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梧桐又见梧桐 那天晚上,当凤凰卫视以几乎第一时间播报的那场灾难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 候,母亲闻声走了进来,看看电视里正迅速塌毁成一堆瓦砾的世贸大楼,不以为然 地问道:“又是什么美国灾难片哪?” “美国世贸大楼,被两架飞机撞毁了。”我拿过摇控器,将声音调小了两格, 淡淡答道。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电视,半晌后,终于确定这不是利用高科技制作出的虚拟 场面,而是货真价实的火爆镜头时,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随即飞快地跑回卧室,披 上一件外衣,然后又回来端坐于沙发上,聚精会神地观看电视里不断重放的那两个 经典又精彩的慢动作。 我却对母亲说道:“去睡了。”便神经质般拽了拽衣角,转身进到卧室躺在床 上,默默地将被子拉过头顶,黑暗中静静闭上眼睛,让一种又酸又涩的感觉缓缓地 从脑袋里流回到心脏的最深处。 在那里,对我而言遥远虚幻的美利坚合众国,有他,那个我今生都又妒又恨的 人。 在我的像册里,至今保存着和他的第一张合影,那时我才刚刚一岁,他两岁。 我们的父母亲抱了我们去划船,我和他便各扶了一支桨照了平生的第一张合影。像 片上的我,穿了一身小花袄,戴着绒线帽,兴奋地在照像的瞬间刷地站起来,站在 船中央,裂开的嘴里差点儿流出了口水,翘起的船桨几乎打着我的头。而他,穿着 小军装戴着小军帽,老老实实地坐在船凳上,扶着另一支桨,侧过头来半张着嘴傻 傻地看着我,象个被我欺压得抬不起头的部队大院里的孩子。 后来,母亲指点着这张像片对我说:“当时,怎么摁你都摁不动,非要站着, 抱着那支桨照像,不然就哇哇大哭。你看看他,人家多么老实,看你象看个怪物。” 我看着像片上那个看我象看怪物的人,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怒气,抢过像片塞到像册 的夹层里,从此不肯再看它。 再后来,开始对他有模糊的印象,是在去舅舅家玩的时候,那时我还没有上学。 他家住得离舅舅家很近,所以我去舅舅家的时候,常常看到他也正在那里涎皮涎脸 地胡闹。 当时的舅妈已快生小孩了,可还是挺着大肚子尽力招待我和他的吃喝。那时的 我,不但憨傻,而且迷糊,似乎一星期前的事情就记不住了,于是在我的印象中, 舅妈天生就是挺着大肚子的形象的。我为这个发现而惊奇。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 不住了,趴在他的耳朵边轻声问道:“舅妈是从生下来的时候肚子就这么大吗?” 他不答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当着全屋人的面把我刚才的问话大声重复了一遍, 惹来满室的哄堂大笑。随后,他得意地转身,班师回朝,留下我独自接受众人善意 的嘲讽,和自己满肚子的火冒三丈。但我自知为时人瘦力弱,不可以武胜之,唯有 干生气,然后狠狠地咽下这口噎人的空气。 几周后,他跟着舅舅、舅妈到我家来玩,其时我正得了痢疾,一天到晚不是萎 靡不振地蜷在床上就是东倒西歪地缩在沙发中。他来了之后,绕着我蹑手蹑脚地如 观看一只生病的小猫。我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大声叫嚷着要母亲把我抱回到里屋去, 没想到他竟也跟了进来,转了几圈之后,把手伸到我面前,摊开手掌,掌心中卧着 几只青翠碧绿的枣子。那会儿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感激,反而尖叫着让他出去, 他却嘻嘻一笑,将枣子往我怀里一塞,然后扬长去找他的狐朋狗友打枪战去了。我 缩在床的角落里远远看着那几只绿鸽蛋般的果子,终于熬不住嘴馋,小心翼翼地拣 起一个放到嘴里嗑了一小口,清清甜甜地倒也不是我认为的那样难吃。在我的想象 中,他应该先把枣子浸在黄连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才拿来给我的。贪吃的代价是肉 体的痛苦,我又上吐下泄了好几天,身体上多了三五个针眼。 后来,我们都上了学。那时,他早上了一年学,而我又晚上了一年学,于是相 差一岁的我们却是一个在三年级,一个在一年级。那时的他已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名头响亮得连校长都知道他的尊号,而我则是个每天象豆芽菜一样晃来晃去的无闻 的学生。这时的他,已不是我们照第一次合影时那么傻乎乎的了,他的聪明才智开 始显现出来,逐渐拔得了班级乃至年级的头筹。一个比较著名的例子是他拿了家里 的改锥、螺丝刀等工具,趁午休时偷偷翻进教工房,把摆在那里的十四寸黑白电视 机拆了个七零八落。当然,这不算本事,堪称伟大的是他下午竟然还行若无事、施 施然回转教室去上课,直拖到放学,才重又翻回去,把零件鼓捣鼓捣又拼成了一个 叫做电视机的玩意儿,而且居然有声有色。他父亲为这事把他痛打一顿,不是不知 道他的聪明,而是怕万一把电视机折腾坏了上哪去再弄一台来赔给学校,当时这可 是个金贵物件儿。最后学校知道了,校长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对他勉励有加,但同 时也下令以后所有的门窗必须一律上锁,原来勉励是针对他的将来的。 可那时的我却是个成绩上窜下跳、学习起伏不定的“游学生”,每每这时,母 亲便会举了他的例子,希望能对我起到鞭策的作用,从此发奋图强。但这作用却常 常只起了一半,我牢牢地记住了这个“鞭”得我寝食难安的榜样,却忘记了“策” 自己上进好学。 一次,我们的父母亲又带了我和他去划船,其时他脱了衣服,拉住船尾的绳子, 将自己放到水里去泅泳。我吓得尖声大叫,他却高兴得冲我裂嘴呵呵大笑,一不小 心,咽了一口浑浊的湖水下去。上岸后,他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刚才呛了一口水的 同时吃下一只蛤蟆骨朵儿,我立刻就信以为真了,忧心忡忡地问他怎么办,他严肃 地说:“养在胃里呗!”同时张嘴给我看,说那里有食道能通向胃,它不会闷死的, 并表示养成青蛙后送给我。我吃惊地望着这个奇人,想象他的肚子里正有一只一跳 一跳的小蝌蚪。两星期后,他愁眉苦脸地告诉我,蛤蟆骨朵儿死了,真是可惜,它 都长出两条后腿了。接着,他把蛤蟆骨朵儿临死时的痛苦情形演给我看,就象现在 电视剧里那些不肯慷慨就死的坏人一样,拼命地挣扎、呲牙裂嘴直到断气。当时我 无暇顾及他能看透自己的肚子是多么不符合科学逻辑,只为自己失去了一个眼看到 手的宠物而伤心不已。而且由于他形容得那样逼真,日后每当我听到有人说胃痛时, 就总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在肚子里面有两只黑色的小腿儿和一条黑色的尾巴在不停地 搅啊搅的。 再往后,他上了中学,我们之间的来往渐渐少了,只在去舅舅那里时听说他在 中学依然是锋头甚健的好汉一条,课内课外、体育航模,样样拿得。于是,我不肯 再理他。 细想起来,那些年里的唯一一次融洽相处是在我和他一同去往少年宫的路上。 当时他说自己晕车,我就陪了他从我家一直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少年宫,几乎横穿半 个北京。 路上,我们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无所不笑,甚至他模仿的各种动物的叫声也 能令我咯咯咯地笑上半天。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和他和睦地共处。在一条喧嚷的马 路上,两个小孩子慢慢地、慢慢地摇来摆去,走着以为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路。 接下来的十年里,我和他几乎彻底断绝了音讯,我说的是那种正式的音讯。 我上高一时,他上高三。一天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在车站靠着站牌一边吃冰棍 一边等车,远远地望见他骑着自行车过来,车的前横梁上坐着一个青葱儿一样白净 细弱的女孩子。那女孩子微扬着头,同他笑说着什么,一头漆黑的长发就在微风中 轻轻地拂在他的脸上胸前。他也笑着,俯低了头凑在那女孩子的耳边。车行到我面 前,他毫不犹豫地继续匀速蹬骑,既不见快,也不见慢,仿佛根本没有看见我似的。 可能他真的没有看见我罢!我这样想道,替他开脱,直到我攥着冰棍的手腻腻地出 满了汗,一低头,才发现冰棍原来早已都化成糖水了。我看看自己,那时的我,不 知为什么忽然发胖了,站在那里远远地就象一棵大白菜。 晚上,我复习功课直到十二点半钟才默默地上床睡觉,虽然我才高一,却已过 早地感受到高考的压力,日复一日地将我拖累进人未老心先衰的境地。我的眼前是 长达三年的漫漫时光,却也只得一下一下缓缓地爬向几乎望不到的苦海彼岸。而他, 这个意气风发的学子,似乎正在身体力行“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千古真言,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他好象已迈进了北大的大门。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静静地闭 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两个孩子手牵手走在一条悬空的路上,前后左右上下俱是 一片白雾迷茫,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这一小段的青石板任我俩不断地走下去、 走下去,走在一个循环往复的时空中。暗夜里,我的脸颊上缓缓流下了一滴苦咸的 眼泪。 高考过后,我听说他并没有去上北大,他去的是复旦,和他的那个女孩子一起, 因为那里可以远离父母的控制。天高皇帝远,他这只已长成双翼的青年雄鹰要自己 选择飞行的方向了。 两年后,我也参加了高考,竭尽所能考上了一所大专院校,从此混迹于知识分 子当中,每天浪荡在家和学校两点之间,做了一只乖乖的家养小黄鹂儿。 又是两年后,我和他同时毕业了。他回到北京,准备申请出国,同时开始上研 究生,做万一出国不成的打算,这期间,我却已开始工作。 他还是常常到我家来,给我看各种他利用课余打工赚的钱买来的好东西。虽然 我已上班,但我赚的钱反倒没有他多。他学的是计算机编程,据他自己告诉我,他 编一套程序的酬劳是五万块钱,而且他同时还在新东方英语学校兼职英语教师,一 堂课的讲课费是五百块钱。一堂课两小时,一星期三堂课,一学年共有三十个星期, 而他正是要在那里教一学年的英语。 那一天,他在腰里别了一个当时还很稀罕的呼机,飘飘然地突然光降我家。母 亲对他的到访表示了热切的欢迎,并留他在家里吃饭。吃饭前,我照例坐在书桌前 翻看自考资料。他便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开始对我赞扬他的呼机,突然他停了下来, 对我说道:“你知道我的呼机密码是多少吗?”我抬头望着他,心中怦然而动,眼 里是即将实现的希望。他却痴痴地拿起呼机,摆弄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西方说: “是我女朋友的生日数字。”我默然,随他一起看向窗外。那边,是他的那个女孩 子的家的方向。 在外面喧闹的马路上,一男一女两个小学生手牵了手,正蹦蹦跳跳地穿过马路, 口中唱着“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那一回坐在桃树下睡着了,梦里花 落知多少!” 歌声渐渐远去,人儿渐渐消逝,夜幕渐渐低垂,我的心渐渐打成千个结。 一年后,我工作的单位里有个人开始追求我,每晚九点准时打电话到我家报晚 安,我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这个男朋友。 然后,又是在突然的一天晚上,我刚刚把男友的电话放下,电话铃又响了。我 以为是男友有什么忘记说的事情又想了起来,便随手拿起话筒说道:“什么事呀?” 电话的那一头寂然无声。半晌,一个声音小心地迟疑地问道:“喂,是你吗?”我 一愣,这是他的声音。他从未给我打过电话,尤其是在这么晚的钟点。于是,我也 小心又迟疑地答道:“是我。有事吗?”电话的那一头长呼了一口气,接着郑重其 事地说道:“我结婚了。”电话的这一头,我,相反却长吸了一口气。一会儿,我 眨眨眼睛,对电话笑道:“哦,恭喜你啊!”电话的那一头听见这句话,如释重负 般,话也絮絮叨叨地多了起来,以一种密如联珠的速度讲起他和她的婚礼以及相关 事宜,我几乎插不进嘴去,而我也根本就不想插进嘴去,我只是静静地听着,一手 拿着话筒,一手绕着电线,嘴角边带着轻轻的微笑,把电话线转了一圈又一圈。 突然,他顿了一顿,仿佛在下决心似的,说道:“我下个月要去美国了。”我 手里的电话线圈一下子散开,缠成了一个一个的小疙瘩。我说道:“哦,是吗?” 他说:“临走之前,你知道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我说:“不知道。是什么?” 他说:“是小时候我和你一起走路去少年宫。我记得走了特别特别地远,好象永远 也走不到尽头似的,却突然看见前面的路上种的都是一棵一棵的梧桐树,笔直地一 直伸向前方。当时的感觉,就好象一下子找到了童话世界的入口处,累和乏都不见 了。我和你比赛谁先跑到终点,结果你跑不动了,停下来慢慢地走。我看见你跑不 动了,又不好意思回去拉你,就绕着梧桐树一棵一棵地转圈儿,直到你走到终点, 我才跟上来。你还记得吗?”我无言。是的,我当然记得。 我的眼前朦胧浮现出一个小女孩慢慢慢慢地走,一个小男孩则在不远的地方绕 着一排梧桐树不停地转“8 ”字形,就是不敢去拉小女孩的手的画面,那画面逐渐 地移向了少年宫的门口。是的,没有一条路会没有终点,即使是一条通往童话世界 的入口的路。 我把电话交给了总能闻讯赶来的母亲,自己走回小屋,抱起大大的维尼小熊, 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梦里,自有一叶小舟送我到桃花源,数着不知其详的落英缤纷, 避开我不想见到的人世纷繁。 一个月后,这个从来说到做到的人真的背了大包袱,跨上大铁鸟,头也不回地 大踏步赶往黄金国去了。 我站在候机楼二层的落地大玻璃窗前,看着银灰色的飞机渐高渐远,那个人便 与我的距离逐渐相隔了万水千山。我在面前的玻璃上轻轻呵了一口气,在模糊的水 雾中写下了他的名字,但即使这一点点勉强把我与他相连的氤氲之汽也转瞬间就蒸 发殆尽了。我抬头看着外面碧蓝的天空,继续缓缓在玻璃上写下两行无形无字的诗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们已飞过。 一年后,他开始频频来信催促他的那个她办理签证去美国。那个女孩子也喜欢 到我家来,因为当时我家倾家荡产买了一台计算机,并通过拨号连接上了互联网。 她便在我家的计算机上写好了信,然后再以电邮传送出去。 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她在计事本中打下了他写给她的信件,而且鬼使神差地 没有删掉,结果又被我鬼使神差地找了出来。我逐行浏览着那些工整的宋体字,体 味着他对她流露的关怀。他告诉她他的希望、他的志向、他的无助和他的彷徨,也 告诉她他的喜悦、他的快乐、他的苦恼和他的哀伤,结尾处,他让她养好身体,等 着他来接她,最好吃得胖胖的,让他都抱不动她。 这时,我的头开始一阵阵发晕,眼前仿佛有片片乌云遮挡了我的视线,还有无 数的彩色小星星穿梭其间。我忙关上计算机,扑到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任耳中尖 鸣得有如火车的汽笛,腾腾的热血冲击着血管,令我的脸几乎胀热得要爆烈开来。 这一年间,我先是和男友分了手,接着丢掉了工作,自考怎么也考不下来,又 险些患上神经衰弱症。那一阵的夜里,我常常地失眠,睡总停留在乍轻乍重的阶段, 醒也总是在似睡非醒悬空的中间。一次母亲说夜里经过我的房间听到我急促的呼吸 声,差点儿以为我患上了哮喘。也是在这一年间,我急遽地瘦了下去,从原来的一 百二十斤一下子锐减到九十斤,形销骨立、茕茕孑孑的样子仿佛鬼魅一般几至居日 中而不见影。 那一年,我真正地彻底地断绝了他的音讯。 一天,我背着巨大的书包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补习学校回到家,一开门,母亲便 从厨房大声说道:“回来啦!你看咱家谁来了!”我循声望过去,沙发那里站起一 个高大的身影。我一震,脑中如做比萨斜塔坠地试验的铁球,轰然真空到失去了全 部的重量,而我则疲累得再也撑不住任何突如其来的信息。 那是他,我今生都又妒又恨的人。 在美国待了一年半的他稳重了不少,也变得“合法”了许多。他看着窗外在北 京满街头乱蹿的汽车,告诉我说,他在美国有驾照,但他无论如何不敢在北京开车, 这里太乱了,几乎没有人严格地遵守交规。我听了冷笑一声,望着遥远的西山,心 中想起他十岁那年将他父亲单位的卡车用电线打着火,偷偷开出机关跑到马路上逍 遥,结果被警察扭送回家的情景。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似乎那条街上种满了一棵又一棵的梧桐树,漫天而下的梧 桐叶铺满了道路,在卡车开过的地方留下了四条清晰的辙印。而他,就在卡车旁边 不断绕树转着圈子,口中喊着“快跑啊,快跑啊!追不上我了”,一边在脚下踢起 丛丛飞扬的金色水晶般的叶片。那时,七彩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落在他的身上, 把他托带得好似轻飘飘地直欲凌空高飞。我急得大叫,他却远远地笑道“我要去美 国喽”,转身扬长而去。 晚上,我对母亲说,我想去英国念书,母亲看看我,没说什么。而我回到自己 的小屋后,坐在寂寥的月光里,翻出我与他的那第一张合影,捏在手中,如石像般 坐了很久。 在他回国的那一个多月里,不断地被各家亲戚宴来请去,吃着大同小异的美味 中华料理,说着小异大同的幽默异国趣闻,结果,已吃惯了面包牛奶的他的肠胃由 于消化不了过多的油腻,终于患上了肠炎。 那天,我去看他,带去母亲特地为他做的清粥小菜,他大喜。喝完粥,他说: “出去走走好不好?”我默默点头,陪着他慢慢走在北京的大街上。他一边走一边 指点江山,一时间恢复了激扬少年的本来面目。不知不觉,我和他竟又走到了当年 通往少年宫的那条街道。我一愣,他却拉住了我的手,“走啊!”,当先向那一棵 一棵的梧桐树走了过去。我跟着他无言地迈步,心头涌起又酸又痛的感觉。时间的 流水似乎丝毫没有侵蚀掉这条街上的任何特征,树木依旧,人物依旧,只有当年的 两个青涩少年如今长成了各怀心事的青年。 他拉着我的手,在一棵又一棵的梧桐树间穿来穿去,兴致盎然。他说:“你记 得小时候咱俩从这条路上去少年宫吗?那时我真怕你不陪我去,我不认识去少年宫 的路,而且我一直觉得你不大愿意理我,我也不敢去招惹你。可是那天咱俩一起走 路去少年宫的时候还是挺高兴的,走了一路说了一路,大概能横穿了半个北京吧。 其实咱俩两个小孩儿能走多快,所以那次可能是咱俩说话最多的一次了。后来有时 候我就想啊,以后咱俩一直没什么话说,是不是那一次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 我长吸了一口气,僵直的手指如冰一般放在他的掌握中。怎么能有话说呢?萤 火如何可与日月争光! 他回过头来,看看板着脸抿着嘴紧紧跟在他身后的我,笑了笑,“现在我都比 你高一个头了。我记得小时候咱俩本来差不多高,可是上中学以后女孩子发育早, 那时你几乎比我高了一个头,我都不敢和你说话了,一天到晚总是躲着走。大概有 七八年吧,咱俩都没怎么见过面。” 我还是不说话,想起了那个如青葱儿似的女孩子和象大白菜似的我。 “啊,不对!咱俩还是见过面的。”他突然拍一拍头,摇摇我的手,续道, “那年你上高一,我上高三,可你放学比我还要晚一个小时。有一次我和我女朋友 在学校有事耽搁了,我骑车送她回家的时候,看见你正等车呢,还拿了一根冰棍都 吃了一半了,对不对?你吃冰棍的习惯还跟小时候一样,到了儿也没改。先把上半 截一点儿一点儿地舔细了,等冰棍差不多被嘬成一个瓶子的形状,再一口把瓶颈子 咬掉,是吧?那天我看见你,本来想打个招呼的,可是看你的脸色晦气得象被欠了 八百吊,吓得我赶紧蹬车跑了!” 我默默地看着路边的落叶,当年那个啰嗦了一路的小男孩仿佛又回来了,绕着 梧桐树不停地转着“8 ”字形,只是不再棱角嶙峋。十年,十年的时光把他打磨成 温文厚重的书生,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这是我的错觉,错把成熟认做衰老,还 是把一个沉稳的青年与浮躁的少年相比根本就是不公平的! “还有啊,”他又看了我一眼,“这一年你怎么变得这么瘦啊,不是在减肥吧! 可是说实在的,我还是觉得原来的你比较可爱,又白又胖的多象个洋娃娃!现在可 不好,”他打量我一下,慢吞吞地说,“简直就是秋天的芦苇!” 我猛然挣脱了他,举手招呼一辆出租车停下,浑身抖得如冬日寒风中的枯叶。 他追上来,问道:“生气了?”我摇摇头,说:“你的肠炎还没好呢,别在外面待 太久了。”他释然道:“那就好!你可别学我女朋友,我常说她有轻度甲亢呢!” 在回家的路上,我望着车窗外的景色如快速放电影胶片一样刷刷地后退,我的 心便紧紧地痛了起来。如果人生也象一场电影,可以随时倒退、随时剪辑、随时重 映该有多好!我被这种想法扼住咽喉,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关切地对我问道:“你 不舒服啊?脸色白得跟纸似的!”我定定神,假装抬手去遮阳光,不让他看见我眼 里逐渐蓄满的水。 一个月后,他终于带着他的她飞往大洋彼岸去了。 送机回来,我吩咐出租车司机将我送到那条种满梧桐树的街道。在正中间那棵 梧桐树下,我从包中掏出一张纸,轻轻划火柴点燃了,看着那张纸层层地化为灰烬, 我轻轻地、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十年前,我和他在同样的地方,烧了同样的一张纸,那纸上记着我和他的身世。 二十五年前,我和他在一夜之间同时成为了孤儿,那时,我们住在唐山。 这是个单方面的秘密,也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那一年的午后,他在家中书柜 的角落里无意中翻出那张足以颠覆天地的纸,将内容抄下来后拿给我看。十五年来, 我们的父母从不认为我们知晓这个秘密,而我和他也好似从不曾发现这个秘密一样。 那一天,在通往少年宫的一条种满了梧桐树的街道上,在正中间的一棵梧桐树 下,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儿和一个十岁的女孩儿烧了一张记载了他和她的身世的纸, 并相约立下了一个竭尽孩童所能最郑重的誓言——永远忘记这个秘密! 但一个秘密又怎能轻易地忘却!从此我和他疏远了,因为对方是唯一除合法知 道这秘密的双亲外,天知、地知、他知、我知的人! 如果当初没有发现这张纸,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场电影,如今的一切会不会改变? 当“九一一”事件发生时,他正远在美国的佛罗里达州,而我坐在北京的家中 却一点一滴地想起了以前的种种,其时我的母亲端坐于电视机前聚精会神地观看那 里的现场报道,我的父亲则认真地在批改学生的作业;美好和睦的家庭基础建立在 一张已然灰飞烟灭的小小薄纸上。 这一切,均源于当初那个决定守口如瓶、坚持缄默不语的誓言;而这誓言,出 自于他——我的在唐山大地震中与我一同失去父母、尔后被分别抱养于两户人家的 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我的哥哥!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