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外公开院门看见小薰吓了一跳,问她怎么不在家里陪父母,不知怎么地,外公 这句简单的问话令小薰刚刚已恢复平静的心又再度委屈起来。 进了屋,小薰看屋当中的地上摆了一盆已半开的菊花,舌状花瓣层层叠叠地舒 展着,复杂的多轮形态使得花未满就已呈现出乱抱如风吹的型致,在外轮长而飘逸 的狭长匙瓣中,还可闻到隐隐的薄荷清香。 小薰走过去往微露的花盘中看一眼,回头对她外公充满惊喜地赞叹道:“外公, 您真了不起!又培育出了绿色的薄荷香!” 她外公闻言神色一变,快步走过来也往花盘中看了看,回头对她说道:“这怎 么是绿色的薄荷香!明明是黄色的陶三蓝!” 小薰咦了一声,挑挑眉毛,又弯腰仔细观看嫩绿茎叶上如天鹅绒般细致的花朵, 说道:“没错啊,这确实是绿色的!” “薰薰,你也学会象歆伟那样骗我了!”她外公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你觉得 你外公连黄色还是绿色都分不清了!” “没有!但外公,这真是绿色!那您觉得您孙女儿是色盲吗?”小薰分辩道, “不如这样吧,我和您也甭争了,我看这花不是明儿就是后儿就开满了,到时候咱 们请个外人来评评是黄是绿还是蓝,这总可以吧?” 她外公瞪她一眼,气哼哼地说道:“请就请!我怕谁!” 当晚,小薰的外公往小薰的父母家里挂了电话,她便留在外公家里同外公一起 等待菊花开放。 半夜时分,小薰睡不着,于是披衣起床想再仔细看看那盆被她外公坚持称为 “陶三蓝” 的菊花。 为了使陶三蓝能达到预期中的植株高度和花盘大小,每晚十点到次日凌晨两点, 她外公都会中断菊花的黑暗期,将其重新置于光照下做长日照处理,使菊花的营养 生长充实健壮,从而抑制花芽的持续分化。 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却赫然看见她外公已经披衣绰张小板凳坐在陶三蓝面 前痴痴地发呆。 听见响动,她外公回过头来,有一瞬小薰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了,她看见在她 外公的眼睛里分明有什么在闪光。 小薰轻轻走过去,也搬张板凳挨着她外公坐下,问道:“外公,这菊花已经开 了,您怎么还给它做长日照处理?” 她外公愣愣地看着菊花,仿佛没听到她的问话一般,直到她又问了一遍,她外 公才如梦方醒道:“啊,是这样!我要让这盆陶三蓝后天才开出最大最新鲜的花来, 所以今儿晚上再做最后一次长日照,我出来看看它长得怎么样了。” “为什么啊?为什么一定要后天才开出来?” “薰薰,你一定要知道啊?后天……后天是你外婆和我成亲整整五十五周年的 日子!” 小薰眨眨眼睛,默默地和她外公一同盯着菊花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又开口 问道:“外公,你和外婆怎么认识的?” 她外公闻言回头看看小薰,突然轻笑起来,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书蕊,你看 薰薰和你多象!全都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咱们告不告诉她咱们的故事?”说 时,屋中清风骤起,她外公的眼睛便渐渐湿润了,映在瞳仁上的两个小光点被这突 如其来的薄翳滤去了光亮,那里便只有一盆摇曳生姿态的陶三蓝和一个酷肖五十年 前蓝书蕊的女孩儿款款在风中摆动。 五十六年前,小薰的外公陶霜杰是东华门外王府井旧东安市场内的一名花农。 一天,他被对过卖豆腐脑摊子上一名穿阴丹士林蓝旗袍的女学生吸引住了。 那女学生梳了两条黝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身上背着一个深蓝的帆布书包,纤 细的小腿上是一双洁白的线袜,脚上则则穿了一双黑漆皮鞋。远远看去,好象陶霜 杰家后面生长的两株马蹄莲,又干净得似是天上飞的一只雨燕儿。 陶霜杰算得上是东安市场里的老租户,对面的豆腐脑摊子却是才开张的。他看 见那女学生和摊子老板说了几句什么,从收钱的匣子里取了三四个铜板,一甩头, 蹦蹦跳跳地往南边跑去了。 陶霜杰知道那边的东安市场里有个图书阅读室,每天下午都有好多从沙滩儿红 楼那边过来的学生在那里看书。往常,他从来都是把车上的盆花卖净了就走,可是 今天他破天荒第一次心不在焉地根本没心思卖花,总是探头探脑往南边张望,心里 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牵肠挂肚的滋味。 差不多六七点钟的时候,他几乎已死民心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可是皇天不负 苦心人,就在他刚把所有的菊花都搬上车后,那女学生却从远处如一只蓝色的小蜻 蜒一样飞快地跑回来了。 小蜻蜒跑到近前,没先去看豆腐脑摊子,骨碌碌的大眼睛一转却先看见了陶霜 杰的花车。 啊,南朝粉黛!黄鹤楼!女学生惊羡地赞叹道。 陶霜杰不能确定她是否在和自己说话,一时不知所措。他的花车上没有女学生 说出的那两个名字文绉绉的菊花,倒是有一盆金黄的狮子舞绣球和一盆艳粉的玉如 意。 女学生正正指着那两盆菊花问他多少钱,他忙答一盆五块,又说这两盆菊花一 个叫狮子舞绣球,一个叫玉如意。 谁知女学生听他说完,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捂着嘴细巧地笑起来,指点着那 两盆菊花告诉他说,《菊谱》上早有记载,南朝粉黛、黄鹤楼清初由地方晋献至京, 南朝烨黛色艳工绝、端丽芳淑,黄鹤楼流金溢彩、状似球而尤江波抱月。 陶霜杰听得傻住了,清新的词语从女学生的樱檀小口中一个个细致地蹦出来, 溅珠碎玉般琳琅叩响在她的编贝齿里,也叩响了他那颗长久以来一直陶醉在花乡菊 海里的青年的心。 女学生见他似听非听,脸上神色痴痴呆呵,只管盯住自己不错眼珠地瞧,脸一 板住了口。 陶霜杰一惊回过神来,陪笑道对不住,我没想到这两盆菊花还有这么文绉绉的 名字,竟然还写到了书里去。 女学生就笑了,说自己家在没入关前也算得薄有田产,家中藏书倒是不少,可 惜这次打仗入关逃命泰半未及带得,而且路上遭遇兵祸,将全家财物搜刮净尽,不 然倒可买一本来送他。 陶霜杰腼腆地说道我大字不识几个,那《菊谱》上有画也罢,无画还不及家里 的黄历管用哩。 女学生听他说得有趣,嘻嘻地笑起来,同时便要买一枝菊花。陶霜杰忙把那盆 南朝粉黛递过去,说要送给女学生。女学生诧异不已,说好贵呢。陶霜杰登时红了 脸,说那个,是这样,你以后教我重新认定菊花品种行不! 之后陶霜杰和对面摆豆腐脑摊子的一家熟络起来,知道了掌柜的姓蓝,入关前 在沈阳附近的乡下算是个穷乡绅,今年遭遇兵祸,阖家逃往关里,谁知财物悉数被 一伙流匪夺去,逃到北京城时,好在自家保留有做豆腐的手艺,方可勉强撑持下去。 那女学生是他的二女儿,名叫书蕊,上头还有一哥一姐,下面尚有一弟,哥哥被日 本飞机炸死,姐姐远嫁于另一柳户屯未随家外逃,只有一弟携出来在中小念书。 从此陶霜杰多了份牵挂,有事没事总和蓝掌柜闲聊,请教些菊花技艺之类。 当时他没敢抱非分之想,只盼着能天天见到蓝书蕊就是心满意足。真正让他看 希望之光的是翌年开春,蓝掌柜由于人老体弱,连年兵灾匪祸加上逃往关里路上吃 尽苦头,伤了元气,丢下蓝书蕊必幼弟撒手人寰。其时蓝书蕊年方十七,兄弟方才 九岁,两人俱都无依无靠。陶霜杰遂壮起胆子请人上门提亲,蓝书蕊思前想后随即 答应了。 那一年,是民国三十四年,公元一九四五年。 小薰突然问道:“外公,您跟外婆提亲的时候想没想过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 她外公抚抚她的头,答道:“想到哩!所以我根本没想你外婆她会答应。那会 儿我年轻气盛,胆子足,就想去碰碰运气呗!” 小薰又问道:“后来外婆和您有没有什么……嗯……不对劲的地方?” 小薰的外公笑了,反问道:“什么是不对劲的地方?” “嗯……这个……”小薰斯斯艾艾、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辞汇。 “薰薰,你要知道,”她外公拍拍她单薄的肩,将几乎已半滑落到地上的外衣 替她重新披好,“人和人之间的不对劲不在受了多少教育,认得多少个字,而在这 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在自己的心。当年你外婆怎么也算个高中生,这在当 时可了不起啦!可你外婆从没为这个跟我红过脸,她还帮我鉴定了很多久已失传湮 没的菊花品种,又帮我培育菊花新品种出来。要是没有她啊,建国以后我顶多还去 当我的卖花的,哪有那么多学识能去植物园当技术员,后来又调到了故宫里。” “照您这么说,外公,两个人身份的差距根本就不是产生矛盾的原因?” “这也是。我说过,薰薰,重要的是在人的心。身份差距产生的矛盾就摆在那 里,谁也改变不了,但是就看你是有心弥补这个差距还是存心扩大。我和你外婆不 是没拌过嘴,可从没为这事拌过嘴,因为我和你外婆都知道,有些事是改变不了的, 这时候需要的是相互理解,不是一味的只顾自己着想。” “相互理解?外公,您说得容易!” “薰薰,世上的事本来是简单的,可是让你想啊想啊就变复杂了。你看这菊花, 我想让它早开花,可我不管它怎么样才能早开花,我就每天帮它拔一拔苗,多浇浇 水、多施施肥,或者等长出花苞来每天再帮它掰扯掰扯花瓣,你说那就怎么样啊, 花还没长出来就被折腾死了!你说我想让它晚开花呢,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来 就每天压制着它的生长,窜出苗来我也不浇水不灌肥,开出花苞来我就见天儿介捂 着它,那会怎么样呢,花一样会死的。所以不能按照我的想法走,只能按照花的习 惯走。我知道早开花要短日照处理,晚开花要长日照处理,好!我就按着这个办法 走!现在啊,你看每盆菊花都让我侍弄得精精神神的,还能让它全年都有花开。这 就是你了解它了,才不能它牵着你走。” “病虫害呢?这些也足以让菊花整盆死掉的。” “嗨,病虫害!这些小意思,可以划归成外部矛盾。只要定期除虫、修枝剪叶, 都不妨害菊花的生长。最难办的还是菊花自身的生理习性,这个才要紧,才是攸关 生死存亡的大问题。”小薰的外公兴头上来侃侃而谈,对菊花的种植方法大加议论, 早忘了那个引出菊花生长的问题和由菊花习性引申的关于理解的意义。 小薰趴在自己的腿上,昏昏欲睡得快跌到地上去了。 谁也说不清小薰和她父亲的矛盾究竟是怎样解决的。反正,第二天,小薰在她 外公的劝说和她母亲的陪伴下回到家里,而她父亲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一言未发回 到自己的小屋,小薰的母亲和她外公就都松了一口气,小薰也得以顺理成章又住了 回去。 第三天一大早,小薰的外公就打电话来叫小薰过去看陶三蓝开花,并且信誓旦 旦地保证绝对是黄花蓝瓣,和当年小薰外婆培育出来的一模一样。 小薰听罢,惊奇不已。 当小薰赶到她外公的菊圃时,小薰的外公老远就迎出来,大力拍着她的肩膀, 嘴里兴奋莫名地大声说道:“薰薰哪,快来看!你外公终于把陶三蓝培育出来啦!” 小薰对她外公这种豪爽过度的举止已经习以为常,只着急要看陶三蓝。 她外公睒睒眼睛,神秘兮兮地将她带菊圃旁的小花坛。 在那里,正开着一盆硕大的菊花。舌状的花瓣呈多轮形态拱放着娇艳欲滴的花 球,花瓣以狭长匙瓣与狭平瓣为多,间或有几片平瓣,菊花的内轮乱抱如风吹,外 轮长而飘垂,在此盛开时中间的盘状花也只是如轻抱琵琶一般,略嫌羞涩地微露了 粉嫩的面颊,随风散发出淡淡的薄荷清香。 小薰的外公看小薰聚精会神地凝目观瞧陶三蓝,得意地笑道:“哈哈,薰薰哪, 你说什么来着?说你外公培育不出陶三蓝来?你看看,这是什么,可不就是陶三蓝 么?还是黄花蓝瓣的呢!” 小薰直起身,看看外公,疑惑地说道:“可是外公,这不是黄花蓝瓣的陶三蓝 呵!”她指点着如奶油一样润泽地卷曲着的外轮长瓣,“这是淡绿的花色呵!还有 这您说的蓝瓣,也是淡藕荷色的。” 小薰外公的眼睛倏一下瞪大了,脸色也沉了下来,不悦说道:“薰薰,你怎么 也跟歆伟一样,以为我老得连颜色都分不清了吗?你外公还没变成色盲呢!” 小薰听她外公这么说愣了一下,仔细打量外公的眼睛。在小薰外公的眼睛里, 由于年纪已老,虹膜的部分经由棕黑色变成了混浊的棕黄色,眼白也变成了乳黄色 纵横交错着些许血丝的模样。 小薰恍惚间似是明白了什么,对她外公说了一句“您等我一下”,就飞快地跑 回屋去。 一会儿,小薰又风风火火地跑了回来,不同的是,这次她手上拿着一片姜黄色 的透明玻璃。 她外公看她跑来跑去的只为了一片玻璃,不由大为生气,问道:“薰薰,你干 吗呢?” 小薰笑笑不说话,跑到菊花近前举起玻璃片罩在眼前看那陶三蓝。 她外公被她的举动弄糊涂了,又问道:“你蒙个玻璃片干什么?”抬头望望天, “太阳不晃眼睛呀!” 小薰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外公,是您错了!” “我错了?错在哪儿?” “外公,您看我用片黄玻璃放在眼前看到的陶三蓝颜色和您说的是一模一样, 可是把玻璃片拿下来呢,陶三蓝又恢复成了我和歆伟说的那种颜色,这说明什么?” “说明什么?”小薰的外公瞪起了眼睛。 “说明……,外公,我说出来您可别生气。”小薰突然有些犹豫,是该告诉外 公真相还是就此一辈子瞒他下去? “你说吧,我不生气。薰薰,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不痛快!”小薰的外公焦 躁起来。 小薰想了想,考虑一下措辞,慢慢地说道:“您看,我用黄玻璃罩住眼睛后看 到的色彩才和您看到的一样,可是现在我的眼睛肯定是没问题,那问题就出在您这 儿了。外公,您的眼睛已经老化了。”她盯着自己的外公,她外公的眼睛却直勾勾 望着菊花,看上去没有什么反应,所以她又壮起胆子继续说下去,“外公,您老人 和儿童的眼睛的最大区别是老的眼睛看着浑黄朦胧,而小孩子的眼睛就黑白分明、 清澈明亮,这是因为眼睛里的黑色素在人幼年时期集中待在虹膜前方,所以一般总 是感觉小孩子的眼睛要特别黑亮一些。” “老人呢?”小薰的外公声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地问道。 “老人么?”小薰迟疑着。 “老人又怎么样?”小薰的外公逼问一句。 “老人眼睛里的黑色素开始分散沉淀在虹膜靠后的地方,而且眼球里的房水流 动、晶状体和玻璃体的调节都不再象年青时那样灵活,所以多多少少地影响了看东 西的视觉和对色彩的感觉,好象……好象……”她斯斯艾艾地说不下去了。 “好象眼前蒙了一片黄玻璃?”她外公回过头来看着她说。 小薰一惊。 她外公的眼睛里不知何时竟布满了一层水汽,如蒙上一层薄翳,将他的双瞳模 模糊糊地藏于了千里之外。 小薰张口结舌,磕磕绊绊地说道:“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也可能……不 全是……” 小薰的外公突然笑了,不知为什么,这笑令小薰觉得比她外公眼睛里悲苦的光 更让她感到寒气袭人。 小薰的外公转回头去看陶三蓝,嘴里问道:“这是你想当然想出来的还是看书 看来的?” 小薰老实答道:“我在英国看过一篇类似情况的报道,而且您知道,我爸是教 美术的,我不管怎么说对色彩的调和也有一点点敏感,所以是推理推出来的。” “好!好!”她外公伸手拍拍她,眼睛却依然停留在陶三蓝上,“好孙女儿! 外公没看错你,真的是和你外婆一样,连脑子都同样聪明!” “外公,您……您没……”小薰嗫嚅道。 “我?我没怎么啊!薰薰,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看看这陶三蓝到底是个什 么颜色的? 这样我死也安心了。“ 小薰无来由地一怔,她外公这最后一句话令隐隐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可是手却 不由自主地伸到兜里掏出另一片淡紫色的玻璃,递给了外公。 她外公接过,向小薰示意做个罩住眼睛的动作,小薰点头,于是她外公缓缓举 起玻璃放到了眼前,半晌,颤声说道:“果然……果然!薰薰,这又是为什么?” 小薰心中害怕,但是嘴里又不能不说道:“因为外公您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东西 都偏黄,所以我用紫色中和一下。黄和紫调和出来是白粉色,基本和日光的感觉差 不多。所以您现在看到的颜色……才是……” “才是正常的!对吧?” 小薰不知所措地点头。 小薰的外公叹口气,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小薰连忙上前扶住,岂知她外公却 一把将她推了开来,小薰向后踉跄几步,站在离她外公几步远的地方。 她外公冲陶三蓝点点头,边咳边低声说道:“书蕊,咳……原来……你和我一 样,咳…… 也看错了。可是,总算……安慰的是,咳……咱们的薰薰,是个……咳……聪 明孩子! 她……肯定……能培育出……咳真正的陶三蓝来!对不对?咳……薰薰?“他 转头望着小薰。 小薰正不知如何是好,她外公却突然向前一扑,顿了顿,便猛地喷出了一口艳 红的鲜血,随之向后直挺挺地仰躺下去。 小薰微侧一下头,却终究没躲开,她怔怔地看着胸前地上一大片殷红的血迹, 又看看已经歪斜地倒在淡绿菊花上的外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陶三蓝已被压得枝折叶落,扑簌簌地枝干和着流觞一般的细长花瓣,在空中 划出一个又一个清浅绯绿的弧形,飘摇着落在地上。 然后,她觉得脸上有一股温热的水缓缓流淌下来,顺手一摸,却粘粘地,张开 手细看,才发现手掌中已被染作了一种触目惊心的颜色。小薰喘了口气,呼吸渐渐 急促起来,接着才仿佛刚刚找回已失去的声音,惊天动地地尖叫起来,同时双膝一 软,身不由己地跪在地上捂住了胸口,心脏快得赛擂鼓,耳中也一阵阵尖鸣得信如 火车经过时的汽笛。 她抖索着从外衣兜里掏出镇静药倒出两片,雪白的药片甫一入手,立时如久旱 逢甘霖一般,唰一下顿时成血红之色,衬了本身的白,益发显得残酷。 小薰皱皱眉,急促地喘了两下,突然把手中的药全掷在地上,挣扎着站起身来 连跌带爬地扑入屋里,看见救星一般抱住电话机,伸出伸不直的手指凭记忆中的印 象拨通了急救电话,因为这时的她抖得已几乎看不清键盘上的数字。 勉强说出了外公的住址和需急救情况后,小薰眼前漆黑一片,霎时如堕五里雾 中,天和地、屋顶和墙壁全坐上过山车一样疯狂地旋转起来,向她狰狞地步步紧逼。 她的胸口塞紧了棉花一般喘不过气来,她的眼前飞舞着无数金色、银色、五颜六色 的光环和光点,她的手脚渐渐麻木不听使唤,她的神智也开始错位,她的心中现在 只有一个想法在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外公!快救外公!外公不会有事!” 小薰不知道,这时的她,已软软跌躺在地上,由于未及时吃药,心率过速导致 神经失调,昏眩地晕了过去。 当小薰醒来时,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白色,其次才是她母亲焦灼的脸。她环 顾四周,确定这里是医院后,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坐了起来,可是马上就被一种更 强大的眩晕感击倒了。 她母亲慌忙按住她,口中说道:“薰儿,怎么了,怎么了?想要什么妈给你拿!” 小薰急道:“妈,外公,外公怎么样了?”这几个字她拼尽全力说出来,自以 为必定声震屋瓦,岂知在外人听来,也并不蚊蚋的声音大多少。 所以她母亲也只是轻声安慰她道:“你外公他挺好……挺好!” “那他怎么不来看我?哦,对,外公吐血了。妈,外公没事吧?”小薰几乎是 语无伦次地说道。 “没事。医生说是胃血,不碍的。” “哦,那就好。”小薰重在枕上躺定,可是马上又翻身坐起,“不对!妈,你 骗我!外公无缘无故怎么会吐胃血呢?又没人打他!” 她母亲呆了一呆,张张嘴,却没说出任何话来,跟着眼圈便红了。 小薰心慌起来,拉住母亲的手,急急问道:“妈,外公他到底怎么了?您告诉 我!” 她母亲枯瘦的身子被她晃动得摇摇欲坠,接着嗓子就哽咽了,颤声说道:“你 外公…… 他已经走了!“ 小薰全身霎时僵硬,触目所及皆是一片惨淡,雪白 的墙壁、雪白的床单和她 母亲雪白的脸全在她眼前晃动、晃动……,直到融成迷雾似的世界,凝结起冰和死 的海洋。在海洋的遥远的遥远的地方,是传说中的冥海,她外公就在那里持一副桨、 驾一艘船,不断地飘浮,飘在轮回没有尽头的漩涡中。而她,在连接生死的通道旁, 无能为力,只能无助地看着外公矍铄的脸逐渐消溶在无边的银色中,而那银色中, 似乎还有一点明黄淡蓝也在逐渐地消溶。 小薰斜斜跌在床上,又晕了过去。 小薰再次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一片白色,其次还是她母亲焦灼的 脸,这次,她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问她母亲道:“妈,爸呢?” 她母亲看看她,转过头去望着别处,用听得出的强抑住情感的声音说道:“你 爸……他得脑溢血住院了!” 小薰大惊。惶惑中才突然发现母亲,自己的母亲转瞬间竟然好似老了十年,白 发枯糙,双目不清,松驰的皮肤挂在两颊,见棱见骨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床边,眼睛 如对不准焦距一般看着她。她才发现,连日来的打击已几乎使母亲的眼泪干涸了, 只眼神凝滞地胶着在她身上。 “爸……怎么得脑溢血了?”小薰勉强问道。其实当此时此景,不用问她也知 道为什么,可心中不甘,希望能听到不同的答案。 果然她听得母亲说道:“你爸先听见你外公去世的消息,还不很着急,毕竟你 外公八十好几的人了,大家心里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准备,可是紧接着就听说你也 住院了。你爸心急火燎地赶来,看见你这样,你说他能不上火吗?”她母亲说着抬 手擦了擦眼角,“后来大夫跟他说,你有间歇性心律失常,一受刺激就会发作,全 靠吃什么‘心得安’。你爸就说你原来没这病,身体好好的,肯定都是你把去英国 前两人间的不愉快给带过去了,在那边抑郁成疾,又没人说话解闷开导开导你,结 果闹成了这样。” “其实跟爸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是我自己太好胜,又不注意身体……,跟爸没 关系!” 小薰虚弱地插嘴道,似乎这样她父亲就能听见,可以放下心理负担从而减轻病 情似的。 “是啊!我也这么跟他说。我说薰儿这孩子脾气倔,可还不至于小心眼儿,什 么事都存心里,自己把自己折腾出病来。再说,这心律失常是生理疾病,跟心病没 关系!”小薰听到这里忙不迭地点头,“可你爸不听。这两他老把自己关屋里自言 自语地,我就觉得不对劲。昨天你爸和我一起来看你,就在门外边走廊里,”她母 亲突然用手绢捂住了嘴,声音含混不清地从手指缝时肆出来,“你爸走着走着嘴里 一边嘟囔,我就听后面咣当一声,一回头,你爸不见了,然后我才看见你爸已经倒 在地上了。”她母亲在手绢使劲吸吸鼻子,提及往事的回忆令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心 有余悸,“亏了就在医院里,马上过来几个护士把你爸给推到急救室,然后有医生 出来告诉我说你爸是突发脑溢血。” “现在呢?爸怎么样了?我过去看看他!”小薰说着掀开被就要下床。 “唉哟,薰儿,你老实待一会儿吧,别再添乱了!明天,明天好不好?等你再 好一点儿的时候再过去看他。你现在这个样子过去让你爸看见他也不安心哪!”她 母亲说着强行将她又按了回去。 第二天,小薰在母亲的搀扶下来她父亲的病房,一进病房,小薰的心就如被雨 浇透一般,软弱地融化了。 她父亲正躺在病床上,象小孩儿一样玩着她的橡皮小鸭子,手也不听使唤似地 不断将小鸭子掉到床上、掉到地上,然后他就抖颤着身子,用右手去捡,可是不知 为什么,手却总偏离了方向,抓向小鸭子旁边空白的地方。她父亲就大为生气,嘴 里喑哑地叫着使劲拍身旁的被褥。 “我爸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小薰看得几乎哭了出来,这难道是她那个在课 堂上给学生们讲吴道当风的父亲吗?这难道是她那个厉声斥责自己和自己一样冥顽 不化的父亲吗?这难道是她那个历尽一生坎坷却从不与人说的父亲吗?这分明是个 老顽童!不,也许连顽童都算不上,他只是一个因脑溢血而导致半身不遂的可怜的 倔老头儿。 她母亲也说道:“你爸因为突发脑溢血,导致脑部受损,现在已经半身不遂了, 而且医生还说他的老年痴呆症有恶化的现象,让我们都有个心理准备。” 小薰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她怎么可能对他有这种心理准备呢?她心里的他 还是昨天那个对她狂呼乱吼、活蹦鲜跳的父亲,她心中从未想到过一旦自己曾经设 想过的事情变成了真实,会是什么样子,自己又将是什么的反应。现在,她甚至宁 愿和她的父亲继续对立下去,只但愿他的心中还有自己的影子存在。 她走过去慢慢在她父亲的病床边坐下,低声叫道:“爸?” 她父亲停止住竭力去捡小鸭子的动作,偏过头来神色狡猾地看着她,小薰被她 父亲的这种表情弄得心酸欲裂,她父亲却突然说道:“薰儿?” 小薰一愣复一喜。 她父亲接着说道:“薰儿在哪儿呢?” 小薰心中剧恸,哽咽着说道:“爸,我就是薰儿啊!” 她父亲就笑了,说道:“不对,你骗我!我们家薰儿才这么大……”他用比划 着一个七岁左右小孩子的大小,“也许是这么大吧……要不是这么大……?”他比 着比着糊涂起来,突然大发雷霆,“薰儿,薰儿,我们家薰儿去哪儿了?谁看见我 们家薰儿了?” 小薰终于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她父亲倒安静了,看着她滚热的泪滴洒得到处都是,也溅上了她父亲 的被角和他裸露在外面的手臂。她父亲怯怯地推推她,说道:“喂,你哭什么呀? 我也没骂你! 我都不骂我们家薰儿的,我就是有时候脾气爆,吓唬吓唬她!“ 小薰听她父亲如此说,却更加地大哭起来。 她父亲只得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一会儿我叫我们家薰儿来陪你,这 总可以了吧?” 最后小薰被她母亲强行拉了出去,小薰看着母亲和她一样悲苦难抑却是坚强地 挺直身子面对未来的脸,再也忍耐不住,哭道:“妈,我爸他……以后真的就再也 不认识我了吗? 我……我还没跟他说对不起呢!“ 她母亲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道:“薰儿,别哭了!你爸他是不认识你了, 可是他不是还好好地在你眼前吗?只要你认识他,什么东西还能比死更可怕呢!” 六天后,小薰出了院,那之后一直到她重新出发去英国的日子里,她天天去养 老院看望自己的父亲,她父亲已经经由母亲做主被安置到这一处香山脚下妥善完备 的地方,安度着自己的晚年。这其间小薰还将她外公培育出来的陶三蓝在中国菊花 研究会作了登记,虽然还不能断定这种绿花紫瓣的菊花就是一种全新的品种,但是 她已为外公的这株心血在研究会里预定了位置,并且将这种绿花紫瓣的菊花正式定 名为“水穷云起”,只等她有朝一日培育出真正的黄花蓝瓣的陶三蓝来。 小薰去看望父亲的时候,他虽然还是不认识小薰,可是已经认出这位几乎天天 来到这里,陪伴自己度过一个个晴朗下午的女孩儿,所以每当小薰的身影出现在房 门口的时候,最先欢呼起来的往往就是她父亲。 一天,小薰将经扦插后再度开花的“水穷云起”拿去献在了外公和外婆的墓前 后(希望他们安息,薰薰是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到养老院里去找自己的父亲。 在那里,她让她父亲坐在轮椅里,自己推着他出去到养老院外面的世界散步。 走到街心公园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跑过来,小薰为了避让她,和她一 起跌倒在她父亲的轮椅旁。接着,让小薰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她父亲突然柔声说道:“薰儿,摔痛了没有?” 小薰一惊,飞快站起来跑到她父亲的面前,盯着父亲的眼睛,惊喜地说道: “爸,您说什么?您认出我了吗?” 岂知她父亲却伸出无力的右手作势要将她推开,嘴里低低嘟囔道:“走开,走 开!别挡着我们家薰儿!” 小薰一怔,回头看看那个跌扑在地上的小姑娘,心中立刻明白了。这时她不知 自己心中是喜还是悲,只觉得一阵阵的寒流袭来,将她吹入无底的深渊。 她过去将那小姑娘扶起来,她父亲却急急地招着手要抱那小姑娘,她只得哄着 小姑娘把她抱到了父亲面前,她父亲的眼睛登时亮了,拉着小姑娘的手,笑眯眯地 说道:“薰儿,摔痛了没有?让爸看看!” 那小姑娘突然大哭起来,把小薰吓了一跳,连忙要把她从父亲的怀里抱出来, 她父亲大为光火,拼命甩着无一丝力气的右手,想将小薰打开。 小薰无奈,只得低声对她父亲说道:“爸,您看!薰儿要去上幼儿园哩!您这 样缠着她她该迟到了!” 她父亲听说,慌忙放开了那小姑娘的手,说道:“好,好!去上幼儿园!薰儿 乖!” 小薰刚要把那小姑娘送回去,她父亲突然又着急起来,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 一个玩具硬塞到小姑娘的手里。小薰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就是她的那只橡皮小鸭 子。 她父亲将小鸭子塞到那小姑娘的手里,笑嘻嘻地说道:“薰儿乖!抱着爸爸给 的小鸭子! 现在去上幼儿园,晚上爸爸给买冰淇淋吃好不好?“ 小薰心中一酸,抱起那小姑娘离开了。 在推着她父亲回去的路上,一片秋风萧瑟,可是在这飒飒的秋风中,却依然蕴 育了无限的生机,将大地装点成一片金黄。明年,当春风又回的时候,这里就会重 焕盎然的绿意,点燃生命的希望。 小薰看着自己的父亲,也许他已经忘了现在的自己,但在他的心中,小薰知道, 自己永远都会存活下去,永远都是那个赖在他身边,贪婪地吃着一口口冰淇淋的小 薰儿。 望望路上,不知何时所有的叶片都已经红了,灿然地、艳丽地映照着父亲和她 自己的脸。 -------- 黄金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