我遥遥地望着他一如现在,流离心中暗恨他的无情。 风苍风苍,那时你的心中是否也在牵挂如我! “什么人?出来!” 我正在遥遥怨夜、起相思的当口,从黑暗的屋子角落处传来阿miu 的喝问。 我吃了一惊。先看看显示器,它也正看着我;我问它什么事,它说不知道;显 示器上是一片难言的古怪。 这时阿miu 却鬼鬼祟祟地爬了出来,手上拿着一只长长的棒子。 显示器说那是电击棍,一旦打上了浑身痛痒难当,保证让心存不轨之人三秒钟 之内就昏倒在地、人事不省。我问它阿miu 用那电击棍打过人吗,它说还没有。我 说那你怎么知道它的功效。话音刚刚落地,就见显示屏上的色调越来越灰暗、越来 越黯淡,我直耽心恐怕它全部都要化成液晶显示屏了。 “别问它了。”电脑桌里传出键盘清脆的声音,“它是那惟一一次试验的牺牲 品。” 显示器听了这句话,浑身格格响得似要散架。 我问键盘发生了什么,键盘叹口气说阿miu 那位小姐把电击棍捅到显示屏上一 按钮,结果……不用说整个显示器都给炸坏了,不得已又重新换了屏幕和电子枪, 现在的显示器已经非为原装。我听了忙安慰显示器道这样更崭新漂亮,可它依旧沉 默以对。我询问键盘有何解决办法。 “唉——,”主机却叹道,“没用的。它那么好面子,现在却连面子都没了, 怎能不难过!” 第二天,我听得阿miu 在电话中向小鱼儿仁兄诉苦,抱怨说昨夜亲见有一身披 金红羽衣者在屋中一步一顿,身上还背了个包囊,于是怀疑有小偷光顾,及至手携 电击棍出来,又不见影踪;现在已不耽心有小偷,耽心有人跟踪调查,并害怕被暗 杀云云;于是我知道我的蜃虎魄病又发作了。 似乎每当我忆起风苍或有关战国时的事情时,我周围的人或物便会于我身周看 见我所想的人或事,好象我的思想通过我的身体被反映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仅能以蜃景琼台来解释,反正我是没有更好的说明。但为什 么只有我有这样的能力,我也说不清,或许是风苍的心血在起作用罢,我这样想道。 此外,我知道的关于这件事情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它总在晚上发生,从仲姜的午 夜梦迴,经小学徒的灯芯艳遇,到阿miu 的夜半惊魂,无不发生在金乌西坠后、玉 兔当空时。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在昭示什么命运。 这时,我在阿miu 的家里转瞬已过了四个月,正当春暖花开、风干物燥的时节。 阿miu 的感情流向也已有了初步的结果。她个人属意于小鱼儿,我和显示器却 一致认定海豚方是理想人选。 至于海豚落选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海豚与小鱼儿的才干相差无几,可海豚相 比之下更为憨头憨脑,诚实木讷得一如当年的风苍;那小鱼儿却是俊俏伶俐、机灵 滑溜,当真如一尾滑不溜丢的小鱼儿也似。 虽然我和显示器都认同海豚,但阿miu 不这么认为。这感情乃个人私事,我和 显示器便也不好过分干涉;再者说,我俩就是想干涉也干涉不了。 现在,阿miu 开始和小鱼卿卿我我出双入对,其招摇处恨不能昭告全世界;甚 至他们开始屯积油漆木材于家中,据说是要结婚前装修房子用。 结婚?我想起仲姜,面前的这姑娘可不就是她么,但小鱼儿非良夷呵;我又想 起仲姜成亲那一日的遭遇,为什么她老是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思之再三,我只得 将结论归之为海豚也并非风苍上面。 有一天的夜里,我本该睡着了的,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醒着,望着窗外混沌乌 浊的夜空,好似在等待奇迹的降临。 大概一点半钟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有什么险恶暴燥的东西如游蛇、似流水缓缓涌进屋子,带着怒气、带着危险, 逐渐地沉积,蓄势待发。 “着火了!”突然显示器大叫一声。 我慌忙瞥眼向它看去,它的显示屏上映着一片火光熊熊,照红了它的屏幕。 我再转而看向对面,原来对面屋子内堆放的油漆木材终于干燥热极引火,方才 那慢慢流进这间屋子的便是它的前锋哨探滚滚浓烟。 这会儿,火舌呼啸着、伸缩着舔舐一切它可够到的东西,不少物品在引火烧身 后,转而助纣为虐,越加肆无忌惮地欺凌往日友好。 转瞬间,屋内已成汪洋火海。 所有还未被波及的物品均慌成一团,可是除了纸张这样轻飘的东西外,谁都无 法挪动一步,只能生生看着自己被肆虐的火舌吞噬。 我蓦地想起了阿miu ,我怎能把她给忘了!我的今生是要守护她的呵! 我大叫道:“阿miu ,快叫阿miu !”可是任我喊得声嘶力竭,也没有什么来 理我。 显示器于慌乱中喊道:“别叫了!这会儿泥菩萨过河,且顾眼前罢!”话未说 完,一根连接着它的电线砰嚓一声火花四溅。 是时屋内已喊声震天,可除了老天以外,却没有人会真正听到我们的声音。我 们竟只有活活淹没在这火的焱焰之中了。 这真是讽刺!人自以为能控制万物,甚至可以利用无情的水火,但有谁知正是 这柔顺的东西吞下了多少无辜的生命。 我问显示器道:“阿miu 为何还不醒来?” 显示器悲伤地说道:“她昨晚喝醉了,这会儿正在温柔乡中罢!” 我听它语调戚怨,正欲劝它万勿放弃求生的欲望,却见它哀哀望着身上的电线 由暗红而至亮红,终于如挣脱了羁绊一般,腾空而起,通体贯穿了明亮不可逼视的 金黄色花朵。我仿佛看到在那火焰中隐现着无数狰狞的笑容,魔爪亦一步一步向显 示器逼了过来。 我大惊,突然拼尽全身气力叫道:“屋中所有物品听了!我们必要叫醒阿miu 方得脱险!若是只顾自身,势必全部葬身于此!” 电脑桌吱呀呻吟道:“但我们何能叫得!此处业已天翻地覆,外人仍无反应, 莫非真要天崩地裂不成!” 一言惊醒噩梦! 既然我们的声音人听不到,何妨制造些人听得见的声音。 我记起那唐朝小学徒说的话——我们上古璧流离怕光、畏热、易碎。 于是我知道了,血尽债清——便在今日! 显示器突然对我说道:“流离镜,我来帮你!” 我闻言看向它,蓦地里一惊。 整个计算机想是由于电线失火的关系,竟已全都自己接通了。屏幕上亦闪闪对 我眨着无数的繁星,令我似是回到了战国时代的楚国。 我问道:“你做什么?” 显示器答道:“我已同主机和键盘讲过,我是你的好友,怎能不助你一臂之力! 待会儿我会将火引过来,一起将你我引爆。如此我们定可叫醒阿miu !” 我的流离心口一恸,竟自哽咽道:“但你岂非也……?” 显示器笑道:“何做这种小女儿之态如阿miu !人有两肋插刀之友,我们天生 地长的岂难道就没有了!” 我终于大放悲声,直欲粉身碎骨而报! 今生我何其有幸,不但交友有璧流离埙这等禀一念而历尽艰辛者,亦有如显示 器仅为我一偿夙愿而引火自焚者。 我痛哭于流离心中,瞬息间想起了两千来的是是非非,也许我辈本无所谓和泪 而向,但周身的热血却已滚烫沸腾,浩浩奔流于方寸之间。 我随即破啼为笑道:“正是。” 于是显示器开始全神贯注地凝神聚热,有条不紊地溶解自己体内所有的防御系 统,它集结了自己的压力,为在精确计算的时间内把生死攸关的要素紧聚在一起而 做出最后的努力。接着,它毅然向那坦露狰容的火线发出了致命的吸引。 我靠在显示器旁,看着它将烈烈的火焰蓦地吸进了身中。 我知道——时机已到。 也许这会儿我想的是两个字,两个几乎概括了风苍、仲姜和我的一生的两个字 ——当初! 然后,我挺身迎向了那熊熊烈火。 无如当初我别无选择地被投身于炉火之中,而今我自己奔向了灭亡。 我听得了铿锵清脆、响彻九天的一声迸裂。 我碎成了无数的璧流离,非复镜子的本来面目。 可我也知道我已成功,因为我亦听到了从里屋传来的阿miu 的呼声。 我长叹一口气。 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流离埙碎裂以后说话时声音便是断断续续的;虽然空 间对我们来讲并非必要,但栖身千年之久的地方总是滋养了身体的元气,现今自是 命在旦夕。 不一会儿,我听到里间的门被打开了,接着便是阿miu 的一声惊叫。 我躺在地上,费尽了全身的气力竟也望不到她——阿miu 还是仲姜?! 此时腾飞的烈焰、滚滚的浓烟已充斥了整间屋子,还有无数的纸张飞舞于空中, 不断搅扰着我的视线。 我再向上看看显示器,它已然面目全非了。 现在不知它是否还需要换零件。我竟然想起了这个笑话。 我微笑而瞑。 我知道——我的血已尽、债已清。 匆匆而逝之时,我淡淡地哼唱起了《郑风—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风苍,等我——!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