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裤子的云 作者:唯阿老牛 作者小传: 唯阿老牛,1971年生于废都西安。1990年就读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学士 学位,1991年因处女作中篇小说《草履莲花》获南大沈祖芬奖。——这也是这个 奖励文学论文的奖学金首度授予小说。1993年以评论《解读米兰-昆德拉的小说 〈不朽〉》再度获奖。1992年始在南京组织校际诗歌实验小组“行动诗社”。1996 年完成诗集《灰白飞舞我记忆深处(1989-1996)》。98年4 月写就长篇小说 《穿裤子的云》。现仍供职于珠海某机关单位,长篇小说《我们如此怀念毛拉》 即将完成。 自序:谦卑的作家和狂狷的作品 桌上的这张照片摄于1996年十月的湖北宜昌。11点多,淫雨淅沥,长江雾锁。 去重庆的轮船下午启航。也就是说,我有四个小时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吃饭和闲逛。 旅游嘛,无非也就是吃饭和闲逛。只是有意无意之间,我光顾了这个小城几乎所 有的书店,包括照片上这个出售三毛、琼瑶、金庸等通俗文学和杂志的书肆。我 低头流览的是一张出版于湖北十堰的《围棋报》。1996年,马晓春开始了对神童 李昌镐颇具存在主义悲剧色彩的屡败屡战,——而人对生存本身则是屡战屡败, 并且永无取胜的一丁点机会——我可是清晰地记得1995年他是如何让精神极度苦 闷的我产生莫名的亢奋。打他那些天才的胜利者的棋谱是我对抗庸碌恶俗的生活 的唯一利器。 我继续在雨中行走,一边厌恶地驱逐着盈绕在脑袋中如蚊蚋似地嗡嗡乱叫的 诗句,一边对马晓春爱莫能助地惋惜。直到走得腿软、走得厌恶和惋惜通通不见 了才在一家冷寂的餐馆坐定。从行囊中摸烟时带出了北京哥们席业兵的一封信, 离开珠海时揣在身上的,在飞机、客车上我已数度阅读了,可重读竟令我突生豪 气:我完全可以写作一部小说嘛!接着,那些在工作、生活之中所遇的可笑小人 物和他们令人扼腕的经历一一粉墨登场了。我迅速稳住这群“牲口”,同时掂量 着自己有没有能将他们夸张、变形之后驱赶进我的小说之圈的鞭子。似乎有,你 看:十几年的文学梦想、曾在南京大学中文系作过勤奋但也不缺才智的学生、工 作以来对纯文学虽显少但仍坚持的阅读、对生活的敬畏和多愁善感的思索。最重 要的,是席兄信中极为煸情的鼓励:对艺术而言,只有生活之树常青才是硬道理。 你应该庆幸没有一毕业即与文字打交道。——在上一封信中,为了能让不见容于 北大诗坛的席兄会心一笑,我将一个澳门仔吸毒致死的事添油加醋尖酸刻薄地 (人家可总是亲切地叫我“阿刚”)写成小故事寄给了他。可他竟热情洋溢地说 我的那些风尘滚滚的生活完全可以用来写小说。——热情之于他可是奇货。 到1996年,我已在一个与文字绝不搭界(每天所需写出的字数在十个左右) 的工作里风风火火地干足了两年。两年之中写过不足十首量少质薄的诗。买文学 书及与席兄通信维系着我和文学越来越远的爱情。但是,娑婆世界芸芸众生的举 手投足总令我看到,这个时代的喘息和呓语总是被我古怪的耳朵听到。挥之不去 如恶梦,骚痒难忍如癣疾;将它们形诸文字,即就是不想当作家的人也常会有这 样的冲动吧。 1996年11月27日,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意义深远的笔名“唯阿老牛”(这名 字总是叫人想到那个利比里亚黑人足球明星),同时在心底彻底放弃了在官场的 追求。我开始写作了。 写小说而要声明“属于虚构”,大概是近些年才有的事吧。原因何在呢?有 人说小说经过多年的虚伪之后,如浪子般幡然悔悟,渴望对生活忠实。继而从生 活中找到自己存在的强大的理由。这没有任何过错,这也是小说唯一的出路。但 是人们的狐疑还是接踵而来:这些自称象镜子一样反映现实的小说家为什么把原 汁原味有血有肉的现实榨成丑陋和尴尬的肉干?“镜子”是否秉承着作家主观的 偏狭和不怀好意?其实,当现实生活再也不能一目了然地被我们读懂之后,任何 相互争辩、攻诘的双方谁能保证自己不是只执一端呢? 1999年12月,小说在电脑上完稿之后,我开始寻求出版。同时不得不继续焦 燥地思考如何让这部现实主义精神高照的小说圆滑地绕开现实那总是鄙陋的伤害。 在长达一年半的创作过程中,一股较为充沛的激情自始至终贯穿在字里行间。这 令我引以自豪(90年代小说已经太多制作而非用感情来创作了,难道不是吗?)。 可是这隐秘的“焦虑”和“激情”越来越不可调和。我心急火燎地在27岁生日到 来的那一天写完小说的最后一行,正是想借以表明我对告别这部属于26岁的小说 的坚决态度。我似乎已预见到什么了。大师纳博科夫说过,写完一本书只是想摆 脱它。而我在写作的过程中就一直想摆脱它。谁说小说是一种痛快淋漓的渲泻? 它更象是一种对十面埋伏的危险和痛苦进行的姿态难看的突围表演。而摆脱了它 似乎也并无喜悦,没有坐牢者在刑满释放之日的那种结实的喜悦。 文学老师教导我们说:文学就是虚构。这总行了吧。这观点一方面指出了创 作的方法,同时也宣告了文学对其生成以后可能具有的憎狞面目的无助。文学是 柔弱的。 我先后四次将它送给不同的出版家,每一次我都自信满满。关于文体方面的 指正我自然虚心接受并加以改正(他们还都能或多或少地反映出那么一点点)。 而说到我的创作意图和小说主旨,他们暧昧的态度则让我倍感不祥。我的虚心却 使我越来越心虚。又有一次,出版家先是批评我电脑打印的稿子字太小了,“对 于日益老花的我来说阅读将会多么费力啊”,他说;还有,“右边最好留下三指 宽的白边以便我写下删改的批语”。我连心虚都没有了,我感到丧气。而结果更 是令我大吃一惊。小说居然激怒了这位老园丁。他不客气地暗示:我和我的小说 是阴暗的和危险的。怎么可能呢?!其实,任何一个严肃认真的作家的劳动都遵 守着和良知的契约。我也是如此。然而“馋言三至,慈母心惊”,我现在实在没 有信心保证这部小说不会被一些人读出超出我想象力的东西来。所以,有必要声 明一下:小说《穿裤子的云》纯属虚构。它甚至不带有我身边的任何一个真实人 物的一点点的影子。 在这虚构中当然有我对生活和生命的体认和领悟。我刚出道,但想站到现实 主义那越来越破弊的旗帜下。标榜现实主义,倒不是想对读者的传统阅读习惯进 行抚慰(虽然这几年来他们确实被那些学了点博尔赫斯、罗-格里耶之类的中国 天才的叙述话语折磨得气不打一处来)。现实主义应该是一种精神。我的小说当 然也有意无意地让人不能“明白晓畅”。一位杂志女编辑可能还没读完为调侃那 些居心不良的读者而游戏的第一部就略显轻篾地评价此书“可读性极强”,我主 观的苦心孤诣客观上竟形同无用而浅显的小花招,这样的读者真令我感到敬畏。 谈谈现实吧。我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美好的时代里,现实生活丰厚得令人垂涎。 天下太平,“象羲皇时侯一般”(鲁迅)。国家日益开放强盛,方方面面呈现出 万千气象。使民族的自豪感不必建立在对大派头的唐朝的缅怀之上。然而,在任 何时代里,人民的生活总是继续演义着开天辟地以来恒久未变的美好与邪恶、庄 严与滑稽、上进与堕落、残酷与温柔、情与仇、爱和杀等等,总之不仅有花团锦 簇,也有枯枝败叶——。不管是在猛烈的改朝换代,还是闲逸的歌舞升平。也不 管是在昂扬的世纪初,还是垂暮的世纪末,始终都是人的主要内容。这也正是诱 惑我的所在。我希望自已真正触摸到了人民生机盎然的呼吸。但是,记不得是哪 一位大哲说过:“小人物往往以自己可恶的方式误解着大时代”。《穿裤子的云》 是对时代的误解吗?还是让小说自己来回答这个不大好回答的问题吧。我只是希 望自己的方式不被人认为是“可恶”的。 当我执住“虚构”这个盾牌的握柄时不由得释然,也同时感到我握住的可能 还是一件可进攻的利器。你看,我已在小说中频繁地挥动着它。我将一些人物虚 构活,又将他们全都虚构死。杨梅死了;杨波终不免一死,杀人犯岂能逍遥法外? 天理人伦法网都不容许;麻娅也要死的,请注意她的毒瘾并未获得根治,有这种 瘾的全都无药可救。青少年千万别跟她学,这也是我认为这部小书是有益于世道 人心的理由;张力嘛,在监狱里,再说他又是谁呢?其他一些小角色,在生活中 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何况要他们去字里行间找出与自己相象的一张脸。这 让我心安,我绝不会担心有朝一日一个人五人六跑来斥责我未经他的允许将他的 事写成小说卖钱。小说就是虚构,我得再次重申。 这些全都是虚构的死亡,可也真实地反映了我意识中对死亡主题的强烈偏好。 我在前面喋喋不休地谈论了我们所处的时代的伟大和丰厚,是真心话,但也隐藏 着一个小小的愿望:它能以宽容的态度让相对于整体昂扬向上的时代精神而言显 得卑琐的我的声音存在!面对这样一个时代,一个作家只能是谦卑的。一个谦卑 的作家的作品可不一定谦卑,甚至于会狂狷得令人难以忍受。 只有谦卑者才是忠实于这个时代的。时代太过丰厚太令人难以获得一个所谓 的高瞻远瞩无所不知的大局观。一切作家,现实、现代、后现代主义的,都不过 是凭借艰辛的劳动来换取一次摸“艺术彩票”的机会。一次摸奖的机会要一场艰 辛的劳动作前提。 我似乎已经跌进了一个圈套但依然在巧舌如簧:一方面唾液横飞地标榜“虚 构”,一方面强硬地坚持现实主义态度。虚构有赖于作家天才的想象力。就象余 华所宣称的那样: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但我并不能完全同意他的说法。想象力 总是撞车,而生活从不重复。比如没经验的李白写的一首意淫艳诗就被他老婆批 评是抄袭老练的武则天的“不信比来常落泪,开箱验取石榴裙”。再比如《活着》 中福贵对牛的自言自语总是令我不快地想起忧愤深广的契诃夫的那匹“马”。其 实余华也没说错,想象力是重要的。都在写作,谁能蒙谁呢?但我认为生活对作 家滔滔不绝的言说和大度的自我暴露才是前提。你得倾听、观看,然后让想象力 去推动你的把玩和取舍。俏姑娘雷麦黛丝飞天的想象首先基于黑女人的床单被大 风吹跑的事实,如果马尔克斯没有碰巧出现在晾衣服的院子里,他想让俏姑娘飞 天的构思要么生硬,要么得继续苦思别的方式。也有生活事实让天才的大作家反 而不成功的例子。比如为写作《美好的工作》的戴维-洛奇,他对工厂细致的采 访到了小说里都成了让人跳读的内容了。再比如三岛由纪夫,他对横滨船坞的现 实取材让这个高产的作家在《午后的曳航》中有些偷懒。而在大师纳博科夫(这 可是一个谁也不敢怀疑其想象力的作家)那里,现实的庞大和细致总是受到无微 不致的注视然后才进行艺术化的把玩。他的阴冷的目光对小动作不断的普宁的透 视总令我心惊肉跳。 现代中国作家开始信赖想象力无疑是文学的自觉,是对贬损文学和作家本身 的那种文学时代的一种反驳。而我却在逆潮流蠢蠢而动,倾心那些没写出一部好 作品但却动不动就下农村上矿山去体验生活的更早一代的作家。相比于灵巧的博 尔赫斯我更喜欢笨重的多克特罗,他把自己的小说赶到大街上而不是让其安逸地 端坐在书房里。但我还是有点惶恐不安,潮流的文学秩序有可对能我讥笑不已, 甚至于拒绝接受我是一个有创造力的小说家。 当代小说还在一部一部地出版。但一些作家并不象我这样自信不足。可是天 知道他们写的是些什么。他们连一个漂亮的句子都写不出。更遑论意义,他们的 叙述如同一个口吃者的演讲。他们摆弄词与句的笨拙劲就象一个弃农从牧的青年 人手足无措地面对一群野性未驯的牦牛,就象一个并不漂亮的妇人要把自己的头 发弄成据说很时髦的鸡窝,就象一个撒完尿的小孩儿想把裤子提得端正些,就象 一个洋鬼子学着用筷子。但这不妨碍他们提起笔就象拿起矛的堂吉诃德那样踌躇 满志地冲向艺术的风车,而身后还总是跟着一大群由出版商和批评家所组成的桑 丘-潘沙们! 我的小说,有什么可自卑的?中国文学如同中国男足一样是世界二流,我同 意这个看法。同为文明古国且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印度可能文学和他们的足球一 样比我们还差。瑞典科学院的常任秘书艾伦就说:“印度作家的作品就象在含义 不清的快语中艰难跋涉,除了修辞之外似乎别无他物。”总之,两个国家的无数 的作家在为他们二十亿的人民写作二流乃至三流作品。所以,面对我的同行我无 需自卑。写作的人又有几个敢说自己不是对艺术进行隔靴搔痒呢? 2000年了,这三个“0 ”多象三个虚无的黑洞。我的小说还在虚无地等待着 出版。“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杜甫干谒的辛酸我能理解。而王小波直到 死去还没见到他的小说出版,我肯定会比他幸运。无比焦虑几近绝望的等待会让 我对任何一家出版社的恩典心生真诚的感激。而能写作这部小说无疑要感谢席亚 兵兄,只有我知道在历时一年半的如同无望的苦恋一般的写作过程中他的激励有 多么重要。再说说王小波吧,他现在对一切想贴在他墓碑上的吹捧还以他们生前 给他的冷漠。而我还得活着,并在可预见的将来接受绝对可能的如潮恶评。但是, 去吧,我的小说,去会会那些和我一样在生活面前无比谦卑的读者们。想寻求生 活与性吗?经济与文化吗?色情与暴力吗?这里面都有,甚至还有生活残留给我 们的零星诗意。去从那些下岗的待业的或其它有所事事无所事事的人口袋里掏出 20块人民币,再把快乐或者愤怒塞进他们另一个口袋里。去会会那些评论家,友 好的或不友好的,哪怕他们只读了几页就把你扔向垃圾筒中。 2000年2月24日 第一部 第一章 主人公杨波羞答答登场,他的爱情欲念如同一只气球突然间胀大。 一 四川青年杨波那年夏天去了趟开放的沿海小城珠海。差不多一年以后,他回 到了曾求学过的那座城市,遇到了曾是自己同学的一帮年青朋友。很显然,一年 的时间里大家都学到了一些东西,包括吹牛的足够资本。自然的喽,在杨波这种 走过江湖的人来看,这帮雏儿无非都在吹牛。杨波坐在餐桌旁只是陪着傻笑,喉 结不停地滚动,仿佛在把话和肉片狠命地往肚里吞;两只三角眼时不时四处瞟瞟, 似乎莫测高深,又似乎迷茫无比。众人皆醉我独醒,或者说表现得与众不同的人 总会成为众人打趣的对象,比如屈原。现在杨波就有点屈原的味道,起码在这些 酸溜溜的朋友们看来是这样。再说杨波也一直是大家打趣的对象。你的珠海一年 倒底怎么样呢?可能是一场伤心伤肺的艳遇,可能是一场偷鸡不成屡蚀米的狼狈, 可能是一场玩来玩去玩自己的游戏。这帮学生腔的俗人说完了就拍着大腿咧着大 嘴哈哈大笑。而这时的杨波倒不笑了。提问的那位就尴尬地叹口气总结说:杨波 也算叹了番世界。——杨波的“老婆”、一个黑瘦高挑始终就没笑过的女人更是 盯得他浑身的不自在。 碰到熟人真头疼,他们总喜欢谈起过去。过去嘛,我和你,大伙都是烂鱼。 谁说的,杨波记不起来了,但是觉得它像把刀子,插到了要命的地方。 “叹世界”是香港那边的用法,后来就随着港商和港币流入广东,继而流向 全中国。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什么“来世上走了一遭”的意思。杨波在珠海第一次 听到这个词就开始心里发抖,继而激动。那种如同爱情似的共鸣来得迅猛而又匆 忙。他喜欢这个词,倒不是这个词让他有了一股梁山泊草莽英雄只身玩闹江湖的 豪气,他没有豪气。“叹世界”总使他想到这样一幅景象:经历了七七四十九天 洪水的诺亚钻出方舟,面对光秃秃的世界长叹一口气。他喜欢这种深沉的苍桑味 道。 即使把他从上到下剥个精光,再从下到上研究个仔细,你也很难发现他有什 么本事。但是一年珠海他搞到不少钱,也睡了几个女人。还有那么几个大活人因 他而残、因他而死、因他而入了大狱。他对性、爱情、友谊也有了独出心裁的见 解。虽然还用心地研究过刀子,但他忌讳说杀人这两个字。他以刺客自居,但却 常因惊悸而流泪尿裤子。他也不是商战奇才,他在大学里学那种最没用的中文, 在南下的旅途中,包括初到珠海的头两三个夜里,他还在死记硬背两个月后要补 考的经济学原理。在世界缭乱错综的骨隙中,他也不是庖丁的那把刀,能做到游 刃有余挥洒自如。事实上他很笨拙,欲望不高。当然,在特别高兴的情况下,他 也会像所有中文系的学生那样脑子缺根弦似的夸夸其谈唾味横飞。他身体健康有 力,能在床上一夜不睡地干他那种事儿。他不是什么嗜血魔鬼,倒更像只绿头苍 蝇,虽然不嗡嗡乱叫,但是东碰西撞南吮北吸却也叫人厌恶。他被人称为杨波、 傻B、王八、龟公、鸡头和业余三段围棋高手。后来他感叹说青春像只纸糊的灯 笼。这句话是对一位藐视一切对手的伟人的模仿。还有,青春,是人生进程之闷 罐火车之可有可无的一脚刹车。老实说这句话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这就是整个故事。本不用多费口舌。不过在前面云山雾罩的叙述里似乎能让 人闻到一股“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的味道。你看,展现的是盗和淫,而你 我大家都在偷窥。这可是小市民文学家和读者百玩万赏而不厌倦的话题。比如 “三言二拍”吧,都几百年了,还被出版商不停地翻印。说不准杨波在我们这个 经历着历史转型期的社会里还真能起到醒世、喻世、警世的化育功能呢。 二 开始杨波的故事吧。就从1995年7 月暑假的第二天开始。杨波的一生有很多 开始。1972年3 月生命开始;1980年6 月成了少先队员;1992年9 月上了大学。 1993年12月学着大学里那帮发育好了的处男去追那帮处女,那叫“泡妞”。广东 的叫法是“媾女”,即想跟女人交媾。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远比其它开始重要得 多的开始。他第一次买了一束花到理工学院去送给一个叫杨梅的女老乡。确切地 说杨波的故事是从走出长途大巴一脚踏上(注意,是一脚踏上。就像人类对于月 亮的那次重要的一脚踏上)珠海车站的地上开始的。然而故事如同现实,不能颠 三倒四。必须是也必定是有条不紊地往下、往后发展的。杨波要去珠海的热情是 怎样像股无明业火冲上脑门的?他去珠海的目的是怎么渐渐形成的呢?他去珠海 的重要理由是什么呢?这些都要先搞清楚。 暑假第二天,午饭后,母亲让杨波去田里跟父亲学些农业知识。不要读个没 完没了,要劳逸结合。她说。杨波还没有从经济学补考的打击阴影下走出来。整 天黑着脸,他垂头丧气,不,他愤懑满怀。那帮极为幼稚的女生把每个期末的结 考当成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的头等大事,当她们听说自己科科通过后干巴巴拍着巴 掌尖声怪叫;当她们听说杨波又有一门要补考时花枝乱颤咯咯吱吱,还不断地回 眸窃笑寻找后排的杨波。杨波简直要溜下桌子去。而此刻的杨波要出去走走。他 对母亲恶声恶气地加以拒绝。经济这玩意儿和她所讲的农业知识是扯不上边的。 他现在才发现自己之所以经济学原理学不通正是因为春播秋种施肥锄草之类落伍 的农业生产知识太多。父亲和小弟在院子里拾掇农具,他们都不说话。耕牛和锄 头仅仅是生产工具,假如将耕牛宰割成血淋淋的肉块,假如父亲每天制造四把锄 头(除了我,杨波想,刚够我家人手一把。),然后拿到县城里摆摊卖掉,那么 耕牛和锄头就成了商品。当然任意屠宰耕牛是违法的。假如我爹饲养许多牛用来 卖,在资本主义社会,他就是农场主,是农业资本家;而现在则是养牛专业户, 个体经营者,是社会主义公有制经济的必要补充。假如我爹在家里拼命做锄头, 开始他会被称为手工作坊主,后来他生意做大了,自己忙不过来了,雇了许多人, 包括我和我那个还没有拜堂的姐夫,榨取我们的剩余价值,那他就成了生产农业 用具的资本家。 一塌糊涂的发挥竟让他觉得自己想通了第一道复习题,很高兴。母亲则把碗 筷弄得劈叭作响。当母亲骂道你成天黑个脸给谁看时他已套上了文化衫;母亲盖 棺论定你是个废物养你等于白养时他已换上了花裤衩;母亲继而反问你上了大学 为什么还要家里供给你时他的第二只脚已塞进脱鞋并夺门而出了。 就像一个在水里憋了太久的人,一浮出水面就大口地呼气吸气。逃出家门的 杨波就是这个样儿,而且感觉也好起来了。杨波住的村子是个适合作诗的美丽的 地方,门前一条溪水打了几个弯就向西流入长江。村外田里的稻子刚刚割过,留 下齐斩斩的稻茬,水还没有干掉,一只螃蟹,一只青蛙偶而在里面捣几下乱。一 群鹅鸭毛衣湿湿的,刚从池塘里游泳归来,排成方队向村子里进发。它们后面是 手持长竿的邻家大妞,俨然一位司令。鹅鸭嘎嘎轻叫,大妞只是张了张嘴,都没 有和总是眼空无物的杨波打招呼。可是,这时的杨波大发感慨:民风多么淳朴啊, 大概和李白苏轼那会儿没什么区别。杨波又想当年写诗的李、苏可能也像自已一 样满腹心事但却游手好闲。 “采购员”(乡亲们都这么叫他)杨某人的那辆“突突”喘气的嘉陵摩托车 迎着杨波就冲了过来,许多在树丛里、草窠里偷欢的鸟儿就尖叫着射向天空。鹅 鸭方队刚过去不久,杨某人的“铁驴”不消三五分钟就能赶上并超过它们,而它 的嘶叫将把方队惊成名符其实的乌合之众,“司令”会瞪着眼,对着杨某人的背 影破口大骂。杨某人每次大包小包的采购归来总会对乡村的淳朴宁静来一次“扫 荡”。其实杨波对这个采购员并无大多数乡亲所饱含的偏见和嫉妒。当然也并不 羡慕。你看看卡夫卡笔下那个可怜的采购员萨姆沙一大清旱起来发现自己变成了 一只甲虫。副教授董棋说这是人生存的悲剧性。怪可怜的,杨波想这两个采购员 都怪可怜的。 喂,你在干什么呢? 杨波听到身后一个响亮的刹车,确切说那响声如同裤裆破裂般沉闷。“喂” 这种因为有财力和自信做后盾而显得底气十足的招呼显然出自已经冲过去的采购 员的大嘴。他在叫我?杨波知道在叫他,可他不想理会。不是傲慢,也不是怪诞, 不为什么,就是懒得去理。他只顾低头往前挪他的步子。 杨某人的“铁驴”就兜了个圈子来堵到杨波的前面。这下他可犯愁了:假如 直走就会引起冲撞;假如绕过去显然有违恕道;假如转身回村他又不愿意。郁闷 的杨波这样那样都干不成,只好停了下来。 你回来了。 你也回来了。杨波脸上挤出一点笑来。 最近在忙些什么? 采购员在行将西坠的阳光下眯着双眼仰视杨波。两条长腿成直角垂在地上, 两只脚跟每隔几秒钟就有规律地抬起一下,似乎在为跨下那只“突突”叫的车伴 舞,突突——嗒嗒——突嗒嗒。 我能忙什么呢?什么也没忙。杨波很谦虚地说。 想不想跟我去特区办趟货?看看什么叫开放,什么叫搞活? 是吗?杨波很疑惑的样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就明白喽。 杨波虽然还是不大明白,但已经禁不住要笑起来了。杨波的笑通常是莫名其 妙的,而且常笑的不是地方。采购员被他笑得发窘。其实杨波只是觉得他像是被 学校的美学老师大肆挖苦的拙劣的电视广告形象,呲着大牙郑重其事地说出通俗 易懂的“警句”:不看不知道,一看就明白喽。 你妈说你补考什么经济课?采购员严肃地问。并非他的本意,但这问话却意 想不到地摧毁了杨波那点点洋洋得意。好!他这时已从窘境中彻底解放,声音也 高了几倍:说句实话,弄懂了经济课就会做生意赚钱吗?老子只会个加减乘除, 照样把银子大把大把往家里搬。操! 杨波似乎听出点意思来了,他问道:那你看我能干点什么呢? 起码能陪我说句话儿吧。采购员表现出一点轻篾和埋怨,好象怪杨波这个废 物连自已的优点都不知道。 杨波手忙脚乱地抽着烟,一脸都是那种被皇帝拍着肩膀的太监的诚惶诚恐: 那么我们去哪里呢? 我们?去珠海!那可是经济特区。杨波的大脑如同铩车失控的汽车,冲着那 些显眼的、突出于街道的广告牌以无坚不摧的架势就撞了过去。广告牌就是他母 亲,就是农业劳动,就是要补考的经济学,也是那些个呱呱呱的女同学。操,撞 过去。采购员又叮咛道:明早去我家,别忘了。杨波挺了挺腰,直立着目送他离 去,如同刚懂事的小男孩目送他伟大的爸爸离家去建功立业。采购员的车子在小 路上扭了个花哨的S形,头也不回就走,远远的又莫名其妙地加了句“有空来我 家坐坐”。 好的。好的。好的。杨波忙不叠地应答着。杨某人扬尘而去,留下杨波洋洋 得意。他用右手击打左掌三下,又把右脚跺地三下。然后像个花样溜冰者那样在 原地单腿转圈,直到把自已转晕。他恨恨但又痛快地想,这直娘贼老天爷让他这 两天在愁江忧海里苦苦煎熬,直到现在才借采购员的嘴抛来“壮游”这根救命稻 草。“游”,我操,此刻他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的悲观主义嘴脸是可笑的。本 来就是可笑的。世上本没有路,有时乱走就踩出来了。你瞧,一只名叫“希望” 的鸟儿已破蛋而出了,而且它还迎风生长,才眨了眨眼,鸟的那几撮小绒毛就长 成了大翅膀,还能抟扶摇而上者几百米。杨波仰天寻觅它的仙踪,却看到一团红 彤彤的象只气球似的晚云悬挂在天空。那气球不断膨胀,渐渐大到能遮住即将西 坠的太阳的光茫。 一只麻雀向东南方向匆匆低飞而去,杨波注意到地面上,它那淡到几乎没有 的影子也是匆匆掠过的。他心里充满得意,但这得意无人理会。于是他就仰头向 天,就像流鼻血那样在路中间站了很久。 三 母亲像一辆没有原则也没有倾向性的宣传车。这个巴掌大小的村子只要有人 驻足的地方就会留下她的“车辙”。特别是杨波的事儿,比如说带上了红领巾、 丢了书包、写信要钱、又要补考之类不分好坏都要迅速地通知到每个角落。这次 他想去珠海闯荡自然也成了母亲求之不得的宣传资料:这小子要去珠海见见识面! 这不,杨波想去珠海的念头才闪现了不出两个钟头,远在村子那头的一位老兄就 前来送行。满脸堆笑,活像《诗经》里那个傻里傻气的“氓”。他带来了一个包 裹和一封信,他说要杨波为自己在珠海打工的妹妹阿兰捎去爹的、娘的、哥的、 嫂子的问侯。 原来这个村里还有人就在珠海!杨波不禁有些失望,那感觉就像踌躇满志的 将军刚刚从马圈里牵出骏马,忽然有人来报前线我方已经大捷;又仿佛他刚刚绞 尽脑汁才猜破一个谜语,那个把持不住的设谜者已脱口而出公布答案。总之,此 番冒险已被打了折扣。 他要把包裹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托付。杨波有点不耐烦,兴致被他搅得 一塌糊涂。杨波说了些你放下吧不麻烦只要找到人保证送到货之类的话。再说了, 杨波怕他不好意思,又赶快补充道:你那信封背面不是写有电话号码和地址的嘛。 然后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感谢,一边埋头继续收拾行李。——也无非就是给旅 行包里塞进一条长裤,一条T恤衫,一本《经济学原理》,一本《庄子》。还有 一封信,是一封因查无此人而遭退回的信件。当然,还有钱,这是最重要的旅行 必备品。只有它才能决定你旅途愉快还是寸步难行。是他爸给的,这个总是不声 不响的干巴老头比他妈可可爱得多。 杨波并不是一个随便迁怒别人并念念不忘的人。虽然很不高兴,可当阿兰的 哥起身告辞的时侯,他还是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门外。在被迫听阿兰哥最后的抱 歉和唠叨时他暗暗抬头望了望,以疏星淡月为背景的天空中还挂着那只被他叫作 “希望”的大气球。那气球微微向东南方偏过去,这象征着他和这只气球要飘向 东南沿海去了。 现在,已是夜里十点了,父亲母亲都已经入睡,整个村子都在沉寂下去。有 事没事的狗偶而以一两声闷叫在为主人忠心地守护着房门、鸡栅和猪圈。自从杨 采购员先富起来后,这村里就没有路不拾遗,就不能夜不闭户。这是他那个高中 毕业的姐夫说过的唯一一句让杨波觉得有点意思的话。 杨波也已经躺在床上了。那么,我们来谈谈那封退回的信和那本有幸够资格 陪着他浪迹江湖的《庄子》。信是写给理工学院的一个叫杨梅的女老乡的,它耗 费了杨波大学两年的所有才华和期末考试宝贵的复习时间。然而,信退了回来。 如同所有掉进爱河的大学男女一样,杨波日夜猜测是否她不想见我,是否她另有 所爱已有所爱等等无聊的青春期难题。一天早上,起来后他就受不了,鼓足勇气 去了工学院1 舍109 室窗外叫唤。一条表情冷漠的“母狗”(这是杨波的叫法) 隔着窗栏告诉他杨梅没有来上课自打开学就没有来上学。她关上窗又打开说道放 假的时侯她说要去特区勤工俭学就再没见她回来。说完就把窗户重重地关上。窗 外呆立的青年杨波觉得自已和少年维特一样长着一颗容易破碎的玻璃心。痛苦和 伤心像群忙碌的蚂蚁,在他滴血的伤口上爬来爬去让他奇痒难熬。杨梅就没把他 当回事儿。杨梅就没把他当回事儿。十多天以后,当期末成绩公布后,他的由爱 情所造成的伤痛才渐渐如水汽一样蒸发掉了。反正我是不能得到她了。可能我永 远也见不到她了。不坏呀,这岂不是古往今来所有的被写进文学作品的爱情所共 有的特征。当我们老了,头白了,他一遍又一遍地想,我们两人又突然想遇,那 时我将用我积攒一生的热情对她说:我爱你。不,应该说:我深深地爱着你,直 到今天我的心还在等待你。但是,还能说些什么呢,我们都已子孙成行了……。 杨波可怜的头被他古怪的想法搞得疯疯癫癫,不禁涕泪交流。杨波的窝囊和木讷 是有名的,但想到将来却变得思路清晰:到那时她不会不把我当回事的,到了双 方都头白意倦的时侯,窝囊和木讷将不再是谈情说爱的障碍,相反,这将使他的 嘴里吐出的每一个“爱”闪闪发光而又沉沉甸甸。他酸溜溜地把庄子的那句“相 濡以沫,还不如相忘于江湖”写在那封退信的背面。想烧掉最终还是留住了。没 过多久他倒担心杨梅某日会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市,且变得愈加高贵,风度翩翩而 又冷傲逼人。总之,照旧不把他当回事。天呐,为了这场已经被我当成样板的爱 情的完美。你最好不要回来。杨波小气地祈祷说,——毕竟不是兵荒马乱的旧社 会,她埋骨异乡的可能性很小,而回归故里的可能性则很大。活脱脱一个乡愿啊。 然而,老天没叫他失望,也就是说,它没让杨梅回来!一年以后,杨波渐渐平静 并继续他恋爱以前的窝囊。一直到临去珠海之前的这个夜晚。 想到了杨梅,想到了珠海,虽然还不能确定她一定就在珠海(中国的特区有 五六个之多呢),但这已经够让杨波今晚失眠的了。血气冲天,心鼓咚咚,他两 只炯炯的眼在黑夜里嘁嘁喳喳地眨。那只气球不知何时溜进门来,继续在屋顶上 方臌胀,微微摇晃并且还是偏向东南方。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气球成为唯一的 发光体,里面不断出现不多的存留在杨波记忆中的、杨梅那不知做给谁看的一惊 一咋一嗔一笑。他感到自己要去珠海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它像一只尾巴被点着的 老鼠,在他肚子里横冲直撞乱咬瞎啃,肝、肺、脾、心、胃无不被它搞得生疼。 要去珠海找到杨梅才能消灭这只疯狂的老鼠。找到她,用我窝囊的声音告诉她我 的思念和我爱她。任她是铁石心肠,也抵挡不住这份感动。千里送鹅毛尚且是礼 轻情意重。何况我是千里送爱情呢。 四 凌晨5 点30分,仲夏的闷热就把清新的乡村空气搞得凝固住了,因而也让人 觉得它不再清新。辗转反侧了一夜的杨波就要在这个粘粘忽忽的黎明扬帆远行了。 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出省,不,将要出省。而且还处在这样一个因极度困顿 而力求变、力求通的紧要关头。按照古人出门远行的规矩,要择吉日、辞祖庙、 祭路神等等,读了许多古书的杨波把这一切全都免了。不仅如此,连给他爸妈说 声我走了都没有。——现代人的生活节奏远不如古人的疏缓和悠闲和郑重其事。 他只是认真地系了系鞋带,把牙齿刷了几遍。——光这两件事就耗费了20多分钟。 6 点整,黎明的面目一秒一秒地变得清淅,而杨波开始汗流浃背。他的一生 意义极为重大的几步已经迈了出去,而且脚步咚咚有力。他激情满怀,眼里近处 的树远处的山登时都矮下去半截。杨采购的家并不远,那个独立于小村之外的红 砖房当他跨出自家门口时就能清晰地看到它的轮廓。 然而,命运本来是个木然于情场的石女,不知哪阵风吹来使她怀春,并让她 兴致突发地和杨波这根毫无情趣的木头调了一把情。——杨采购已经走了!采购 员的老婆身穿很俗气的粉红色睡袍斜倚在门上,手指无目的地上伸玩弄自己的那 头乱发。并不是她腋下的那团黑毛使杨波目瞪口呆,——虽然他确实眼珠转也不 转地盯着那个地方。杨波的第一个念头是:气球爆了。没戏了。我完了。他感到 头部像是被人按在了火炉上,躁热难忍;而双腿像是站在了冰块上,冰凉侵骨。 而且这冷热两股“真气”一上一下杀气腾腾地前进,在他的腹部那块宽阔地带展 开一场不是你包住了我就是我包住了你的殊死争半,而“享受”这一特殊痛苦的 则是杨波。这种伤痛他曾经有过一次体会,就是那只“母狗”冷冷地说杨梅没来 上课的时侯。 他已经走了。 她没来上课。 他走了。 她没来。 杨波一时搞不清是谁在讲话,是那只理工学院的“母狗”,还是杨采购的老 婆。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是杨梅呢还是杨采购。反正这两个名字还一直在他 的大脑中滚来滚去,像手掌上捧着的烫人的热山芋。 那女人的手搔头搔的太久了,胳膊不免酸痛,就索然无味地垂了下去。一道 肉的白光晃了晃杨波的眼睛。而那时他正想哭,没法分神去特别关注。 可是,是他让我找他的,沮丧的杨波嗫嗫嚅嚅的。他,他为什么不通知我? 他的嗓子像蚊子,的确,杨波是只蚊子,不会愤怒也不会气极败坏,却让人讨厌。 他没有说起过要和你一起走。 采购员的老婆有点幸灾乐祸,黄萎萎的面孔泛出红光。她提起衣裙在小腿上 拍死一只蚊子,快活地对杨波说:进来坐坐吧。 杨波没有感谢她的好意,当然也没有表示拒绝或接受邀请。脑袋嗡嗡地叫。 一夜未眠的疲倦因为没有了热情的抵挡而肆无忌惮地蔓延向四肢,腿一软他就蹲 了下去。这是杨波表达绝望时的惯有动作。 采购员是5 时30分走的,他得开着摩托车到县城,再从那里换乘长途大巴赶 到一个更大的城市。那里才有火车通往珠海。他晚了半个多小时,已经6点多了。 出门的人早就启程上路了,市交车、长途车、火车、轮船都在启动,它们把一片 一片的人挪往另一个地方,这其中就包括杨采购。他已经在精彩的外面世界沉下 去又浮上来,也就是说,开始玩了。而杨波自己则抱着头蹲在穷乡僻村的村头。 5 时30分,或者更早些,杨波就想起身来与采购员会合。可是,他想,采购 员和他老婆小别胜新婚,那种翻云覆雨的事肯定要多干几遍,不要去打扰他们。 ——蠢人偶而的狡黠往往把事情弄得糟糕。当然他还是起了身,以一种比原始社 会还缓慢的节奏洗漱、收拾行李,6点整,他觉得时间到了。 可是,问题是,采购员没有把自己的邀请当回事儿。他没有说起过要和我一 起去珠海,这可是他老婆说的。杨波的脑袋开始靠近正题了。当然,一靠近正题 他立即就想通了。他是个多次被人愚弄过的傻小子,也习惯了。他的愤怒很像诗 人的灵感,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哄我!杨波对杨妻恨恨地说道,别以为没他我就去不了珠海!他几乎眼泪 汪汪了。杨妻用鼻子给他一个“哼”,说了句“哪儿孩子多哪玩去吧”就转身摔 上了门。我操——杨波骂了半句,也就没有多少愤怒了。他直起身,对着门前的 石狮子踹了一脚。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采购员乘坐的汽车突然翻下沟去,他乘 坐的火车经过一座桥时桥突然塌方,而采购员满脸是血,他一命呜呼了。其他人 没有死,杨波想我和其他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但是说到车翻了不可能只死一 个人啊,那么,还有许多人受伤了。不过,都是些没什么大碍的小伤。 我操你个妈! 杨采购没妈,几年前他父母亲就被他气死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虽 然他现在有钱了,盖房了,娶老婆了…… 东边的太阳就要上山了。它已经呼之欲出,它已经急不可奈了。朝霞大出血 似的红。不久之后,小村子就会活过来。许多关闭着的门会吱扭扭地打开,早起 的老人开始咳嗽,女人开始哟喝,鸡、鸭、猪、羊开始觅食,男人们带着劳动工 具往田里去,他爸、他妈、他弟或许还会谈论一阵他现在到了哪里,到了县里呢 还是到了省城,而全村人都将知道,刚刚放假回来两天的杨波去了珠海了…… 他心里突然一紧,脸羞臊得没处放。现在可是骑虎难下了。收兵回营吧,他 肯定会成为母亲的笑料,好心的村民会在每一次见到他时都问:还没有去珠海吗 或者什么时侯回来的啊。而母亲则会不失时机地说:早就知道你干不成事的! 我操你妈! 他心里一遍遍地诅咒杨采购。他的愤怒在经历了短暂的冷却后又焰腾腾地升 起。而愤怒,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力量。这股盲目的力量将谨小慎微的杨波往 人生地不熟的珠海推去。操你妈杨白捞,别以为没你老子就去不了珠海!走!他 想。当然,在村口的小石桥上,保守的他还是掷了一次硬币来检查他的决定是否 正确。人无法决定的事就交由冥冥中的上帝去裁决吧。 第二章 吃喝嫖赌抽,杨波初叹特区世界;女人分四等,类似元代的种族歧视。 一 杨波一脚踏上珠海的地儿就犯晕了。杨波生平第一次做成了一件自己发狠要 做的事——他来到了三千里外的珠海。然而,他犯晕了。其实珠海这个海滨城市 的夏日下午是相当艳丽明快的。事实上与他同行的旅客几乎都在“一脚踏上”这 一霎那爱上了珠海。它首先没有别的城市车站的那种急急如投胎式的匆忙和嘈杂、 如庙会般的拥挤和凌乱。在一个十三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里,作为身心疲惫的到达 目的地的旅客你第一次感觉到生存空间的广阔,你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心情会这么 井井有条。——特区设有边防检查站,把多余的、没必要来的、手续不全的人统 统拒于门外。——你即使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到,这时就有一个扮成算命先生的瞎 子慢吞吞地走过,长竿敲地笔直地穿过车站广场,他居然谁也没碰着谁也没戳着。 只要你能进入特区,那么,特区欢迎你。Welcome to Zhu-Hai.尽管车站对面的 那栋玻璃大厦得意洋洋地将肆无忌惮向它射来的阳光大片大片地抛回蓝天白云里 去,除此之外,你找不到一点来自一个骄傲的特区城市对外来人的哪怕是象征性 的蛮横和拒绝。来吧来吧,你看天空多么辽阔什么鸟儿都能飞;马路纵横通南达 北上西下东。往里走吧,向前走吧,珠海欢迎你!然而,杨波犯晕了。其实正是 那些条好客但不会说话的路使他犯晕了:这个城市他看不懂!他感到他的踌躇满 志如同麦秸做的凳子,被一个约有1000斤的大屁股给坐塌了。 站在市公交车车站里他四处地望,可通街都找不到杨采购员。他又想杨采购 到了珠海又算得了个鸟,这里满街走的男人都西装革履都是经理老板之类的人物。 然后又想那自己只能算根鸟毛了。想到最后就自怨自艾,怨自己不该死要面子不 该向采购员老婆逞能夸下海口只身闯到珠海来。这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怨杨 采购员,假如他老婆现在就在这里,那他一定要扑上去干她100 遍方才解气。操 你妈个婊子。 其实杨波现在恨别人比发愁要少得多。这从他此刻惊慌无助的眼神里就能看 出来。然而,无巧不成书,改变杨波一生的人出现了。 当然了,是个女人,这一点无可争辨。能改变一个男人一生的只能是女人嘛。 且说一个姑娘出现在杨波呆滞茫然的眼神里。当时的情况是:她看了看四周,有 点肯定这个小伙子盯着看的就是她这个妙龄少女。于是她上前上前再上前。在相 隔5米远的地方两人眼光对视。互相认出来还需要些时间,而且很难,就像茫茫 宇宙中两个飞船相互找到但要完成对接一样很难。 这个姑娘就是阿兰。这个和杨波在老家共饮一溪水的姑娘忽然出现在车站, 而且注意到有人在注意她,并且最终两人成了他乡相遇的故知。在稠人广众之中 你和十几米远的一个人瞬间对视的机会实在是太多了,但你不大可能立刻就认出 了他(她)是某人。对杨波来讲就更难了,因为这个连初中都未毕业的村姑已时 髦得有些失真了。 随后两人开始对话,是东一榔头西一棒、那种不着边际的对话。总之杨波感 到刚才完全发木的大脑已开始活跃。随后谦让(主要是杨波)一番后两人上大巴 前往——去我家(阿兰说)。 很快,两人就没有什么话说了,过了一站路,她们就在相隔较远的地方找到 了座位坐下了。心上一颗石头落了地的杨波渐渐涌起一阵惭愧。直到坐在阿兰家 的客厅里都再没有说话,不好意思啊。屋里有冷气,他身上的臭汗都从汗毛孔里 钻了进去,可是又都从手心、头上冒了出来。我太没人味了,他深深地责备自己, 我对不起她和她哥。送来茶水的阿兰此刻在另一边费劲地阅读着杨波带来的家信。 旅途中,杨波的神经被越来越真实的杨梅的幻像搞得魂不守舍。此外,注意 自己的潇洒的个人形象也变得越来越重要,比如见到杨梅时这个牛仔包要挎在左 肩上还是右肩上这个问题就很让他费神。当然了,阿兰那个丑陋的大包袱简直就 成了恶毒继母眼里的不乖巧的继子,极端的后娘常常是要将继子除掉而后快的。 杨波就这样做了。在火车穿越岭南邃道时,趁着车箱里的黑麻咕咚,他把包袱连 同对座那个陕西大哥的一堆鸡骨头和啤酒瓶通通抛出车窗外。怎么能带着这个丑 陋的大包袱去见杨梅呢?这简直是这次完美的爱情旅程的一大败笔。打个文学方 面的比喻,就像隐居了一辈子的林逋在一个细雪飘飘寒梅怒放的夜晚感到冷了, 就把古琴劈了烧火取暖;感到肚子饿了,就把那只当老婆的鹤拔毛剖腹烤了吃掉。 真他妈煞风景。 阿兰是个大姑娘了,杨波这时能准确地做出判断。倒不是因为胸脯宽了、高 了许多,——自从几天前和穿性感睡衣的杨采购老婆近距离交谈后,一路上他都 很注意女人的那个部位。——而是他发觉看完信的她神情突然忧郁。哲学家说成 长就是忧郁。他觉得一个生活在他乡的成年儿女对家乡、父母真挚的思念随时会 从她任何可能的地方喷涌而出。 他舔了舔嘴唇,说:我来之前特地去你家要了你的地址,你哥让我带封信给 你。 不知道谁先开口说的话,总之,吃饭以外的嘴就只能用来说话。被凉茶水和 空调搞得舒服些了的杨波已经能缓过神来搞点吹牛撒谎之类的奇技淫巧了。这不 是他的特长,但是,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总比走投无路的好。杨波后来对朋友说 我一踏上珠海的地就开始心术不正了,不,其实从有了去珠海的念头起就开始了。 我妈还好吧?阿兰问,神情还是很忧郁,泪水都掉下来了几颗。 好!很好! 我爸还好吧?阿兰又问。 好!很好! 这是阿兰第二次问相同的两个问题。杨波的回答也一模一样,他想多加一点 东西,可又实想不出来。好在阿兰不再多问。 我嫂子那个刁婆总是欺侮我哥! 阿兰的眼泪已经擦干了,她恶狠狠地说,这样的话杨波可没法接碴。只是眼 前又浮现出她哥那张忠厚的脸来,这甚至让杨波有点心酸。 几分钟后,阿兰就又高兴起来。像只快活而多嘴的八哥,和杨波聊了些广东 这地方真他妈乱、你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以及她给家里寄了多少钱活着真不容 易等等问题。反正话题都由她扯起,杨波只是水来土屯式的抵挡,慢慢地他也能 放开手脚地去扯一些谎了。 那么,阿兰说,你来珠海倒底想干什么呢? 干什么呢?杨波开始吱吱唔唔,想说放假来特区看看吧,可摸摸口袋,观光 所必需的差旅费只剩下80多块钱了;想说来“打工”(这个词自他进入广东境内 后已无数次听过)吧,好像自己既没什么本事又懒得去做。当然了,去找那个莫 须有的杨梅的话可是对谁都不能讲的。而且当阿兰这样问他时,他忽然有了一股 主人要送客的惊慌失措。这感觉让他暗暗地将最后的希望押在了还不知能不能找 到还不知是否存在的杨梅身上。他当然也清楚了,屁股下的沙发并不舒服。他得 有一种危机感。 我,来,看看吧。他难为情地说。而阿兰就哈哈大笑起来:怪不得人家都说 你笨头笨脑呢。 她起身,挽起衣袖向厨房走去。表情古怪而严肃地加了一句:你真是一个suo -hai.知道不,这是广东话,就是傻B的意思。 假如我会写诗,杨游想,肯定要模仿马雅可夫斯基那首对社会主义衷心赞美 的诗来他一首,连题目都要照搬过来——《好》,要写它100 行,行行都要写出 阿兰的好,还有阿兰的美;他几乎要把对杨梅的夸赞都用到阿兰的身上。好!一 个肯对落难的“公子”伸出援助之手的女子能不好吗?接着,在他无比惭愧、不 好意思、感到要被她的“好”揍得鼻青脸肿的时侯,她骂了一句“傻B"。要知 道,这个词是杨波最忌讳的一个。比什么近义的”笨蛋“、”猪猡“可要伤他的 多。阿兰多好,她的那一句一本正经的骂,包含了慈母式的疼爱和贤妻式的娇嗔, 包含了不嫌弃的接受。这样想来,杨波不禁有些飘飘然了。他告诫自己,日后不 管贫穷还是发达,都要加倍对她报答,所谓结草衔环之类——那些猎人救了受伤 的老虎,老虎就抓些小动物送到猎人柴门外的类似故事一个个浮现在眼前。 许诺大多是假的。尤其是杨波的许诺更加靠不住。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善 于健忘,属于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前面讲过他当初对杨梅痛身痛心的爱就 曾被他成功地忘掉了。要不是那个偶然的机会被采购员所邀请,而他接受邀请后 又很偶然地找到了那封信的话。阿兰是个蛮漂亮的女孩子,妙龄19,但她在稍后 杨波的故事里将不再出现(其主要原因就是杨波不再会想起她)。所以关于她的 具体长相、身材、她丰富的思想(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是丰富的)以及她为什么 会出现在车站都不再重要。然而她又是这个故事很必要的引子,必需的序曲,没 有了她,也就没有了杨波在珠海那番奇妙的历险记。就杨波这种没什么本事的人 肯定只会在珠海巴士站茫然地站立许久,等茫然到了恐惧的时候,他就会拦住一 辆返程车仓惶而归。可以残酷地说阿兰不过是杨波泅水渡河时随意抓住的一根木 头,到了彼岸,也就是说杨梅那里,就会让她继续下流而去。正像杨波的一位现 代诗人朋友写的那样: 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伸手可及的一旁。 可我冷笑而转身, 开始了孤独的逃亡。 他开始轻松地想象杨梅,同时无目的地打量阿兰的房间。种种情况表明,这 个村姑而今已非比寻常了。她有了大彩电,有了长、短沙发。墙边放着一张方桌, 四周有五、六个布墩子——就是戏里皇帝经常赐给近臣和妃子们坐的那种。而里 面他一直没敢认真地偷窥,一室一厅,够宽绰了。因为闲坐无事,他还是扭来扭 去借机偷看一下。他发现枕头和被子都是花花绿绿的,还绣着波浪形的花边。床 边是一张梳妆台,大镜子太成角度,刚好能看到正在厨房里切菜的阿兰那抖抖抖 抖抖的丰满身躯。内室还铺有红地毯!她才19岁,而她的生活显然要滋润过— —比如说吧,古梅(笔名),是大他两届的同门师姐,著名大学女才子,杨波刚 入校时她就已经出了本诗和散文的合集了。毕业后分在了市电视台做记者,这种 职业够让人羡慕的吧,可还是四五个女的合挤一个单身宿舍。阿兰在珠海做什么 工作呢,大概不会风光过古梅她们吧,她又没什么文化。看来特区还是富裕,是 被开放政策惠顾而又自己争气出成果的地方,遍地都是米粒,惹得麻雀、孔雀成 群地往东南飞。连我都来了,他咧开嘴嘿嘿傻笑,甚至快活地跺了跺脚。他的快 活没有持续多久,他累了,脑子里连杨梅的倩影都渐渐淡去。阿兰问了他一句什 么话,他镇定地应了声:我只有84块钱了。他把头往后一仰,忘乎所以地就睡了 过去。 二 晚上8点。五、六个男女次第来到阿兰家里,杨波和她才从死寂的对坐中解 脱出来,实在没什么要和她聊的了,而阿兰似乎也对他的一些提问颇为反感。既 然一顿饭已经混到手了,说话也就缺少了目的性。没有了目的也就没有了欲望, 没有了欲望也就没有了必要,同时也就没有了趣味。当然住宿还没有解决,这可 是12点之后的事。尽管如此,对女主人的“吹拉弹唱”还是要继续的。但是目 前也确实看不出可以做这方面努力的机会。不急不急,杨波向来人无远虑。杨波 坐在沙发上不急不躁。像只吃饱喝足(也确实如此)的猫头鹰懒懒地卧在树枝上, 尽管狐兔在眼底悠悠而过,它只是把眼珠翻一下;或者像只寻寻觅觅的海龟,时 而把头缩在衣领里呆呆盯着电视,时而把头伸出去,伸长伸长,屁股也要随之略 略升高,表明自己并非一块木头,而是对阿兰和她的这帮朋友的欢呼、惊讶、惋 惜、赞叹、不满等等音容非常关注。作为客人,这点热情是必须的。 准确地讲,要杨波委屈自己的是六个人。首先进来的是一位漂亮的小姐;紧 跟其后的则是一位粗笨的先生,穿着花花绿绿,像澳门佬。(阿兰告诉过他珠海 有许多澳门香港人,而这其中有许多人是她的朋友)当时是杨波开的门,其时他 正无事可干。小姐显然有点吃惊,但很快就镇定自若地从他身边滑过去,高声地 和阿兰讲话。她说:真奇怪,我还以为你养了个靓仔。阿兰说:你神经,他是我 老乡。她说:真叫我吃惊,还以为你搬了房子,没有我们的兰记麻将馆人生还有 什么意思?还有什么乐趣?哈哈。跟她进来的那位先生则微笑着点点头,并用广 东话向杨波说你好。杨波就像个酒店侍应生那样点头哈腰。三分钟后又来了二男 一女,又是杨波开的门,女的就很吃惊地问他:请问这里是仙鹤阁5幢6F座吧。 杨波还没有搭腔,阿兰就在里面大叫:进来吧进来吧。4分钟后又来了一个。 人一到齐,这六个人(包括阿兰)就急急忙忙如大都市的人挤公共汽车那样 聚拢在刚刚还做饭桌的那张方桌周围,一人拉过一个“御墩”塞在屁股底下,把 饭桌上报纸撤去,露出绿色的台面(很别致,也很科学。眼睛累了看看绿色可以 使人恢复到耳聪目明),倒进(说倒进是因为桌子四边被棕色皮革裹住且高出桌 面2厘米)白色的麻将,白绿相间,像道菜,就是小葱拌豆腐。几个人就伸出手 去,手抓着“吃”,吃麻将,吃胡。中国麻将一般是四个人玩的一种艺术。杨波 自己打过三人麻将,许碰不许吃、二五八做将等等有限制性规定。而他大学旁边 的游戏机室里常有同学在玩台湾出产的麻将游戏机卡,则是两个人(游戏者和庄 家)对打。杨波偶而看过一次。但他素来对麻将兴致不高,参与欲望极低,观望 兴趣几无。阿兰的这一局也是四个人打的,其他两个人是帮闲和看客。杨波既不 想帮闲也不想看客。事实上此刻杨波的情绪已坏到了极点。他甚至觉得人活下去 都没有什么滋味了。为什么呢? 电视机放在通往阳台的一个墙角旮旯里,花花绿绿的香港节目主持人费力而 不讨好地搞着各种谑头,杨波听不懂广东话,但却可看懂那两个男女在用身体的 各个部位——特别是屁股的摆动试图引发哄堂大笑。杨波像个绝圣弃智的得道高 人,对这些发嗲的奇技淫巧不嗔不怒不悲不喜。参赌和观赌的六个人心思全在麻 将上,但偶而也模仿一二个字、一个短句的发音,借以消除赌桌上紧张的空气。 杨波想看中央一台,可他刚一换频道就有人抗议。女人们说:你搞什么鬼。香港 男人说:我的香港台的节目很好看的啦,你不忠意睇吗?!搞得杨波脸红脖子粗, 觉得自己这个大陆人真是土得掉渣,便连声道歉,扭转频道。可是他们早已无暇 顾及,正争论着那位小姐一把没胡出的清一色“筒子”有几种可能的叫胡法。杨 波还注意到她们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丢”。稍稍有点广东知识的人就会知 道那就是普通话里的“操”。 那么,到阳台上去。杨波还不想对麻将表现出过份的兴趣,更对这些打麻将 的人(除了阿兰)有一种厌恶。一帮大俗的狗男女!他想拿出课本来读一读,可 又觉得有哗众取宠之嫌。虽然即便他拿出来看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他在看什么,他 这个大活人弄出来的声响远不如那台乌七八糟的电视对她们的影响更大。翻翻阿 兰的读物,尽都是些“家庭与健康”、“女友与美容”之类。大概她除了追求美 丽之外,还在积极寻求对付各种生理的、心理的疾病的偏方。书上那些刁钻古怪 到变态的少女、徐娘在大胆地暴露自己的隐秘世界。女人我都干过了,还会对这 些有兴趣?!杨波有点生气,更有许多无聊,那么,还是到阳台上去吧。 六楼的阳台可以望到很远。杨波在登高望远。这可并不是每一个家有阳台的 男子都会有的高雅爱好。站在阳台上高贵、旷远,还陶冶情操,又能忘却烦恼。 它可以让人把钱袋大小的心里装着的无用但却沉甸甸的寂寞、悲伤抛下去、抛下 去,在马路上摔得粉碎。珠海华灯初上,开始展现她夜的繁华。人群像旋涡一样 的街道,用人流来形容是不恰当的,车辆隆隆,响声四起。酒店、商场、金铺、 发廊,那些古朴的、端庄的、新潮的、怪异的门面则漠然不动。人象一群牛羊, 跌跌撞撞涌了进去又退了出来。灯光还照亮了一条偏僻的小街,十几个花枝招展 的女郎,杨波多看了她们一眼,嚼着口香糖吧,嘴巴一动一动的。晃动着一双双 明晃晃的大腿飘扬着短短的裙,在路灯、树荫下走来走去。(以后的杨波将把自 己的命和她们连系在一起,不过这点他现在并不知道)路灯,装饰灯和城市本身 构成一个奇怪的发光体,把色彩如同运气,或多或少地涂在同一条街上“叹世界” 的不同的人身上。高楼窗户里人影晃动,隔壁那间还时不时传来女子被人轻揍后 嘤嘤的类似于抗争的叫声。我现在是这个城市的一块。是它让我热血沸腾了。自 怨自艾像个林黛玉有屁用。我是一点被吹扬起来飞落到这个城市的尘土,被谁的 脚踩过,被谁的裤角拂起,被谁的车轮震起。我随着人群向前涌去。我要让那个 婊子…… 下面堵车了。一个神经病汉站在了街当中,伸出手挡往了两辆对开的的士车。 喇叭没有用,你想从旁边绕过去吗,好,我就迎上去继续堵往你。两边的车越聚 越多,谁都别想移动。汽车的叫声开始心烦意乱。一声警车的笛声显出无比的霸 道,是向这边开来的。那个神经病汉突然从车缝中冲了过去,向另一条街跑去。 一边挥动着双手一边嗷嗷大叫。杨波开心地轻轻笑了起来,好啊。我操。他竖起 了大拇指。警车终于出现在杨波的眼皮底下,红蓝的顶灯不停地闪烁。真热闹, 他小声说。他还不知道他以后将被警车叫得心惊肉跳:哪里出事了、谁出事了、 我出事了吗等等等等。当然也可能是救护车的叫声,你听“唉哟,唉-哟-”如 同病人发出的痛苦不堪的呻吟。但是,这也能让杨波心惊肉跳。他回头向大厅里 张望,那些人没人理会外面的热闹。他显出一点鄙夷。这种表情在杨波是少有的。 他觉得自己绝对不是一个俗人。然而,他的高雅无人理会。在这个大厅里,在这 个他尚有一席立锥之地的“珠海”中,麻将是中心,是焦点,杨波远离麻将等于 悄没声息地将自己放逐于沙漠。他可不想这么做。 他再次坐在沙发上观赌,并决定对麻将发生兴趣。兴趣的发生其实不由人决 定,他搞错了。他捋了捋袖子。那个男子摸起一张牌,又重重地拍在自己胸前, 大叫道:清一色,满上!随即另几家就嘟嘟囔囔地把钱往他那边扔。杨波越发感 到自已的心里就如同一堆棉花里扔进了一个烟头,浓烟(打麻将的欲望)越来越 大。他舐了舐嘴唇。 有必要介绍一下雀战方酣的四位“选手”及她们的“教练”。他的沙发前面 是阿兰,阿兰结实的屁股在礅子上扭来扭去,面袋子似的白色睡衣不断呈现出各 种各样直的、斜的花纹——这说明阿兰不只是屁股,而是整个身躯都在扭动。包 括腿,一会儿右腿压上左腿,一人又反过来压。又一会儿两个膝盖拼命地对碰。 碰!碰四条。是那个女子的叫声。杨波和阿兰都面对着挂着一只钟表的那面 白墙,白墙下面坐着的就是那个要碰四条的女子。杨波一直不敢正面看她,现在 看清楚了。她的嘴唇涂得鲜红。她穿着黑色的开领很大的长裙。一只精巧的玉坠 幸福地陷身于她那太过明显的乳沟里。贴着她坐的是一个留着鲁迅式黑胡子的四 十几岁的香港男子,今晚在这间屋子里,杨波已听到他说了三遍“在我的香港这 样是不得的”。——那是他在大家聊及珠海的服务行业和国家机关的工作作风时 所做出的委婉的批评。也正是他刚才反问杨波“香港的电视很好看你为什么不喜 欢”。杨波想:两个讨厌的人坐在一起臭味自然相投。不只是坐在一起。他左手 夹住一支白嘴的香烟,右手要么从她的肩部伸出来指点牌局,要么放下去,在她 细长的腰间绕成一个结实有力的半环,可能他担心她因自摸满和时的激动或点冲 大牌时的愤怒而摔了下去。坐在没有靠背的礅子上的人是需要这样一个有力的 “半环”的。 还有一点要讲的是:我们说了半天的这女子叫杨梅,也是杨波的同乡。杨波 为什么对她和那个香港男人亲昵的动作很反感呢?这时应该很清楚了。她,就是 杨波千里追踪朝思暮想的爱情目标。她也就是那个第一个走进阿兰这个屋里来的 女子。那时杨波就准确无误地认出了她。这使得刚刚吃饱喝足又小睡了一会的杨 波表现出不应有的垂头丧气。她会认不出我!关于她们俩相遇珠海的各种各样方 式里唯独他没设计过这种可能性。杨波心里那股怪味的痛苦大家想象得出。他明 白他已经被她不经意地抛弃,如同她用食指和中指轻轻夹起来的、又像扔揩鼻涕 纸一样扔进锅里的二条,天呐,她竟然一口气扔了三个二条! 她的上家,阿兰的下家,还是一女的,二十多岁,据说是湖南人。湖南女的 对家是结伙的两个男子,一个叫阿松;另一个不重要,这里不做详细介绍。 杨波观看了三十多分钟,渐渐地将广东麻将的打法学得差不多了。也无非就 是要开掉两种花色,从混一色做起,再到清一色。而万、筒、条都有的牌,除非 全是碰出来的,否则不被规则所承认。上面还有么九,再上面是十三么,广东麻 将的最高境界。杨波现在困惑的只是多少番算不清楚,这可有点远虑了,因为这 是胡牌以后的事。另外,他们的赌注下的很大,比如十三么吧,就是三百二十块 钱。 比如,阿兰现在正在做一铺十三么,而且是正儿八经的十三么。摸了六圈以 后,她面前已经立起来了东南西北中发白么九万么九条么九筒。每次摸牌,她都 把那张牌用大拇指反复把玩,不给人看。杨波知道,这副牌也就是大学里同学们 玩的那种所谓十三不靠。可他不明白阿兰现在还在等什么。但是,他注意到阿兰 手心里在冒汗,只见她不停地把两只手掌在膝盖上擦。他明白:阿兰的十三么还 缺什么,而且是节骨眼上的、致命的一张牌。 可是,阿兰怎么也摸不到她想要的那张牌。杨波此时更是着急,他的好奇心 被吊了起来,他强烈地想知道,摸起一张什么样的牌能让阿兰激动地跳起来。正 像俗话说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不对,阿兰“皇帝”也很急,她现在已全身发抖 了。 阿兰又一次失望了,她把摸起来的那张牌重重地打了出去,是张八筒。上家, 那两个结伙的小伙子叫了声等等,又把手里的牌看了看,说了句:下家打的,算 了,胡了。随即将牌推倒。指了指三个西风:有一番,40块,很便宜。他的举动 招致三位女士的同声指摘:丢,丢你个阿松独家筒子都要吃!阿兰简直义愤填膺 了,她把牌重重地摔倒:丢他妈,十三飞胡不过人家“鸡仔”!她真是生气了, 杨波明白了,阿兰打出的那张八筒坏了自已的好事。那个胡牌的男子有点得意, 吐了吐舌头:你们看看,十三么都叫十三飞了,还能不吃吗?!俨然一位救世主。 两位女士就不再说话。看到阿兰气恼得满脸通红,阿松就满脸堆笑说:你叫胡那 么早,我都不知道。我可叫的是卡窿八筒,下面都打了两张了。 这一打击令阿兰心绪恶劣,斗志全无。她愤然决定“隐退”。这给了一直在 旁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杨波一个“露他一手”的机会。果然,阿兰站起来,回 头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你来吧。 一直平庸平淡的杨波终于开始了他一生中那次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裂变。他满 脸激动,他乖巧地应了声:哎。就坐上了被阿兰的屁股捂得又热又湿的礅子,开 始手忙脚乱地洗牌。他早就忘了自己身上只剩下84块钱了,出冲一铺满和之后就 会只剩下4块钱,刚够凌晨3时在快要收档的夜市上吃一碗炒盒粉。 你行不行啊。杨梅翻了翻眼睛,很不屑地对他说。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阿松立刻答道:在后面都看了一个晚上了,早该会 啦。杨波感激他的信任,冲他腼腆地一笑。 第一铺家家都在做条子,所以谁都胡不了,打黄了。杨波总结道一窝蜂拥上 是乌合大众的特点,真正能成大事的人要善于独辟蹊径。他是第一次认认真真地 坐在麻将桌边,每摸起一张牌都要一阵阵地发抖。这倒不是因为他的梦中情人杨 梅就坐在离他很近的对面。也不是那对非常明显的“乳沟”就在他眼前不住地晃。 此时的杨波已全身心地投入到麻将之中了。 阿松说:老板娘倒杯水给我吧。阿兰还在生气。一边胡乱扭着电视频道,头 也不回就说:没有。小伙子冲大家扮了个鬼脸,说:这样好不好,给你50块钱, 下楼帮我买包三个五,再买几枝水吧。阿兰说:这还差不多。说完起身拿钱。杨 梅叫道:我要矿泉水。香港佬叫道:两只。杨波下家的湖南妹说:可乐一罐。小 伙子又问道:这位兄弟呢?杨波感到不好意思:我不用了。阿兰从他后面打了他 一下肩膀:有老板请客,为什么不用?!杨波红着脸说:那随便吧。小伙子很鄙 夷,说:随便是什么饮料呢?大家都笑了起来。 第二铺杨梅出冲给阿松一铺80块的满和。他很得意,:真是能花会赚。杨梅 打了他一下。而杨波有点心焦,原来这麻将并不像自己看的和想的那么容易。这 两铺他都连叫胡都没有。麻将麻将,真是又麻又犟。 第三铺起手就是一把杂毛,他登时没了劲。理了理,然而发现么九加风头已 经有九张了,这是一铺十三么的好胚子,然而急蒙了的杨波却无计可施了。大家 都在催他出牌,就随手把右手边的一张么筒打了出去。又轮他摸牌的时侯他突然 想起了阿兰刚才打的那铺十三飞的十三么来。他来劲了。对,就这么打。更让他 来劲的是刚打掉的一筒三轮后又摸了起来了。而且,阿松的烟还没抽完一半,东 南西北中发白么九筒条万共十三张牌都被他摸全了。 可是,他犯愁了。阿兰的那铺十三么是没有胡出来的。所以,现在所缺的是 张什么牌他不知道。想问其他人又不好意思开口。 他摸起来一张八条,看了半天,还是打了出去。阿松突然大叫:哈,找个老 板先。他把八条抢了过去,又是碰。此时,二、五、六、八条都被他碰出来了。 只有一张牌扣在桌上。 热闹了,不关我事,慢慢弃胡吧。下家的湖南妹心情极好。 他不识打,对面的香港佬咧着嘴大笑:这样的牌你都敢冲?! 杨波有点奇怪,又没有给他点胡,为什么冲不得?!鉴于人家请他喝可乐, 就友好地问他道:你单钓吗? 这话把大家都逗乐了。杨梅笑过后皱皱眉,说:你这个傻B,这叫包么九。 杨波感觉到不妙,紧张地问:什么意思? 阿松这时很热心地指点道:清一色全碰算么九,因为八条是你打出来的,所 以,要是我摸起这张牌——他用指头敲了敲扣在桌上的那张牌——所有的钱你一 个人出,就是四百八十。他摸牌的时侯扬起眉毛:你小子看好不好运啦。 杨波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起来。四百八—— 阿松绅士般大度地安慰他:听天由命吧,说不定我还摸不起来呢。他扔给杨 波一根烟。杨波说声谢谢,接过来点着抽。 阿兰回来了。她还在关门的时侯就朗声叫道:有没有人胡牌?阿松也大声地 回答:你表弟包我一铺么九!杨梅补充道:正包着呐。 阿兰快步赶到台边。杨波哭丧着脸:怎么办怎么办。阿兰看了他的牌,反倒 毫无责备之意。 这张打出去吧。她指着那张七万:求两位靓妹吃掉救你一命吧。她还把杨波 那只抖得很厉害的左手拉下了桌子。 怎么帮啊,这么早就包,搞得我们都只好弃胡了。杨梅显出一付爱莫能助的 样子。 阿松摸牌的样子极为可怕,好象跟人博命似的。阿兰也有点紧张。杨波感到 她从后面抱过来的左手狠狠地掐着他的二头肌。这种同进退的关怀使杨波稍稍安 心。好彩,阿松没有摸到他想要的那张牌。 摸!阿兰怂恿杨波。他就伸过手去,也学着阿松那样,用大拇指磨啊磨。姿 势很不潇洒,有点东施效颦的味道。但是,这张牌让他摸出来了,是张白板。这 是他为数不多的能摸出来的牌。他有点失望,他已经有一张白板了。 什么料?看到他那样,阿兰也有点失望。杨波扬手给她看。谁知道阿兰竟跳 了起来,双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杨波,你个傻B,你自摸十三么了! 杨波的成功如石破天惊,又恰如一只凶恶的鹰飞入树林,百鸟受惊不敢鸣叫。 受刺激最大的无疑是阿松了,他把杨波的牌划倒一张一张验过,如同一个工程师 在仔细地核对每一个数据。不,如同一个吃了半天饭才发觉没有带钱而在盘子里 拼命翻找希望能发现一只苍蝇从而拒绝买单的小痞子。然而,没有问题。可是— — 可是,你自己打过一张一筒的。 那时还没有想过要做十三么。杨波的反应亘古未有的快。 每个人320 元。么洞洞、老人头、大团结哗哗地往他眼前飞。不单是杨波高 兴,阿兰也早已乐得又蹦又跳。钱过来了,她冲着杨波叫道:你个傻B自摸了都 不知道,多亏我提醒了你。抽水抽水。说着就不客气地拿走了200 元。这可真是 同进退的代价了。杨波有点心疼,可是没法说出口。他点了点,桌面上还有720 元。 杨波沉浸在巨大的欢快之中;阿松则强忍悲痛为两位小姐讲牌,主要讲述如 何就能避免这一空前的浩劫。如同围棋比赛以后一位高手在为大家复盘。然而杨 波什么都听不到。 大家从新来过。从此以后杨波的牌就一局好过一局。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总是带头出“风头子”,总是带头叫胡,总是出人意料地就把他们“搞掂”。 虽然被阿兰讥为“沉不住气”和“不够老练”。如风卷残云,他想。他可能长这 么大都没这么快活过。这气势搞得两位胆儿小的小姐把把弃胡。能有什么办法呢? 碰上杨波这种“生猛海鲜”你又能怎么样呢? 杨梅娇嗔道:对家怎么这么旺啊。 湖南妹笑道:吃了什么大补的药了。 阿松笑不起来。 阿兰说杨波是个大粪手。 杨波没有理会她们。他哪里还有心情去理会什么杨梅呢。他已被麻将烧得眼 空无物了。 事实上就只有杨波和阿松在较劲儿了。两位女士回归到男权社会里女人应有 的地位:陪客和附庸。杨波心情极为舒畅,下手如有神,他又叫胡了,无事可干, 只等自摸。就对阿松说:给只烟抽吧。——杨波此生也不过抽过五六只烟。然而 此时他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上瘾了。 阿松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不说话。那意思是说你他妈吃老子的胡还要抽老子 的烟,不给!不料这惹得阿兰大怒:杨波,给他10块钱,就当这烟是我买给你的。 你看阿松岂有不败之理,杨波身边有这样一个为虎做伥的女人在。虽然她抽走的 200 元钱让杨波隐隐心痛。 眼下杨波叫胡的这铺牌也正是阿兰指导下的杰作。他本来已经叫胡四、七万 了,而且自扛红中,还有一对发财。可当他摸起一张白板时,阿兰却让他开掉五 六万的嘴子,杨波无法理解,但心想阿兰的牌技显然高过自己,就服从了。 杨波抽着烟,感到无所适从。可是,正在此时阿松打出了一张发财,阿兰大 叫:碰,你,她对阿松说,你包白板。此时他亲自动手打掉了一张六万,并把牌 扣下去,命令杨波说:摸,用你的大粪手去摸。这是小三元,算么九的。 么九包中可就是四百八啊。杨波极为轻松地说。可是没人理他,空气变得非 常紧张。 阿松最紧张了。他开始弃胡,拼命地把牌打给两位小姐,要她们碰,要她们 胡。而她们也非常配合。显然,阿兰太过青春的得意激起了两位同类的疾忌;而 杨波独占鳌头的凶猛更激起了她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柔肝义胆。总之,杨波和 阿兰的这对黄金拍档,受到了一个铁三角的有力狙击。 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杨波又一次成功了。同样是摸到白板,不 同的是,这一次他心知肚明。他很卖弄地扬起手来对阿兰说:丢,居然。 他对阿松说道:四百八。 三 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麻将打到12点,赢家要请客吃宵夜。兰记麻将馆 (道友们这样亲切地称呼阿兰的家)确实是个温情脉脉的地方,它从来不会让赢 家怀揣大家“集资”的血汗独自溜走,也不会让输钱的黯然神伤含恨离开。大家 坐在一起,聊、吃、喝、总结今晚,展望明天。典型地体现了中国人的生活哲学: 友谊第一而竟争第二,或者说竟争是为了友谊。 请客者大抵都是智慧和赌技都属一流的阿松。只要他来参赌,结局九成如此。 阿松的潇洒由此可见一般:既有钱赚,又能博得娘儿们的赞美、倾慕。(很多娘 们也就靠他乐意做一个红粉班头的心态而或多或少地赖账不还)谁知道今晚斜刺 里杀出一个杨咬金搞得天下大乱,搞得阿松囊空如洗,最后的口数还欠杨波20元 钱,(杨波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把那半包三个五塞进自已的口袋。他刚从乡下来。 还末能被时光和新生活洗去他身上浓重的小农意识)他说我还有点事,今晚不 (宵夜)了。阿波,改天博过。就走了。不理会大家(除了杨波)诚恳的挽留。 杨梅就说:一个程咬金搞得大家不欢而散。 12点钟时杨梅也已经形单影只了。10点30分,在杨波自摸第一张白板之后, 她的香港男友就要赶点过关返回澳门。不走不行,他说。十三么杨梅那份是他付 的账。付的是港币,兑换价则为一比一。他起身离去时杨梅闷闷不乐,大家也都 沉默着。在这沉默中她突然起身冲过去和他拥抱告别,就在门口,她的下巴吊在 香港佬的肩膀上,脸冲着牌局。目光流盼,温柔万种,这是一个女儿家最最惹人 怜爱的时侯。可是杨波还埋头研究自已的牌面。我们知道,此时的杨波已完全迷 失于赌局之中,达到了目不窥脸的地步。 另外还须提及的是:在兰记,抽水是无可厚非的。阿兰的澳门老公,为了解 除她闺中的寂寞,带些朋友偶而来家中打打麻将,朋友和朋友的朋友就越来越多, 这样赌局就天天都有了。这当然有违澳门佬的初衷,但他的老婆和产业在那边, 常常分身乏术,对阿兰大开赌档的反对也不能理直气壮。虽然人员来往蕃杂,但 对抽水都无异议。所以阿兰牌旺的时侯就亲自披挂上场,背运时就退居二线。总 的来说要做到既有了娱乐又小有创收。否则像这样场合热闹、水电供足的“馆子” 在珠海到那里去找?!杨波的斤斤计较没有道理。 最后坐在秋海棠大排档的就只有四个人了。即杨波、阿兰、杨梅和湖南妹阿 菊。一个男的带了三个女的。在稠人广众之中,杨波自然就成了所有男人和女人 关注的焦点人物。杨波的心情自然极为舒畅。倒不只是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而是实实在在的,口袋里有了1000多块钱。钱把裤子的兜部很难看地胀起来。乖 巧的服务员小姐似乎看到了,对他一口一个老板地叫,冲茶倒水推介菜肴殷勤备 至。广东的菜式和饭具都很复杂,杨波一概不懂。就把手伸向湖南妹说小姐话事。 自然的喽,这体现了总被人称为“傻B"的杨波那不易为人察觉的知识分子的精 明。你想:阿兰抽过他不少水,而且脸不变色心不跳,上纲上线讲就是认为剥削 有理的周扒皮式的地主。她的”地主“之谊在下午和晚饭时已尽过了。此刻坐在 这里心安理得,而且她首先提出要吃螃蟹。而杨梅总是嘟嘟哝哝,一副挑肥捡瘦 的样子,来的路上就表示要狠狠宰宰杨波。这让杨波明白在一个平均主义大行其 事多年的中国做一个暴富者有多艰难。菜当然不能由这种人来点。湖南妹阿菊可 就好多了,一晚上话都很少。勤俭持家的中国女人大都是这个样子。 月夜特别美好,疏星淡月,海风徐来。广东的排档宵夜真是一种享受。杨波 右臂搭在一张椅背上,右腿放在左腿上,真正的爽歪歪。湖南妹——现在要叫她 那亲切的名字“阿菊”了——点的菜都不算斜门,阿兰坚持要吃螃蟹,吃大螃蟹, 杨梅就随声附和。杨波也都答应了。有钱了,享受一下又有何妨。 一地都是酒席,每桌都有一个或几个老板,每一个老板身边都有一个或几个 靓妹陪伴。打扮都很入时,都是类似或逼近甚至超过杨梅的那种。反映出今夏特 区开放的时装(女)潮流。这样看来杨梅的暴露跟脸皮厚和不要脸之类都没有关 系。应该见怪不怪,不要少见多怪。杨波告诫自己。虽然如此,他脑子里还是闪 出一句好笑但却不好说出口的精辟见解:女人是社会的“寒暑表”(不是气温计, 女人在天寒地冻的大冬天还常常反映错乱地丝袜短裙)她们打开风纪扣,表明社 会已经开放;再往下,假如敢于让人看到乳沟,那就绝对已经搞活了。特区也就 特在这里。 广东男子似乎都比较粗鄙,宴桌上满口污言秽语不说,还要高声大气地呼五 喝六。酒酣耳热后,就把上衣脱掉,也不管身边有多少个女人。杨波不敢拿杨梅 来开玩笑,但是快活的心情无法在肚子里憋住,就转而批评那个光着膀子的大汉 太不雅观:这个样子太给特区抹黑了,一个文明的社会应该杜绝这种丑恶的现象。 阿兰说关你屁事。 杨梅更加不以为然:算了吧,装什么蒜。你以为自己很高雅吗?这里是大众 的排档。只要爱它的价廉物美的、爱它吃得舒服的,都可以来。有钱人和伪君子 都不要来,到大酒店去。 她们同时回过头去看那个“半裸”,“半裸”不知为什么突然仰天大笑。杨 梅就继续说:我倒觉得他天真率直,蛮可爱的。 杨波讨了个没趣,就端杯去堵自己的嘴。和女人对着干在他是不会也不敢的。 何况她是杨梅。有一点忘了提及:杨波自离开赌桌上了酒桌就立刻又被对杨梅的 爱情所纠缠。而此刻他敏感的心登时发现了他们的爱情之所以失败的原因:虚伪。 不天真。不率直。不可爱。杨梅看不起他这样的男人。而且,她现在有了香港的 男朋友。这个殖民地人的有钱是他这个主人翁远远不及的。那也只能如此了。他 失望到了极点,情绪正要低劣到冰点的时侯被一上升的酒气给托住了。他已经喝 了两大杯啤酒了。 哈哈。他笑了。 阿兰尽说些无聊的话,不说话就尽自己闷头吃饭。杨梅很少动筷子,总是雅 致地举杯(果汁)碰碰唇。这是个个人修养的问题,阿兰杨梅是明显的对照。阿 菊则说话不多,趁那两个低下头的当儿还趁机为杨波加点菜,并对他婉尔一笑。 杨波开始关注阿菊。眼光扫过去,她立刻装做不在意地躲开。但她明显感到 杨波酒后的眼开始窜出火星。来,大家碰碰杯,她提议到,大家就把杯举到桌子 中央、螃蟹的上方。杨梅笑着说杨波你干掉吧。他立刻照办,一口吞下。此时阿 菊在桌下踢了他一脚。 阿菊以高超的技巧向杨波卖弄风情,而酒气冲头的杨波打算买下来。阿梅阿 兰都是有男朋友或是老公的,这种风月场上的蛛丝马迹岂能瞒得过她们的火眼金 睛。阿兰就说:波哥很有眼光,阿菊绝对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孩子。——这是女人 做媒的欲望开始冲动;杨梅说:阿菊你老公不是没有回来吗,今晚就把杨波带回 去住吧。——这可就是赤裸裸的拉皮条了。和她那受过一点大学教育的身份极不 相称。杨波很窘,阿菊很恼怒,她吵闹着要撕烂她们的嘴。就像《红楼梦》里那 帮女人动不动就嚷着什么小蹄子撕烂你的嘴。阿兰阿梅就讨饶并连陪不是。阿菊 也就驴滚下坡不再撒野。红着脸继续做她良家妇女的温柔样儿。杨波想安慰她那 受到“伤害”的心,就问道:阿菊是哪里人?阿菊说了一个湖南的地名。杨波点 了点头,又没话说了。不善言辞是男青年求偶时的一大障碍。此时杨梅就悄悄对 阿兰说:有门,已经开始问路了。这回阿菊表现得比上次更加愤怒一点,她起身 向阿梅扑了过去—— 丢!什么东西,做什么态! 这是邻桌的一个青年的叫嚷。阿菊愣住了。阿梅阿兰就扭头吃惊地看他,然 后又看杨波。杨波更没有主意了。那个男青年显然得寸进尺了,端着酒杯摇摇晃 晃就走了过来。此时阿菊很乖巧地躲在了杨波的身后。那男子拍了拍阿兰的头: 靓妹,有没有和我睡过觉,讲啊。阿兰一句话都不敢说。这让他很无趣。又把手 搭在杨梅的肩膀上:说啊,怕什么丑呢,有没有睡过你说。阿梅打掉他的手,骂 道:你个臭流氓。 他们的一伙在哈哈大笑。 而杨波还是岿然不动。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青年被同伙的大笑激发了勇气, 又对着杨波喊道:鸡头,带着鸡妹宵夜吗?你盯着我看什么,我丢你老母!杨波 怯生生地问:你想干什么?他的怯懦让对手狂性大发:干什么老子要揍你! 他伸过来的那只手被杨波紧紧捏住了,他拉了几下,杨波哪敢松手,他恼羞 成怒地把一杯啤酒冲着杨波的脸泼了过去。 那边几个宵夜的警察冲了过来,要制止醉汉。醉汉的朋友起来帮腔,场面一 时大乱。阿Sir他喝醉了,没什么大事。可是他也喝醉了,把手搭在了警官的肩 章上,拉拉扯扯,这惹得阿Sir大怒,遂即将这帮流氓滋事的人全都押往派出所。 老板对杨波她们说了些抱歉的话,并把餐费打了个七折。杨波现在可没心情 去考虑钱的问题。四个人沿着街边往回走,脚步很急促。杨波跟在后面一声不响, 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跟着老师往教导处走。女人们都气鼓鼓的,用无声的行动来 诅咒杨波的没本事。杨波很无趣,但并无多少负疚感,虽然兰记那种持续很久的 有规律的幸福生活确实是被横空出世的他给搞得糟糕透的。 杨梅首先左转离去。现在已是近凌晨2点了。路灯只亮了一边,亮着的一边 也是隔灯而亮。杨波想送的是她,而现在的情况不允许。——阿兰和阿菊依然直 行,倒底应跟着谁才是正确的方向呢?杨梅似乎愤怒极大,看来依托的可能性不 是很大。而阿兰再怎么说都有同乡同村之谊,跟着她走没错。杨梅的高跟鞋恶狠 狠地敲打着地面,腰肢一扭一扭地快步向前。杨波的眼光里有一阵失落。但他突 然想到他的旅行包还在阿兰那里呢。那,想跟着杨梅去肯定是不可能的了。 在医院旁边的小巷里这个三人行的队伍要进一步分化。阿兰左折而阿菊要依 然直走。阿菊向阿兰告别:阿兰再见。阿兰没有回答,加快步子往前走。这时杨 波没有任何犹豫,他坚定地跟着阿兰走。 阿兰打开楼下的防盗门一侧身闪了进去,还没等杨波跨上台阶就把门狠命地 关上了。杨波慌了神,冲上去双手去摇动铁门,活似一个绝望的囚徒:阿兰,等 等我。 阿兰像个冷酷的巫婆,隔着栅栏说道:废材,操你妈,给我滚。 五六分钟后,像头驴子一样转来转去无计可施的杨波看到他的旅行袋从6楼 降落地面。看来是没有希望了。他也不难过。我还得非常感谢她,是她在我徘徊 无助的时侯接待了我。还是她,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暴富。杨波决绝地转身离开, 今天下午的茫然是不会有的了。要知道现在的杨波腰里揣了一千多元钱呢。 你这要是去哪儿啊? 一个女声亲切地招呼他。阿菊还站在路口呢。 你怎么还不回去?杨波很奇怪。他把头低下去:反正你们现在都不想理我了。 我可没有不理你。阿菊笑了,又问他:夜深人静的你去哪儿? 杨波挺了挺腰,吐了口闷气:找个地方住下来再说。 果然是不一样了,阿菊歪了歪嘴。转身就走。杨波站着没动。心里一阵轻松。 他并不急于去找住的地方。他打算在这夜的珠海街头来一次畅快的徒步夜游。 你这人他妈的真没心肝,你不想送送我吗?走出了十多步的阿菊突然回过头 来。 四 阿菊的屋子没有阿兰的大,给人以窄逼的感觉。杨波有点扫兴,原来珠海并 非人人都像阿兰那样、怎么说呢,成功吧。屋子像衣服,是人的必要的装饰:锦 衣华服可以掩盖人的丑陋,高楼大屋可以让人显得富足。杨波没有了在阿兰家时 的拘谨,就因为阿菊的屋子。阿菊的照明灯是灯泡;阿兰的是日光灯。阿兰有空 调,阿菊打开窗户让风吹。阿兰家是沙发;阿菊这儿有一条长的竹椅。不舒服。 他想。事实上他坐在阿兰的沙发上始终忐忑不安。 天热,而且窗户大开都没有风,阿菊就做风,在里屋、厅、厕所三地之间飘 来飘去。由于空间窄小,她总会碰上杨波的膝头。30分钟后,她换了件白色的睡 衣出来坐在杨波的身边。然后就说你现在还在读书(杨波在看经济学课本)真他 妈装模作样。又说你好臭啊有两天没冲凉了吧。杨波想了想,说下午才在阿兰家 里冲过。然后就去冲凉房,也就是厕所。 杨波换上了在大学里穿的那件花裤衩和文化衫。数一下你的钱吧。阿菊在把 他的长裤往墙角扔。又说:你也真好彩,第一次打牌,也是第一次吃胡就弄出一 铺十三么自摸。广东麻将里那可是最高境界。 这年头,提到钱连失伴飞的鸳鸯都要转悲为喜的。杨波也不能免俗。他得意 洋洋地说:当时摸起那个白板啊,不亚于安禄山摸了一把杨贵妃,那感觉是说不 出来的爽。 首先,这是一个淫亵的比喻。杨波说者无心,并没有考虑过它的穿透力。阿 菊听了就不再说话。两只眼睛好象突然被人换成了两颗星星,在那里贼亮亮地闪。 看到杨波没反应,两颗星又变成两个袖珍电筒,直直地射。毫无退却之意。杨波 有点心动神摇。突然之间想起了杨采购员那喷着肉香的老婆。 其次,他搞错了。他自摸十三么的时侯还懵懵懂懂。那副熊样经阿兰点破后 一直成为大家的笑料。阿菊自己都非常清楚。不过她并不想给现在他的任何热情 泼冷水。热情比一切重要。但是也没有露骨地进行吹捧。她只是用眼睛来看他, 看得他突然脸就红了。 他开始出汗了。即便是大开窗子都没什么风的,阿菊还去拉上了窗帘。杨波 没有制止她。拉紧窗帘的阿菊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她说:看我这睡衣怎么样?用 两手把衣的下摆往两边扯开。杨波说:白色睡衣。此外无话。白色的意思就是说 是透明的。乳罩、线形内裤一清二楚。听了这话她就模特那样往过来走,直直地, 对着杨波,不苟言笑。让她不高兴了吗。杨波觉得有必要恭维她一下。赶忙站起 来身来吟诗一句:梨花一枝春带雨。果然,这句话如同法师的咒,有效地阻止了 这个素装女鬼的逼近。因为文化总是让没文化的人狐疑。好心的杨波就解释说你 刚洗完澡我的意思是你是一支梨花还带着水珠。 道学先生是有道理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肯定会出事的。这可不能怪任何人 意志薄弱。杨波的大脑总是在莫名其妙地想很多事,并不能把心思集中一点持续 很久,比如说,集中在阿菊那诱人的美丽上。可是,他今晚喝了许多酒,脑子混 乱,判断力和免疫力都下落到儿童时代。何况酒为色之媒。总之,后来不知怎么 搞的就跟阿菊躺在了一张床上。 她劝杨波留在珠海。因为,这里是开放的特区。杨波说有何为证。她就从风 景到气侯,从麻将到宵夜,从市容卫生到投资环境讲了一大堆。杨波只对麻将有 兴趣。可是现在很累,头直从床背上往下溜。淡淡地说了句:再说吧。就这么淡 淡的一句。阿菊有些恼火,怎么这么假正经的男人都有。憋了半天,终天使出了 她的杀手锏,她认为这准会让杨波从床上跳起来的。她说:对你这种好色的男人 来说,珠海一定是天堂。这里的小姐很开放,你可以搞很多女人。杨波连眼儿都 没睁开,他只是气呼呼地说:我怎么好色了?!就又睡了过去。 你们大学生就他妈能假正经,操,你看看杨梅吧。杨梅怎么了。杨波这回睁 了睁眼。她给杨波点上一只烟,左手趁机就从杨波的脸上下滑至脖子再下滑至胸 脯。手在胸部打了几个旋儿,又回到了脖子,太极掌变为鹰爪,掐了掐,说:你 真坏,才2点就想睡觉。她提议大家看录相,不是,是VCD.她卧室里有一台电视, 她说故事是讲一个叫林由美香的单身女子的。她关掉了大灯,开了床头灯,营造 气氛。只一会儿,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白白的日本女人缓缓向一幢别墅走去。 她调好电视。回来和杨波并排靠在床背上,也学着杨波的样子,把脚跟收向 臀部。这使得她的睡衣不断往下滑,她就用手往上推,想把它挂在膝盖上,这很 徒劳。她扭动遥控,林由小姐在屏幕上突然定格的时侯,杨波突然有了一种莫名 的激动把睡意一脚给踢开了。 林由再次走动的时侯已经在屋里了,而且,她正在把内衣用脚尖踢向沙发。 杨波眼前一片模糊。阿菊开始喘粗气,这也感染了杨波。她的一只手也伸进了杨 波的裤头里了。杨波的视力、思维能力全部短路。十几秒种之后,她们俩同时对 跪在床上开始比赛脱衣服,阿菊的衣服复杂点,可她还是用时少过杨波。之后, 杨波就像一张床单,被阿菊拉过去盖在身上。 阿菊把舌头往杨波嘴里塞,杨波不太舒服。他反抗了几下,斗不过,就把头 偏向一边,下巴抵住阿菊的肩膀而脸紧贴在枕头上。两个人继续紧紧地拥抱。可 是,没有了下文。杨波的大脑有点跑题:跟想象中的不大一样嘛。 走廊里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清唱,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爽利而清脆的声 音。很紧张的杨波顺势就跳了起来。不怕不怕,这是邻家的女孩回家,阿菊说, 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杨波扭头时看到了屏幕,看到了林由的屋里也多了一个男子, 两个人都赤身裸体,在沙发上——从头再来过的时侯,杨波死活都不行了。阿菊 说你不要紧张也没有用。阿菊帮他也没有用。后来阿菊发火了,她抬起脚,杨波 就像他自己刚才的那阵“睡意”,被阿菊这个莫名的“激动”一脚踢开了。 杨波滚出了卧室,六神无主地坐在厅房里。阿菊从卧室里走出来,向厕所走 去。她像林由一样裸着身体从他面前走过。头昂得高高的,好像跟人赌气,又像 一个战胜的将军那样藐视群小。杨波说对不起。刘伶是以自己的屋子为裤子的, 他想,别人进来看到他一丝不挂而责问他,他就说你干吗钻进我的裤子里来。 “张贤亮”开始也是不行的,后来他在草原上骑着马奔驰,突然就行了——抽水 马桶响了一下,水哗哗地流。走出来的阿菊已不复当初的倨傲,她嘟囔着去你妈 的搞得老子很难受又不要你的钱还他妈地拿腔作势。杨波在藤椅上坐了约有半个 小时,蚊子一阵阵冲过来,嗡嗡地叫着,像那些落井下石的小人嘲弄着他的失败。 而且,他只穿了一条内裤,屁股在藤椅上也梗得生疼。 他鼓起勇气回到床上,阿菊已侧身向里睡去了。她还穿上了衣服,床灯也关 上了。电视屏幕闪烁出幽兰兰的光。他睡不着,拿过遥控来玩。阿菊动了一下, 杨波想再次向她说对不起时,突然,屏幕上出现了林由美香,她正缓缓走向一幢 别墅。 阿菊刚才删掉了关键的情节。这次杨波可看清楚了,林由穿着粉红色的的睡 裙,采购员的老婆也穿着粉红色的睡裙。杨波有点那个意思了。恍忽之中,她们 (林由和杨波)进了门。林由眯着眼盯向屏幕外注视着自己的杨波,现在夜深人 静,现在凌晨3点钟了。林由对他微微一笑,杨波屏住了呼吸。她抬起双手,露 出黑黑的腋毛,头发像孔雀尾巴,被她的双手弄成扇状。她先把项链打开向杨波 扔过来,接着对付皮带,身侧的钮扣要一个个打开,动作迟缓,眼光妩媚,似乎 在对杨波说别怕别怕没有别人。裙子滑下去,像一个绳圈套在她的脚踝处,她轻 轻屈腿,一只脚挑起那堆绳圈,把它踢到沙发上去了——够了! 你真够猛的。阿菊叭叭两下拍了拍他的光脊背。他并不说话,起身穿衣。并 拿过床脚的毛巾被向外面起去。这回轮到他像一个倔强的将军。(他现在一点睡 意都没有了)阿菊的腿总喜欢伸过来压在他的身上,独自睡了二十多年觉的杨波 让这条腿弄得很不习惯。 一脚跨出卧室门后,他半转身,笑着对阿菊说:以前读荷兰人的《狄公传》, 讲到狄仁杰时隔二十年后又来广东做官,在街上走了一圈就感叹说:广东依然是 吃、喝、嫖、赌之地。真没错。看得出他并无意嘲弄阿菊,他只是有点高兴,有 点孩子气的得意。一只红色的拖鞋迅疾地射向他的后脑勺。 五 假如不算刻薄的话,可以说钱和女人是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中国人中大部分人 所认可的最高人生境界。大学虽然被四堵围墙圈成一座岛屿,然而社会上享乐主 义等腐朽思想还是能轻而易举地侵进去,甚至像杨波这种公认反映迟钝的人也不 能幸免。钱和女人,杨波从来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大大方方地挂在嘴边只是由于他 的自卑。一种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的自卑;一种感觉到多元化的社会里机 会良多却无力博取的自卑。 珠海很好吗?没法说。狄仁杰讲的没错,他想,虽然又时隔了一千多年,来 到珠海的第一天我就都干了。吃喝嫖赌。假如操了阿菊也算是嫖的话。当然算是 啦。狄仁杰所说的大概就指的玩女人吧。 其实玩女人在杨波看来也没有多大意思。有意思的是宵夜,虽然发生了那样 不愉快的众叛亲离的丑事。还是宵夜有意思。更有意思的还是麻将。广东麻将。 杨波对此做了极高的评价并做了人学高度上的理论概括。他趴在长椅上,拿出笔 记本写道: 即就是内地那些嗜赌麻将并以此为业的人,即便他能轻松地将136 牌一张不 差地摸出来,他第一次接触广东麻将也会有一种惊奇的发现。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它的规则的灵活性,大小牌面的严格区分,包牌时要独家出资与他人无关等 等,鲜明地体现出现代社会对一个现代人所要求的那些特征。比如说灵活、平等 却等级森严以及要承担风险和责任等。比如说吧。每个人平等地摸起十三张牌 (这多么像人生之始,大家没什么区别),接着,由于你摸起的下一张牌,或者 下下一张牌,它就制约和决定了你的一把牌会成为什么样子,是十三么呢,么九 呢还是一铺二十块钱的“鸡仔”。(如同人生,一个偶然的机会、一句话、一个 行动决定了你的人生会成为什么样子,是成龙上天呢还是成虫钻土)有些人对自 己估计过高,注定了是“鸡仔”的偏要做大牌,弄得后来不但胡不了,还点冲, 真是陪了夫人又折兵;有些人又对自已的能力估计不足,能做么九的又偏要吃胡 鸡仔,最终结果是该得的没得到。(他颇为得意地评述阿光包中自己的那铺中发 白。——编者注)这就是命!(他感慨万千。——编者注)还有那种包牌,你想 做出头鸟吗,那你得敢于负责任承担后果。(他说的是自己包阿光的么九条子清 碰,心头掠过一陈虎口脱险的庆幸。——编者注)人生如赌博。我在踏上穷(注: 古汉语里的意思有困厄之意,此处即取此意)则思变的冒险之路后第一次博取到 了。这肯定会改变我一直窝窝囊囊的人生的。我现在感到斗志昂扬义气风发。关 于杨梅,现在我要说我错了。(这是真话,数日来魂牵梦绕的思念此刻已淡如白 水了。——编者注)杨梅算什么呢?她露出奶子无非就是想让男人操她。跟阿菊 一个样。(他看看内室,诡秘地一笑。——编者注)那个单纯而美丽的杨梅已经 死了!!! 珠海,我现在有点喜欢你了。“叹世界”,真好。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点上一枝烟来抽。肘子撑得双臂发麻。那阵麻劲过去 后,他把旅行包打开,《庄子》、《经济学原理》一一拿出。可是,那封写给杨 梅的信不合时宜地掉了出来。现在,刚刚写完对麻将的感慨和对杨梅的篾视的杨 波觉得自己完全有勇气重读此信。然后,看着它在墙角,燃烧。 他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才读到一半,他就受到那份真,那份爱,那股如烟往 事强烈的震憾。针刺般的疼传到各个神经末稍。他哭了。 上午11时。一个四十多岁的澳门男子宽厚地看着他,——阿菊的湖南表弟。 他翻了翻那两本特别无聊的书,对这个大学生小舅子陡起敬意。那时杨波睁了一 下眼,看到一张资本主义社会里底层劳动者粗糙的脸,没什么反映,就又睡了过 去。一张烟盒里的锡箔纸贴在他的背上。中年人帮他拿了下来。上面有一首诗: 单向度的人 我没有机会回头 可前方的路已然消失 我在到达时茫然无助 路在周围消失了 我来到一个孤立的夜晚 想想看,如同野鹤 把一只脚插进稻田的泥水 一只脚的鹤孤立在夜晚 把柔软的脖子埋进翅下 梦想着一个明朗的早晨 我只能用我瘦长的鹤腿 支撑这个夜晚 他没能看懂。他不懂简化字。可能是他所受过的那点孔夫子的“敬惜字纸” 的原因吧,他把那片纸为杨波放进了书里。 他回头对阿菊说:来广东叹世界,很好。 六 杨波以为是自己“嫖”了阿菊,可是“付款”的却是阿菊。“款”并不指现 钱,它是物质的实惠。中国法律里关于嫖娼的定义明白地提及“凡以财、物为交 换代价的性行为即属嫖娼”,附加说明又规定了此项控罪只针对男子。所以,即 就是阿菊为了“性行为”而付出财物,——比如在地价昂贵的珠海杨波有一张长 椅可以休息(虽然晚上得难受地听阿菊两口子的床上噪音);长安米贵,居大不 易,可他却被主人接受三人同桌而食。当他心烦意乱说要出去走走时,阿菊还会 叮咛他带上证件。怕他迷路,又把门牌号码和她的Bp机号码写给他等等,——阿 菊“嫖”他也无“法”可依。——我们姑且不去纠缠于杨波大男子味十足的“定 性”,总之,必须肯定的是他对这种性关系非常满意。有个这样的“姐姐”还真 不错!姐,姐夫,我出去玩了。每次他都会很听话地向她们打声招呼。 首先他去了关口远望澳门。相隔也就200 多米远。楼特别高且排列的特别密。 关口广场人山人海。出国自开放以来一直令国人趋之若鹜,北京人占据了纽约, 上海人不甘示弱,就都往东京挤。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勒劳聪明发了大财,悉尼的 律师就娶个外国女人做太太。杨波对这些人,包括准备前往澳门的人抱有一种偏 狭的篾视。瞧瞧这些大陆人吧,个个喜气洋洋的(你从服饰上可以分辨出她们)。 那当然了,去趟澳门也算跨出国门了(虽然比不上去欧美列强那般光宗耀祖,甚 至比新马泰还等而下之)。澳门要到99年才能收回来,香港是97年。那时我们才 能自由地去港澳。眼下则还有中国和葡萄牙两道关口在对堵着呢。 杨波折过头沿荷花路往下走。荷花路号称珠海的沙头角。商号林立,地摊遍 地。行人如织,挥汗如雨。许多步行入关的澳门人就顺着这条街往城中心去。杨 波一见人多的地方就不自在,只好加快脚步匆匆逃离此地。没多久就来到一条较 为偏僻的小街上。偏僻是适合杨波那幽暗的本性的。他在一家名叫“士多”的小 店买了罐冰镇可乐,然后退到对面去研究“士多”是什么意思。老板娘逢人就客 客所气气地讲广东话,这比“士多”的意思更让人难懂。他宽容地摇摇头。 墙上的一张红纸吸引了他。上面歪歪扭扭的六个毛笔字:急招靓女数名。这 则广告让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奇心被那个打折的箭头指向前方。去看看干什 么的。路转弯时侯就又看到了那广告的延续。这张比较明白易懂,是“急招熟手 洗头妹”。旁边是一张老军医的承诺:淋病梅毒能根治,不痛不痒爽爽爽。 老军医的广告不仅通俗易懂而且琅琅上口。对杨波这种读过许多古奥而雅致 的诗文的大学生来说理应仰天大笑才是,可是他笑不出来。记得在他高三那年, 他从省报上读到日后他将求学的那个城市里性病已经复萌的小消息。杨波那尚且 纯真的少年心灵上登时布下一块永难消除的阴影。这是被道德约束太久的中国人 都有的那种心里的忐忑不安。 当然,现在的杨波顿时失去笑容。那块阴影此刻正高挂在他的心上。他的眼 缓缓地从广告纸上移开,不经意地,他发现了一方让人惊奇的天地。读过书的中 国人都会知道,“豁然开朗”的桃花源有一个简陋且非常不引人注意的洞口。此 刻杨波就站在了这样一个“洞口”。三四尺宽的巷口,砖墙都很破旧,而且贴满 了各式各样的破纸片。除了老军医的广告、急需靓女的招工信息,还有“搬家步 步高公司帮你忙”“换煤气请Call12345 ”等等。被雨淋过,被人撕过。新桃压 住了旧符,转眼间新桃又被人撕去。——杨波一抬手,轻而易举地就把那张老军 医的广告撕去了大半。 杨波面对的是一条发廊街。几百个花枝招展的女郎坐在各自的发廊门口,或 打扑克,或谈天,或叽叽喳喳笑成一团。有的就在门口伴着发廊里的录音机翩翩 起舞。与发廊配套成龙的还有小旅馆,卖冷饮、纸巾、口香糖及兼营电话出租的 小店铺。不管那些女子在做什么,总不忘时不时地抬起头来对从小街上走过的为 数不少的男人们叫道:老板,来洗头啊!女人的诱惑是可怕的。 我有什么可怕的,我也是一个男人。我为什么要怕这些女人。没吃过猪肉还 没见过猪跑吗。何况我已经搞过三个女人了。他挺了挺腰,“姐夫”的花格子衬 衣格外称身。他昂首阔步向前迈。 老板,洗头啊。 靓仔,洗头啊。 夹道欢迎的女郎此起彼伏地尖叫着。老板虽然是种很敬重的称呼,可是,对 杨波这样的年青人来说,靓仔才是叫人爽到心肺的称谓。当然,他还不能肯定那 些“靓仔”是给自己抛过来的。他脸红脖子粗,低头仓惶前行。当年的撒切尔夫 人被唐宁街两边飞来的西红柿和臭鸡蛋轰炸时就是这样仓惶而逃的。高傲——刚 才打算阔步穿过这街的杨波也是高傲的——早已不复存在。 一只喝完了的可可奶的纸盒轻轻飞过来击中了他的肩膀。他有点吃惊。停下 来扭头望去,一个挺着两只大奶子的小女孩就奔了过来对他说老板洗头啊靓仔洗 头啊。看到杨波没有什么反映,就用双手拖住杨波的胳膊,噘着嘴摇晃着身体 (同时也就摇晃着杨波的身体)不由分说,拖着杨波就往发廊里钻。如同蚂蚁拖 着一只蝗虫的大腿往洞里拖。女孩的迷你裙太过超短,每次挪腿,杨波都能看到 她大腿和屁股之间那条肉褶。杨波被弄得有点飘飘然了。他想,古代那些女人调 戏美男子潘安向他扔梨子,现在的女人则向靓仔扔可可奶盒儿。 他被按在了一张舒服的椅子上。屋里的冷气让人更加舒服,那个种999 朵玫 瑰的邰正宵还在录音机里不痛不痒地叫。这时大镜子映出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 子从里边走了出来。她就站在杨波的旁边对镜梳发,随后是一个男子走了出来。 他微笑着拍拍她的屁股。女子佯怒躲了躲,冷冷地说欢迎再来。 杨波指了指她,回头看了看趴在他肩膀上给他围毛巾的姑娘。她知趣地缩了 回去,把毛巾重重地摔在他头上,嘟哝着他妈的今天一个头也没洗。 杨波叫道:杨梅。 杨梅眨了眨眼,很费力地在昏暗的发廊里看他。之后她笑了:噢是你。又说 找我洗头小费要很高的。 这肯定是一桩赔本的买卖,不但收费高(尚未付款),活计更是粗枝大叶。 她把洗发水往杨波头上一倒,再加上水,登时就有一股白液顺着杨波的眼角往脖 子里流。双手十指在发堆里七里八拉一通捏。五分钟。行了。这其间两人都没有 说一句话。洗完了,冲水,用毛巾擦干。杨波觉得自己的头象是从流水线上生产 出来的一个皮球。杨梅没对他的头倾注任何感情。 吹头的小师傅很热心。问他老扳要什么发型要不要发蜡等等。泄了气的杨波 唯唯喏喏。这时的杨梅到另一边坐下,两边墙上的大镜子刚好能把她们的脸送到 对方所面对的镜子里。杨梅悠然地点起一根烟。烟头的那个红点在昏暗的发廊里 成为绿光,象黑夜里狼的眼睛,让他吃惊。 老扳要不要按摩?理发师在摆弄完他的头发后俯耳低语。 杨波怔了一下。这时他点了点头。并且怪模怪样地看看杨梅。 理发师又到那边去和杨梅耳语,镜子里的杨梅显然很吃惊。她站了起来,嘴 张得大大的。小师傅早已含身而退。她走了过来,拉了张椅子坐近杨波,很不屑 地问:你知道按摩是什么意思? 杨波点了点头,又赶忙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和你谈谈。 他说得很认真。 回答有些出乎杨梅的意料了。她看着杨波半天没有说话。 杨波说:我来珠海就是来找你谈谈的。 杨梅挑了挑她细长的眉毛,轻声说:是吗。她起身把烟头扔在地上,说那就 来吧。 杨梅在前,杨波在后。虽然是杨波想谈谈,可地方显然得由杨梅来挑选。他 跟着她。穿过发廊后面那扇让人不经意间不会发现的门。杨波看到了一条堆满杂 物的楼梯。她先踏上楼梯,白色长裙左右摆动。三角内裤和大腿清晰可见。九级 台阶,她的屁股也就扭了有九下。再开左手边的一个门,她像是一个礼仪小姐, 彬彬有礼地说:请进吧。 看不出房间的大小,它被许多三盒板隔成六间小小的暗格,上面都挂有脏兮 兮的帘子。她侧耳听了听,挑起中间的绿帘躬身进去了。 地上就铺了张草帘子,杨梅先席地而坐。两只膝盖并起来偏向一边放在席上, 又把白裙摊开像飞碟那样成圆圈盖住腿、脚。玉面洁净沉寂。她像一朵莲花。隔 壁传来一个妇人噢噢的叫声,并用什么软东西频频撞击三盒板。杨梅微微一笑, 用手指叩了叩,嗔道:阿莲你个小骚。她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说:知不知道这是什 么地方。杨波连脸都没红,望着她,脸上写着令人费解的忠诚和困惑。 她哈哈一笑:这是炮台! 杨波什么都清楚,他那个澳门“姐夫”已经带他去过发廊而且还在“炮台” 里放了一炮。杨梅在挑逗他,或者说是以一种破罐破摔的方式在向以前一个爱她 的男子诉说自己的卑贱和痛苦。她知道我爱她吗? 这时杨波很清楚了,她爱!这给了他勇气。——并不是那种扑上去让她噢噢 叫的勇气。在这样的环境中,杨波却奇怪地(了解了他其实也就不会觉得奇怪) 保持了大学里童男子的清纯。她们此刻的爱情,确切地讲是所有爱情,仿佛都有 一种“去势”的威力。它能让一对男女相对枯坐而无一点性的冲动。——不管是 真的还是假装的。 不是讲有话对我讲吗? 杨波应了一声。脸这时才红了起来。他挺了挺腰,从屁股后面摸出一个信封, 从里面抽出一叠钱塞进口袋。把信恭敬而忐忑不安地递了过去。那种心态很像求 职者向经理递上自己的学历叫他定夺那味儿。 杨梅开始读信的时侯微微发笑。第一页,(杨波记得很清楚)写着天气情况、 几句佻皮话,慢慢地她不笑了,到了第二页,第二页是她们认识的那次机会。是 两个友好宿舍在理工学院草坪上联欢的情景。杨波描述了风景、微风,还有象现 在这样坐在草地上的她,在第二页的结尾,他总结道:你就像一朵带着露水的荷 花。而我,(他没忘了写一下自己),坐在朋友后面,眼光痴痴地看着你。不知 道你注意到了没有。你一定会觉得我很傻。读到这儿,杨梅的眼眶有点发红,她 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第三页充满着表白、思念和信誓旦旦的爱情。那是杨波模仿 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早安,朋友》、《早恋》以及北岛、舒婷、聂鲁达的 部分爱情诗之后的杂揉。没有什么大意思。可是,杨梅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 样怕人地往下掉。之后她用双手掩面拼命地哭了起来。 这可是杨波始料不及的。他有点手足无措。侧耳听听四周,才发觉炮台里只 有她们两个人,这让他稍稍安心。这也表明他的爱情是怕人看见的。 还在他蒙蒙的时侯,她大叫一声“阿波”就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一 边还用双手击打他的胸背,一边嘴里不利索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最不明白的 还是杨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求爱信会有如此的威力。杨梅一边叫着为什么为什 么,杨波心里也在问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夏天的一场雷雨。一刻钟后云收雨霁。杨波那一直被她压住动也动不了也不 敢动的腿差不多发麻了。可他还是不敢动一动。因为她还伏在他怀里。又过了五 分钟,她终于直起身来,杨波迅速而舒服地将腿放平。她在擦脸,他无事可干, 都没有讲话。不过杨波的大脑却特别活跃,不断闪现出对她萌发爱情那令人发抖、 头大、神魂颠倒的最初、充满甜蜜想象、痛楚绝望的过程,一直到现在令人昏昏 沉沉的大幸福之中。 她把身子略略侧过去,不让杨波那“痴痴的眼”盯着她看。她像是对着墙发 问:你了解现在的我吗? 了解!他回答得又干脆又快,而且语调里带着欢快的味道:我知道你在做发 廊妹。直到杨梅那充满诧异和愤怒的脸扭过来对着他,那些快意还末能从他的脸 上消除。 这点“快意”把所有的事儿都搞砸了。杨梅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 特高尚? 杨波没法回答这突如其来的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下贱? 这回他立即答道:没有没有。我没有。 杨梅不理他。你觉得我下贱。给男人洗头,叫男人操。可是,我愿意啊。她 摊开双手,双肩也象老外那样耸了耸。我觉得我很快活,很舒服。关你他妈的什 么事?! 杨波搞不清怎么突然就从温情脉脉变成了剑拔驽张。脸憋得通红。他突然硬 梆梆地说:我来珠海就是为了找你。 你找到了,找到两回了。 杨波又没词了。 杨梅从席下拿出一面小镜子,用纸巾擦脸、擦眼。搞了一会,她重新光彩照 人,就跟没哭过、没激动过一样,而且神情也更加轻松。她站起来要离去。杨波, 鬼使神差的他拉住了她的衣裙,他叫道:我要操你! 杨梅手一伸:一千块一次。拿来。 像是条件反射,“一千块一次”的话一出口,杨波那气吞山河的蛮横如积木 般突然塌方,手也立即松开了衣裙,他呆跪在席子上。 杨梅用脚踢了他一下:喂,洗头的钱还没给呢。 七 一进门,阿菊就扑了过来。把一身肥肉往杨波怀里塞,叫着:抱我上床! “姐夫”走了!杨波很顺从地蹲下去,想抱她,可是,我抱不动你。他试了一下, 这一努力让两个人同时坐在了地上。阿菊笑了起来。杨波就陪着笑。他摇摇头, 认真地说:你大概有200 斤吧。他找出一根烟,一边满身寻找火机,一边头也不 抬就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你比我还高。 虽然200 斤的估重让阿菊恼怒,可她还是把屁股挪过来靠着他坐下。杨波有 点不自然,就躺了下去。 阿菊问:怎么啦你。 我去找杨梅,在发廊里和她谈了谈。 阿菊说:大概是操了操吧。 杨波作出深沉状。他把一大口烟吞下去,忽地坐起身来,脸冲着阿菊,表情 严肃地说:告诉你,我爱她有两年了,想她想得发疯。 阿菊冷笑道:好像在阿兰家我可没发现。那时你打麻将打得发疯了。 杨波有点不好意思。就又躺下去抽烟。阿菊站了起来。杨波闷声闷气地说: 我来珠海就是为了找她。 那你来我这儿干B !阿菊顶了他一句。向厨房走去。半道上又来了句:真他 妈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这话把杨波给逗乐了,他坐到长凳子上,嬉皮笑脸地说:还有一句更绝的, 说的是馍头蘸尿各有所好。大学里常有人这么说。 阿菊也给逗笑了,她又坐了过来,俨然以大姐的口气说出以下训导:在珠海 媾女你要当心。 虽然这儿年青女人特别多,又都很开放。但你睡女人一定要当心。首先,你 了解这些女人不?对,你不了解。我来告诉你。在珠海,女人分为四等。我们先 从最差一等说起。最差一等,也就是说第四等。第四等,也就是“街妹”。站在 街上拉客,给男人提供性服务并以此来找钱。女人中最不要脸的就是这一等。但 她们钱来得特别快。(杨波点点头,表示同意,并说出她们的英文名字Street- walker) 第三等,就是杨梅,就是那些发廊妹。给男人洗大头,洗完大头问人家要不 要洗“小头”。男人说要,就带上按摩阁,给人家摸,收取小费,或者直接跟人 家搞,也能很快来钱。风险还小一点。大学生又怎么样,杨梅不一样不要脸,也 是个卖B 的。真是你说的什么馍头蘸尿各有所好,你居然会爱上这种女人。呸! (杨波有点儿脸红,他说你怎么会这么清楚是不是你也做过)第二等,在卡拉o k、夜总会的三陪色情女郎。广东话叫“皮阿娄”。陪吃、陪喝、陪唱、陪跳, (杨波说,这不是四陪吗)男人高兴,就给小费。倘若价钱合理,也去陪人家干。 她们自以为还高其他人一等呢。(我操!杨波叫道)第一等,就是给港澳台的男 同胞做小老婆。广东话叫“二奶”。这些男人一般在另一边都有老婆,但来大陆 投资,难耐寂寞;或者老婆很老很丑,索然无味味同嚼蜡。你也知道,有钱的男 人就那鸟样儿。这一等女人也都有钱进帐,也很自由。说不定还有转正的机会。 当然,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女人也只能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阿菊痛快淋漓地说完,狠狠咽了口唾味。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杨波想,第 一等,应该指的就是阿兰阿菊这帮人吧。操,珠海女人全给她小瞧了。这真是孟 子所说的五十步笑一百步。又像俗话所说的乌鸦落在猪背上,光看见别人黑不见 自已黑。杨波生平第一次对阿菊继而对全体女人生出一股强烈的鄙夷神情。 更多的是好笑。阿菊就像元代的蒙古族统治者,把子民分为四等。第四等是 南方汉人,也就是企街女郎。其实南方汉人是因为最后降元而备受歧视的,和街 妓的伤风败俗没有任何可比之处。杨波想知道这个惊世骇俗的构思出自哪个他妈 的有病的脑袋,反正不是阿菊这种女人所能想得到的。第三等,北方汉人,杨梅 这一类。杨梅若知道自己被归于下三烂该怎么想,这个总是在我面前表现得高傲 无比的婊子会怎么想。操她妈她不在乎吗?第二类,色目人,现在叫“皮阿娄”。 听说在我生活的那座城市里,不,在我班上,就有女生晚上去干这种副业。操, 全国上下南北全他妈淫欲横流了。第一类,元代统治者自己,也就是阿菊的自况。 她算吗,她像个主人翁一样在特区生活吗?如果说商人统治特区,二奶统治商人, 那还差不多。杨波心生冷笑,然而,他的冷笑也好,篾视也好,痛苦也好,愤世 嫉俗也好都没有持续很久。也就是说没过多久他就变得很平静。吃过晚饭后,杨 波兴致很高地把这两种四分法用图表的形式工整地写上自己的笔记本。他准备以 后返回校园时讲给同学们听。——不管怎么说,此时的杨波虽然对“以后的事儿” 非常茫然,但是假满必归这点却不容置疑。 杨波还主动要求一起洗拾炊具。他手上干活,嘴里还絮絮叨叨地讲杨梅。阿 菊只好抽身去睡觉,乐得耳根清静。爱情学家是有道理的:不要在一个女人面前 滔滔不绝地说起另一个女人。其实阿菊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吃醋,她只是觉得杨波 这小子太没人性,吃我的饭,睡我的床,连我都贴出去了可他竟一点不领情。真 是吃里扒外。当然阿菊自己的动机也不那么单纯,说穿了就是常感寂寞想来点佐 料。正所谓“港客包二奶,二奶包靓仔”。中国女人对外籍男性的爱情一般都是 功利色彩特别浓的,所以得着机会也就搞搞“新意思”。这一点谁也否认不了。 杨波心情极好地在厨房里洗碗。说句实话,阿菊对杨梅的攻击倒给了他继续 纠缠(应该说是爱)杨梅的勇气。——现在不是她看不看得起我,而是我嫌不嫌 弃她的问题。他今天和她的那通热而冷的遭遇反而让他对这份爱情抱有了牢不可 破的希望。他满怀激情准备迎接新的挑战,新生活要开始了。——我也觉得该开 始了。 晚上8 点钟,阿菊要去兰记打麻将。杨波说饭吃得撑了,稍后再去。晚上9 点钟,杨波确信自已光鲜照人后,出门往“迷你发廊”走去。“迷你发廊”,也 就是杨梅“工作”的地方。 第二部 第一章 小说进入复调叙述。出现两对青年男女:杨波-麻娅、张力-杨梅以及一些 红脸、白脸。她们悖离常理的言论、为人不耻的行径。还有点三角、四角恋爱的 庸俗味道。 一 男仓、女仓以及男女混收的留置室突然骚动了起来,那些躺着的、蹲着的、 站着的、趴着的几十号狗男女用她们紧张、压抑、低沉的嗓音在大院里滚过一阵 沉闷的雷。接着,她们一个个的缓缓起身,向铁窗和铁栅门摩肩接踵撞腿叠臀地 贴了上去。黑暗里闷得太久的人很本能地去亲近派出所民警因上夜班而开启的大 灯。已是子夜12点了。 随着灯光飘然而至的是一个差佬。空荡荡的大院像一个舞台,一个施粉着墨 的“武生”踱进场来。这是一个“新仔”!一个几乎被压扁在铁门上的瘦猴儿很 内行地对仓里的同伙们说。(他的意思是说他发现了小兵的步子透出怯场的味儿) 但他没有回头,他也没法回头,他那张酒瓶子宽的小脸差不多被挤得卡在门的两 根铁棍之间了。他又说:你看他的肩章,只有一颗白星,没杠儿,新仔来着。他 咳了咳,有点紧张,他怯生生地向“新仔”喊道:阿Sir ,现在几点钟了? “新仔”打了个哆嗦,那身整洁威严的警服传递着他躯体发散出来的抖颤。 他轻轻扭了扭脖子,脖子在反抗领带过紧的压迫。几十双“贼亮”的眼睛都清楚 的注意到了。只见他不安地摸了摸腰间的枪,又瞅了瞅监仓,他皱了皱眉,这说 明他有点反感,但似乎又没有信心找出那张胆敢“调戏”他的“鸟嘴”。他摸枪 的手顺着裤缝滑下去,回过头看看,楼梯口还不见有同伴跟上来。空旷的院子里 就他一个人,他有点心慌,可转念一想面对这些鸡巴犯人还用得着心慌。忽然间 他有了一种很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已倒像是一头笼子里的野兽,被好奇的人群 (那些鸡巴犯人)观赏着。他们是笼中兽才对,可是有什么区别呢,同样的都是 隔着一道栅栏!(这是这个新丁与众不同的地方,他似乎有种与他的职业不相称 的多愁善感和想入非非)而,此刻的大院比黎明还要静悄悄,他必须回答。一部 分犯人已经开始猜测那瘦子可能要自讨没趣惹来一顿臭骂了,臭骂是再简单不过 的事了。此时,“新仔”低头捋起衣袖,他叫了一声“噢”,然后,他满怀歉意 如释重负地说:对不起(他居然说对不起!),忘记戴表了。 瘦子开心地笑了,他很得意地打了个响指。男仓长出一口粗壮、响亮的气。 新丁的下一句“该是12点了,我上大夜班”的话完全被淹没了。他们本来做好了 迎接一只大吼的狮子,谁知道来了一只可爱的小兔;女仓则活泼了起来,本来嘛, 三个女人就是一群麻雀,免不了要叽叽喳喳的。有出风头欲望的一个就泼辣地叫 着:靓仔过来。靓仔没有吭声,大家一片哄笑。又一个轻佻地叫着:过来嘛。有 男人叫着:操!气氛给搞出来了。第三个女的水涨船高,她很狂野地叫道:靓仔, 我要和你睡觉。话音没落,男仓深处里一个声音愤愤不平地叫道:真他妈骚货! 女人则反驳说关你屁事。此时靓仔也已经开始发火,他的同伴出现在楼梯口了, 于是他声色俱厉地吼道:你们他妈的全都给老子闭上你们的鸟嘴!随后工作正式 开始。监仓里提出了五六个男女,被五六个警察一对一地带往询问审讯室。就跟 奴隶主在市场挑选奴隶:手指一伸,只说一个字:你!你就跟他走。好运的靓仔 新丁“分到”一个着牛仔裤花格无袖衬衫的中学生模样的漂亮女子。事实上是这 个女子主动地往他跟前凑。当然了,一个巴掌拍不响,不负她望的新仔当仁不让 地用手指了指她,说:你。虽然有点紧张,可也是丝毫不理会同事的看法和想法, 跟但丁一样,往地狱(有位哲人曾将女人比为地狱)里走去。但丁还说过:让他 们去说吧,只管走! 靓仔似乎应了俗话所说的那句:好运不单来。天假以时,人也和了,就差地 利。因为询问室已经满员(刑事组也在审讯一单好运花园的凶杀案),所长同意 她们(靓仔和靓女,所长的原用语)去办公室录口供。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 穿过走廊,和许多荷枪实弹的差人擦肩而过,靓女接受了几句他们匆忙间抛过来 的赞赏。在跨进顶头的民警办公室的一刹那,那小靓妹四顾无人,用小碎步从后 面紧赶三步,双手轻轻拉住他的衣袖,说:我怕! 我怕! 在这场事后被靓仔检讨为“恋爱式的审讯”中,有一点他始终不能否认:这 女子的清纯扮演的维妙维肖。他恨恨地对所长说:其实她比我还大两岁!——靓 妹摇了摇他的手臂,继续说:我怕。 他侧头看她,她双眉微颦,小嘴微撅,不像是怕,倒像是恋爱中女方对她的 男友的示威。他心旌开始摇动,他已经感觉到自已可能要立场不坚定了。说句实 话,长这么大还没有女人对他这样示过威呢。 他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知道怕就不要和公安机关对抗,就不要违法。 她应了声:嗯。把手缩了回去。 我怕。女孩子的这两个字像是乍起的风,吹皱了他心中那一池怀了春的水。 受心的影响,一直摆幅均匀的手脚也没了节奏。首先是右脚踢了一下桌脚,接着 左肘把自已桌上的小铜马撞倒了。女子帮他扶了起来,顺势就双手交叠放在了桌 沿上,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眼皮上翻,流光就像泼水节上傣族姑娘的小水桶一 样肆无忌惮地向他泼过去。其实这倒是个看清楚她脸上艰难和放荡的生活留下的 微细皱纹的大好机会。可是现在的他有点晕眩,他没敢研究她的脸,只是慌乱地 摆手:椅子往后再往后。 等他定下神之前,双方有一段沉默。打破沉默的是他那句对三分钟前她那句 “我怕”的很煞风景的回答——他先是把烟盒像惊堂木那样拍了一下——怕什么?!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没有因为这段肮脏的感情而对她徇私舞弊,这是他后来对所长检讨时的第 一句话,绝对没有!他很认真地说。事实上也是如此。不过,审问确实没用审问 所必须的严肃(更遑论严厉了)语气。而且,在问答询问笔录的第一部分,诸如 什么年龄,性别(这也是要求靓妹自已说的,大概他想进一步缓和一下紧张的审 问气氛),籍贯,是否党团员等等之前,他脸有点红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就是打麻将嘛。我们领导也打,我偶而也摸两把。 讲到她的学历,使他大吃一惊。他重复了一句:大学?!她神情庄重地点了 点头。事实上正是这“大学”两字把他和她之间那条本属于互为斗争对象标志的 鸿沟填平了。他觉得她们之间,怎么说呢,应该叫做有缘份吧。(后来,他带着 一丁点儿情绪对所长说:你在珠海找找看,你们有钱的广东女人有几个是上过大 学的)于是他讲了个大学里流传甚广的笑话给她听,她给她一个粲然。接着,正 式的询问就开始了,他温柔地问:那么,阿梅,你为什么被带来派出所来? 她不肯回答。她还摸不清这个显得有点儿幼稚的新丁想干什么。不知水深浅, 怎能大意往过淌?!稍微有点社会经验的人都会如此的。 怕什么呢,做完笔录交完罚款就可以走人了。 你可别拿套子给我钻啊。 不会,以人格担保。 上当受骗就这一回了,我信你就是了。她想就是骗我又能怎么样呢。有什么 办法,你是刀俎,我是鱼肉。只好消极地放弃抵抗。 嗨,现在的妇女同志要是都有你这种自我保护意识,坏人哪里还会有机可趁 呢。你要不要我把手按在《圣经》上? 这回她欢快地笑了:我才不信教呢。 有道理。这会儿信耶稣还不如信我。他大言不惭地说。 那么,你为什么被带来派出所? 他教着她说:因为赌博。他边说边作着记录。在什么地方、和什么人赌博? 和阿松、阿菊、阿光。还有什么人?麻将当然是四个人打的啊。我当然知道是四 个人打的,是问你一起被带来的还有什么人。这些情况要在你的笔录中有所反映 的。他一点也不生气,循循善诱。她吭哧了半天,说:还有一个香港男子,他买 了两张“码”;另一个是老板娘阿兰,她打了一圈,手气不好,不打了,开始抽 水。(阿兰因此句口供而被认为是为赌博提供场所多罚款两千块钱,这是后话) 哦,对了,还有一个男子,阿兰老乡,来找她的。没打也给你们抓来了。你们下 多大的注?两张起。你个人的输赢好何?赢得多是不是就罚款多?她担心地问。 没有影响,他用非常肯定的口气说。试图打消她的任何顾虑。那么,大约赢了300 多块钱吧。他诡秘地一笑,她立即急切地赌咒发誓:是真的,骗你是小狗!刚开 始基本上是持平的,你们进来之前我吃了一铺十三么,香港男人一张码买偏,一 张买中我,所以只收了320 元。他觉得阿梅可爱极了。另外,他自作多情地认为 询问笔录之所以能如此快捷地完满完成,在于她们之间已经产生了一种朦胧的相 互间的吸引。 她说等她出去后要请他喝咖啡,他的心微微有点陶醉。但他还是以男人的大 度说道:不敢奢望。只是你假期结束返校时希望还能见你一面,就算我给你饯行 吧。 她不置可否。又重申一遍:我一定会请你喝咖啡的。 他笑了,也未置可否。 那么,在这儿写上一句:以上笔录我看过,跟我讲的一样。下边签上你的名 字。她看都不看就照他的吩咐做了。最后是捺手印。她说这印泥好红啊。他以调 戏的口吻说:像你的小嘴。她嗔怪地把沾着印泥的食指向他捺过去,在他那汗毛 浓密的手背上留下了一个小红圆点儿。可别一出去就说不认识了啊,他边擦拭那 红点边说。这回她用小拳头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敲了下,她说:张力,我一定会 给你电话的。顿了顿,她又略显羞臊地说:阿力,我觉得你好可爱哟。 杨波,我大把的时间陪你玩。大胡子警官冷笑着说。然而,他还是没有得到 回答。他摇摇头,气得够呛。那么,怎么说你都不肯承认的啦?他用那少有的、 然而也是最后的耐心问道。当然了,他也没指望能得到能让他满意的回答。杨波 一脸的无奈:大哥,我真的没打,打了我就肯定承认。你肯承认那就不是你了! 做了坏事就老实地认罪,那还要差佬干鸟!大胡子的冷笑象穿云的月亮似地渐渐 隐去,整个天空(脸)都黑了下来,他站了起来,用指关节敲着桌子:想玩是不 是?!啊?来来来,看谁耗得过谁!他在身上摸了一通,然后走出去叫一个保安 员给他买包烟。没有烟怎能陪着这个狡猾的“靓仔”消磨掉这个夜晚。 杨波抹着眼泪,恨恨地瞪着差佬宽阔的后背。他想:怎么就摊上了这个不讲 理的鸟人。说句实话,被捕之时,他没做任何抗争和辩解。他相信公安会给他一 个公道。今天晚上,他去“迷你发廊”找杨梅没找到,就直奔仙鹤阁5 幢6F而去。 还能有错,杨梅肯定在阿兰那儿打麻将!敲门时他犹犹豫豫:阿兰、杨梅她们会 原谅我吗?他食指的关节轻轻地落在门板上,可是那门却开得迅猛有力。还没等 他回过神来,一只大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一个差佬哈哈大笑:靓仔,来得 正好——等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后倒有点释然,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倒省掉了他在她 们(阿兰和杨梅,反正都不待见他)面前绝对免不了的难堪。有什么可怕的呢? 难道说敲了赌场的门就犯法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假如审我的是那个怯生生的“新丁”该多好,他肯定是个讲道理的人。那么 我的问题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了。杨梅真有福份,她卖B 却依然有我这样一个痴 心不改的追求者;她赌博犯法,但却能碰上一个面善的讲理的公安。他想。再看 看他这个,简单粗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毫无幽默感和正义感,不分青红皂白就逼 人认罪。杨波有种所遇非偶的幽怨。正想着,杨梅和那个新丁走进大院来,看她 俩轻松的表情就知道杨波的猜测果然不错。他再次恨恨地瞪了一眼他的对手。 看见没有,差佬指着院里的杨梅:只要老实交待了,打了指膜、交了罚款就 可以走人。杨波面露和解的微笑,他也指指杨梅:阿sir ,你去问问她,她如果 说我赌了我就承认。——她能给我做证明! 差佬火了:别他妈和我嘻皮笑脸,我现在问的是你! 杨波显得万分无奈,他凄然摇头:对牛弹琴。 大胡子气得七窍生烟:好,好。我现在也不想听你讲,没兴趣。我现在告诉 你什么叫抗拒从严!杨波沉默。他吼道:后生仔,想清楚啊。这么小的事(他用 大拇指掐着小拇指伸到杨波眼皮子底下),打打麻将而已,又不是说你杀人放火, 瞧你那个鸟样子!接着他向外面喊道:关他入去,入里仓! 里仓黑得象地狱。杨波眼睛像是蒙上了一条黑布,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被屁 股上的一脚送得连滚带爬地往前冲。有人叫道:唉!唉!唉!整齐而有节奏,又 一个尖细的嗓音叫着:看着点儿。看着点儿,从容而幽娴,肩膀上扛着半扇猪肉 的小店伙计要横穿人来人往的街道时就是这样叫的。叫声刚过,前倾的他就被两 只脚丫子给撑住了,两只脚都是左脚,穿着拖鞋的一只顶住他的右胸,光着的顶 着左面,像两柄交叠遮挡的刀剑,我们知道,诫备心很强的帝王都有这种排场。 杨波登时两股战战,汗湿全身了。可是他还是清醒而谦卑地对靠墙坐着的因黑暗 而显得人影子很模糊的“王”说道:我叫杨波,对不起。 哄堂大笑。“王”——那团黑影子——说话了,自然了,王的声音大度而不 失威严,他说:兄弟,衰吗也?旁边有人用普通话帮他翻译:干过什么坏事啊? 没等他回答,几个人就合声吼道:说!杨波非常惭愧,他叹了口气:唉,什么也 没有干。 “王”宽厚地笑了,说:我都是啊。众喽罗应声不迭地嚷着:我也是啊!我 也是啊!接着就拍着胸脯狂笑。杨波毛骨悚然。“王”又说:有什么“吃”的给 我吗?杨波有点紧张,急忙摆手说没有没有我给搜过身的。 一个叼着烟的黑影直身走至他面前,只见他把一只脚伸进杨波两腿之间,左 右一踢,杨波立刻顺从地站成一个30度夹角的圆规;黑影的两手又塞进杨波的胳 肢窝里,他立刻就将上肢平举成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样。他脸前的那个红红的烟头 在那张宽阔的嘴巴里左右滚动,被照亮的杨波一脸苦相。他开始被上下其手:衣 领、袖口、腋下、裤腰、口袋、裤档(这里被狠狠捏了一把,杨波忍住没吭声) 一通摸。最后,双手停在袜子上,他的双脚条件反射地往后一挪,可是那捏住脚 踝的手没有松开,他又往后挪了一下,这一次的动作不大强烈。 有个卵蛋!他直起身,往墙上啐了一口。有人说道:没卵子也不会关我们仓 了。有人干笑了两声。“王”打了声哈欠:算了。又说:马桶边是你的位。他躺 下去,又说道:睡吧,明天还要赶路。 杨波坐在马桶边休息。身体像一辆松松垮垮的破马车,颤抖着,咯吱着;心 像一匹老马,在无形的皮鞭的催促下不知停歇地气喘咻咻地奔跑。他很结实地靠 在墙上,把思想和肉身都交给结实的墙,他要休息。 当周围渐渐静到只剩下这几个亡命之徒的鼾声后,杨波的眼也已经习惯了在 黑暗的监仓里打量这儿的环境。房间很小,从门走到窗是七步,调过头来走也是 七步,那是伏契科。杨波若是把腿伸直就会踢到近旁一个哥们的脸上。也就是说 没法丈量这小囚室的长和宽。他也已经能感受到闷热,这闷热像一只吐着垂涎欲 滴的大舌头的狗将他周身狂舐,令他透不过气来。(人常说热吻时封来堵去的舌 头让人透不过气来,两种“透不过气”同名而异质而异趣) 马桶的恶臭也开始 散发它浓郁的味儿,在深夜的小牢里无可抵挡地往他口鼻里钻。还有蚊子,这夏 虫之王,嗡嗡直叫,像此刻他的大脑。他忽然鼻子一酸,他妈的,跟约瑟夫-K 一个鸟样儿,莫名其妙就进了监狱。怎么办啊? 他脚下的哥们儿的鼾声开始独领风骚,它搅扰着杨波无头无绪的烦乱。他犯 的什么事?明天他会怎么样呢?你看,这鸟人居然什么都不去想,豪爽地打鼾, 甜甜地睡。打鼾,睡。心底无私天地宽,杨波想,心宽体胖。 明天,他们会把我怎样?突然间,“明天”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刺向他的尾尻 骨,一股阴森的冷气沿着脊椎迅速上冲至天灵盖。明天!我要逃走,我没犯法, 我是冤枉的。他猛地站起身来。 他看到高墙上的小窗口,那是唯一的希望所在。他伸出手去,可是他摸不到。 假如我有刘备那样一双长臂我就可以抓住那两根铁棍儿。可是我不是刘备,我只 是杨波,我只是个被冤枉的杨波。这种自怨自艾的的想法,主要是那两根高不可 攀的铁棍儿使他逃狱的勇气顿时烟销云散。可他依然静静地仰望着那个窗口,即 使脖子酸痛。仰望着,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其实那个黑黑的小窗里出现的任何 东西都将是他所期待的。 月亮,像是一张幻灯片,忽然映在窗里,它焦黄发脆,如同一块烧饼,而且, 还是一块被两根铁棍儿切成三瓣的烧饼。它毛茸茸的,像野兽的爪子,抓揉着杨 波的心。杨波,他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些咏月的诗句。首先,是他的四川 老乡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但是杨波一点都不思念家乡,这首有点跑题。接着 呢,很费了一阵思索,对了!他的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喜悦的忧郁,他想起了外国 文学课上的《浮士德》,浮士德博士说,——杨波的大脑回忆起那几句美妙的诗 句: 盈盈的月光,但愿今宵 你最后一次见我烦恼 接下去的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浮士德把月亮比作“忧郁的朋友”,忧郁的朋 友,忧郁的人的朋友,忧郁的杨波的朋友。 他不甘心记忆就此中断,才刚刚有了点味道呀。他开始搜索枯肠,放下包袱, 开动脑机器,可是,“烦恼”后面的句子实在不能很顺畅地往下掉。于是他的记 忆只好往下跳: 唉!(杨波重重地叹了口气) 我还枯守着这个牢笼!(牢笼,杨波几乎是握着拳头吟出这一句的) 我还枯守着这个牢笼!(杨波又重复了一遍) 透过彩绘玻璃的天光 在这里也显得黯淡无光。 被诗所勾起的忧郁浓烈如酒,他痛苦地不愿再看月亮,于是转过身来,闭上 了双眼。眼皮紧闭也没有用,眼泪如涓涓细流,从眼皮间渗了出来。 眼泪流了一小会,就勾起了他的尿意。于是他就蹑手蹑脚地走到属于他的马 桶边撒尿。哧,嗵!杨波挤下的那根水柱子很响地敲击着塑料桶。 这柱尿掀起了轩然大波。首先,它制造出了一种搅人清梦的足够吵的噪音。 鼾声也是噪音,但它均匀,流畅,最终与不分好歹的夜晚的清柔节奏同流合污; 尿声则不同,它的声响短促而强烈,且带有一种轻浮和戏弄人的意思。它像一根 针突然刺入人体那样突然地切入夜晚。总之,它是暴戾的,它弄疼了夜晚,从而 也惊吓了、触怒了在夜的臂弯里精神放松的甜美的睡者。其次,它给本来已经氧 气短缺的狭窄空间里平添了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新的臊味。尿的噪音和臊味,可 能还有它所具有的那种象征意味,即它代表着既有秩序和业已被公认的权力受到 了亵渎和挑战,一言以蔽之,它激醒了继而激怒了“王”和他的喽罗们,“王” 的语气带有激烈的厌烦,他吼道: 我操你妈!你不让老子睡觉! 话音甫落,噌噌噌,地上就窜起五六个赤条条的汉子,他们一边乱嘈嘈地叫 着“你他妈不让老子睡”一边冲到马桶边来拿捏早已哆嗦成一团的杨波。他们把 杨波的双手往背后扭,这遭到了杨波无声但却是强劲的反抗。因为杨波想先把自 已那玩意儿放回裤子里去。他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只要放进去了,你们想 怎么地就怎么地,他想。为了这个小小的要求他不计后果,他拼命反抗,虽然他 知道这只会增加对手的愤怒。他终于如愿以偿,放进去了,还系上了皮带。然后 他的反抗戛然而止。紧接着,他就像一只小鸡,被抓着他的几只手狠命地往墙上 撞,嗵,一下,嗵,又一下—— 他觉得错误在他,他不吭一声。他也无怨无悔,这种我不入地狱谁入、面对 惩罚迎头而上舍我其谁的坦荡襟怀也使他感受不到一点疼痛。 满意的“王”哈哈笑了,他再次发令道:让他喝掉! 喝掉什么?杨波有点莫名其妙。可是喽罗们领悟得非常迅速,他们雷厉风行 地把杨波拖往马桶边,然后捏住他的脖子往下按,喝尿!原来是喝尿!他不同意 了,他用鼻孔发出一声粗粗的“嗯”音,这表明他的非暴力原则开始破产。忙乱 中有一只手从他裤子的前门处往里捅进去。怎么回事儿?杨波紧张地思索着:难 道要把那费了半天工夫才放进去的玩意儿又拿出来?这个猜测有一定的道理,因 为正是它搞出来的声响惹火了人家,人家归根结底要惩罚的是它!这跟惩罚我有 什么区别?根本就是一回事儿嘛!杨波想,他下定决心开始反抗。于是他的脖子 拼命往后仰,同时胡乱地扭动着胯部,试图躲开那只手。他没能如愿以偿,那只 手在另一只手的帮助下成功地进去了。他有点愤怒,抬起膝盖去顶它们。可是, 当他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下边的时侯,却忽略了上边的防卫,正所谓首尾不能兼 顾,结果呢可想而知了,杨波被一头按进了尿桶! 血充上了头部,充了血的头让杨波表现得象是汉朝的绝不向强权低头的强项 县令,这伙人再也不能把他按进尿桶。可是,不识时务的他们还在做这样的努力。 杨波像只愤怒的狼,望空甩了甩脑袋——这使得他头发中的、脸上的屎尿水花四 溅——并伴着一声凄厉的、愤懑的嚎叫:嗷——————————————— 这是威力和影响力都不亚于金斯伯格的一嗓子“嚎叫”。别叫!不许叫!杨 波的嚎叫令他们心生怯意,与其说是命令他“不许叫”,不如说是哀求他“别叫”。 然而没有用,当他们再次扑上来(这次只为制止杨波的嚎叫)时,不单单脸上身 上又添了些屎尿,连他们本人也都向四面八方飞了出去。现在的杨波是一座咆哮 的火山,也是一个周身都是力气的斗士参孙。 外面传来一阵杂踏的脚步声和一些略显慌乱的询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杨波的嚎叫此时还像数学中的“升幂排列”那样持续升高加长,没有下降或是终 止的迹象。门刚一打开,杨波如同一个突然挣脱了缰绳的马,出乎开门人的意料, 他一头冲了出去。 等开门的警察缓过神时,杨波已经冲过了墙拐角,这时的他能看到宽敞的大 院和院墙上通往外部世界的大铁门。于是他们叫了起来:截住他!有人逃狱! 想逃?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儿?低头奔跑的杨波没注意下边伸过来一只脚,于 是他就像一个突遭飞铲的足球前锋那样儿,几乎是肚皮贴着地面飞出去有两三丈 远。 所有的目击者,包括警察,哄地一声笑了起来。从地上慢慢抬起头的杨波茫 然地翻了翻眼皮,这个动作再次引起一阵大笑。杨波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叫道: 他们抢我的钱啊!他觉得自已委屈极了。 二 下午的光阴最煎熬人。热爱生活珍惜现世且又有点神经质的人常常在此时被 溺于一种对人生的焦虑之中,飞鸟要投林啦,人要变老啦,又有一天虚度啦等等 等等。我们要说的他就是这样。每当午后的斜阳一跃上他的桌子,无论此时正在 做事,忙忙碌碌地做事,还是什么也没做,只是无聊透顶地坐着,疲累就会像一 座大山,突然压上他的两个肩膀。疲累持续一会,等他能顶得住了,一股缺氧的 无味气体就会猛烈地冲击他的口和鼻,这窒息不要他的命,却让他发慌到恐惧。 三菱空调盈造的如梦的舒适清凉丝毫不能让这乱闯乱撞的恐惧之兽温顺如猫。 做一种更加无聊的事通常被当成有效的抵抗工具。比如,他会把一条直尺飞 快地扔到桌上,然后用没什么神儿的眼死盯着阳光留在桌上的那个三角形较长的 一条边一厘米一厘米地缩短。他常想假如他更认真一点,或许再有些专业知识, 没准能象僧一行那样测出子午线的长度,象郭守敬那样搞出授时历之类的天文学 贡献。不过我们得不客气地讲,他不是那块料。没那个天赋更没那个抱负,一介 庸人而已,或者说庸人习气更重,自扰的烦恼或许还比别人多得多。 病后如抽丝。是说生过病的人在恢复阶段会象一块绸缎被子一根根抽掉丝线 那样一点一点地“瘦”下去垮下去。他总是认为这一厘米一厘米缩下去的阳光在 抽他的丝。他不只是形体瘦下去(这有点夸张),精气神也萎了下去(这倒是真 的)。这是现代文艺理论关于“散文”的特征描述,即,形散神也散。今天,在 研究阳光之前,他用半个小时给家里写了封内容空洞的短信。他此时心中全部的 内容都是无法讲给人听的焦虑,焦虑也让他缺少把信敷衍成哪怕是一页半纸的耐 心。我现在像一块豆腐渣。这是他精确的自我概括。可是如果把它写进信里,就 需要加入烦琐的阐述,这势必触痛夕阳下苦巴巴的无聊。还有其他的顾虑,第一, 他的父母在一次每对夫妻都会有的攻讦取乐时,父亲得意地说:男人四十一朵花, 女人四十豆腐渣。当时他大笑了一天,并向父亲表示要把这一警句永记心里。他 怕年逾五旬的母亲引发不必要的不快和自卑。第二,就本身来讲,豆腐渣的比喻 来自心中一股若明若暗的情感之流对他的刺激,关于它他谁也不想告知。他想: 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没必要把一次感冒都告诉他们。——把这股情感比做感冒, 说明他极其没有自信,或者说他对这情感是否存在还抱有怀疑。这是一种什么情 感呢? 虽然写信时心存苦涩,他还是对父母“咧了咧嘴”,他说:现在一般人民群 众不叫我张力,他们叫我阿Sir (他的父母都只学过俄语,可他没解释这个英文 单词的含义,他想让咧嘴的时间持续得久一点);所长也不叫我张力,他叫我们 这些青年仔“兔崽仔” ,——他是个大老粗,不过人很好。 他又看看桌上的小铜马,小铜马,被我碰倒了被她扶起来的小铜马。这个昂 着头抬着腿甩着尾巴的小铜马,被送给他的同学赋予昂扬向上的奋斗精神,如今 他已感受不到这精神的存在。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这马还是可以奔驰,他骑着它 穿越这无际的无聊。快跑,快跑,他在心里叫着。 她呢,黄鹤一去不复返了?!他想。 那块斜阳的长短和面积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天体在运行,一切都在变化, 不过肉眼凡胎的张力并没有发觉这一点。他只是痴迷地盯着它看。三分钟后他有 点累了,于是回过头向痰盂里吐了口痰,不经意间眼光就飘到了窗外,一辆很惹 眼的涂着许多小鸭子、小老鼠的大客车在街中缓缓前行,这是朝霞小学的校巴, 满载着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傻冒儿。他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下—— 一个壮实的老头来报案。也就是说,张力在下班之前的半小时内要为他做一 份报案笔录。他没有表现出一点不耐烦,有个人来谈天正可以把他从无聊中拖出 来透透气。他坐正自已找笔找纸,可是,突然间他仰天大笑起来,接着他往左右 里晃了晃脑袋。 显然,老头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丰富的阅历、深厚的涵养使他轻而易举地 就将毛头小子的成色不足和浅薄衬托得昭如日月,只见他迎着那阵莫其妙的大笑 不冷不热地说道:小同志,我知道你快要下班了,真不该给你添麻烦。可这他妈 的能怪我吗?案子又不早发它半个小时。 在他讲话的当儿已经正襟危坐的张力愣了一下,他赶紧摆了摆手,连声说着 误会误会。他说:老先生,你看,这块阳光,他用手指着桌子,又说:你把头偏 过一点,再过一点,对,就这块阳光,刚才我们所长带你进来时,他的秃头把这 块阳光弄成了一个新月形了。 哈!于是哭笑不得的老头只好陪着他干笑了两声。他故意把头伸进阳光里去, 然后大度地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嘛,虽然还有几根毛,可也把它弄得象咬了一 口的烧饼了。于是两人象是惺惺相惜似地一同哈哈大笑起来。老头的笑声持续地 较短,他介绍自已说:我姓章,立早章。操,说来真是难为情啊。 说完了,章就不说也不笑了。老章等着小张的询问。难为情而又不得不说的 事,中国人的处理方式一般都是拿腔作势地再三强调说来难为情,等对方同样虚 情假意地催问上两三次,然后就口若悬河滔滔讲述。这一点初通世故的小张也心 知肚明,可这一次他认真地催问了三次,老章还是不讲。于是他很天真地咧嘴一 笑:我知道了!(有点激动,象是突然间猜中一条谜语)是个黄色故事!老牛吃 嫩草的黄色故事!——章的两眼已经瞪大了,可他没理会——你去嫖娼给“鸡妹” 抢劫了!哈! 扯淡!老章头大喝一声!他有点光火了,扯淡!他又叫了一遍,并伸出巴掌 把桌子很威严地轻拍了一下。平和被破坏了。两人此刻变成了一言不合拔刀对峙 的绿林豪杰。小张下意识地把身子往后一靠,摸了一下他的“武器”,也无非就 是把肩章上莫须有的灰掸了掸,又把警用领带往上拉了拉。这已经足以让他赢得 这场“较量”了。 小兄弟,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哪里能干这种事呢?老章摆了摆手,这是进一 步伸橄榄枝的手势,他继续说:其实比这还难为情啊,我,给人骗了。 于是小张也友好地说:这有什么难为情的,我是当差的,保不准什么时侯给 人骗呢。 这话里透出一股做警察的自豪。针对他的自豪,老章略有轻视地说道:说句 话你别不高兴,我当差的时侯还没你呢。如今我却成了一宗诈骗案的事主了。 小张没有生气,相反他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他睁大了他亮晶晶的眼,有什 么样的人能骗一个跟滑头和歹徒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呢?他前倾着身子,连连催 促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现在真是个孩子了。于是—— 这样的,老章彻底抛弃羞涩侃侃而谈:下午三点钟,我一个人在家中闲坐无 聊,忽然翻出一张名片,是前两天在市场上闲转时一个热心的青年人给我的。退 休了,没事可做,常上街头走走。(他拿出一张名片,正面是“五通电器行总经 理吕小朋”,背面是电视,录象机,摄影机等电器名目)千不该万不该,我打了 他的呼机,我们约定在市场某处见面。巧的是,在去市场的那条较为偏僻的小路 上——我是外地的警察,来这看我女儿的,她住在奇星花园,那是新的住宅区, 所以较偏僻——巧的是,我刚好碰上了吕小朋!我早就该料到这种巧合正是骗局 的开端。 小张的BP机唧唧地叫了起来,他后退至身后的一张桌的电话去复机。后退着 是表示对章的故事的持续关注。他也确实是有兴趣听一听的。所以,后退的他还 满脸堆笑频频点头。 我先后遇到了三个男的,(章的声音追着张讲述),他们的个人特征我讲的 过程中将一一描述,为了讲的时侯方便,我暂时把这三个人用甲、乙、丙来代替。 甲呢就是吕小朋,因为绝对可以肯定,吕小朋是个假名字—— 张的电话拔通了,他很快地说了句“假名字”,并点了点头,然后他全神贯 注地对话筒说:复机,谁Call机? 是我!电话的那头是个女人欢快的声音。张力不知道她是谁,不过确切是个 女的,这已经足够让他心慌意乱。他口齿不清地问:那么,你是谁呢? 听不出来吗?女的有点吃惊,主要还是失望吧,但很快她的音调转为平静继 而冰冷:小靓仔,大概是女人玩得多了吧,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张力的脸红了。他有点恼怒:你Call什么号码,你大概搞错了吧。 那女子嗤地一声笑了;她既不冰冷了也不吃惊了,音调里有了一份冷嘲热讽 的成份(我们刚才提及她的失望,失望一般来讲让人失落,而并非致命的失落感 很则容易让人变成这副德性),这声音如同一只全身竖起硬毛的小刺猬,对着张 力就冲了过去:没错!(否定得果断有力,其分散成颗粒的尖利足以将任何一张 耳膜穿成一面破网。)你阿姐没Call错!号码是你给我的! 张力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枪,如同出警时而对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刁妇, 然而,他威严地说:我是莲花路派出所民警张力,臭三八,你别来消遣阿叔! 女的咯咯地乐了:知道!阿Sir ,请问现在几点钟啊?对不起,我忘了带表 了!她一口气模仿了两个臭男人的声音。 他决定挂电话了:少他妈的噜鸡巴嗦! 女的说道:谁她妈的跟你噜鸡巴嗦!看来她决定针尖对麦芒,警察有什么了 不起!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肯定都是女人。听着,你阿姨说过请你喝咖啡的。半个 小时后浅水湾啡厅见!然后电话咔然一声断掉,斩截干脆,如同大砍刀齐斩斩砍 断一颗枯树! 小张涨红了面皮,几乎是魂不守舍地回到办公桌前。老章不敢说话,僵持了 两三分钟,从小张慢慢抬起来的脸上挤出一点笑,他象是自言自语:吕小朋,假 名字。 他好不尴尬 。他的大脑此时乱成一锅正在煮着的粥。我们且照顾一下他的 情绪,让他一边歇着,恢复一下元气。老章头的事让他一个人叙述下去吧(一个 警察被人欺骗的故事大概一般老百姓都喜闻乐见,这里简单扼要地做个记录): 我碰见了吕小朋,他是甲,潮州口音,有着雷锋式的对同志的热情,我们一 起走向电器市场。在那条僻静的小路上, 又遇见了农民样的乙,穿条破牛仔裤, 挎个大帆布包,他拘谨地问我:阿伯,请问药物检验所怎么走?我不知道,当然 电话号码我更不知道。甲说:乡下佬,理他做甚?但我见他满面焦急,出于一个 警察帮助人民群众的职业习惯,(当然,这是我上当受骗的开始)我问他,你有 什么事啊?他用手朝东北的天上斜指上去说:我是那边海上的渔民,——我没法 不信呀,他那张脸不经过三十年海风吹是不会长那样儿的——捞到不少海狗鞭, 想去药物所卖。说着从帆布包里拿出来几根手指粗细黑不溜秋的干巴巴的肉棍。 甲来了兴致:凡是动物的“鞭”都是大补且金贵的中药材,比如牛鞭,虎鞭,而, 海狗的鞭尤为——。这我当然知道。总之,我自已一步步地去咬钩。接着甲和乙 展开了一出陈佩斯和朱时茂式的讨价还价表演,激烈、逼真、面红耳赤,不由我 不信。最后以100 元两个成交。我们继续前行,可我的心已有点莫名其妙的忐忑 不安。甲得意非凡,说很快就能赚大钱。他拿着一个鞭轻轻地敲另一个鞭。 我女婿常说:特区,商品社会,发财的机会很多,看谁抓得住。眼前似乎就 是现身说法。果然,刚转过弯,甲和丙撞了个满怀,丙还没来及生气,就象发现 新大陆那样死盯着那两根鞭,说:是什么是什么?丙操一口漂亮而清晰的广东白 话,衣服光鲜,大腹便便,典型的小康后追求食色性的港澳同胞样儿。长话短说, 又是一翻表演,最后以70元一个成交。丙还连说“壮阳壮阳,有多少要多少”。 我们让他稍等,一起回头去追乙。乙还在那条小路上缓缓前行。又是一番“争执”, 讲好价钱为47元一根,袋子里有503 根,共计23621 元。(这帐是我算的,渔民 乙假痴不癫大智若愚算成24621 元,我嘲笑了他的没文化。)最后以22000 元成 交。接着是甲借我的手提电话打回店里“命令”店员速拿两万块来这里交易。可 是,令甲遗憾的是,那店员只能筹划到一万多块。我的参与热情已如锅里的沸水。 甲不失时机地邀请:章叔有没有兴趣合作?当然我有!可我身上只有打算买电器 的7000多元。乙催促要求见钱,甲担心款来得过慢,要是香港佬等不及走人怎么 办?大家集思广益,甲自已决定把我抵押在乙这儿,他自已拿鞭去见丙,先把现 款拿来然后我和他再分。我想假如他自已和丙成交了逃走,乙找我要鞭或是要货 款可怎么办?于是我自告奋勇拿鞭会丙,作为“信物”,我留下我的7000元作抵 押,甲还让我押下手提电话,好在我没同意,并声言自已的入股只有7000元(我 似乎聪明了一回)。结果你也知道了,拐个弯不见了丙,敢紧回头,甲和乙也没 了踪影。 最后是老警察的自我批评:一句话,贪心是诈骗犯能得逞的唯一条件。他又 续了一句:真是绝妙的骗局,不由人不信啊!张力被他那枝飞快的笔拖拉得气喘 不已,他只能用喉咙的咕哝声对老章讽刺了一下。几乎同时,他已经把老章的 “噜鸡巴嗦”整理成一份笔录。老章很能体谅小张的急切,小家伙要去解开一个 关乎“面子”的疑团。他只能很委屈地配合他的“飞快”。 解开谜团需要那么一股子狠劲,可张力有点如土委地的样子。他被那个女人 莫明其妙的调侃搞得灰头灰脸兴味索然,他搞不懂,他有点怕。他跨出派出所如 同赴难。突然他发现自已还穿着警服,这让他有一点窃喜,因为这可以延缓一点 时间。他换上T 恤衫和牛仔裤如同换上睡裤(换睡裤当然用不着着急)。等他的 摩托车弛至浅水湾时,比那个“三八”约定的时间已整整晚了39分钟。他长出了 一口气:脸皮再厚的女人也不会等一个男人这么久的! 他环顾四周,尽义务似地寻找那个既不知名姓又未提供任何特征的“婊子”。 三分钟后,很多人都在看他,当他怪物,众目睽睽,这让他受不了,于是他暗暗 宣布“寻找”结束。他向一个空位走去,脸上洋溢着笑,想着要一杯咖啡后可以 用老章的愚蠢让自已开心一下。 你的T 恤衫穿反了。在他即将走过的那张桌上的一位小姐露着银牙说道。 他停下来的位置刚好能够让他侧身坐在她对面,巧不巧,他得来全不费功夫 地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且看一下他的反应,他叫了起来:噢!噢!噢!阿梅! 他象一个小狗那样欢快地叫了三声。 阿梅学着他的样:噢!噢!噢!靓仔!她皱着鼻头,显出厌恶的神情。 张力顿时明白了许多。这样的结局是他始料不及时的,一时语塞。侍应生飘 然而至,没好气的阿梅抢着说:一杯咖啡。又气鼓鼓地自言自语:说请你喝咖啡, 就只有咖啡。 张力感到委屈,委屈生怨气,怨气稍稍变种,生出了一点自尊。他涨红着脸, 小声声辩说:我总想着今天你会Call我今天你会Call我,可是过去了十多天了, 你才Call我。复机的时侯我还在想你,当时实在没有把两者联系起来。我总想你 根本不会Call我了。阿梅眼飞往窗外。 他继续反击:你给我的Call机号码是假的!我把那四个数字排列了几乎所有 可能的组合!阿梅的眼从窗外飞往吧台。 张力:你一直都在骗我。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不让自已想你。他用双手揪自 已的头发:你不叫欧阳梅吧?! 阿梅冷静地说:我叫杨梅。叫我阿梅没错。 张力露出一点苦笑:我大概在自作多情吧。 他一抬手,醒目的侍应生含笑走来,阿含笑带嗔道:说过只请咖啡的。张力 冷冷说:我要买单!几乎在侍应生到达的同时,桌子底下,一只脚飞快地踢中了 他的胫骨!情况有变!于是他问道:有什么吃的?那只脚又踢了一下他。 两个人都心怀鬼胎。张力想她等了我39分钟(阿梅也一直重复这一点),于 是原谅了她的所有,他心里的一切不满和委屈也已烟消云散;杨梅想这家伙不是 假痴不颠,就是本身是个“痴线”(普通话的意思就是神经病)。十几分钟后, 他心情极好地把老章被骗的故事讲给阿梅听。阿梅拍手称快,并说就应当如此对 付差佬。她们的话题立刻转为讨论差佬的好与坏。结论已不重要。在她们的争执 中已经有了一点情人间闹小脾气的味道。 她还是留给了他Call机号码,这次绝对是真的,但是你不要Call我,Call我 我也不会复机。她说。然后她要求先一步离去。她走了,突然间张力觉得应该, 追!追呀追,追女仔的追!当他走出门的一刹那,有一对男女也迅速地买单准备 离去。他注意到了,于是他用了一招高明的反跟踪术回了一下头,他觉得那两个 男女在哪里见过,而且可以肯定,那是一个让他有点怪味道的场合中的相见。— —这完全是心里有鬼,见谁都象偷斧头的。 这是一个清爽的下午,海洋性气侯没个准性儿的刮风下雨常给这个城市的仲 夏带来这种恩惠。一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子以她臀是臀胸是胸腿是腿的魔鬼身材招 来了几乎满巷子男人的怪怪的目光,她那拘谨的男友环在她腰上的手不自然地垂 了下去。她掐了他一下,于是他的大手轻轻地握上了那小手的指间。突然,大手 象来电那样暴发出一股子力,对!就是这儿!他低低地说。两个手迅速地变换着 姿势,它们在寻求一种能完全贴在一起的姿势。两个人的惊慌在那里交汇,手汗 涔涔。她小声提着醒:有警察啊。然后就止步不前。可他只是迟疑了一下,似乎 又很快地下了决心,他把她揽进怀里拖着她前进,然而他的心跳似一只癫狂的老 鼠。这让女人完全有理由怀疑他的动作是为了给她壮胆还是恰恰相反。 他们折进了“人和”小餐馆——就在警察据守的小院的正对面——的二楼 (这已经需要极大的胆量,而且,两人还都带着无法掩饰的鬼鬼祟祟),二楼没 有客人,他们很容易地坐到了窗边。服务员小姐尾随而上,他连说两声啤酒啤酒, 然后就把点菜的活儿交给了他那同样颤颤兢兢的女友。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考虑着 要不要打开那扇玻璃窗户。 小姐返身下楼后,他神秘而紧张地说:我就是在那间屋里干的!——他们这 么快就发现了!那个阴森的味儿只能使她进一步贴住他坐。隔着玻璃窗,还是能 清楚地看到他所说的那间屋子,包括偶然闪过的忙碌于勘察现场的警察的背,大 门口那个装腔作势喝斥观望群众的警察则可以看见得更为真切。他往外看了很久, 这个局面始终没有较大的变化。乏味!回过头来,他女朋友的动作也很乏味,她 正用纸巾搞微雕那样一点一点揩口红,要吃饭了嘛。他皱了一下眉头,说:对你 说过了不要涂脂抹粉!她回答:好的我都听你的。她的温顺让他很受用。他再次 去看外面,不经意地问了句:小娅,你真的在派出所见过我?小娅回答道:你问 过五遍了!她忽然变得开心起来,我们在一间大办公室里问话,所以我知道了你 的一切情况,杨波,男,22岁,四川人,大学生——于是杨波也笑了起来。于是 乎这蠢女人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地继续说着:哈哈,你当时刚从尿桶里给捞了出 来,连我都能闻见臭味——。杨波臊得满脸通红,他勒令她“他妈的闭嘴” , 女人很听话。杨波把一杯啤酒吞下肚,眼睛直直地盯墙壁,喃喃自语着:谁也别 惹我,我他妈杀过人的!听到没有?!不分好歹而又唯命是从的小娅连连向他陪 不是。 前天,凌晨3 点钟,因为被人按进了屎尿桶而因祸得福,他被警察无罪获释。 警察还向他陪礼道歉:你真的没打麻将。抓错了抓错了!走出派出所的杨波万念 俱灰。心中无尽的苦楚带来的涕泪和闷热的夏日夜晚带来的汗水同流合污在面孔 上。他是个游魂,在几乎看不到人影的街上飘。游魂在寻找一个可以寄身于内的 “臭皮囊” ,在寻找另一个可以对话的游魂。他正如马雅可夫斯基所形容的那 样:沉浸在啜泣和呜咽中的诗人们,离开大街,披头散发。 一棵路灯下有两个人在下象棋,他们友好而又互不相让地争论些什么,然后 一个人起身离去,另一个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杨波走了过去。太晚了,我 要回去睡觉。那个人拒绝他的靠近。这是一个干瘪黑瘦的老头儿。说话阴阳怪气。 杨波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他只是直直地走了过去,到了棋盘前他一屁股坐在了地 上,低着头,眼里噙着泪水。从老头的角度看他似乎在潜心研究地上的那副残局: 有兴趣?50元一盘!老头想让他知难而退。 我,不下棋。强忍悲痛,杨波哽咽着说。 老头于是认为费事理他,自顾自地收拾棋子。杨波往上翻了翻眼皮,他很突 兀地问道:你看我能活多少岁?老头兴奋地叫了一声“嘿——” ,他飞快地把 硬纸板棋盘翻了过去,反面是一个用毛笔画成的粗糙的周文王后天八卦图:你可 找对了地方,下棋是我的副业。怎么样,算一卦,50元。不准的话你把钱拿回去! 杨波依然没有抬头,他从口袋中摸索了半天,递给老头一张100 元的大钞。老头 左手抢过钱,右手就抓住了他还没缩回去的手。他说:你的寿纹很长,70没有问 题,不过你抽烟的哦,你也知道,抽烟是有害健康的—— 杨波的蹲式立刻改为跪式,并把身体团成一只虾米状,此外,他还把头往地 上撞,他嚎啕大哭了,他想说话,可是满肚子的话都象传染上了他那无边无际的 痛苦一样抽搐成一团。他象是丧失了父母的大孝子,哭得没遮没拦。说不清是真 痛还是做作;又象是含冤待雪的窦娥,感天动地六月飞雪。等到他能稍稍清楚地 说出“我都想自杀你还说我能活70”并微微抬起一点头的时侯,无耻的算命先生 早就含身而退了。 想到那日的苦楚,杨波禁不住眼圈发红。可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假 如把派出所里受辱、算命先生那儿受调侃当作跑掉了那匹马的话,小娅,就可以 称得上是那匹马带回来的一个顶仨儿的胡地良马。绝对的良马!千金万金亿金也 不换的良马!这是个连古怪的不许她涂口红的命令都无条件服从的女人,有血有 肉的女人。他眼泪汪汪地说:娅娅,我爱你。他用食指挑起她的下巴,和她接吻。 按照佛经的说法,她们之间的爱情应该叫“孽缘” 吧。它有违正派的,健 康的爱情所应有的法则。比如,马克思似乎说过:爱情,是男人女人在共同的生 活和劳动中所产生的相互爱慕的情感。如同所有定义一样,它排除了往往令人匪 夷所思但依然有着无法颠扑得破的强大的存在理由的那些个例。说句大不敬的话, 哲学家去定义爱情是件费力而不讨好的事,再伟大也不行,他们在这方面的认知 程度未必高得过一个失恋过两次的小市民妇女。杨波和小娅认识还不到三天(绝 对没什么爱情基础),她们在派出所同堂问话(仅有的这一点“共同生活”还只 存在于她的印象中);而杨波在算命先生那儿大哭一场后手拿两瓶啤酒继续魂游, 再后来他依稀记得(真记得吗)和两个警察吵架和一个女人撕打。第二天下午醒 来,他发现自已干干净净地躺在招待所的床上,身边就有了这个女人。起来后俩 人一起吃了饭。饭后开始聊天,聊着聊着才发现她们都是有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 的苦命人。然后无语低头同声啜泣,接着互相安慰。晚上11点多,杨波说他出去 办点事,三个小时以后他回来,很严肃地说:我杀了一个人你会不会嫌弃我?女 人也严肃地说:我是个妓女你会不会嫌弃我?四个肝胆相照荣辱与共的泪眼久久 地对望,然后他们紧紧拥抱着睡到第二天下午,起床后,杨波说想看看昨晚那个 老头死了没有—— 他死了。死得很惨。这是他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杨波来找他只是想和他聊聊, 顺便“责问”一下昨天他那很不够意思的不告而别。可是,这该死的短命鬼却说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杨波再三声明自已并非为了来讨还那100 元钱,可他还是死 不认帐。还逼杨波和他下象棋,他说:没钱不要占着毛坑不拉屎!这最后一句惹 火了杨波,他从裤袋里拿出来3000多块(杨波在监仓里被抢的只有1000多块,可 是他告诉警察是3000多块,而且他真地依数拿了回来,那帮抢他钱的狗杂种真是 倒大霉了)吼道:老子有的是钱!老头也不示弱:有钱就下注!杨波道:下围棋 就赌!老头则继续大叫:奉陪奉陪! 这一老一少象忘记世俗存在的童子那样较上了真。老的:棋在我屋里,敢不 敢去?小的:怕你啊?!于是收拾摊子,一阵忙乱,老的火气下去了,城府又深 了,他说:下围棋费时间,影响我生意,你得先给我100 块。小的不干:下100 的注,能赢就归你。老的癞皮一样复又一屁股坐下去:那——。小的战欲方炽只 好同意。老的带着小的穿绕巷子,试探着说:你这么有底气,水平行不行啊?小 的很老实地说:以前在我们县里考初段没考上。老的沉默不语。 杨波又问:昨天你凭什么说我能活70岁?老头还是不说话,高深莫测。杨波 只好把伸过去的手掌缩回来,自言自语着到底哪条纹是长寿纹呢。老头住的地方 偏僻故而幽静,据说房东只每月从澳门过来收房租。房间狭窄,阴暗,但收拾得 很整洁。就象他身上的西服,虽然质料低劣没有品味,但领带,领带夹一应不少。 床头还摆了几本破书,一本《元曲三百首》,其它无非是占卜和算命,古代骗子 传授给现代骗子的鬼话。杨波感到新奇和满意的是房里铺的地板胶,像日本的踏 踏米。不错!他由衷赞叹道。老头白眼一翻:500 一个月啊。 杨波就说不贵不贵,小娅说租间房起码得七八百。老头不高兴了:这房里死 过人行了吧。 他撅起尖尖的屁股在床下找棋,杨波很想冲它狠狠地踢上一脚!两个人席地 而坐开始对弈,不习惯席地而坐的杨波横在胸里的一股怒气就像他的腿脚简直没 法舒服地摆放。老头又说:你让我两个子,我很久没下了,你想下才陪你玩玩。 杨波的眼珠差点没冲出去。老头起身,他强拉他坐下,啪地拍下一颗白子。几十 手过后,老头虽然像中国足球队那样颇有底气(有让两子的优势),但终因技不 如人早早就呈现出败相。气呼呼的杨波包含着各种表情的脸皮始终象一块烧红的 铁板。只见老头盘上最大的那条大龙挣扎良久终于不情愿地寿终正寝。——如同 扔到烧得通红的铁板上的一条活鱼。 杨波仰面躺倒,得意和满足不必细表,甚至不需要去看老头那张被痛苦扭成 擦脚巾的脸。他的双脚很小心地张开成“八”字,免得动了棋子、他的杰作。天 花板上面40瓦的灯泡均匀地撒下黄蒙蒙的幸福之光,像上帝。老头说:我上街做 生意,一起出去吧。杨波没答话,可是他谦逊地问道:我最近不大顺,你说是怎 么回事?老头说:印堂发暗,有点小劫。一边在床上鬼鬼祟祟地整理什么。杨波 双手把头稍稍抬起,看着他说:不瞒你,我刚从派出所出来。老头有点吃惊,小 心地应付着他:公安冤枉人是常有的事。杨波大为感动,感动是因为英雄所见略 同:我被抓就绝对冤枉!我到仙鹤阁6 楼找人,警察刚好在里面抓赌博的。敲开 门我就发现不对,说了句对不起走错了想走人。可那帮狗差佬嘻皮笑脸地说“请 进请进,没错”,就这样不问青红皂白把人就给抓了回去。让我在派出所里受尽 了折磨!狗日的差佬!杨波恨恨地握着拳头。老头谨慎地打趣他:不过你也不是 什么善类。你是乱世之奸雄。小杨有点得意,笑着说:我可没有曹操的英雄本事! 老头不着边际地吟诗道: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 三脚猫渭水飞熊。杨波回味着,点了点头。不过,他坐起来说:说我点儿背吧可 也有好事,我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杨波动情的样子让老头觉得他怎么着 都不是个坏蛋,于是就大着胆子不屑地反唇相讥:就你?!操!珠海的女人好的 坏的怎么分?人家当婊子你给人家立牌坊!杨波的脸顿时红了,这他可没法反驳。 老头胆子大了起来,不耐烦地赶他走路:走吧走吧。杨波老大的不快,慢吞吞往 外走,拉开门的时侯,他突然回过头说:差点忘了,你输给我100 块钱还没给。 一刹那间,老头象个橄榄球运动员,一头向他撞去。杨波的左手本能地拉住了门 框,于是,以门为公用的武器,双方展开了一场进入与反进入的争斗。最终小杨 占了上风,他进去了,他的右手卡住老头的细脖子,满嘴喷着唾沫吼着:把钱给 我!给我!他把老头往墙上拼命地撞。老头开始求饶:明天房东就来收租,我钱 还不够,就算借我行不?杨波不接受,两只铁手继续用力,等到捏脖子的手感觉 象捏着一只死鸭子的时侯,他把手伸进了老头的裤裆里,不出所料(和他一样), 钱就藏在那要害部位。他意犹未尽,拖着他到隔壁的厕所里,一桶污水不合时宜 地挡住了去路,杨波发出只有曹操这样的奸雄才会有的冷笑,他大吼一声:喝掉! —— 他脸上掠过一阵快意的微笑。接着,一气打了三个酒嗝。他感到有点冷,于 是他说:小娅,我们走吧。小娅赶紧来扶他。他一起身,觉得有人似乎在摇晃着 天花板,接着,那人开始摇楼梯。他紧紧地抓着小娅,他恨恨地想:你摇吧,我 不会摔倒! 走到街上,小娅急急地拉着他——我们回家,你喝醉了。可他不这么认为, 所以他违拗着她的意思,向着她所引导的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那两个警察站岗 的方向走去。他有点发抖,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公然向他们挑战的敌人;小娅抖得 更加厉害,她怕他们,因为她是一只小害虫,他们是她的天敌,就像老鼠之于猫 菜青虫之于七星瓢虫。这时他停了下来,醉茫茫的两眼像是无声的藐视的挑衅: 差佬,老子杀的,抓我啊!那两个差佬正在交谈,一个说:还没见过死得这么难 看的!另一个说:他妈的还是个算命的,他哈哈笑了起来,不过,我老婆倒是很 信呐!那个应声说:我都信啊,命的事,谁说得准呢。他的声音低了两度,又说: 地上有一盘棋,黑棋输得很惨,或许是输急了眼顿起杀心。这没准就是破案的线 索。有老婆的那个嘲笑他说:你真幼稚。他又说:操那闲心干鸟,我们派出所的, 守住现场就行了。这时的杨波做出了一个摆幅特别大的摇晃,于是,小娅那柔软 的肩膀,撞上了那个被他的同事目为幼稚的差佬的背上。我操你——,他一边转 身一边咒骂,可是撞他的是一个非常漂亮而且羞涩的女人。于是他把那个“妈” 吞进肚里去了。吓呆了的女人忙不迭地道歉,杨波早被那集威严与粗鲁于一体的 一嗓子吓得本来就有点夸张的醉醒了一半,于是他也连声道歉,好在那差佬不愿 多加追究,他摆了摆手,于是这一对男女就赶忙灰溜溜地走掉了。 一逃离危险区,女的就向男的含嗔带娇:躲都躲不及的瘟神,你还去惹!你 不怕人家抓你啊!杨波没有吭声,过了一会,他就说道:你不记得他吗?他就是 在派出所里说对不起没带表的那个。小娅回答说没注意看。杨波有点失望地皱了 皱眉头:他怎么会不记得我呢?小娅没好气地说人家凭什么要记得你。杨波又说 你看我有没有认错人?小娅说:没注意啊,对我来说穿警服的都是一个样子,我 都不想招理,惹不起就躲呗!她摇着杨波的胳膊问:你说是不是?!这时杨波生 气地甩开了她。这个动作让她有点气愤,她吼道:你她妈神经病啊,你想干什么? 他说:我想喝酒!脸上似乎带着冷笑。可她一点也没笑,依旧吼着:喝就喝,谁 她妈怕谁?!不过,她有点担心地补充道:你不要再耍酒疯,上次要不是我,你 早就叫差佬给抓走了。然后她沉浸在那次让她回味无穷的相遇相识(美救英雄) 之中。 她们再次从小酒店出来的时侯,珠海已经是夜晚了,夜的美丽和夜的丑恶同 时开始在大街上展销。可杨波看到的无非都是近在眼前但却绝对抓不住的金色星 星。他开始对身边的这个像橡皮膏一样贴他的陌生女人充满厌恶:你——你—— 她妈的老是缠着我干什么?他推她,可是她怎么都不肯离开他,还带着哭音劝说 他。最后她吓唬他:警察来了!不但没有用,还惹急了他。只见他狂妄地叫嚣道: 我怕什么,啊,老子有什么怕的?!他背靠一堵墙稳住自已,然后高举双臂,对 着全世界宣布道:老子杀人了,来抓我! 巡警应声而到,警棍差不多要戮到他的鼻子:再叫就拉你回派出所!杨波回 答说:不怕!被甩倒在地的小娅一把鼻涕一把泪水:老公,我们回去吧。杨波笑 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哪来的婊子,我真地不认识你啊!两个 死死钳制着杨波的警察对小娅说:太太,叫辆出租车吧。其中一个还小声对他的 拍档说;好像前两天就是这两口子!操!另一个则继续训斥杨波:你他妈不会喝 就别喝!在你老婆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此时杨波已经像一个真正的歹徒那样被 狗啃屎般反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可他的嘴里还不利索地骂着:婊子,你倒底是谁, 为什么要整我!你是谁?这最后一句话用了他所有的力气,他不停地蹬着腿。从 地上爬起来的小娅,自从被那个警察叫了声“太太”后,已经不再哭泣,她理直 气壮地把小手袋砸他的头,连砸三下,泼劲十足地叫喊着:我是你老婆!我是麻 娅!老娘回去就跟你离婚!操! 三 新生活迫不急待地开始了。杨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就开始吧!叹气是无 可奈何吧,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虽然确实是有点无奈。劫后余生的愤慨和无 奈。 首先,他们俩先得找个“窝”——个能遮风挡雨的、能让两颗孤独惊悸的心 感受到一些温暖的家。“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多大的地方”,几年前的这首流 行歌,小娅不知道哼唱了有几十遍,(我们由此可知她对“家”充满了憧憬。) 她的喜悦也渐渐地感染了杨波。“一切交给我来办吧”,他说话的神态还真象个 支撑家庭的男子汉。用我宽阔的肩膀,给她扛起一个家的小港湾。他的心中充满 了自豪。小娅有两点要求,确切讲是作了两点指示(指示,那当然了,她现在是 家里的主妇嘛):第一,不能离“做生意”的地方太远。第二,要快点办好。— —她已经对应付越来越多的警察查房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了。其它的事,包括铺地 板胶的事,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甚至不问杨波为什么会对地板胶念念不忘。而在 他的关于她们的“家”的远景规划里,“地板胶”是最清晰的一个意象,甚至清 晰过一个家庭中最不可缺少的物件——床!坐在地板胶上,喝杯茶,看几本书, 打上一谱围棋,晚上嘛,我们就在上面睡!杨波痛快地想。 只要有钱,还有什么事办不成呢?杨波当然是有钱的,他的3000多块且不去 说,光是从算命老头那儿抢来的钱已经尽够他租房和制办家具了。爱尔兰工人为 修筑美国西部的铁路死掉了数以万计,所以有良心的历史学家说美国的火车是开 在爱尔兰人的尸体上的,算命先生多象是爱尔兰人啊,杨波把地板胶铺在他的尸 体上。然而,正如许多坐火车旅行的美国人不会想着爱尔兰人一样,杨波和小娅 也早已将那老头抛到爪哇国去了。这个闷热的下午,她们俩紧闭门窗,睡在凉爽 的地板胶上深情地对望着,没有说一句话。深情对望的情人的眼眸里除了对方之 外还会有任何第三者吗?! 麻娅的两点指示都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房租每月500 元(先交500 做为押 金;水电费另计),这样的价只能在远离繁华闹市区的地方租到房(房东很让人 满意,是一对有点聋哑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还允诺给予她们极大的居住自由, 也就是说不管你早出晚归还是彻夜不归);费时五天(这期间他们被差佬三次查 房,有两家小旅馆因为容许她们未婚同居而被罚款)她们才住进她们的“家”, 因为杨波要购买许多物件:一米二的席梦思床(价260 元),枕头、毛巾被(210 元),小书桌、椅(120 元,杨波要看书学习),小梳妆台(90元,小娅则要画 眼描眉),简易衣柜(180 元,小娅赚来的钱绝大多数用来购买时髦的衣物,有 一件内衣就花了800 多块,杨波为之咋舌。当然,她也为杨波买了件一千多块钱 的西服。),铁架子(80元,权作书柜子,杨波估计自已将购买许多书籍),煤 气瓶煤气灶(420 元),木制围棋盘及围棋(117 元),还有一些小件恕不一一 列举。对了,还有地板胶,一米就要28块,她们的房间大概有十几个平方吧。可 是杨波认为值得,只有这笔钱让他花得有种满足感。除了地板胶,其它的绝大多 数物品均购自一个二手货交易市场,价钱便宜过新货好多。虽然如此,晚饭时她 们计算了一下,还是花掉了3000多块钱。从来没有这样大手笔的杨波禁不住心情 特别沉重。小娅安慰他说:不怕的,老公。明天我就找钱去。我找钱很容易的。 她躺在地板上,头枕在杨波的大腿上,说到“容易”两个字时她有点得意。 相识了七八天了,她们还没有发生过一次性关系。杨波被沉重和抑郁的心情 搞得没有一点性欲。小娅也并不要求,她似乎总是很累,倒头就能睡过去,当然 她唯一的要求是和杨波紧紧抱在一起入睡。无论是她抱着杨波还是杨波抱着她, 满足感就会化成甜甜的微笑写在睡梦中的脸上。(这似乎可以证明她们之间爱情 的纯洁性。)想到自已还没有“用”过的娇躯明天要被许多素不相识也永远不会 也永远不愿相识的臭男人所奸污,又想到以前的小娅不知道跟多少男人睡过操过, 杨波在她们的家中失眠了。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怪味的苦楚。他伸出手去拉亮了 灯,又点起了一枝烟来抽,(这些动作,主要还是他小心翼翼,还不足已把小娅 吵醒,她睡得死甜死甜的。)抽完了烟,杨波的心里发散着一股淡淡的欲望,于 是,他轻轻地,象做坏事那样,把盖在她身上的毛巾被一点一点地掀开来。他看 她的身体,他看那对丰满的乳房,乳罩没法束缚得住的大奶子差不多要流了出来, 他看她平滑的小腹,他看她丰盈而颀长的双腿,看着看着,一颗大大的泪滴就掉 了下去,落在了小娅那诱人的身体上。 他将自已比做一根鸟毛,被风吹着在天空中飘呀飘。不知道能飞多高,不知 道什么时侯能歇歇脚。飘,随风飘。一根鸟毛,这个比喻有点小资情调的自怨自 艾,有点黑色幽默式的自我调侃。在这个比喻占据他整个大脑之前,他瞒着小娅 (这是他一个人的事),进行了一个告别过往的简朴仪式:《经济学原理》和给 杨梅的那封情书,这两个代表着过去的符号,被他扔进了大海之中!“让它们葬 身大海,让它们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他的原话,有点矛盾,却完全表明了他绝 不反悔的决绝之意。当时他掉下了几滴眼泪,有些黛玉葬花的味道。 新生活必须开始。象个诞生的婴儿,应当剪断那条联系着过去的脐带,扔书 扔信就是剪脐带。 然而,留下来,留在珠海和小娅开始新的生活吗?留下来还是走人,再次成 为一个令他困惑的问题。他看着书架上那本和《庄子》放在一起的高尔基的《我 的大学》,放弃真正的大学学业,读社会这个大学,象大文豪高尔基一样?他有 点怀疑。在这个寂静的夜晚,他突然感到自已豪气冲天的决定象个气球在慢慢漏 气。 这就是命运吗?掷了三次硬币,次次反面朝上(反面代表反动和革命,正面 则代表回去上大学,回到正路上去);搞上两个纸团,三次摸中那个“留”;与 小娅是和还是分,则一次摸中“分”,两次都是“和”。我杀过人,她不嫌弃我, 可她是个卖淫的,我————,可是她爱我,人生第一次有人值得我留恋,她认 为我值得留恋,毕竟我有一个家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是去是留都有充分得 不能再充分的理由。那就再掷一次硬币吧,这一次正面代表留,反面代表走,代 表明天一个大早就走!能赶得上补考,甚至还能有三天的复习时间。 一个伍角的葡币,就在伸手可及的小桌上。他仔细地看了看天花板,估算着 硬币飞行允许的高度。他抬起了手臂,就在这时,小娅,睡得迷迷糊糊的她,翻 了一下身,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的手,重重地打在了杨波刚刚抛起的手臂上,于 是那枚硬币在床边弹了一下,然后在地板胶上无声无息地滚,滚,杨波紧紧盯着, 可是它绕了两个圈子,一头就扎进衣柜下面去了。杨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 清是庆幸得福还是无奈于祸害袭来。再说小娅吧,她那划过一个半圆的手,落下 后就紧紧箍住了杨波的腰,还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嘴角流出来的,俗称哈拉子的 口水,象胶水一样涂在他的胸脯上。杨波感到她把他粘住了,她们没法再分开, 就象一条绳上拴的两个蚂虬。 小娅的手臂代表了上帝的意思吗? 另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也全面展开了,她们正儿八经地开始约会。广东 的叫法是“拍拖”。他手持一枝红玫瑰在海滨那条长约十里的情侣路等了二十多 分钟,她才姗姗而来。——约会的女人一般都这样拿腔做调。她下身穿了条白色 的短裙,两条象冰棒一样匀称的长腿下是一双女性味实足的大头鞋(这副行头怪 不得人将视线聚焦于下边)。张力觉得她没了在派出所时有些做作的天真,也没 有在水湾咖啡厅时的骚,总之,是彻头彻尾的漂亮。他甚至有了一点紧张。这是 恋爱的感觉。阿梅接过玫瑰花,淡淡说了一声谢谢。 没有什么寒暄,他们开始并排缓缓前行。几分钟后还是不言不语。海边栏杆 上挂着各种姿势的人。不单是年轻的情侣,还有单身的老头老太太以及毫无风韵 可言的半老徐娘们。张力做为男人应当主动一些,可是他有点害臊。只是走。阿 梅抬头向右边远望,张力有点莫名其妙,但不能肯定那目光是投给他的,于是也 望向远方。海天一色的灰蒙,一只鸟儿也看不见。然后他们对望,这是心照不宣 的互相鼓励:假如因为身旁有人就不敢交谈,那么走完这十里长路,再走个回来, 我们也无法交谈,你主动点行不行啊?!——因为,情侣路上的人从早到晚就象 长设不撤的岗哨,而且是戒备森严的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当然了,她们相互间的 鼓励只是我的猜测。 这时机会难得地有了一个转弯。酝酿勇气良久的张力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 举动。情况是这样的,海滨路象一条长蛇,蜿蜒曲折,这个曲折是一个很急的转 弯,阿力走外道,阿梅则走里道,他们若是继续步幅一致,阿力就会超在前面 (在体育场跑过步的人会轻易地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自然而然地,他伸出右 臂揽在了她腰际。女人柔软的纤腰如同躲闪似地颤抖了一下。假如这个抖动是自 发的,说明她对亲昵的动作下意识地激动了;假如是自觉的,说明她不同意他的 亲昵。张力对做出判断有点力不从心。于是,他的手慢慢蹭着她的腰滑向自已的 体侧。不过,他还是感受到女人把她的娇躯靠向自己。他的手因而没有彻底地缩 回来,它抓住她的胳膊,继而抓住了她的手。两人手牵手往前走。 这个小动作不是他灵感突发的神来之笔。他甚至清楚地意识到是对过去那个 动作的表演味很浓的简单重复。刚上大学的那年,活泼好动的他就身不由己地跻 身于找女朋友的时尚潮流之中。一眨眼他就成功了。每当黄昏之时,他都要和女 朋友以揽腰牵手的姿势漫步校园。又一眨眼,暑假的时侯,他们就“睡”在了一 起。这个“睡”字特别恶俗,可是他每次讲给人听时都用这个词。工作在这个陌 生的城市后,他学会用另一个词来表述这个“睡”:搞定。这是广东方言,也俗 气,但有一种轻灵的佻皮味儿。至于整个事件,他会漫不经心地命名为“我的初 恋”,这是一个墓碑式的词,说明那个被他“搞定”的女生已轻淡如烟。 他似乎真正属于被同学们讥笑的发育缓慢的那种。真正感到对女人有感情和 肉体上的需要,是不久前的事,这种感情来的缓慢却又气势汹汹,让人心绪烦躁 牵肠挂肚。这一头乱发式的情感需要一把梳子。但是杨梅成了梳子,却有点阴差 阳错,好象是无聊的上帝开人的玩笑。 在他去水湾咖啡厅之前的某天,很偶然地,他翻看派出所往日的监仓登记本, 看到了一个叫杨梅的女子的简单资料。除了名字,一切都和欧阳梅不差分毫(包 括那个大学学历)。他背上起了一阵凉风。当然他经过了一翻激烈的思想斗争, 然后,就象所长的工作总结,他也来了个一二三:一,朦胧的爱火必须浇灭。因 为绝对不可能。如同水与火炭与冰。二,可以玩玩,不玩白不玩。三,有了合适 的女子,再一心一意去爱。——多么下流的如意算盘! 他哆嗦了一下,天有点凉。下雨了?他感到有一滴水落在脸上,杨梅没有回 答,是海风送上来的水滴。杨梅在想心事,他只好沉默,他听任这沉默在两人之 间继续着。沉默到了底部会是什么呢?其实两人都想知道。阿梅突然把他搭在腰 上的手打掉,她嘟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走到栏杆边,眺望辽阔而平静的 大海。离她们二三十米远的海中就是珠海市有名的渔女雕像,那个古装女子把双 手举过头顶,捧着一个有蓝球大的“明珠”。丰满的臀部则诱人地、略微调皮地 摆到一边。看着她的杨梅似乎有点开心吧,她开始摹仿她的动作。海风把她的长 长的头发吹向后边,扫上了张力的脸。这让他的心里有点痒痒,偷偷地笑了。然 后他低沉着嗓子声音颤抖着说:我总是想你,我想我喜欢你!平静的海似乎起了 一点波澜。他靠近她,从身后把她抱住。她温热的体味从她们接触的每一寸肌肤 向他辐射。始终告诫自已一定要冷静的张力有一点晕眩。 女人甩开了他的拥抱。也不看他,掷地有声地说:你是差佬,我是进去过的 人,你我之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这时的张力已经完全进 入了角色,他有限的恋爱经验得到了完美的发挥。只见他用了一个非常霸道的动 作将她一把拖入自已的怀中,他唾沫飞溅着吼道: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嗯?! ——显然,在两人刚刚开始的飘忽不定的状态之下,他有效地“抓”住了她!她 在他的怀里一声不吭。张力开始对她的脸和耳朵来一点轻轻的吻。接着他温柔地 说了一些情人间的絮语。比较重要的几句是这样的:自从那天和你见面之后,心 里好象裂了个口子,又好象被堵得严严实实透不过气来。我想我可能堕入情网了; 何必管什么可能不可能,只要认认真真地爱一次,人的一生有一次也就够了;有 什么不可能呢?人类都登上月球了;让我们的爱跟着我们的感觉走吧! 他们在情侣路上走了一个来回,也就是说走了二十里路。步子舒缓、优雅、 和谐而又甜蜜,那是真正的有情人才会有的步伐。阿梅还下到沙滩上脱掉鞋玩了 会沙子,听说他怕水,她就用双手掬水追着淋他。然后他们疲惫而又心满意足地 到一家西餐馆吃饭。红红的蜡烛把灰暗的餐厅搞得极具浪漫气氛。她用手指为他 揩去嘴角的一块油汁。吃饱喝足后,她很突然地说给他出个小考题。题目是把狗 熊、蜜蜂、项链和“我”联成一个小故事。张力吃不准她葫芦里要卖什么药。这 让他很费思量。最后他给故事定下一个“轻松”的基调,他的故事是这样:有一 天,在农场上,我看见一只狗熊在偷吃蜂蜜,正想走上前和它见一面、分一半, 谁知一只蜜蜂飞过来狠狠地叮了我一下,脸上很快肿起一个大疙瘩,我想我他妈 真倒霉。他皮笑肉不笑地耸了耸肩。杨梅叫道:还有一条项链!于是张力又不假 思索地补充说:一低头,看见地上有一条项链,就捡起来挂在我的疙瘩上。他摊 开手,表示讲完了。他等着阿梅笑得前仰后合。可是她笑了,却笑得非常勉强。 他有点忐忑不安,他知道女孩子经常用一些无聊的小故事来考查她们男朋友内心 深处到底想干什么。他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说:喂,我的故事说明了什么。她不吭 声,他就把脸凑到她胸前,用很差成的陕西话模仿秋菊道:我就是要个说法。你 给我个说法。 她推开他的脸,定了定自己,解释说:蜜蜂代表你的情人,狗熊代表你的情 敌,项链代表财富。张力有一点吃惊,没想到还真的大有深意。可是他表现得更 加吃惊,他摸着脖子,把脑袋象跳霹雳舞那样狠命地晃,连连叫着:不懂!不懂! 于是阿梅继续解释道:狗熊偷吃蜂蜜,代表你的情敌向你的情人发动进攻,蜜蜂 蜇你,说明你的情人不为狗熊所动,因为她心里只有你。张力插嘴说:正所谓有 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啊。他有一点得意,他叫了一声啊哈,他拍拍胸 脯。看来这个小考题没什么杀伤性。他庆幸自已已经渡过了难关了。可是阿梅却 尖锐地讽刺他道:你这种男人也是个吃软饭的!张力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污蔑,急 忙为自已辩解。杨梅快刀斩乱麻地说:不要辩解,你的潜意识已经说得很明白, 你的情人为你带来财富,你还把它挂在脖子上!我这种打工妹(?)可给你带不 来什么财富! 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只有沉默。张力有些脸红。他仿佛被什么暗器所击中, 有一点隐隐的痛,但却找不到痛源所在。桌上的红蜡烛熄灭了,表情复杂的两张 脸隐没于黑暗中。临桌的那一对,那男子放肆地吻他的女友,而那女子拼命地拒 绝。张力得到了一点启示,虽然有点冒险,他只有这样做,于是他壮着胆子,探 身过去,搂住她的肩膀,吻她。阿梅的挣扎远没有那女子来的激烈。她的舌头还 浅浅地回应了一下他。吻完了,他们也没有立即分开。张力拼命地找着话题,这 时在他怀里的阿梅用头顶了一下他的胸,低低地说:其实我也喜欢你。她又说: 永远不要骗我! 才温柔了不到十几分钟,她又要出考题。张力死活也不同意。他把她的考题 污蔑为“奇技淫巧”。可她还是坚持要他回答,她质问他:你为什么害怕暴露自 已的内心?!他恼怒地说我怕个鸟!他的脏话没能让她望而却步,她说那就好, 接着第一个题目就脱口而出了:当你进入一片森林,你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 张力叫道:啤酒! 阿梅一口椰子汁喷了出去,但她很快发现张力的“啤酒”是对服务员叫的, 就改容正襟而坐,等待他那或许会很出乎意料的回答。张力装腔作势地沉吟着。 阿梅催促说:应当一口就报出来嘛!张力挑起眉毛答道:不是说了嘛,啤酒!阿 梅敢忙说:哦,忘了讲了,应当是一只动物!于是张力就说:那应该是一只小鸟, 自由自在的小鸟!他觉得自已回答的极有诗意,贴切眼前的情调。阿梅抿嘴笑了, 似乎又思索了一阵,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说:那么,看到的第二只动物呢? 张力脱口而出:狐狸!他不清楚她为何会对一只小鸟皱眉头,于是就努力朝 相反的方向说开去,希望能挽回一点什么。谁知道阿梅大笑起来。张力觉得自已 彻底失败了。他有点恼怒,喝了一大口酒,大脑微微有些晕,他的脸也涨得通红, 他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但他决定把这游戏继续下去。正象闻一多所说的:不如 让给丑恶(她)去开垦,看它弄出个什么世界! 接下来是,你走进林子看到一间木屋,屋里有一张桌子,你认为它是圆的呢 还是方的呢? 张力有了点时来运转的感觉,对于心理测试而言,方桌和圆桌的暗示太过明 显了,这是指为人!他严肃而认真地说:方的!他把腰挺了挺,目光直视着她, 她也在认真地看着他。张力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蒙对了!可是他不让自已的得 意有一丝泄露出去。 桌上有一只杯子,它是大的呢还是小的? 不大不小吧。蒙对了一道题的张力决定认真地回答这份试卷。 你穿过屋子,屋后有一条小河,河中有几条漂亮的、可爱的小鱼,你怎样对 待她们? 他的第一决定是,把它们捞起来吃了。可是他又想这个做法会让他显得简单 粗暴。那么,捞起来养着吧。他轻轻回答道。可是养起来代表什么呢?我才刚刚 走进这片森林,我还不知道前方会有些什么呢,我还得继续往下走啊。他有点犯 愁,于是他更改了答案:算了,我决定让它们随水游走吧。 阿梅有一点失望,但她还是继续她的考题:你沿着小河往上游走去,在源头 看到一条瀑布,你看到的是大的呢还是小的? 他觉察到了她的失望,她的失望也让他失望。他有点不知所措,实在没法也 没心情去判断这该死的瀑布该是大还是小。阿梅已经开始表示她的不满了:你应 该脱口而出,老是想那还算是什么心理测试啊。她撅起小嘴来。张力于是赌气说 道:大的!他心想去他妈的大的小的! 这回阿梅笑得花枝乱颤,她的颤让他发窘。后来她还把整个身子都弯到桌子 底下去笑! 他喝啤酒,并用脚轻轻踢了她一下:喂,继续你的无聊的测验吧。 瀑布下有游水的天鹅,你看到的是几只? 他轻篾地吐出三个字:看不见! 这回她轻篾地哼了一声,然后她说:然后你走出了森林,(张力插话说:多 鸡巴闷的森林!阿梅踢了他一脚。)你看到了什么? 张力此时正把头扭向窗外,他没好气地说:我看见了珠海!我的珠海! 阿梅抿着嘴笑,不说话,卖关子等他发问。张力喝酒抽烟,不理她。于是她 解释说:那只小鸟就象征你自已!张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没错,我一直想做 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你是个顾影自怜的家伙,杨梅打趣他。张力没好气地说: 随你怎么说。他又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酒,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仗着酒劲,他探身 把她抱到自已腿上,用嘴去堵她那些没遮拦的带有另人不舒服的刺的话语。她把 手垫在两嘴之间,有点开心地说:那只狐狸是你的情人!很好很好!张力简直要 晕过去了。他用手去摸她的胸脯,她又垫上去一只手。这回她亲了他一下,还轻 轻要求他:“乖”!她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又问他:为什么希望你的情人是一 只狐狸?!这个问题不难搪塞,他说:我读过《聊斋》,觉得她们是真善美的化 身!她点了点头,不说话了。 他摇着怀里的她,问道:那桌子呢? 方桌代表你为人正直!她很满意,他也很满意。果然不出—— 他们都忘了杯子,直奔河里的小鱼而去。——那些小鱼代表你所爱的人,我 们班上当时出这个小测验的时侯,有男生说要用鱼叉叉住她!张力的第一反映是 这家伙是一个狡猾的投机份子。阿梅说到“鱼叉”时显然很激动。这使他泛起一 丝醋意。她又问:你为什么爱她还会任由她游走?!她似乎有些怨气,尴尬的张 力无言以对。只好把她温软的身体往怀里狠命地搂,她用她的不满给他一点点反 抗。她又说:总有一天你觉得我乏味了,也会这样对我吧。他敢忙说不会不会。 她不信。两个人唧唧哝哝地展开争辩。最后还是机智的张力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 当时你说有几条鱼,那每一个都留下来,不就是一夫多妻吗,非得犯重婚罪不可! 他趁着阿梅发笑的当儿问那条瀑布,阿梅刚刚听到他回答瀑布时笑得令他心惊肉 跳。 阿梅再次大笑起来,张力去搔她的胳肢窝。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代表你 的性欲!于是张力也释然大笑起来,笑完了张力就涎着脸说:当时你是怎么回答 的。阿梅直叫“讨厌讨厌”! 至于天鹅,那代表朋友,晚年的朋友。张力立即表示无所谓,因为,“只要 能和你白头到老!”这句话令阿梅心花怒放。走出森林看到的珠海,阿梅说这代 表张力适合生活在这个城市。张力则很认真地表示他真地喜欢珠海。 他们走出西餐厅时已过了凌晨一点,被酒和刚才的情话搞得有点飘飘然的张 力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把她弄上、弄上床!他这时想起了他的第一个女朋友,把她 弄上床用了他半年的时间,而今天,操!他有点得意,这大概就是特区速度吧。 我操!阿梅还依在他的身上,他要从摩托车尾箱中拿出头盔,可是那把小钥匙怎 么也不能顺利地插入锁孔。阿梅柔声说道:你喝酒了,开车小心些。他很听话地 点了点头。她在他脸上很响亮地亲了一下,然后转身向一辆出租车跑去。 四 富丽堂皇的夜晚行进于这块硕大的玻璃窗外,窗里是超然的旁观者的一方世 界,看吧,那些车水马龙、那些红男绿女、那些闪烁的霓虹和喧嚣的音响,依旧 是熙熙攘攘忙忙碌碌,世界并不因为夜幕的闭阖而稍稍懈怡、稍稍放慢脚步。 把世界理解为一个永不倦怠的长着脚的行者的人们是愚蠢的一族,他们被那 双杞人忧出来的世界之脚拖得气喘如牛。 杨波算不算一条喘着粗气的牛? 在玻璃窗内,享受着空调和咖啡的杨波感受着背砖的小民工式的疲惫;而窗 外,他为之提心吊胆的摩登女郎小娅,反倒看不出一点在刀刃上行走的恐怖,她 象一个在御花园里散步的公主,带着近似于做作的悠闲。隔着玻璃,他们可以一 览无余地对望,可以互相打个手势、传递一两个笑容。她要求我做的就只有这些 吗?!或者说仅仅如此我就算是一个“鸡头”了吗?! 在田园酒巴里找不到一个和他有同样心情的人吧,你看,那些衣着光鲜雍容 华贵的男女们都有着令他肃然起敬钦羡不已的一份做“人”的坦然!虽然他穿了 西服,还打着领带,可还是摆脱不了乡巴佬走进了大雅之堂的尴尬和自卑。他还 感到热,他坐在角落里(角落里现放着一台比他的书柜子还要大的冷气机),感 到热是不正常的。他只是烦躁。 有两个徒步巡警从南向北缓缓走了过来。杨波很明显地觉察到许多花枝招展 的女人仓皇地躲避,他紧紧地捏着汤匙,狂跳的心在为小娅示意、为她提着醒, 可偏偏在这一刻她却一眼也不瞧他!然而,当警察要走到她身边时,她灵活地扭 身进了一个磁卡电话亭。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果然,她有丰富的企街经验。 服务员小姐走了过来,她天真而好奇地读桌上的书的书名——《手筋与俗筋》, 好怪的名字啊,她赞叹道。她一直在注意我吗?她看到了我为小娅急得一头是汗 了吗?杨波就象一个手淫者迁怒于偷窥者一样迁怒于她。他看到她说和笑时眼角 和嘴角绽开了几条皱纹,脸上的白粉象墙皮一样剥落(当然不至于这么夸张)。 杨波流露出绝对少有的诡秘的笑:骚B !(能这样观察女人是他明显的进步,这 得益于昨晚他将死猪一样睡在自已身边的小娅研究了整整一个夜晚)可是他仍然 客气地对她说:是本围棋书,藤泽秀行棋圣写的。说着话,脸还不经意地红了。 然后,她问先生还要点什么,他说来一支啤酒吧。 中午11点钟,他们起床后,两个人象那么回事(也就是说象对夫妻)地吵开 了。起因是他对他们未来的生活提出了自已的近、远景规划,简而言之,就是不 做鸡和鸡头。经过一夜的思考,他还是不能接受沦落成一个鸡头!他对她的规划 否定得轻篾而激烈,把他的蓝图则描得如龙似凤。谁承想这戳到了她的痛处。 “爱我你却糟践我!”这是她的原话。她开始尽情展示上帝所赐予女人的那几招 本事:摔杯子、揪自已的头发、叫母亲、骂天骂地。他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只能 恨恨地想:跟自已吸烟一样,这婊子做鸡已经做出欲罢不能的瘾来了,操!你她 妈有病!憋了半天的杨波终于开口了,他恶狠狠的语气只不过是二十多年内荏的 一次例外的色厉。我她妈就是有病!麻娅也并不示弱,狠狠地回顶了他一句,她 又啪地一声摔碎了一只碗。 可是,倒底是谁否定谁谁污辱谁呢?!我他妈堂堂一个大学生—— 怎么样来否定怎么样来污辱一个人呢,有很多词,比如:自私、变态、卑鄙、 无耻、下流胚、不要脸、破鞋、下三烂、奸诈、阴险、嫉妒、傻B 、卖B 的、虚 伪、怯弱、淫荡、操你祖宗、入你妈、狗日的、婊子、贪婪、狡猾、畜生———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杨波坐在房子中央(当然,坐在地板胶上),感觉到自 已如同捅了一个藏污纳垢的马蜂窝,那些臭烘烘恶狠狠的毒刺扑天盖地地向他袭 来。他溺于屈辱的大水涡里了,他感到窒息。 也许,这是真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一日卖B ,终身是鸡。或许小娅说 的真对。我和她,男盗女娼,也许这就是命! 我她妈就是有病!我她妈有神经病心脏病有梅毒花柳有淋病我月经不调白带 增多我子宫下垂我白血病高血压还有癌症反正我她妈要死了。不依不饶的麻娅涕 泪交流一直骂进房来,恨恨地在地板胶上摔下一把筷子,又象旋风一样骂回厨房 去。 我不求上进吗?我真地要就此沉沦?! 有话好好说。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别的意思。他开始告饶了:你以为我 心里舒服?他蹲坐在厨房里陪着她泪流满面,他扯她的衣袖,被她甩开。于是他 哽咽着说:其实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嗯?我自已就是个杀人犯,我还在派出 所手捧个黑牌子照了个犯人相呢,走到哪里都洗不掉了。想到痛处他嚎啕大哭。 他猛地一个前扑,把脸埋在她的背上说:小娅你就是我爱的人。 他们一直哭到下午,一条看不见的草绳把他们牢牢拴在了一起:挣钱,然后 去天涯海角,去过一种忘掉一切耻辱和痛苦的好日子。 我本来可以不必如此的,我是一个前程似锦的大学生,可是那帮狗公安把我 推向了深渊,他们毁了我,他们逼我上梁山啊。所有的苦水都注入了他胸中。他 觉得自己象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高速向悬崖下冲去——— 有很多人上前和小娅搭话,可是谈不上两句,她就轻轻摇摇头,然后给对方 一个非常性感的大屁股。很显然,是价钱谈不拢,杨波不禁有点急躁。她指给他 的那条快捷而易如反掌的找到大钱的门路他还看不见。又一个嫖客恋恋不舍地离 她远去。她绝不会削价处理的,她信自已的实力。在今天“上工”来的路上,她 对他讲了自已的价码,他的舌头久久没缩回嘴里。她开玩笑问这样的价码他会不 会嫖她时,他没出声,后来他说跟你睡觉还要钱啊?你是我老婆!她很高兴。你 真的非常漂亮,他又说,他就是要她高兴。不过——他还是有点担心,小娅说: 你放心,这也不是什么天价,很多人给得起的。其实,要不是为钱,给我100 万 我也不会和那些臭男人睡的。她的语气里含着一丝幽怨。杨波听了很受感动。 一个黑瘦矮小的老头凑了上前,杨波怎么看都看不出他象个有钱人,果不其 然,小娅也对他待理不理的。谁会是她今晚开张的第一单生意呢?帮不上什么忙 的杨波自作主张地盯住了五、六米开外的一个港台同胞模样的中年胖子。可是当 他回过头时才发现那老头已被高他一头的小娅欢快地挽着向街对面的关闸大酒店 走去。她没忘了他,一步三回头地看,并向他打了个V 字手势。 他释然且颓然地坐了下去。板结成块的神情如炉边的冰样渐渐稀释。这时他 才注意到,坐在这里的一个小时里,他肩膀原来一直都是紧张地高高耸立着象足 球明星范志毅一样。他自嘲地撇了撇嘴。做鸡头嘛,小菜,不难。随意地翻开书, 恰是第88页,为人豪放不羁的秀行先生开始讲述如何对付“无理的双飞燕”。杨 波决定静下心来一边研习围棋,一边等待小娅回来—— 从身后悄悄蒙住他的双眼的,不用猜,肯定是初战告捷的小娅了。他拉她坐 下,看了看表,埋怨说:怎么这么久啊。小娅笑了:才四十分钟,赛过温酒斩华 雄了。四十分钟还少!瞧她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杨波不觉真有点动怒。她睁着 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看他,然后佻皮地用双手撕扯他的耳朵:哟哟哟,波哥吃醋了。 她搔他的胳肢窝,他甩开她。这回轮她恼了:操,你以为就象你在这儿喝咖啡那 么容易!杨波立刻浮出愧疚之情,安慰她:我只是担心。他伸出手抚摸她的头, 继而揽它进自已怀里。于是小娅笑了,柔声说:其实也没多久,饭前便后要洗澡 的嘛。洗澡花掉大半时间。那老头,死没用,他妈的一把骨头了还出来媾女,刚 插进去就吐了。哈哈,他那玩意儿,还没你的一半大呢。她捏了一把他的下体, 又亲了他脸一下,非常轻,她怕弄乱了口红。 你小声点!杨波的脸早已红成了关公,他悄悄抬头四望,好在没人注意他们。 不,有人在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就是那个刚才向他卖骚的半老徐大姐。她轻 篾地眯起了眼。杨波忽然有个作恶的念头,他招手示意她过来,同时他将小娅的 腰揽住,并用指尖放肆地撩摸她丰满的乳房。他盯着她:给我女朋友来一杯红豆 冰。 小娅把600 块钱全都给了他,他则把Call机给她:刚才有个男人Call你,我 照你教的说了。她看着Call机自言自语:一个熟客。她起身去巴台复机,眉飞色 舞地讲电话。几分钟后她回来对杨波说:他要我包夜。 可不可以不去。我们已经有600 块了。他象个依恋母亲的小男孩儿。 包夜能赚1000块!傻瓜。 她一口气将冰水喝完,擦嘴的当儿,杨波做了最后的努力:吃点东西我们回 家,我想和你说说话。她让他乖、晚上早点休息,说完匆匆离去。一刹那间杨波 觉得自已的魂魄气息微弱。他想告诉她等她的时侯自已非常寂寞,他想和她回家, 拥抱、接吻、做爱——————看来,等了四十分钟,他以为难熬的时光到头了 呢,谁承想他还得孤独地渡过一个漫长的夜晚! 一个留着八字须的青年人贼手贼脚不请自到地坐到了他的面前。引起他注意 的是对方放到桌上的那个象水壶的大哥大,杨波吃惊地看着他,一个字也吐不出 来。 这人满面堆笑:自己人自己人。我们是一丘之貉。 虽然他幽默地强加给两人一个贬义词,可杨波还是笑不出来,他如同飘在黄 山的大雾里,上下东西南北全找不着了。他下意识地摸摸钱包的所在。你瞧,那 人继续微笑,他细长而焦黄的手指扯着杨波的视线向窗外,杨波瞧见街上非常忙 乱,无数的车无数的人无数的灯光,可是,他觉得来人似乎并无恶意,他也笑着 点点头。 我姓李,叫大勇,叫我阿勇好了。 好!杨波老实地应了声。那阿勇立刻伸过右手要和他握手,一边问道:仁兄 ——? 杨波忙不迭地递过手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小声地说:你是说鸡头———? 阿勇仰天豪迈地大笑。他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服务员应声而至。啤酒,他 头也不抬地说,一边给杨波递烟,然后用带响的火机点烟。小姐对他毕恭毕敬, 说:好的,先生,请稍等。他冲着杨波吐出一口烟:你这个位子本来是有人专坐 的,你猜猜那人是谁?就是在下我。每天都来,没想到你比我来得更早。早起的 鸟儿有食吃。呵呵。 杨波完全明白了,他再次往窗外看去,目标豁然,在刚才小娅站立的地方, 一个穿黑裙的女孩子象藤刺那样牵扯着过往男人的衣服。他往外指了指,说:就 是她?阿勇并未扭头,冷冷地说:那边还有一个,我同时放牧两只。杨波禁不住 彻底放松了,他笑了起来,心想这人用语真他妈怪!苏武牧羊,他却牧鸡。 阿勇不屑地摆摆手:丢,他妈的不行,两个都找不到钱。还是你老兄有料,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那妞绝对是个摇钱树。关键是人靓,回眸一笑千金来。 杨波心慰地笑了,不过他没忘了谦虚一番:哪里哪里。 他们碰杯,喝酒,并且互相论了年齿。小勇痴长二岁,阿勇开心地说。于是, 桉照广东的规矩,杨波叫他“勇哥”,他叫杨波“阿波”。勇哥发话说:阿波, 晚上打算去哪儿“威水”啊? 杨波听懂了“威水”的意思,那就是玩、找乐,也就是另一个广东人爱用的 词“害皮(Happy )”。他不想找乐,也不想玩,他挂着小娅,心情不佳,他想 回家,想一个人呆着,他还想想一些问题,总结一下第一天做鸡头的感受。 我明白,我明白,呵,阿勇一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样子:挂着你的妞呐, 做我们这一行的,千万不能对她们动真感情,有了真感情人还能舒坦地活着? 杨波不承认在思念小娅,但是反感他的关于“感情”的那段论述,他轻轻地 反驳说:也不能不挂着,钱必定还是由她们来找的。 吁!你不够智慧。汝之不惠啊。杨波明白这句引自《愚公移山》中河曲智叟 的话。阿勇虽然轻篾但却仍耐心地为他讲解:妓女是一门古老的职业,你知道不? (杨波瞪起了双眼,阿勇注意到了)书上都这么说的。国家主席开记者招待会都 不否认。他咽了口唾味,接着说:于是鸡头这门行业也就应运而生了。职业化意 味着什么,仅仅是职业道德的问题。——这也是中国足球界一直在讨论的问题。 我们保护她们不被人欺侮,不受小流氓敲诈,警察抓了还要保她们出来。一份耕 耘一份收获。有了收获怎么办?这又是一个现代人的生活观念的问题,有钱就得 会享受!就这么简单扼要。 杨波差点听得晕了过去。这一套套的理论,就算是被他的同学称为偏激狂的 董棋副教授也要忘尘莫及的。他不大好意思地说:我本打算喝完这杯酒上夜市的 书店去走走。然后呢?阿勇追问着。然后,杨波思索片刻,说:打算回家打打棋 谱。昨天刚买了一本《围棋天地》。 啧啧,会下棋啊。你不是一个俗人,我平生最敬佩有才学的人了。阿勇赞叹 道。他们再次举杯。阿勇吞下一大口酒,郑重其事地说:朋友就象阑尾,可有可 无的。有点晕头的杨波不辨香臭地拍马道:有哲理!阿勇不为所动,继续一字一 顿地说:有了还坏,发做起来呀要你的小命!(杨波微微点头,做思索状)可是, 可是。我看你这个人老实忠厚,得,我认你这个朋友了。来,喝! 杨波感激不尽。两个人惺惺惜惺惺,好汉爱好汉,把两只手象掰手腕那样在 桌上紧紧攥在一起。阿勇以大哥的口气再次发话:先陪你去买书,再陪我去打桌 球。他把烟头胡乱地捺进烟灰盅,又说:不过,不怕你不开心,来到特区,也算 看懂了现代社会,读书无用论啊。 他们饮尽了杯中物,阿勇抢着买了单,杨波真心实意地和他争执了一番,阿 勇还对小姐说:找头归你。来到街上,他的手臂自然地搂在了杨波的肩膀上。杨 波有了一股久违的快意。 阿勇交待了他的鸡们几句话,包括踢了其中一个的屁股一脚,就过来和杨波 勾肩搭背向夜市走去。杨波终于想到了一个对阿勇表示感谢、敬佩、友好和恭维 的话:你的妞也很漂亮呀。屎!阿勇喷着酒气说:你那妞,站在那儿都不用说话, 大把的嫖客就如过江之鱼,这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那俩,街东走到街西, 还不住地问“先生要不要做生意”,才有那么两三个愿意咬咬钩,这叫笨鸟先飞、 勤能补拙。杨波再次对他肃然起敬。他不禁问道:你那两个小姐都自愿给你找钱 啊?阿勇现出愤愤之情:这能由得了她们?!不过,还真得管理有方才行。孙子 兵法云: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你得让她们觉得少你不行,得有求于你。这样 才能将士用命。当然打还是必要的手段,棍棒底下出孝子嘛。你的妞呢?!杨波 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阿勇正忙着打酒嗝,没再问他。 他们一直Happy 到凌晨4 点多,打了桌球,吃了宵夜(就在杨波来珠海第一 天吃宵夜的地方),喝了不少的酒,两人感慨万千相识恨晚,上自天文地理国家 大事,下到个人隐私不良癖好甚至什么烟好抽聊了个通透。大约在凌晨2 点的时 侯,杨波的Call机响了一次,他以为是小娅,其实是个男的,对方听到复机的也 是个男的后,客气地说“对不起Call错机了”就挂了电话。复机是用阿勇的手提 电话打的。 没人注意到他的心情的微妙的变化,正如没人注意到小孩在成长青年在成熟 老人在衰老。再说派出所里都是一帮粗人,细微的感情很容易被忽略。张力暗自 里做他的快乐的单身汉。快乐吗,当然了,户籍台的英姐会对他说:阿力今日心 情好靓啊!但这只是一句客套,她正和她那好色滥淫的登徒子丈夫斗得焦头烂额, 她连天气都不会真正地关心,这不,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可她却却穿着双 粉色的雨靴。 张力试着和她搭了几句,见她心不在焉样子,也不再说什么,象往常闲极无 聊时那样帮她贴入户登记表上的照片。英姐忙说:不用你帮手你去玩吧。他虽然 嘴上说着不费事,但手却停住了,他拉过她面前的电话,打了杨梅的Call机。 杨梅还是没有复机,这是第三次了。他有点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地反复 掂量着杨梅讲的那两个爱情小测验。它们产生了无法挽救的恶果了吗?记得她说 过“这是不可能的”,他说的那一番“爱情将使一切成为可能”的话没能彻底改 变她的看法吗?她在干什么呢?或许,她只是为了将我的胃口吊到非常非常的高? 他隐约有了点愤愤,他为自己成为一种卑下的情感的俘虏而愤愤,记得白居易的 母亲在他爱上一个丫环时大骂道:此子甘居下流!爱上一个丫环尚且是下流,他 认为自己“爱”(?)上一个比暗娼高不到那儿去的杨梅自然也是卑下的。然而 他还是又Call了她一次。 再次等待的30多分钟里,英姐和她的儿子聊了七八分钟的天,她温柔地劝说 儿子先拿几块饼干对付一下,30分钟后将回家为他做非常好吃的。接着又是三分 钟的公事,市局户政科不同意北京的崔拥入户珠海。接着又是五分钟,英姐和她 的一个女友东家长西家短。剩余的时间里电话象一个孤寂的木鱼,无人将它敲响。 失望的张力自欺欺人地想,阿梅可能几次复机,可她的运气不好,每次拨码时都 正值英姐在煲电话粥。当然他一点也不怪她,因为他的心里深处,对阿梅打电话 给他已经有些绝望了。 周六的下午照例有半天的休息,周末对孤单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幸福的事, 孤独是一条灰色的蛇,它咬痛你的心,还会把你的脸涂成灰色。然而孤独也是一 种力量,就和知识一样。它可以让人产生一种异乎寻常的能力。比如说,此刻, 神情凝重驾驶着摩托车的张力深深体味着孤独,一边思考着前几日在“无忧角” 棋馆和那个青年报社记者的那盘未下完的棋。虽然形势已然大差,可现在的张力 觉得自己胸中有无数个妙手可以反败为胜! 棋馆馆长向他微微点点头,他知道张力是派出所的差佬,这算是很给面子的 招呼了。搞艺术的人都有一股子对世人不理不睬的孤芳自赏的清高和对世事人情 的孤陋寡闻的不通。不苟言笑、眯着眼看人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是永远不变的。平 心而论他有这个资格:年青时曾经两获珠海市的业余围棋名人和天元战的冠军。 这样的成绩使光顾“无忧角”的高手和爱好者对他肃然起敬,包括张力在内。但 馆长对当年之勇却从不提及。他骄傲的是他这个不以金钱而以棋道为宗旨的日夜 棋馆在人欲横流的现社会如同鹤立鸦群那样卓尔不群、高尚兼高贵。虽然如此, 但张力对他是敬而远之的,馆长的清高狂傲令他不那么舒服。 有了棋手们的解囊相助,馆长的生活可以说衣食无忧。单是那茶、烟以及时 至夜深时的几碗清汤馄饨、棋手博彩时的抽水已能让他小有盈余。现今社会的商 家老板总会对每一个顾客谦卑有加,不管心里愿意与否,面上还是敬他们如上帝。 但馆长甚至做不到对每一个衣食父母微微点个头(这说明了他对张力的那个点头 的含金量)。他对棋力并非很高的张力的客气可以说因为他是个差佬,另外,他 觉得他人还真的不错。馆长似乎没什么朋友,但也没什么仇人,但是他那很差成 的生活艺术还是让他得罪了一帮极其庸俗极其无聊的大俗人,在公安局将“黄、 赌、毒”做为严打对象的一次行动中,他们向派出所报警说“无忧角”其实是个 赌博的大窝点,那些赌徒(棋手们)下的注大到5000元(平心而论,5000块的注 是言过其实了,业余棋手大多是清贫自守或者说永远不会有发达机会的一族), 言之凿凿语气肯切不由差佬不信。那次出警教导员带着张力来的,全副武装的他 一走进棋馆就惊喜地叫着:想不到珠海还有这样的好去处!以后的业余时间不愁 没地儿去了。他的脸上洋溢着孩子般天真、灿烂的笑,和教导员铁青的脸、麻花 一样拧着的眉形成鲜明的对照。馆长紧张的神经也因他的笑而略微松驰。——其 实教导员并非对下棋的这帮人搞赌而深恶痛绝,他是讨厌这个乌七麻黑、乌烟瘴 气的鬼地方。 下棋的多是瘾君子,烟雾缭绕于头顶大概最能体现他们思索的深度。烟雾之 外还要配以各种极为不雅的姿势,有蹲在椅子上的,有跪着的,有盘着腿的(盘 着腿是为了让无事可干的左手可以把玩脚掌),也有抱着一条腿并把膝盖放在棋 盘边上的,——这是林海雪原中座山雕的坐姿,透着草寇的霸气、居高临下和盛 气凌人,有的滋溜溜地喝茶,有的咳咳地清嗓子,有的抓耳挠腮哀叹连连,有的 哼着粤剧《分飞雁》,有的则唱着任贤齐的《心太软》。有些旁观者总要指点指 点,以示当局者迷,全然不理会观棋不语真君子的古训。张力不会反对他的对手 做出任何一种对局姿态,而他总是正襟危坐神情严肃,这让许多看不惯差佬的飞 扬跋扈的自命清高的棋手也不拒绝和他对弈。他们有时也会叫道:阿力,伸脖子 过来,切你一盘!他则会很谦逊地说:讨教讨教!假如输了,他也会爽快地出彩, 这当然也赢得了他们的喜爱。 馆里有四个对弈者。其中两盘是象棋,一盘国际象棋,另外一盘则是一个干 瘦的父亲在教他肥胖的儿子一些基本的定式。他来的有点早了,棋迷也和许多普 通的珠海市民一样,在这个闷热如夏的初秋还延续着午饭后小睡一觉的习惯。下 午三四点钟、确切讲是夜晚乃至深夜人才会多起来热闹起来。那时你才会发觉午 休是多么必要:他们的眼珠子始终都会鼓得滴溜溜圆地直到第二天早晨。 张力到收银台前打阿乐的手机:喂!当阿乐说了句你好后,他叫了起来:我 张力,拍马杀过来!那边阿乐呵呵直乐:那盘棋已经把你装进棺材了,就差钉钉 子了。不过今日不得闲,正在深圳采访呢。 张力有点失望,是斗志昂扬的战士突然失却了目标的失望。他抬头望望窗外, 看不到有人向这间破旧的平房走来。他索然无味地从书架上拿下一本《新民围棋》。 我陪你一盘吧。馆长走了过来,依然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他的第一感觉是馆 长想调戏他一局,但他依然没能掩饰住自己受宠若惊的神情。他跟着他的屁股走 到屋子中央,那里吊下来一个风扇发出吱扭扭的不适宜思考的噪声。 馆长招了招手,他那雍肿不堪的老婆面无表情地送上一壶茶和一包总督牌香 烟。张力对总督烟没一点好印象,珠海的吸毒者以及沦落珠海的澳门佬都吸这种 烟。他快速地拿出红塔山递上一支。但馆长皱着眉头拒绝了:我就抽这个。 张力有点尴尬,自己点上了一支,把黑子拿过自己的一边,让几个?他有点 胆怯地问。馆长摆了摆手。这正是张力所期待的。他最不愿意被人让子了。他夹 起一颗黑子,轻轻地放在了右手上方的星位上。 你的棋其实不错,只是缺少力量。再好的局面也会输出去。馆长说了句话。 张力腼腆地说:我的韧劲不够。 馆长落子飞快。并且不时去接个电话什么的,还从抽屉里翻了半天给那对下 国际象棋的买单者找了钱。张力并不受这些干扰,因为他认同了对方是高手,对 他来说只有排除一切杂念把棋下好。 为了证明馆长那句“其实你的棋不错”的话并不只是一句恭维,张力在左下 角选择了一个稍稍复杂的变化,当然这难不住对手,他依然飞快地应对着,张力 赢得了个先手,这时馆长才有点大吃一惊:呀,四角穿心啊! 95年马晓春两夺围棋世界冠军,使得他的棋风成为业余棋手竟相模仿的样版。 简而言之,就是占尽四个角,然后跟你在中央耍大龙。馆长的惊讶,让张力无比 快慰,此时他认为输赢已无所谓了。可是这快慰并无止步的意思,他象一片枯黄 的树叶子,被快慰的流水裹胁着往下流去。继续让馆长惊讶的招儿是:要在中腹 的白阵里投一空降兵,馆长不能将他歼灭的话,那么,张力并非迫切需要的胜利 就会无可奈何地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但是马晓春看似平凡的一子降落,包含着他 几十年的棋里棋外的功力。业余到不能再业余的张力哪里会有这等本事,只见他 稀里糊涂但又煞有介事地在天元左边拍下一颗子,虽然极具高手的风范,但其实 极为似是而非。不过馆长还是真正地紧张了起来。 有一旁观者似乎也受到这种情绪的感染,他也莫名其妙地紧张着,不断地在 大腿上擦手汗。他不时地抬眼看看张力,又看看馆长,那件名牌的T 恤衫在胸处 已湿成一块“护心镜”了。他到底紧张黑子如何虎口脱险呢还是紧张白棋如何痛 下杀手,不得而知,对局双方都无暇旁顾。 一声强劲有力的Call机叫声刺破了这层紧张。三人对望了一下,没说话。张 力手持一子将落未落之际,Call机再次猛烈地叫了起来。馆长提醒他:你的。他 又说:你复机,我要长考。 张力表现出夸张的扫兴,他从皮带上拔下Call机,看了看说:不是所里电话, 不怕!他继续思考,似乎受到自己那声“不怕”的鼓励,他毅然绝然地落下一子, 馆长再次长考,这期间张力的Call机又响了三次,他终于起身去复机,因为围棋 那超乎胜利之上的惊心动魄他已体味了个够。 阿力!电话里是一个清脆、欢快而又有点幽怨的声音,没等到他回答,对方 又撒娇着说:你每次Call我我都在睡觉,事后你们派出所的电话我又不敢随便打, 所以——。头昏眼花的张力茫茫然地应了声:哎。她又说:你生我的气啦?他说 了句:没有没有。突然,他有点惊奇地叫道:阿梅呀。她有点恼了:现在才听出 来啊。他老实地回答说:下棋下得发蒙。语气似乎也处于发蒙状态。于是她下最 后通牒道:那不打扰你了,改天联系。张力解脱似地应道:好的好的。 她所说的在睡觉的话自然没法叫人相信,这女子无非在装大尾巴狼。可是张 力全然没去考虑她的话是在骗人。她打电话来是示弱,表明她、表明她什么呢? 张力摇摇头,告诉自己别去想。这都怪围棋。围棋又名木野狐,狐狸自然最能魅 人。《封神》里的妲己、整部的《聊斋》就是明证。她们虽然常常要化身为美丽 的女子,可是讲句良心话,这样能媚人的狐女子在这日益平庸的人世间还是不好 找。张力着迷于她而冷落了阿梅,一点也不难理解。 这盘棋的结果以他四又四分之一子落败而告终。复盘时馆长再次批评了他的 韧劲不够。然而张力的心情是少有的爽。馆长夸奖说:序盘的定式都没出什么问 题。他还坦承左下角——我走亏了,出让了大片的实地但并未换来厚实的外势。 张力不住的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脸红成了一个富士萍果。 他靠在椅背上翻着眼盯着电扇三五分钟,此时已经神游天外(阿梅自然不在 那里),当这神回到棋馆时,他发现刚才观棋不语的那个青年还表情紧张地坐在 身边。他向他发出邀请:有兴趣?那青年吱吱唔唔欲言又止,张力一再催促:没 关系,玩玩。这一次由他执白后走。那当然了,能跟馆长下成这样——。他自信 满满,眼盯着棋盘,双手在衣袋裤兜摸索打火机。他瞟了瞟对手,却只看到他的 一额汗。他极为轻松地问了句:你贵姓?我?那青年有些犹犹豫豫,吭哧间一颗 子也就犹犹豫豫地托在了张力的无忧角上。这是场合中华丽而有力的一手。果然, 子一落,他就抬头挑衅地说:我叫杨波。我们,见过的。然而张力早被他这一手 弄得紧张起来,他低头全神贯注地计算着,直到他落子才似乎缓过神来。他说: 你姓杨啊——但接着他准备对黑棋上方的斜拆三强行打入以求一举确立优势。此 时,他的Call机又响了,他叫了声:丢。然后轻松地去看,Call机上出现了三个 零。这是数字Call机留言的意思。他对对手说了句:不好意思。起身去复台。Call 台小姐阴阳怪气地说:阿梅小姐说她是一个需要耐心相待的女孩子。张力咧开嘴 笑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了这话有点感动和激动。想到阿梅那幽怨的语调, 他觉得自己有点过份。小姐轻佻地反问道:听清楚了吗?他应了句:嗯。那个小 姐就热心得象个媒婆和老妈子:傻瓜,还不知道怎么去做吗?! 张力Call了阿梅,很快她就复回了电话。张力满怀歉意地对她讲对不起,他 们叽叽哝哝地絮语半天,他告诉她他正在无忧角下棋,因为对手较弱,很快就能 将他搞定,他保证半小时后一定飞马杀到她的身边。 这盘棋始终都下得飞快,张力是由于自信,那青年则由于很紧张、沉不住气, 他拿子的手一直都在发抖,不知什么原因。在他们为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劫打来打 去的时侯,一阵女人的香味在烟味和臭汗味混杂的房里轻轻弥漫开来。几乎所有 的人都抬起了他们的头。那女子害羞地坐在张力的身边,她用双手抱住他的左胳 膊,微闭着眼,还把脸贴在他的肩头。这是一个极幸福的姿态,但是无人察觉到 她的幸福里有一丝惊诧和不安。她不敢去看张力的对手,她用手指掐他,示意他 快点离开。可他却把她的手按了下去:阿梅,别闹! 五 再说那个彻夜不归的麻娅让杨波牵肠挂肚了一个夜晚。这牵挂不是担心,而 是一种酸溜溜的嫉妒,想想看,自己在守着一间空荡荡的房子,体味着噬人心肺 的孤独,而自己的女人却和别的男人在豪华的宾馆床上令人作呕地颠鸾倒凤被翻 红浪。婊子,婊子养的!他恨恨不已地诅咒着她。自甘堕落的婊子,热衷男女风 流的她大概会象个受精的母猫一样在整个夜晚都发出夺人魂魄的叫床声。叫床— —,大勇告诉他,自己所牧的两只鸡中较漂亮的那个因为不会叫床反不如那个丑 点的赚钱多。他说:她她妈的就象中国传统的农民一样忍辱负重一声不吭!喝的 晕头转向的杨波半是炫耀半含醋意地说:我的那个倒是很会叫,你一摸她她她妈 就开始哼哼——————。他象个发疯的但依然被套在磨子上的驴在屋子里拼命 地转圈子。而心就象一只冲入房间的蝙蝠一样惶惶不安地乱冲乱撞。直到他在笔 记本上写下一句评论心里才稍稍平静下来。那句话是:在阶级社会里,女人而娼 妓是由于生活所迫民不聊生;而现代女人乐于卖淫则是自甘堕落!!! 清晨是一首沉重的进行曲,就象哀乐,在这个郊外的寂静中奏得杨波神焦气 躁心痛肝疼。酒劲是彻底过去了,而他抽掉的烟头就象庙里香炉中不再燃烧的香 根密密麻麻地插在死灰里。他从凌晨四点到七点,一直坐在地板胶上作一种高雅 的艺术活动;研习围棋。而他的心其实达不到这种活动所必须的超然和平和,武 宫宇宙流豪迈的中腹单关跳被他整整地打错了一格。 7 点40分,披头散发的荡妇麻娅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一直支楞着耳朵的杨 波早已铁青着脸在房中站定,他的怒火引而不发。麻娅显然有点吃惊:他一夜没 睡!她咧开嘴甜甜地笑了。 杨波吼道:以后不许再去卖淫! 麻娅撇了撇嘴:又来了。 杨波的脸差不多成猪肝色了,他继续吼着:脱掉鞋再进来!由于愤怒,主要 是烟抽的太多,他的嗓子又低又尖象个太监。 麻娅打着哈欠拉开门把鞋踢了出去,接着,她抛过一个媚笑,做了一个两腿 交叉下蹲的动作,手一边从挎包中拿出一把大钞冲杨波扬了扬,然后象个显摆的 富婆,又象个散花的天女把钱向空中撒去。在灯光下,那几张翻飞的纸在地板上 涂下了美妙的影子。 杨波呆呆地看着,她叫了一声“老公”向他扑了过来,骑在他的身上,把头 在他腮帮子上蹭了两下,就寻找他的嘴唇。杨波喘着粗气拼命地拒绝。她不满地 说:你的嘴象个烟囱,好臭!杨波立即扔掉她,头也不回上床去了,一边没好气 地说:臭过你的嘴?!身后的麻娅嘟哝着:我在宾馆里刷过牙的。说完她飞快地 脱衣服,脱到一丝不挂时就跳上床。她把自己整个地贴在了杨波的背上。 杨波脸冲着墙一言不发。 她打了他的肩膀一掌:从来没一个男人给我一个屁股! 他还是不说话,她搬他不动,把手伸进了他的内裤,一把握住了那个小玩意 儿,他有点不耐其烦,开始了颇为义正辞严的反抗。可是未能推开她,反倒被她 趁势滚入怀中。这一番争执让双方都有点筋疲力尽。你一直在等我回来啊?虽然 没得到回答,她却依然无比幸福地抱着他睡了过去。 杨波醒来已是下午,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雨裹胁着一股浓浓的秋的凉意。 下雨的阴沉天适合呆在家里闷头大睡,可这得有闲情逸致。杨波愁肠百结,睡醒 了无事可干,心情愈加苦闷。他翻开眼皮,麻娅早已醒来了,头痛欲裂的他闻到 一股刺鼻的风油精的味儿。他看到她白皙的肩头上被蚊子叮起了三个红红的小坟 堆。 老公,我们得买蚊帐!她并没有看他,依然自顾自地给那些疙瘩抹油。 杨波看着她。她赤身裸体地坐在床上,两个大而坚挺的奶子骄傲地堆在胸前, 毛巾被只盖住了她的两条大腿,平滑的下腹部,一朵褐色的蝴蝶安静地落在那儿。 他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激动。身体也微微动了一下,席梦思忠实地将他的动作传 给了她。 她俯下身来吻他,他听任她吻,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响应。然后他又翻过身 去,给她一个屁股。随手打开床头的一本杂志。这是她的书,充斥其间的是打着 科学旗号的关于性的生理、心理小知识。杨波平常是不大读这一类东西的,他只 读严肃的纯文学的书籍。可今天情况不同,他要借这本书来掩盖自已面对这个裸 体骚妇的复杂心情。 一个大标题同时跃入两个人的眼帘(她把下巴支在他肩上):夫妻间常用的 四种性交姿势。背后的麻娅笑出声来了,她挑逗性地咬他的耳朵。他硬着头皮往 下看:夫妻间十几年如一日的性交姿势怎能不使人索然无味。 你看这此干什么用呀?她嘻皮笑脸地问。杨波没有回答,红着脸讽刺她说: 你跟那些嫖客是不是就用这些招儿?麻娅嗤嗤地笑着,她一条大腿跨上了他,摩 娑着他的腰际,接着她说:下止这几下。杨波鼻孔里恨恨地哼了一声并说了句: 不要脸,操!操?!麻娅很愉快地应着:那就来吧,可别光说不练! 她扯起毛巾被,把她们完全裹在里面。她的舌尖沿着杨波嘴和耻骨之间的直 线往下滑,舌尖在胸脯处左右开弓一下,照顾了一下他的奶头,舌尖下到肚脐一 带时,杨波那玩意不自觉地顶住了内裤。她为他脱裤子,他则微微抬起屁股以示 配合。她象拈花那样用手指夹住了那东西,那玩意立刻又奋然昂了昂头。杨波觉 得他全身象中了麻醉枪一样酥软了下去。但那个东西却象结冰的水柱子般硬得不 得了。他沉没于听天由命的大蒙胧之中。他闭起了双眼,在黑暗的混沌中忐忑不 安地期待着。突然,他那翘翘然的小弟弟被一张湿润的口吞了下去! 男人总是隐晦地把自己的阴茎呼为“小弟弟”,这称谓显然未能体现出它至 高无尚的地位,换句话说,是未给予它所应有的重视。应该叫它“大哥”,不, 叫“主子”才更贴切些。最贴切的只能用比喻了,把它比作“牛鼻子”吧。一头 重达3000斤的牛只要鼻子上被穿上条细绳,一个不足30斤重的小童子也能将它牵 往屠宰场。杨波100 多斤肉现在就听任麻娅那塞不进一个鸡蛋的小嘴叼往“屠宰 场”,随着她嘴的吞吞吐吐,杨波彻底地放弃一切抵抗,他一边大口大口地吸着 冷气,一边把屁股一下下地挺起来应合着。麻娅的动作猛烈到顶的时侯,他的屁 股抬离床足有一尺二寸高! 他终于发疯了似地放倒了她,压在她身上和那张吮吸过自己的小弟弟的绛红 色的小嘴接吻。她象一条热锅上的蛇扭动着身体,闭着双眼入迷地哼哼,如同一 只找不到奶吃的小狗幽怨地表示着它的不满;又如另一只含着奶头的小狗炫耀地 表示着自己的受用。奶子!杨波的嘴顺着她细腻的脖子下滑至胸部,然后,象个 叼飞盘的狗那样准确而迅猛地一口咬住了一个紫色的奶头。在那一刹那,麻娅两 只蟹钳一样有力的手死死扣住了杨波撅向天空的大屁股。 杨波象筛糠,全身抖个不停。这是有别于恐惧的发抖,有别于经历过的任何 一种恐惧,因而他喜欢它喜欢它喜欢它。他的后腰有一团热气向周身扩散,冲破 一切骨节、神经所设置的障碍,像洪流,象暴动的人群,这暴动的人流大呼小叫 地冲上杨波的后脑勺,轰轰烈烈的革命带着渐行渐弱的回声慢慢止歇。但是他们 通过杨波的嘴吼出了革命的目的:我要让你见了鸡巴就怕!让你不敢做鸡! 飘飘欲仙的她在他身下拼命地点头。 说你怕!说你不敢做鸡!杨波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我爱你!她真诚地哭了,可依然答非所问。 女人说话永远是算不得数的。睡了一觉、洗了个澡、做了和吃了顿饭后,她 立刻变卦。她吼道:我跟所有男人搞的时侯都是带套的,这算什么?!杨波沮丧 到了极点,他象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疲软无力。眼看着天空一点点黑下去,不讲道 理的麻娅整装待发。有什么能阻止她呢?对了,雨!杨波开始象被围困于上方谷 的司马懿那样在心里怒吼着:老天,快下雨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见窗外一个闷雷,一个亮闪,接着便是急雨如注。 他跳了起来,脸上绽出笑容,他拉开窗户,一阵雨箭借助斜风齐刷刷地射向他的 笑脸:你看,下大雨了!他抹了一把脸,凉嗖嗖的雨弄得他快意非常。可是麻娅 的举动象是一盆冰水兜头浇来,将那点快意之火尽数扑灭。——她从手提包中拿 出一把折叠伞,呲了呲牙,象嘲笑似地向他晃了晃。雨小点我就走,她说。似乎 她也不愿意立即把杨波逼疯。 海滨路的棕榈,我俩爱你;一些水鸟降落清冷沙滩。喜欢这里吗?喜欢!真 的喜欢。 也只能喜欢这里了。这个小小的城市到处都是她们熟悉的人。唯有时至夜深 的寂静的海滨,才能让一个派出所民警和一个发廊妹、别人的二奶之间鬼鬼祟祟 的爱情得到庇护。需要庇护的爱情没法包容这个世界,只能东躲西藏。爱情应该 无所畏惧,得有“豁出去了”这愣头愣脑不计后果的痞子精神,杨梅就是这么想 的。她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玩一些调他胃口的小把戏,她渴望被占有。而他—— 一辆警车从街上缓缓而过,张力立刻把轻轻搭在她腰上的手悄悄滑下去,并 尽力地将头扭向大海。下滑的手不会快到让她有被轻视的地步,但也绝对不会做 出让她心跳的动作,比如,杨梅想的是,下滑时,他的手完全可以贴紧些她的臀, 贴紧些,带着男人的攻击性的抚摸。而以前的别的男人都对她这样做过的。她甚 至想当她们每一次见面时她都可以奔向他,跳起来两腿夹住他的腰,而他两只温 柔的手掌托住她的臀部。她依赖他,这个可怜的女人完全陷入了想得到他爱的迷 雾之中。 她加快了脚步,这是无声的抗议。他不知就里地跟随着她。刚才那辆在他们 身边放慢了车速的警车让他的心里忐忑不安。而现在他加速跟随着这个乖戾的女 人。他似乎有所察觉,颇为尴尬地解释说:以前我们巡逻时都这样,见了靓女就 放慢了瞧瞧。他挤出一点笑来。他们走上了去观海楼的那条僻静的小路,他松了 口气,这里是所有情侣都喜欢的去处,于是伸手揽住她的腰。她打掉了他的手: 别碰我!声音严厉但却很轻,因为,就在他们身边,一个坐在她男友大腿上的女 子很满足地接受着放肆的接吻和抚摸。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就吻。这个动作有点霸权主义的味道,虽然她知道这霸道是做作出来的。但她已 有点知足了。她佯装躲了躲,就环住他的脖子,热吻起来。如果躲上两下,今晚 他是绝不会再伸手接近她的身体的。而下一次,下一次又会是什么时侯呢?哦, 今天不行,澳门佬要回来;明天也不行,他要值班;澳门佬走了,而他要加班; 他不值班也不加班了,而澳门佬又回来了。等待一个彼此靠近的日子是多么难啊。 她挑开树枝,向楼后的那片坡地走去。他指给她看左手边,这里就有一个长 条椅,我们可以坐下来。更深一层的意思是:别以为我不敢坐在这一对狂蜂浪蝶 的旁边。我甚至敢和他比试比试呢。她笑了,但还是弯腰抬高了树枝,她对着那 个有点表现味很浓的贴过来的脸亲了一口,趁机在他耳畔讽刺道:那个男的是你 们派出所的! 到达山坡上的草地时他已抓住了她并把她放倒在地上了。互相搔了胳肢窝, 就都仰面躲下了,头枕着手望着星空。这就足够了,她想。既要能激发他的热情, 又不想他很过份。她明白,男人对很容易上手的女人是不会上心的。他打了个哈 欠,她赶紧把头枕到他胸膛上:想睡觉啊?他老实地说:是啊,明天还要上班的。 她吻他,心里却有点紧张,人在欢乐中总是被告知时间是有限的。他的上班的话 象是随口说出的,很快他就俯过身来隔着上衣咬她的胸部。但只有轻轻的两下子。 假如他打开她的上衣她是不会拒绝的。可他就那么两下。于是她把头往他怀里靠, 一边恼怒地说:讲讲你以前的女朋友吧。上次她提出这个要求完全出于好意,但 却被他一顿抢白:讲讲你以前的男朋友们吧。当时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句话让 她伤心。她最终接受了他的道歉但心里却留下了一个疙瘩。今晚她不怕触痛自己 只是为了触痛他,哪怕让他恶声恶气地让她讲她的耻辱往事,那也好过这个她千 盼万盼方才得来的约会被他无精打彩地搪塞过去。 他只是翻过身去:你问点别的好不好。 她不依不饶:人家肯定是嫌你窝囊! 他冷冷地说:我一点都不窝囊。谈点别的吧。哪怕是那些无聊的心理测试。 她支起上身说:还真有一道题呢。——假如世界末日来到了,剩下你和一匹 马、一头牛、一只羊、一只猴子,一只老虎在一起,但你得一天扔掉它们中的一 个。请按你的好恶排出你扔它们的次序。 因为是自己让她提问的,虽然实在没什么兴趣,他还是认真思考着。在回答 之前他还是挖苦了她一下:你们综合大学出来的,脑子成天就无聊得很。——先 扔老虎吧(说话的语气都表明他对老虎没什么好印象),再——,他的“再”字 刚一出口,肩膀就被阿梅一把纠住:为什么先扔老虎?他推开她:因为不喜欢! 她迟疑着,怕他犯倔脾气,笑笑说:可不可以说说为什么不喜欢。他的回答倒很 认真:下意识的吧。你要硬让我说个理由么,我想既是世界末日,除了无所谓地 等死外,恐怕也没有什么事好做了。也就是说只有心平气和地等死。老虎么,肯 定是个不安份的东西,不是想着吃我,就是想着吃牛啊马啊的。 阿梅陷入了沉思,她老实地承认了张力的回答是出乎她的预料的。张力很无 所谓地沉默着,直到她很温柔地把自己放入他怀里。他摇摇她,问:喂,老虎又 代表了什么?她不说话,只是将他的衣襟紧紧地抓在手里,好象她一松手张力就 会飞走。 他再次被女朋友的小测验搞得心烦意乱。初恋那时侯,好象两个人都懵懂无 知的样子,根本无须去揣摩对方的心理。他很想发火,但又找不到由头。这时阿 梅向远处扔了一个烟头,看着那个红点子在草丛中亮闪闪的,他很突然地训斥道: 搞灭它。容易起山火的!她愣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拿过矿泉水瓶向那里撒水, 烟头滋一声灭掉了。他很无趣地侧身躺倒在地。阿梅紧贴着他的背躺下,把脸贴 在他的耳际,温柔的鼻息象无比温柔的春风轻轻从他脸上掠过。缭乱的星空、平 和的大海、寂静的山坡、柔软的草地、和暖的风。俩人就这么躺着。他不大自然 地问道:好象你的题我还没有答完嘛。她不说话,他再问,她就说:那你继续扔 吧。他笑了:我都不记得要扔什么了。她又重复了一遍,不过另做了要求:不要 一个一个扔了。你说最后扔什么吧。他说:羊吧,也没准是猴子,这两个最后扔。 目前还肯定不了。也许得真到了那天才说的准。说完答案,他没从她的躯体上感 觉到有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这让他有点从容不迫地问她:又象征些什么鸟玩意 儿啊。 羊代表情人,杨梅说:总算能陪你到末日的最后一刻,真是三生有幸啊。张 力的心中也有一阵欣喜,他又问:那猴呢。猴子是朋友。他仔细想了想,自己其 实也没什么朋友值得留到最后一刻,他老实地说:也没想过要留什么朋友。只是 觉得末日时人都怕孤单,猴子颇通人性,可以陪人玩玩。阿梅就说:那羊是不是 也通人性啊。张力笑了起来:那倒不是。羊肉好吃啊。杨梅掐他脖子。俩人小闹 一阵,阿力又满怀深情地说:我小时侯养过一只小山羊,特别可爱。我外婆卖它 时我又哭又闹。杨梅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温情的小故事,但她却装作嫉妒地说:那 只羊不是我,是你青梅竹马的小情人。 张力还是不能释怀那只老虎。他终于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没有说话,只是 将他紧紧地抱住,这让他相信答案可能于他不利。果然,她说:代表Power.在女 孩子心里,将老虎留在最后的男人才可以保护我们。张力有点悻悻,他吭哧着说: 这个象征恐怕牵强。弱如小鸟也会舍生保护自己的亲人的。杨梅在他怀里郑重地 点头。 她又问:你喜欢这里吗?张力淡淡地说:还可以吧。她就说:那我们以后就 到这里约会。张力哼了她一声:这是什么安全地方?!经常有针对情侣的抢劫案 发生。有些找不到地方的妓女也到这里来做生意。她背上起一阵凉风:那什么地 方安全?他认真地说:派出所里。——我到任何地方脑子那根弦都是绷紧的。她 沉呤一会,恶狠狠地说:以后他不在了就到我家去吧。 也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风有点凉了,草地也有点潮了。两人都有点迷迷登 登了。有人打着手电向这边走来。阿梅紧张地对他耳语道:我们回去吧。他看看, 说:巡夜的保安仔,怕什么?!他估计错了。那三个人走过来就拿手电往她们脸 上照,张力骄横地骂道:照你妈个头啊!那黑乎乎的人影笑了起来:我操,窜啊! 走过来他们坦率地讲出自己的来意:靓仔,把包给我!张力跳了起来,尽力使自 己平静和威严:操你妈——,“妈”刚出口,黑暗里一条木棍劈头打了过来:你 他妈操谁你操谁,啊? 这下张力躲过去了。他左手遮挡着射来的手电光,右臂狠狠地甩开了惊惶失 措的攀附其上的杨梅,他说:有话好说。并把杨梅丢在地上的包踢给他们。一个 在翻着包,打手电的把电光往杨梅身上射,他说:女的也要!杨梅躲也不躲,她 开始哭。可立定了身子的张力说话了:你怎么连你奶奶都要啊。话音未落,他的 脚已经结实地踢上对方的裆部。手电沿着斜坡滚了下去。措不急防的三个劫匪扔 下包挥着棍子乱叫着向张力冲来。可是一声嘹亮的枪声阻止了他们的嚣张。他们 转身要跑,又一声枪响,张力以控制了大局的威严声音叫着:还有四颗子弹! 张力一手持枪,另一手中的棍子兜头盖脸地向跪在地上的三个男子狠狠地击 打,凶恶得真象一只老虎。他象是疯了一样,心也狂跳不已。那三个男人都是一 声不吭地挨着。然后他后退着去安慰阿梅。阿梅伏在他怀里才开始放大音量哭泣, 他在她耳边轻轻一句就制止了她:别叫,来了差佬,我和你的事啊,更麻烦!他 让阿梅捡包,自己则想着怎么对付这三个人。终于,他命令他们脱下裤子,然后 每人屁股上一脚,他们顺着山坡就直滚下去。而他则拉着阿梅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拉着阿梅的手还抖个不停,他小声咕哝着:两颗子弹可怎么交差啊。 六 那天麻娅还是未能如愿以偿地去街边“上班”。当然不是大雨阻止了她一往 无前的决心。我们知道她拿出来一把雨伞,再说那阵雨下了5 分钟就停了。假如 司马懿求来的雨也只持续短短的5 分钟,那上方谷的大火就根本不可能被浇灭。? 而杨波求来的雨只有5 分钟,这是否说明他已彻底从天之骄子变成了天之弃子了, 老天也不帮他。“天不助我杨波”,这是怨天尤人的杨波的喟然长叹。他觉得自 己对她的咆哮、感化如同一杯糖水之于三期肺痨,充满好意却于事无补。 其实,在麻娅狂乱、愚笨的妇人心肠里,杨波每一次制止她做鸡的怒吼里包 含着沉甸甸的对她的爱。她为此深深地感动着。所以她愿意为他做一切,特别是 做鸡。在她“工作”的时侯,她的大脑里反复出现着杨波那气急败坏的、失望和 痛苦的脸,这张脸层出不绝如海浪般吞没着她,让她感受不到眼前的一切,让她 深味着大到无边的爱的甜美。(性学家说女性在做爱时充满不着边际的幻想,此 为一例。)她认为她的男人只是缺少一份男人所应有的自信,她鄙视那些洋洋得 意爬上她身子的所有臭男人,他们无非是有钱。假如她能为杨波赚到足够的钱让 他过上体面的生活——。女人的想法就是这么奇特。简直有点悖离常理。 话说正当杨波的绝望如雪山之将崩之际,一阵急促的Call机叫声挽救了他。 挽救他是几分钟后才知道的,而此刻他象一个红眼的斗鸡做出猛禽扑弱兔的姿势 扑向她的手提包,只见她身子微微偏侧,杨波就在自己光滑的地板胶上肚皮贴地 如飞艇般冲了出去,并且一头扎入她的梳妆台下。她哈哈大笑。被人追的女孩子 第一次约会就跟人家上床怎能让人珍惜自己?同样的道理,第一扑就让他抢到手, 如何能进一步刺激他气急败坏?没有杨波的痛苦和愤怒,她如何能玩味到强烈的 被爱的感觉呢?当然她也不想过份,再让他跌一跤,就给他,她想。可是杨波此 时哪有心情怜香惜玉,只见他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她的小腹就是一脚,麻娅应声 倒地,捂着肚子就哭了起来,她破口大骂:操你妈杨波!杨波终于抢到Call机了。 他举起了手,把手臂甩到身后,对着窗外的雨夜做出一个投掷的准备动作,可是 一刹那间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把玩着那个还在BBBB地叫着的小黑壳子狞笑着说: 我要去、告诉你那些相好的、叫他们死心! 杨波愤怒地将自己投入夜雨之中。三两分钟之后,他却象个欢喜的小鸟飞回 巢里。这时雨也适时地停了。他叫道:勇哥请我们吃饭!她正在梳妆台前补妆, 如母狮子般吼了一句:老娘不去!杨波也大叫着:老子打断你的腿!她满意了, 立即同意。 阿勇在重庆火锅店外恭迎她们。此时的麻娅温顺如猫,满心幸福地挎着她的 阿波。在海棠厅,阿勇伸出手,在腹前划过一条弧线,上身微微前倾:请,弟妹! 杨波撇开麻娅,抢身上前,一把搂住阿勇的肩膀,亲热得象亲兄弟,他甚至悄悄 地开他的玩笑:勇哥今天带来哪位嫂夫人啊。 进了海棠厅,杨波和麻娅同时大吃了一惊。里面已经坐上了两男三女!火锅 蒸腾的烟气后面,正襟危坐着一个满面络缌的健壮男子,他眼不眨一下地盯着杨 波,让他发毛。他求救似地看着阿勇。阿勇象个帐房先生一样点头哈腰地对那汉 子说:炳哥,这就是杨波兄弟!然后直起腰来,对忐忑不安的杨波说:阿波,见 过炳哥。 杨波在他的女朋友面前破天荒地表现出少有的知书达理和大将风度,他把左 手伸向火锅上方,并说:兄弟初来乍到,幸会炳哥。可是炳哥并无意和他握手, 他象个大领导似地摆摆左手(这是一个特别的左手。除了大拇指,每个指上都带 有一个大戒子,绿宝石在食指上,依照习俗,表明炳哥正在求偶;红宝石在中指 上,代表炳哥在热恋中;无名指上是蓝宝石,炳哥已婚了。这些都可解释:炳哥 和他的妻子每天都在玩味着甜蜜的爱情游戏。可是小拇指上还有一个大金戒子, 这可代表炳哥婚恋观是独身主义。好一个猜不透的炳哥。杨波看得眼花缭乱), 然后他向杨波介绍他左手边剃着板寸的精瘦男子:这是强哥。强哥冷漠地向他点 点头。 杨波并没有让他的右手在火锅上方停留得太久,主要是那儿太热。他的手在 炳哥轻摇左手的当儿就屈辱地缩了回来。这一缩非常正确,因为阿强也根本无意 和他握手。这一缩不但没让杨波的屈辱增加一番,反而为他挽回一点尊严。 大家吃吧,锅开了。阿勇赶紧打圆场。可是阿强不依不饶,他以老前辈的口 吻和炳哥说:不是人弄不懂,这世界变化他妈的快。半年没出来,一茬新人换旧 人啊。他的意思是说龟公界又涌现出杨波这样的后生辈。炳哥现出英雄所见略同 的样子,点着头呵呵乐着。阿勇堆着笑,给他们逐一加菜。他也从红红的辣椒水 里捞出一块黑乎乎的毛肚放进麻娅的小碗里:吃吧,弟妹。麻娅红着脸说:我吃 不了辣的。阿勇显出生气的样子:怎么能不吃辣?毛主席说过,不能吃辣就不能 革命!杨波也笑了:她不是四川人。他把毛肚夹进自己的茶杯里涮了涮,又给回 麻娅,温柔地说:吃吧。他忐忑不安地等着炳哥他们的反应。 果然,冷不丁地炳哥问他:阿勇说你是大学生,你原来在哪儿上大学? 杨波皱皱眉,显出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都混到这份上了,还提什么大 学呢。不过,看到他们同时发笑,他又认真地补充道:不过在大学里混过绝对是 真的。 炳哥宽厚地笑了:到底是喝过墨水的人啊。他抓了抓身边女人的头发,说: 我的“马子”最崇拜你们文化人了,卖给大学生她通常给人家打个五折什么的。 虽然受到调侃,那婊子居然也不生气,甚至还向杨波抛了一个媚眼。炳哥又说: 来,阿波,有缘千里来相会,大家喝一杯! 一大杯冰镇的啤酒,俩人都是一口干掉,酒场有话,说的是感情深一口闷。 气氛顿时就活跃了起来。杨波问炳哥炳是哪个炳字,炳哥严肃地说:就是麻将里 一饼二饼的饼字。杨波笑着摇头,阿勇忙着给大家添酒,一边说炳哥真是个幽默 的人。于是炳哥就笑了,做出幽默的样子说:我第一次打麻将做的就是饼子清一 色,对这个饼子印象就很好;来广东听他们把二饼叫做奶罩,这东西谁不爱?叫 我饼哥也可以,叫我二饼也行啊。 这当然是极幽默的笑话,于是四男四女就都笑了。炳哥那个挺着大大的“二 饼”的马子很客气地问麻娅大妹子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字。男人们则海阔天空地聊 起来。从麻将、录相、的士高、卡拉OK这些声色犬马的东西一直聊到警察、反贪、 台海危机、美日安全体系等上层建筑,内容之广博令博士也要瞠目,但探讨的深 度却并不比古代的茶博士强多少。杨波觉得阿勇还不错,至少还能引用几句新闻 联播里的话。顺便说一句,杨波现在虽然已彻底沦落,但依然保持着大学生那种 关心国家大事的好习惯。后来阿勇总结说:点背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怨政府。 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就干这行找钱,有钱能让鬼推磨,推得鬼子乐呵呵。他的意 见得到了大家的一致首肯。哎!大家都说。不过杨波还是隐隐察觉到似乎大伙的 鸡头做得并不坦然,更谈不上象阿勇的口气那么理直气壮。 俗话说酒喝多了话就多。一直Cool的不得了的阿强被几杯黄汤灌的也打开了 话匣子,由于他出击的时机把握的非常妙——当时杨波正在担心台湾问题能否解 决,大家一片轻轻的叹息,因忧虑而少言寡语——所以他的话题就成了龙头股, 大家一拥而上,开始围着他做文章,也就是开谈自己的、别人的英雄事迹。比如 在什么地方把谁的头打破、给谁大腿上添了个窟窿、在几个地方坐过十五天、三 个月、半年不等的牢之类的。巾帼不让须眉,那三条女居然也蹲过号子,就连小 娅也小声说:我都进去过十五天,操她妈!杨波对她们肃然起敬。阿强自然有他 的优势:他昨天刚从梅溪看守所里出来的。杨波虽然不大喜欢他,但受大家的唆 使,也为庆祝他“回归”和他干了一杯。受大气侯的影响,杨波有几次差点就将 他溺死算命老头的事讲出来,终因插话机会少以及英雄色彩不够浓厚而遗憾地作 罢。 在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时侯,有两个背着吉它的乡下妹子推门而入。她们表 示愿为老板们唱支小曲助助兴。杨波在珠海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了,这些唱 腔带有浓厚的凤阳花鼓味的乡妹子背着现代化的乐器继续着起码自宋朝就有的奔 走于各个餐馆、排档的卖唱职业,比妓女稍稍体面一些但同样艰难地讨着生活。 杨波对她们很是同情,但此时她们出现的时机不对,此时杨波刚刚违心地吹捧了 一番阿强,正打算引出自己铁手锄奸的故事,可是——这令大家很容易想到《水 浒》中一个雷同的情节:鲁达、史进、李忠在渭州城酒楼吃酒,金翠莲父女在隔 壁咿咿呀呀地唱,搅扰了鲁达谈论英雄事迹的雅兴,于是鲁达大怒——杨波也想 到了,于是就下意识地走进了俗套,只见他大怒,拍着桌子吼道:不要不要出去! 谁料阿强兜头给他棒喝:老子想听!杨波臊得整个人往桌子底下溜,要不是 麻娅拉住了他的手,肯定就下去了。为虎作伥的阿勇不但不帮他,还顺着阿强的 话语之棍往上爬:妹子,给强哥来首《十八摸》。妹子们扭扭捏捏地表示不会, 阿勇正要发作,不料阿强也给他一棒:俗!他一字一顿地说:《北-方-的-狼》, 唱!平心而论,两妹子唱得令人恶心,可阿强听得热泪盈眶,他恨恨地说:老子 就喜欢这歌!他的马子安慰他,炳哥拍他的肩膀,杨波和阿勇则听得心惊肉跳。 总之,气氛有点味儿怪。 炳哥再次拿出领导的风度,他拍拍手说:各位兄弟,酒足饭饱,歌也听了, 我们去打几杆桌球,让阿强Happy 一下。女人们上街去!于是以他的马子为首, 四个女人不情愿地站起来,可是,杨波却把他的女人按住了:今天不做了,陪我! 这句话令举座惊讶。炳嫂羡慕地看着麻娅,又不满地看着炳哥,看得炳哥非常不 自在。 那么,他又说了:阿波买单吧,大家一起走,姑娘们也去乐乐。 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他的合解的姿态并未使杨波的对抗情绪略有缓和, 他看了一眼阿强,又看看阿勇,最后盯上了阿炳:凭什么我买?! 三对男女面面相觑。小娅紧紧地拉他。阿勇立即斥责他:杨波,几百块的事 儿,你还是不是男人?!杨波摊开手,耸耸肩:买单就是男人?你怎么不买?! 阿勇叫道:我操!阿强拿起一个啤酒瓶摔在地上。可是杨波并不被他们的淫威所 吓倒,他继续质问阿勇:你叫我来的,你为什么不买?一直妙语连珠的阿勇一时 语塞,半天才说出一句:难道你没吃?杨波认为问题已经解决了,他说:大家都 吃了,那AA制不就得了。 AA制的提议让炳哥笑出了眼泪,打着酒嗝的阿强也不禁笑了起来,他叹道: 真他妈的是个傻B !阿勇脸色有点发白,他说:杨波,你真他妈狗肉上不了席面 你他妈不识抬举!杨波看看阿强,心想难道说我买单给他接风就是识抬举?可是 他没敢说出口。 最终也没有发生冲突。杨波和小娅平安地打的回家,没有参加他们的下一个 行动,当然他也没买单。在家里,杨波心事重重地抽着烟。小娅在他怀里温柔地 责备他不应小器,几百块,人家会说我找不到钱的,她说。她就关心卖淫找钱的 事。杨波流着泪说:你的血汗喂狗也不喂他们。小娅把她搂得更紧了。不过,她 还是说冒犯这些人是不对的,我们惹不起。杨波慷慨地说:谁怕谁?!其实他心 里有点后怕。但很快就由怕而恨,恨阿勇,他骂骂咧咧:操,一点也不仗义,帮 着别人挤兑我。算什么兄弟?!阿勇今天带着他那个善叫床的丑马子赴的宴。而 那个漂亮的,大概在街头找钱。杨波心里不禁佩服阿勇的领导艺术大有深意,因 为它暗合了《庄子-山木篇》中的“逆旅人有妾二人,丑者贵而美者贱”的寓言 故事。 他带着复仇的快意把那几个人在笔记本里嘲笑了一番:阿勇是叭儿狗;阿强 是大尾巴狼;阿炳是鼻子插葱的猪;炳嫂是骚狐狸;勇妾是嫫母。他甜甜睡去。 之后,麻娅悄悄起身上街加班。今天的聚会也让她大受刺激:杨波为了几百块钱 而和好不容易才相识的朋友翻脸,全都因为她没能为他找到更多的钱。你看阿炳, 那么一个又老又丑的老婆,居然也能让他带上那么多戒子,就连最不济的阿勇也 拿着一个小水壶的手提电话呢。 卡拉OK厅象个万人捶敲的破鼓,咚咚咚地响个不休。张力还不死心,一边慢 慢向这噪音漩涡的中央走去,一边把手机贴在耳朵旁。它终于叫了起来,他立刻 打开,‘喂喂’叫喊着朝门口跑去。 你在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吵?对方似有不满地说。 你在哪儿,怎么这么久才复机?他的不满似乎更多,他语调急促,但立即变 得轻声细气:我还以为你和老公在一起。 没有,她坦然说,都怪那个Call台小姐,普通话差劲儿,把‘张’留成‘江 ’(其实应该怪张力的白话不好),再说又是个手提号码,我还以为是以前的— —客人。 没想过会是我Call你呀。他有点酸溜溜地。 还说呢,总在想你!她温柔地说。 这女子就是杨梅!上面这段简短的对话包裹着可称是令我们吃惊的讯息。她 做过发廊妹,现在被一个香港商人包为二奶。虽然不太可能‘转正’,但却可以 有不菲的回报。而这一切在他们之间已不需要互相隐瞒。(爱情学家告诉我们说, 以前的事,不要告诉他或她,否则爱可能要玩完。看来也不尽然。)她曾为他而 动摇过,倒底是这回报的诱惑、抑或是对爱情的自卑、还是那个小测验里张力不 肯将可爱的小鱼用鱼叉叉住的象征意义以及这个幼稚的大男孩儿对未来混沌茫然 软弱近乎空想的设计使她觉得不足以托付终身,总之,象一场短暂而猛烈的地震, 过去了。她告诉自己一切都成过去,可是,哪有这么简单?她发觉自己象坐在震 后的废墟之上,怎么说呢,二十三年来还没有真正恋爱过一次呢!她对一切都无 能为力,苦闷而又徘徊。张力的情感现在发展到什么样子,我们尚不得而知。 心里烦就出来,到卡拉OK来玩玩。她沉思片刻,说:那你来接我。他尴尬地 笑了:大姐,你大概睡糊涂了,把头伸出窗看看,下大雨呢。可以打的嘛,她不 满地说。你真麻烦,他说,又想了想,说:你老公有没说今天回来不?她恼怒似 地说:回来的!于是他吁了口气:那你就别来了。我们要玩到很晚呢,你早走也 不好。她恨不得把电话砸到他的头上,总是缩手缩脚!她故做开心地说:那好, 不打扰你了,找个大波大屁股的靓妹好好玩,啊! 他象个车胎爆破那样发出哧地一声笑:我就怕她们呐,昨天不是给你说了, 我们派出所抓了一个鸡,检查出有爱滋,吓得我每天洗三遍手。这时一个醉鬼冲 到门口喊他:张力,你他妈还不回来! 他刚要说Bye -Bye 、做个好梦之类的废话,嘴却被她堵上了:阿力,我来。 因为,我想见你!这最后的一句发挥着扭转乾坤的作用。他满心喜悦,可是,他 还是吭吭哧哧地说:阿梅,穿衣服呢,我不想你和她们一个样。我不会给你丢脸 的,她很快回答说。不要涂口红!他又说。嗯!她爽快地应着。张力这般郑重其 事,让她有点紧张:都是些什么人呀?张力说:一个澳门老板,一个是珠海的, 都是好朋友,另外四五个都是差佬,也都是好朋友来着。阿梅不禁有点失望,她 不安地征求他的意见:那我看还是不去了吧,又是好朋友,又在你的辖区,对你 不大好吧。张力叫道:操,那帮鸟人一人抱一个鸡! 阿梅是个乖巧的女孩子,她让所有男人赞叹和喜欢,也让那些喳喳叫的皮阿 娄们自惭形秽。她抱住阿力的膀子恬静地坐着,阿力他们在玩骰盅,有时他会征 求她的意见,她总是轻轻摇头表示自己也搞不懂,或者轻轻说一个字“抓”,这 嗲声嗲气的学自香港人的发音令所有男人骨头发酥。另外,她似乎不大习惯这娱 乐场所,有点紧张,有时会轻轻扭动屁股。喝得舌头打转的澳门佬问张力:Your Baby is nervous ,She `s a virgin? 同样舌头不大听话的张力笑成了一朵 花:I want to khow,too.阿梅把头往他背后藏。后来她唱了两首歌,一首是王 靖文的《流星》,歌中唱道:两颗星星遥遥呼应,却永远走不近。我和你在黑暗 中互相辉映。究竟这样是缠绵,还是互相毁灭?已经太久、无法承受,我要逃出 你这温柔的宇宙。————-你是牛郎、我不要做织女,我不要延续这凄凉的诗 歌。大家惊叹她嗓音的嘹亮和甜美,可张力却听出了她心里的苦涩,他突然之间 明白了什么,紧紧地拥抱她。她们之间的灵犀相通绝非那些醉鬼所能体会到。张 力有点闷闷不乐,她想安慰他,就又唱了一首陈慧娴的《千千阙歌》,这首有点 亮光,唱的是女子对恋人的刻骨铭心,张力颇为受用。唱完歌她们在大庭广众中 接吻,博来一片喝彩和掌声。 12点钟,服务员来包房告知大厅开始播放舞曲。大家拥向大厅。杨梅拒绝了 几个邀请,这让张力觉得她扮清纯有点过份,他粗暴地将她拖进舞池。然后郑重 其事对她耳语:我爱你!她点头,但却皱着眉。喝得晕头晕脑的张力没察觉到。 她并不舞动,她要求他就这样抱着她站在舞池当中,轻轻晃动。不管它的士高曲 还是慢三快四,统统以不变应万变。张力认这样更加浪漫,就同意了。阿梅困扰 于对张力的爱情这是真的,但她今晚不愿动作是有她的苦衷的,这里告诉你一个 小秘密,你肯定猜错了,因为她今晚来的匆忙,把内裤穿反了!这条内裤张力后 来看到了,是件粉红色的丝质的内裤,揉成团儿攥在掌心,绝对可以煞有介事地 对人说:猜猜我手里是什么。——这样讲只是说明它体积的小,而这样小体积的 内裤在匆忙之际穿反了是一点不奇怪的。另外,这个细节也说明了这个落入爱河 的女子受到情郎招唤时急猴猴的样子。 坐在阿梅家富丽堂皇的客厅沙发上,脑子晕沉的张力任由她摆弄。她脱下他 撕破的裤子,给他左大腿上那条长约一尺的渗着血珠的擦痕抹紫药水。叙述中省 略的一个小插曲是这样的:张力的摩托车扭着舞步蛇行于雨后湿滑的大街上,一 路无事,在开上阿梅家所在小区的那道坎时,张力错误地捏住了前轮的手刹,最 错误的是加了油门,于是那摩托车就象匹烈马,愤怒地来个后踢拿大顶的动作。 张力就一头扑了出去,一直从后紧紧抱住他的杨梅在他亲近地面的一刻还死死地 抱着他,也就是说,稳稳地趴在他的背上,她一点事儿也没有。 他坐在沙发上醉茫茫地看澳门台的葡萄牙足球甲级联赛,阿梅在厨房忙着做 宵夜,她偶尔手拿铲子走过来。张力穿着内裤,不知羞愧地叉开双腿,他那同样 醉醺醺的小弟弟傲慢地挺向天空。杨梅就从衣柜里拿出她男人的西裤让他穿上。 等她第二次过来时,他却将裤子又脱了扔在一边,她怪他,他辩解说:那么肥大, 能装下我们俩!她大笑。又温柔地说:小心着凉!他捏起腿上的皮说:真皮裤子, 不怕。她扔给他一条毯子。 吃完宵夜,他们洗了个澡,阿梅换上了睡衣,张力也清醒了少许。他们手拉 手坐着看电视,现代电视传媒差不多是诲淫的工具,可今晚却不合时宜地健康得 要命:葡萄牙台是两个操葡语的臭男人搞Talk-Show,本澳是股票情报,本港、 翡翠是黑白色的粤语长片,明珠是赛马,国际是赛狗,卫视是高尔夫,国内的则 以中央台为首,全体黑灯瞎火收工歇着了。他们索然无味。张力大着胆儿抱她到 自己腿上,又去吻她的胸脯,她不拒绝,还闭上了眼睛,张力感觉到闭着眼的阿 梅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 他抱她进入卧室,学着许多电影里的样儿,把她往床上扔。席梦思弹性极好, 把她弹起来有一尺来高,再次落下时还把她的头撞在了床靠背上,她只是哼哼了 一下,还没来得急摸摸头,张力就扑了上去。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避免第三者出 现的防护罩,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把它塞回原地。张力没注意这个细节,他忙得 要命。 他们都非常投入,可谓酣畅淋漓。爱情被升华得无法用语言来表述。事毕他 们对卧着用嘴啄对方,蕴酿着第二次浪潮第三次浪潮。后来张力兴奋地叫着:大 瀑布!他想起了那次小测验,阿梅用牙咬他的奶头,咬得他求饶。那可是真咬的。 她咧开嘴笑得又傻又甜。他们一直睡到早上11点多钟,这时杨梅说了句扫兴的话: 他中午可能要回来。可是这话没能破坏张力好到无边的好心情。他们去洗澡间, 阿梅大方地蹲下去小心地为他清洗那条挂彩的左腿。张力闭着眼在水注里搔头发, 他惬意无比。他说:阿梅,我听朋友们说,发廊妹有时给客人“吹箫”,是不是? 下边的阿梅停止了动作。张力撒娇那样央求说:给我吹吹好不好?他闭上眼,体 内残存的游丝般的性兴奋象受到招唤的散兵游勇迅速向下部聚集。阿梅还是不说 话,他就用膝盖去摩娑她的脸。阿梅猛地站了起来,她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又复蹲了下去。她在水注里嚎啕大哭,一边声音响亮地吼着:滚-滚——滚—— -滚————滚————-滚————————- 七 麻娅的生日缺少一个让她做皇后的Party ,所谓皇后,就是让她成为Party 的主角,成为大家恭维、赞美、祝福的对象,也就是说,让她能有一个机会在众 目睽睽之下发骚,——这是杨波的用语。听话听音,言外之意,他是坚决反对的。 他没有一个朋友,而她呢,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的朋友能是什么好鸟?! 想想看,一大帮子婊子挎着她们的龟公来他家里,用粗俗的语言,说下流的、大 逆不道的、邈视国法和天地人伦的话,喝酒、狂叫、一会拍肩膀称兄道弟,一会 扔杯子撕破脸皮,天啊,他的地板胶铺就的家里就真成了一个罪恶渊薮,一个垃 圾场,想起来就让他不寒而汗流浃背。说穿了,杨波还不完全把自己当成一个龟 公。或者说,要当龟公也要当得独行特立,当得与众不同。每当麻娅那本来就不 多的个人意见遭到反对的时侯,就是她幸福地向他撒娇和惹他生气的大好时机, 不过这一次,她似乎反驳地没有多少幸福感,心里充满的是货真价实的伤感。在 她看来,一年到头的辛苦劳作积下的钱和痛苦等的就是能在生日和春节这两天来 买非常奢侈的幸福,而狼心狗肺(麻娅的用词)的杨波却要剥削(同上)她。她 没有象上一次杨波否定她做鸡时那样呼天抢地地大闹,真正伤心的女人是柔弱的。 抚慰她,杨波已经有了驾轻就熟的手段。他近来读了几本书、研习了围棋, 涵养和分析问题的能力都有所加强。他不愠不火地自大环境入手,渐渐鞭辟入里, 直至人性和人生哲学。我们目下的处境依然是非常险恶习的,他搂着她(当然她 在拒绝),柔声细气地说,两个人都是带罪之身(当然他的罪重得多,他也坦承 这一事实),差佬依然追捕得紧。任何形式的抛头露面都能让他们嗅到线索追踪 而来;而,人多势必口杂,人心又阴险难测的,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 心,因为人心是隔着肚皮的(他故做幽默地拍了一个她的小腹,她的反抗已不再 强烈如初)。现在的情况是,女的嫉妒你漂亮找钱多(这是绝妙的谈话艺术。麻 娅用手轻梳秀发);男的嫉妒我文化高又因有你而有钱以及与他们格格不入,势 必起加害之心。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我除了你,你除了我,还有谁人可以信 赖?!(这句话非常关键)。看看阿勇、阿炳、阿强,恨不得吃了我们!(杨波 极有见地,稍后我们就可看到这三个狼子野心的家伙是如何被他不幸言中的)。 最后杨波阐述了他近来阅读道家二圣的心得体会:老子曰:夫唯不争,故无尤。 意即不炫耀就不会出错。庄子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意即与其拉帮结伙 祈求相互照应,不如各奔前程。所以,我们应该怎么做呢,同样老子已为我们指 出了一条康庄大道: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我们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 与秋冬。在我们这个温暖的小巢里,你做皇后,我做奴隶(麻娅说我要你做太监。 所以下面的话他是尖着嗓子说的)皇后娘娘,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幸福着想的 啊。 麻娅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吻她,她没有拒绝。再说他还表示“奴才自有 安排”,这话吊起了她的胃口,也诱导她展开想象的翅膀,漫无边际地飞,飞越 平庸和平淡,飞越痛苦和厌烦,飞到广寒宫和蟠桃园。总之充满幸福和浪漫。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邀请了一个江苏籍的小妓女来家里吃中午饭。这是两人 共同挑选的客人,麻娅的理由是上次在收容遣送站她借给她300 多块钱做赎身费。 杨波立即同意,因为第一,这是漂母之恩,不可不报。二来,他向来对江苏人有 好感,他在大学里最要好的朋友的父母就在江苏邮电部门工作。杨波很好地表现 了一把,做了几样拿手的四川名菜,比如“蚂蚁上树”和“麻婆豆腐”(他非常 幽默地说这道菜是专为自己的老婆即麻婆做的),麻娅挣足了面子,因为客人来 时,她正在床上抽烟和听孟庭苇的《野百合也有春天》。那小鸡坐下后问道:怎 么不见你老公?因为她们聊得很投机,但她的老公却被冷在一边。麻娅朝门口努 了努嘴,只听见一嗓子跑堂伙计的乖巧的叫声“来喽”,接着,满脸堆笑的杨波 手捧精心调制的“夫妻肺片”系着围裙屁颠屁颠地跑了进来。此时孟庭苇正好唱 到《你看你看月亮的脸》——想想看,这样的生活场景! 这两个江苏人果然是让人满意的。女的送的礼物是一件真丝对襟的上衣,杨 波感叹妓女出手大方的同时也由衷羡慕阿娅和她的友谊。她的龟公谦虚谨慎细声 细气,也很合他的胃口。喝了两杯啤酒脸就红过关公和麻娅(她喝了三杯)。饭 后杨波和他下五子连珠,麻娅和她则在床上看相片、谈婆娘们所独有的东家长西 家短。话题自然离不了老公。麻娅嗓门粗大,他呀——她还拖着长音,并且似嗔 带怨地给杨波一个白眼。后来她又批评今天的饭菜:总对你讲别放那么多辣椒, 就不听。我们都吃不了辣嘛。又借题发挥说:那么爱辣椒干嘛不找个四川的不怕 辣湖南的辣不怕贵州的江西的怕不辣而非要找我?杨波嘻皮笑脸地陪着不是。那 个江苏妹对麻娅简直羡慕死了,直夸她驭夫有方。说到痛处不禁发怒:老娘去找 钱他去嫖别的女人!那江苏龟公倒也不怒不火。 天麻麻黑后,她们俩盛装前往金龙大酒店。杨波的一切安排都在这里。在路 上,麻娅复了几个Call机,都是祝她生日的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大多是留言查 台,也有那么几个还在电话里讲了几句,麻娅的回答都是“和老公一起过”,她 已经没有一点不愿意了。那一刻是她们真正的百分之百浓度的幸福时刻。杨波也 暂时忘掉了二十多年人生的所有不如意的事。西服领带的他不断在酒店金壁辉煌 的玻璃里寻找着自己。他们落座后。勤快的服务员象花那样笑着对麻娅说:杨太 太,祝你生日快乐!她捧来一个大蛋糕;另一个笑成一朵花,她说:祝你生日快 乐,杨太太!她捧着一大束19支的玫瑰。杨波没有笑,他说:19支,一生钟爱, 九死不悔!麻娅听任她的泪水象犁一样刺进她那着了粉的脸。 麻娅的生日大体上就是这样过的。杨波象是悬念大师希区科克,让她晕头转 向的幸福意外层出不穷。——后来,甚至金龙大酒店的保安部经理为她们送来一 瓶香槟,这杯黄色的、没什么味道的酒水把她推向了兴奋和幸福的高潮。不过, 说句公道话,经理送香槟,也大大出乎杨波的意料。看来希区科克另有人在,他 就是到目前为止还有点神秘的陈经理。此人我们稍后再讲给大家听。总之,麻娅 此生最幸福的时光在此刻是真真切切,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性交。我想,她是会 同意这样的比喻的。 晚上,麻娅打着酒嗝沉沉睡去。梦中幸福的呓语再次勾起他痛苦的思绪。近 来他又失眠了。而且,每次的痛苦都由她幸福而疲累地向梦中堕入而升起。就如 同香港特区政府楼前,米字旗降落的同时五星红旗冉冉而升。杨波悄悄地开灯、 点烟、打开那本题为《南行记》的笔记本,开始反刍在心里存放了又一天的痛苦。 他翻到15页。一首诗跃入我们眼帘: 十三日、星期五细雨中与勇兄饮,口占 雨中靓女跳水涡 靓仔乱摸她的‘波’ 古来圣贤皆寂寞 会玩会笑是大哥 注:波:广东话,女人的奶子。 诗中那两个淫邪而欢乐的意象采自他第一天的鸡头生活的感受。作为一个受 过中国古典文学以病恹恹、羞答答为美学旨趣的诗文陶冶的文学青年,杨波诗中 出现的粗砺、放荡传达着他心中强烈的不满和孤独。我们知道,那时麻娅正和一 个嫖客渡着良宵。接下来的两句,表达了杨波道德感的松驰,这种松驰其实恰是 对孤独和不满的强有力的反弹,是对麻娅的反弹。他从一个更加现代的角度升华 了李白那颓废的酒鬼理想,取而代之的是对享乐主义生活的投降。他甚至于醉茫 茫中隐约感觉到:许多年以后,他将以“一个享乐主义者的忏悔”为题,记录下 自十三日、十四日乃至往后所有日子的言与行。给麻娅过生日现在看来确属大手 笔的“玩”,杨波把他那在裤裆里捂了数月的钱拿出来花了一大半!这对一个来 自贫穷乡下的青年是难能可贵的质变。 杨波翻过几页,他的手开始微微抖颤。这里依然有一首绝句: 无忧角棋馆 流光暗自把人抛 细雨飘来也烧燎 如麻心事如飞镖 嗖嗖嗖嗖没目标 似乎他的心中又再起波澜了。此时节气已经渐入仲秋,连绵的秋雨把世间的 一切火和热往下降,晚上睡觉已需盖上棉被了。杨波打了一个喷涕,不禁把身子 往被里缩进了半尺,他对抗不过这摩娑肌肤并准备瞅空子就侵骨入肉的凉。凉, 凉之外就是静,令人恐惧的静。可是,好象日光灯滋滋地叫了两下,麻娅哼出一 声沉闷的呓语。此外就只有静了。杨波却突然感到头脑嗡嗡响了起来。他睁大双 眼在房中搜索那向他飞来的致命的暗器,那是无穷多的锥刺,根本没可能躲避。 他有点绝望,便把整个的身子埋进被中。他的眼泪汹涌而出。 回到那天,在无忧角棋馆。杨波以为他无意中发现了一个可以忘忧的地方, 谁知却更加无意地撞上了杨梅!更让他吃惊、痛苦和感到屈辱的是:杨梅竟然和 那个他一直心存好感的差佬混在了一起! 然而这痛苦和屈辱都没法向他所爱的人——小娅——诉说。我还爱杨梅吗? 不,我为什么要爱一个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的女人!他爱小娅。可是那感受却偏偏 如此之怪。他突然觉得自己轻如稻草,空虚如空气,虚弱如产妇,无望如衰翁, 无人能解如同尿湿床铺的婴儿。他向身边那团温暖的肉香伸出手去,他需要这个 女人,他希望她就是真实,是灵魂的寄居处。他把自己埋进她怀里,打算忘掉痛 苦和屈辱睡过去睡过去。可是,张力和杨梅的脸孔固执而挑逗地微笑着在他前晃。 象讨厌的苍蝇挥之不去。他还吻她,那婊子做出害臊的媚态!当着杨梅的面,他 把杨波杀得大败!他还对杨波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被窝里的杨波狠狠地攥紧了 拳头。现在,羞臊的杨波打算教训不要脸的杨梅和她的姘头! 现在,杨梅的Call机又响了。与座诸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做出各种 怪动作、发出各种怪声,眼光有盯她的瞟她的,无外乎玩闹和挑逗。杨梅的脸涨 得通红,但她装做满不在乎,挑了挑眉,带着甜甜的笑说:我还就不信这个邪! 她从牌中拣出一张三条扔进锅里:糊啊,糊给我看看。刚才鼓躁的几位有点不好 意思了,对家说:吓破胆了吧。下家的妹子也嘻嘻起来,伸出胖乎乎的手去摸牌, 可是她的手被她对家的那张毛茸茸的大手给按住了,他奸奸地笑着:怎么不问问 我? 一股血气顿时涌上她的头,心也狂跳不已。但是她并不去看,劈手从沙发上 拉过背包,再从背包中取出钱包,又从钱包中拿出最后一张大钞,用左手两个指 尖夹住,递到自己的耳边:找吧。可那人并不伸手来接钱,却抓住了她柔软的肩 头:不够呀,靓女!果然不够,这是一铺十三么,中发白的那种,胡三四条,故 而隐蔽性较大。阿梅早已无心恋战,说实在的,其时她手中的任何一张牌也不会 安全过这张三条了,可是——,欠着。梅有点绝望,但她却强作欢颜:真她妈邪 门,老公Call一次,出一次冲!她起身向外走去。她知道,Call她的肯定是张力! 这是一家农民小楼出租屋的三楼,还有七八间大小不一的脏乱的出租房,心 绪烦乱的她快步向楼梯口起去。可还是给那个男人给拖住了:靓妹,走这么急, 有靓仔Call?阿梅坦然说:是啊。男人摸她的胸:一身好肉,难怪一连Call你六 遍。阿梅嗤之以鼻,仰首看天不予回答。男人又说:把你的Call机给我,我一天 Call你十六遍。杨梅说你做梦,又说我借钱还你,然后她朗声叫道:阿莲!那个 有着胖乎乎小手的女孩子怯生生地步出房门,她说:龙哥。可是龙哥向她伸去一 枝粗粗的手指,那女孩子立即退回房中。龙哥那根粗如香肠的手指又推开身边的 房门,说:让老子操一次!杨梅的巴掌飞了上去,未及目标,她反被一巴掌抽进 了屋里。她害怕了。这时她的Call机又响了。 男人恶狠狠地说:你在发廊前戳后戳不也就三百干一回,啊,装什么B !今 天老子要你给我吹箫! 阿梅飞快地从背包中拿出Call机,她柳眉倒竖,叫喊着:阿龙,把衣服穿上! 告诉你,我男朋友是派出所的!她把小巧的中文机推到他脸前,同时按动了阅读 键。 老公要你给家里复电话!阿龙哑然失笑。阿梅的头嗡地一声。她收回Call机 往下翻。阿龙不依不饶:派出所哪一个啊,我可每一个都认识。阿梅连翻了三条 信息,可都是她那个澳门姘头的话。是张力!她说,可声音已经开始打颤。张力? 阿龙重复了一遍。好象这个名字有威慑力。他把自己腹下的黑毛慢慢用短裤遮住 了。对,就是那个被她杨梅从洗澡房里踢出去的派出所的张力!这时的杨梅已经 找到了救命的稻草。她再次把CALL机送上去。这回小屏幕上清清楚楚写着:张力 请你Call回127 ——-7852. 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你知道他的Call机吧?她的 声音高了三度。再看,她继续下翻:张力请8885444 ,张力:我——————这 已经足够了。 阿龙让出了路,当她站在门口时,她已经自信满满了,她的训词一字一顿: 我警告你,我不想在珠海再见到你!意犹未尽,她抬起腿,向他那个翘成伞状的 三角裤狠狠跺了过去:操你妈————-她转过身,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怎 么都无法止住。 现在,张力在棋馆三心二意地下着棋,如同一只烦躁不安的知了。几天来Call 了杨梅十几次,她就是不复机。看来她真恼了。他在椅子上不停地扭屁股,抓抓 头发,解开又扣上扣子。阿乐有点不满了:他妈的想什么呢?棋都下成狗屎了。 张力歉意地摇头,操,想女人行不行啊。两人兄弟般默契地笑了。张力继续说道: 还想钱,想二奶,想明天最好不用加班———阿乐不满地说:操,心眼多过比干 了,还是想想你这条大龙怎么活吧。一只苍蝇在棋盘上方久久徘徊。 把他比作知了,想必谁都能感觉到这是个阴森森的戏谑。而他虽然心眼多过 比干,恐怕也没料到在某个人的大脑中有一把锋利的短刀正一遍遍地捅他的背。 这只烦恼的心绪紊乱而又懵然无知的知了啊。此刻,窗外,那棵大树下,就有一 个穿着黑笳克的螳螂贼头贼脑地瞄着他呢。同时,有一只义愤填膺的黄鸟乘着的 士正风风火火地赶着来呢。这只黄鸟在朦胧的黄昏里戴着付墨镜,好遮住他那不 遮就会喷射而出的怒火。这只黄鸟为了将他那暧昧幼弱的怒火快速培植成燎原之 势,在家中将《水浒》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细读了三遍。他也先去街上 买刀,买了把削萝卜的铁片刀,口中则象临上政治考场的高中毕业生那样念念有 辞地默记着:那泼贼休叫吃我撞见,只叫他骨肉为泥!这只气冲牛斗的黄鸟不扑 螳螂,他早已和那螳螂做了一伙,他们都为那知了而来。 窄屁股尖脸的螳螂迎向黄鸟,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大树下,用手遮着鼻尖往 窗里指了指:可是那个戴眼镜的?黄鸟袖子里裹着手绢的小刀滑入掌中,他狠狠 地捏了一下,另一只手则狠狠地捏了一把螳螂的手腕。他哆嗦了一下,吸口气。 他扭头看着螳螂,嘿嘿笑了:你的观察能力可真不错,这么多人里都能选得离目 标不远。他并无讽刺同伙的意思,一点也没这个意思,但他还是认真地纠正说: 是他对面那个,穿格子衬衣的。 螳螂尖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灵活地跳开黄鸟一丈有余。这绝对是训 练有素的一跳,常见于格斗中的勇士想卖个破绽、或是实在抵挡不住又不失体面 的退出角斗圈的一招。他的舌头有点抽筋:杨-波,那是个差佬!裤腰里别着把 枪! 宰的就是差佬!杨波奔过去,抓住衣领提了提他。 我,他有点头昏,你想收拾差佬?! 对!杨波回答得斩钉截铁,他把脸凑了过去,一直凑到螳螂的鼻尖上,皮和 肉同时抖了起来,他想对这个惊慌的小虫笑笑,但却不能痛快地挤出一点笑意。 这表情令对方不寒而懔:三土,老子就是要修理这个差佬! 三土说:犯不着嘛,摸老虎屁股。他边说边后退,杨波只好紧紧抓住他的胳 膊,他恶狠狠地说:他他妈的也算老虎?老子看他是条狗。 你轻点,三土仓皇四顾,有点不满地说:人家是狗,我们就是蚂蚁,跟人家 没得比。我们一文不值! 杨波对这“蚂蚁”的自我评估没有异意,可是,他说,蚂蚁就要怕狗啊?他 松开三土,从裤兜里拿出刀来,抖开手绢,露出寒光闪闪的刀片:你看我敢不敢 阉了他给你看。告诉你,秀才操刀心更狠!他被自己的大胆搞得激动不已。 三土把头象拨浪鼓那样甩个不停,还推开他握刀的手:你这算个鸟毛。人家 有炮。你有没有没见过差佬拿枪打人?能吓得你尿裤子,我有个老乡,叫枪打得 飞出去有一丈远! 这枪的威慑力让杨波不由得若有所思。 三土又说,当然口气有些和缓:你跟他有什么血海深仇啊,非得打打杀杀? 杨波显出不依不饶的蛮横:我就是要杀他! 三土:总得有个理由吧。 杨波反问道:你不觉得差佬可恨吗?! 三土对这个理由之以鼻:人家抓过你?那是人家的工作啊。人家维护法律, 我们却专跟法律过不去。我倒觉得我们才可恨。看到杨波不说话,他就又说:再 说世上可恨的人多的是,你要个个想杀呀,做什么这个,干脆当侠客算了。 杨波自己承认自己可恶,但差佬更加可恶,因为他们往往打着工作的幌子干 着伤天害理人怨天怒的事儿,他说:难道说诬陷好人欺男霸女也是他们的工作? 最后他引用了北岛的名句: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掠夺。 三土大吃一惊,继而恍然大悟,他恍然大悟的可不是北岛的象征主义诗句, 他悄悄指指棋馆:你是说他吃小娅的霸王餐?!杨波没料到三土会想到这儿去, 一时语塞,三土又问了一遍,杨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杨梅的事,能讲给他听吗? 说给他他能懂吗?对杨梅的爱、对张力的嫉妒,仅仅象个冥顽的蠢念头,除了念 头还有什么?他杀人的勇气突然象一个皮球泄气,心也茫茫然象一片旷野。三土 仰天长叹一声,掉下几颗眼泪。他攀上杨波的肩膀:算了,吃我们这碗饭的,有 些烂仔也吃霸王餐呢,更别说什么差佬。吃我们这碗饭的,算什么人?我有时也 想杀人,想想看,自己的老婆给别人操,可是你杀得过来吗?人家说钱多了让人 想入非非腰粗气壮,可我们是钱越多越没脾气也越没想法。想想呀,自己的钱是 老婆卖B 挣来的!说到此时他已经泪水涟涟了,可当他看到杨波也流下了眼泪, 就转而说了一大堆逆来顺受夹起尾巴做人的犬儒主义的理论安慰他。 杨波终于垂下昂臧的头颅。三土认为自己如同一个有名的说客已将对方完全 说服,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拍着杨波的肩膀,说:想那么多干什么,到我 家去坐坐。三土的手臂稍稍给一点力,杨波的脚步就开始挪动。差不多要走过棋 馆的时侯,杨波侧过头看了一眼摇来晃去的差佬的背,而此时鬼使神差的,三土 随着他停了下来。这一下坏事了,他刚才的一切努力全告作废。杨波说:我认为 还是应当教训一下他! 他出尔反尔的举动激怒了一直好脾气的三土,他甩开了杨波,一屁股蹲在了 地上,这是女人愤怒时的姿态,接着他就用女里女气的腔调说出威胁的话:要去 你自己去,我不去。 俩人僵住了。一个蹲着,象个被违拗的倔强孩子,一言不发:另一个站着, 毫无降格以求和解之意,但却并非底气十足。他有点不知所措,既没有掷地有声 的言辞,也没有毅然决然的行动。沉默了两三分钟,杨波终于开口了:你怕了。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而三土回答得反倒干脆:是!这可是杨波始料不及的,他有 点失望地征求他的意见说:你当不当我朋友?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杨波也实在 没勇气追问第二次。他们就这样继续僵持着,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极端无 聊、沉闷。突然,一束手电光直直地射了过来,并伴以吓破人胆的吼叫:我们是 治安联防队,干什么呢! 巡夜的联防队令杨波的刺客计划暂时搁浅了。也没什么大麻烦,他们不过是 虚张声势地盘查了几句而已。据说联防队的队长曾给属下训示:虚张声势的盘查 对于防犯罪于未然是非常有效的。他说:据科学家研究,猫靠吃来消灭老鼠是非 常有限的,但猫的叫声可以让母猫胎死腹中或是小产少产,同理,巡逻中的吼叫 可以将犯罪欲望吓死于不良份子的大脑之中。——当然这都是题外话。但却可说 明杨波此刻欲成为郭家朱解荆轲之流的念头是暂时没有了。胆小的三土惊出一身 冷汗,杨波对此非常过意不去。于是等治安队刚一转过街角,他们就如同漏网之 鱼,匆匆逃离现场。作为刺杀计划的始作俑者,杨波自我解嘲地干笑了两声,并 且用宋元口语叫了声“惭愧”(这是他阅读《水浒》摄取林冲夜奔的绝望和愤怒 时的副产品)。三土应道“搜出刀我们都得坐15天大牢”,杨波完全同意他的意 见。 杨波没能去三土的家里,在门口三土满怀歉意地挡了他的驾,他朝窗户努努 嘴,杨波看到那块脏兮兮的窗帘上映着灰暗的红灯,他已经有足够的知识判断出 阿土嫂正在接客。于是他们不言不语地走回头。三土兴奋地直搓手,最终还是忍 不住告诉杨波:今天一天都没生意。杨波也为他高兴。他提议打两杆桌球,其实 他对打桌球没一点兴趣,更加上打桌球会让他想到他人生第一次玩这游戏的朋友 是那个背信弃义的李大勇!三土吭哧了半天,说自己不会打。杨波反倒有点释然, 随口说:那还有什么可玩的? 他们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杨波立刻发现这儿是个土娼的聚集地。杨波禁不住 也有点莫名的兴奋。他想起那天三土老婆的牢骚“老娘去找钱他却去嫖别的女人”。 他笑了,但并不向三土点破。三土说:阿波,今天没帮上你忙,不好意思,我请 你玩。杨波不禁瞪大了双眼,三土捶了他一拳:放心吧,这儿便宜得要死。当然 便宜不一定没好货! 杨波紧张得要死,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嫖,这一刻,脑门手心一齐出汗的杨波 忘记了一切,老婆麻娅、情人杨梅和情敌张力,统统都不知去了哪里。任由三土 给他找了一个从外观上看奶子大得有失比例的三十多岁的女人,又经过三土的讨 价还价,以60元成交。他就跟她去了她的屋子。这是个简陋得要命的炮台,地上 只有一张席梦思床垫。在杨波找话的当儿,那老婊子早就脱了个一干二净。这又 是一个丑陋得要命的人体,没了奶罩的托,那两个大但松软的奶子下垂到肚脐眼, 肚子上则满布妊娠纹,象90岁老太太的额头。然而杨波并不是个挑剔的人,倒不 是不挑剔,而是杨波被人生第一次嫖娼的神秘、神圣、紧张等诸种复杂的感情完 全控制住了。在那婊子的催促下,他也忙不迭地脱光衣服盖了上去。他去吻她, 被她非常粗鲁地拒绝,杨波知道妓女忌讳和嫖客接吻,也就不再强求。他用手抓 抓她的奶子,然后缩下去吻它们,妓女再次表现出不耐烦的神情,但这一次拒绝 得并不强硬,只是说:别把口水流在上面,不然又要洗澡!她从两个身体之间把 手伸下去,从杨波的裤头里拉出他的小弟弟,不由分说,就给它穿上一件湿滑的 名牌紧身衣——杜雷斯。来吧,老婊子如同下令般说。杨波往里戳了几下,感到 非常空洞,如同把桶掉进了井里,四边碰不到壁;又如同小虾米游西湖,日夜兼 程靠不了岸。于是他想把她的双腿抱起来,谁知那婊子早防着呢,使出千斤坠的 功夫,就如同焊在床铺上一般,杨波实在抱她们(双腿)不起。婊子一边喘着气 一边嘟哝着:你就60块还想玩花样?!就这么干吧。她又用双手死死地扣着杨波 的屁股,杨波一点劲也使不上来。 杨波逃出来后,一股强烈的沮丧感压得他呼吸窘迫。大家都看到了:性交没 弄出一点快感来。杨波想把这一切告诉三土,告诉他自己心里也会好受一点。可 是他怎么Call他他都不复机。他Call麻娅,她也没复机,想必正在忙她的生意。 杨波无比寂寞,他已经不想杀任何人了,他只想找个人说句话。 现在,杨梅终于回到家了。她老公正和一个男子坐在客厅里聊天。杨梅闷着 头穿堂而过如过堂风般迅猛地冲向洗脸间,这似乎是非常失礼的举动,两个男人 果然有点吃惊。她老公皱皱眉,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向客人解释说:我包的,乡下 妹子,没礼貌。假如她象往常那样仪态大方地向客人打声招呼的话—————— 客人起身离去,杨梅等待着老公的训斥。她想,假若他的言辞不分青红皂白 劈头盖脸向她倾泄,那么,她将让心中的所有委屈转化为愤怒。也就是说和他对 着干!最最重要的是告诉他自己已被一个靓仔“搞定”!他的脸会有点抽,但依 然故做冷静:证据何在?她就会呈上自己的Call机。“你看”,当然了,什么张 力请你复什么电话的信息,算不了证据,在阿龙那里有用,在这里可能不大充份, 但是,“你别笑,往下接着看!”小小屏幕对准你的肥脸,你十秒钟能读完一页 吗,一页有18个字,可我按着阅读键的手还是要按十次!你看完了吗?你的脸为 什么变成猪肝的颜色?你看懂了吗?你不会懂的,因为你永远不会懂什么是真正 的、真正的爱!——这可能不亚于一口浓痰、一记响亮的耳光飞向他那肥胖、庸 肿或者说是保养很好的脸,然后呢,提着我的皮箱摔门而去,——易卜生的娜拉 离开那个玩偶之家时说了些什么没有—— 可是那个挨千刀的张力在哪儿?说句实话,这180 多个字我已经读了好多遍 了,几乎可以背下来,可它是什么意思呢?我相信字里行间都是爱字,可他是怎 么想的?他Call了我这么多遍,他生气了吗?我知道他脾气很坏,他是当差的, 他会在乎我吗? 她再一次泪如泉涌,在洗手间的门口她突然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可怕的黑, 黑得就如同阿龙那张丑陋的猪脸,她妈的张力你那时在哪里啊,———她顺着门 框往下溜,但她被她的“老公”抱住了——— 那鸟男人开始释放他的对付女人的绝活:温柔。只见他把她抱入怀中,舔她 的脸,直到把她舔醒。于是如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乌鹊,只好依在他的怀里哇哇 大哭。他不问她伤心的理由,只是用“好了好了”、“别哭了”、“噢我的小泪 人”、“Oh,My baby ”等等简单扼要的语汇以及拍拍肩膀呀、亲亲泪眼啊、摸 摸秀发啦之类细腻的动作安慰她。这几个词和动作一遍遍重复,直到杨梅用“嗯” 来回答他。老头儿毕竟沉得住气,女人就怕软磨滥泡,快刀斩不了她们这堆乱麻。 杨梅洗了个澡,收拾了一下自己。老公就夸她“靓”。还说每一回看她都有 新发现。她浅浅地笑了。他又想把她抱在腿上,她说头痛,先回卧室。他正在看 财经新闻,就说宝贝我一会就来。 卧室里是黑暗的,这可以盈造她乱七八糟的心境所需的气氛。“谯楼的房间 是黑暗的”。是的,需要的就是这样的黑暗,象温暖的怀抱,象子宫。大胖子穿 着睡衣走了进来,他庞大的身躯给这黑暗增加了一阵压抑,这柔和的黑暗感受到 威胁。 他躺下,肥厚的手掌顺着她的光滑如肌肤的丝绸睡衣曲线上下游走。她动了 一下。“谯楼的房间是黑暗的。然而他们的脸由他们的微笑照亮了。”他的手爬 到她的胸前,睡衣的开襟处完全能够那大手伸进去。“他们向前摸索,像瞎子, 一个人摸到另一个人象摸到一个门。”我今天不想,她有点扫兴地说。然而他并 不理会,他想把她搬入怀里,可是她显得非常强硬,她的屁股始终对着他。 今天怎么了,哭成那样? 不要提。她的声音不大自然。 他把自己塞到她和墙之间,这次她无法躲避,她也没敢躲,于是被他压在了 身下。四只游移不定的眼光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他不说话,这表明他依然在发 问,表明他期待回答。她把脸侧过一边:打麻将输了。她的语调有点悲凉。 他一头扑向枕头,鼻子埋进轻软的枕中哼了一声。这一声令她不寒而懔。 输了很多,她怯生生地说。 知道知道。他似乎有点不耐烦了,他的鼻音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嗡声象闷雷, 滚进她的耳朵,注入她惊惶失措的心。她翻身过来,用手把他的头从枕中扯了出 来:这次欠了一个烂仔300 多块,他竟让我陪他做爱!她几乎是对着他的耳朵吼 出这一句,同时眼泪再一次汩汩而出。 我好怕。 他立即安慰她。 我好怕,阿力。“简直象小孩子,怕夜,”阿力,你在哪儿,“他们互相偎 抱。然而他们并不怕”这可是你说的?!“没有什么妨碍他们:没有昨日,没有 明日:因为时间已经塌毁了。他们从它的废墟里开花。”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并没有哭多久,她的眼泪刚才大概已经哭完了。她只是用呆滞的眼光往上 瞧,趴在上面的老公不失时机地说:我们做一次好不好。她苦着脸不说话。 她笑了,因为—— “他不问:你的丈夫呢? 她不问:你的名字呢?“ 老头剥开了她,肌肤对着肌肤,蹭!他开始喘,于是去封她的嘴,好象是要 把热气往她嘴里吹。一只手伸向枕下,他摸到了她那个含着太多秘密的Call机, 但这不是他所要的,再摸,他摸到了,杜雷斯牌避孕套。 “他不问:你的丈夫呢? 她不问;你的名字呢? 他们互相找到了,为的要成为彼此间一种新血胤。 我爱你。“ 我爱你!阿梅动情地回应他。 现在,阿乐笑呵呵地说:张力可以让你两个子的。杨波并不难堪,他认为他 很友善;阿乐又笑呵呵地打趣张力:这鸟人也象丢了魂似的,什么臭棋,竟也能 赢两盘。你大概昨晚泄得太多了。张力也笑了:操!老子还是个‘处’。不过他 的神情似乎有些伤感。杨波注意到了,也只有他能注意到这一点。阿乐又跟服务 员小姐开玩笑:对了,别忘了猪脑。中医理论的精髓就是以形补形,他(他指着 张力)需要补补脑。还有补肾的也要!于是小姐也有点嘻皮笑脸了,不过她还是 认真地说:有水鱼,要不要?!张力赶忙摆手:不要不要,简朴一些。杨波插话 说:没关系,买单绝对够。张力再次摇头:不过,有虎鞭就来一根,以形补形么, 阿乐就没那玩意儿。大家都开怀大笑,包括杨波。他想:真是些讨人喜欢的朋友! 服务员小姐显然也有同感,虽然听到的话近于调戏,她还是开心地说:靓仔你们 好好玩呐。 迷楼酒局从一开始就被阿乐导向一个搞笑的漩涡之中。大海航行靠舵手,阿 乐就是这样一个出色的舵手。心事重重且各怀鬼胎的张杨如同吃了他调剂的迷药, 也渐渐放开了手脚,也就是说渐斩地嬉皮笑脸起来。 当然,要让杨波立即在这漩涡之中放松、晕头晕脑地跟着转悠,似乎有点强 他所难,他还没有放弃戒备心,跟他们还不熟嘛。另外,他的心事也较张力为重、 怀的鬼胎也较大。不过杨波已被阿乐吸引。阿乐象一个调皮的吹肥皂泡的顽童, 把闪着蓝幽幽、绿莹莹的泡泡吹得飘满整个包间。每一个泡泡都是一个欢喜的 “波”(他想到这个词,是因为自从他知道广东人把乳房叫做波后才发现只有它 能给他带来真正的欢喜),每一个波上似乎还都画着一个逗得人忍俊不禁的小丑 的脸。这些脸发出喳喳的笑声,这笑声让他面红耳赤。他拼命地将那些不合时宜 的、乌七八糟的烦躁、痛苦自惭形秽地向心底,不,向直肠之底压下去、压下去。 这一举动让他痛快但却失礼地放了一个响屁。同时一股清凉的大欢喜开始侵占五 脏六腑。他喝了一口酒,自我感觉有点迷迷登登,迷登中仿佛回到了大学里,和 几个要好的哥们在简陋的馆子吹牛。——关于大学里的回忆也不仅是欢乐。起码 在他恋上杨梅以后就没了快乐。人生恋爱痛苦始嘛。 杨梅也让张力痛苦。按照钱钟书的说法,他们,张杨俩儿人互为“同情兄”, 如方鸿渐与赵辛眉,也正如后来的方赵化敌为友一样,此刻的杨波对张力已没有 了任何仇恨。他沉浸在这个快乐的三人团中。张力则肯定不知他的“同情兄”就 是眼前这个唯唯诺诺的杨波。事实上他要杀了张阉了张教训张的所有豪情万丈的 念头都已化成病恹恹的精子被泄进了老鸡婆的阴道里,不,是泄进了一个名叫杜 雷丝的油腻的橡胶套子里了。逃离炮台,我们知道他垂头丧气,更由于三土、麻 娅不复机而沮丧万分,但他也只是心头涌起一阵被人抛弃的委屈,没有愤怒,更 无杀气。后来,鬼使神差着,主要是无处可去,他又转回了无忧角。 又回去了“无忧角”,是因为杨波突然间想通了:我为什么要恨张力和杨梅 呢?不恨了自然也就不想打打杀杀了。不再想着打打杀杀还不算,杨波还想进一 步认识她们俩——杨梅和张力。假如场合适当,他还要对她们说“祝福你们”。 杨波就是这样想的,想通后他就坦坦荡荡地去“无忧角”。 因赢棋而兴奋得满 面春风的张力一眼就看见了他,张力扯起嗓子叫他:喂,好久没见你来了。—— 你是叫杨波吧。他以少有的轻松心情迎上去和张力下了一盘。虽然他又输了,但 他觉得张力的棋还真不怎么地。 现在,张力和阿乐连连吞酒落肚,渐渐兴高采烈起来。杨波想:果然,何以 解忧,唯有杜康。于是他也喝了起来。为什么不喝呢?他们并不知道我是个下三 烂的鸡头啊。他们当我朋友,我有什么理由自卑?!和他们同乐!他挺了挺腰。 酒能解忧,也能致淫。酒为色之媒嘛。喝到微醉时,斟酒的小姐就被三双色 迷迷的火眼肆无忌惮地盯。这也不怪男人,谁让她的旗袍叉儿开得那么高。—— 你平视桌面,都能看到两寸多圆润白皙的大腿根儿部。张力不自然地笑了,他说: 小姐一起来喝一杯?小姐大方地拒绝:上班时间不能喝酒,对不起。于是张力语 塞。阿乐嘻皮笑脸地说:那几时落班我接你去玩?小姐眨明眸、启皓齿,说:好 啊,最好开着你的宝马,车我去你的别墅。阿乐吐吐舌头,低低地叫声操!他假 意向张力做委屈状:阿Sir ,人的不给面。他用的是白话。谁知小姐也立即用白 话答道:是阿Sir 啊,失敬,这么靓仔,我哪里配得上啊。阿乐有点扫兴,看来 这见多识广的靓丽女子不是那么容易上手的。这时杨波说出他那中文系的傻话: 小姐,我们萤火之光,照人不亮,恐误足下前程,你撤吧。一边不屑地将头扭向 一边,一边将叉开的四个手指甩向她。小姐含身欲退之际,还不死心的阿乐笑容 可掬地叮咛道:你去帮我们找三个小姐,条件是:无宝马、摩托车也可;无别墅, 单身宿舍也可;还得配得上我们的。小姐掩口胡卢,在大家的哄笑声中连连点头。 几分钟后,三个花枝招展涂脂抹粉的皮阿娄鬼头鬼脑地推门而入,满面是笑, 提着嗓子叫了声:靓仔哟——只见张力一跃而起,抓起擦脸毛巾就往那张逼近的 粉脸扔了过去,伴着一声断喝:滚你妈个婊子!婊子们恨恨地瞪了一眼,扭头鼠 窜,摔门之际骂道:操你大爷!三个靓仔狂笑不已,乱扭的身体碰上了桌子,桌 上的茶杯碰上了汤碗,汤碗碰上了菜碟,黄色的、酱色的菜汁就往洁白的桌布上 流。 笑过之后,阿乐骂张力:你他妈大尾巴狼,假正经。杨波敢忙起身劝大家喝 酒、吃菜。阿乐又说:三个孤男坐着也无趣。我认识经济广播电台的一个女编, 大名叫陈招娣,笔名也可以说艺名叫韵竹,因为嫁了个重利好色轻别离的包工头, 整日介骚得不行。谈锋绝对一流,看我能不能招她助助酒兴。百无聊赖的张杨齐 声说:好!好! 才过了三巡酒,就听到有敲门,大家敛容正襟。张力小声说:5 分就到,快 过110 了!杨波也说:真有这么骚?!谁知进来的是个臭男人。阿乐皱眉了,杨 波吃惊地张开了大嘴,他们都去看张力。张力冷冷地说:炳经理,你来干什么? 被叫做炳经理的男子也是一脸的诧异,但他很快就涎着脸上前搭讪,伸手和每一 个人握手。轮到杨波时他昂起头说:好象哪里见过的哟。炳脸上依然是笑,心里 却恨不得给他两个嘴巴。其实何止是见过,我们知道,杨波和这个阿炳在重庆火 锅的海棠厅吃过饭,虽然吃得双方都不痛快;麻娅过生日那天,他以经理的名义 送上一枝香槟,当然,这香槟多收了杨波300 多块钱。 他给大伙发烟,发到杨波,杨波婉拒:不会吸,从来没吸过!(我操!)张 力淡淡地说:没事儿你去忙吧。阿炳点头哈腰地离去。看到张力也如此嫌恶炳, 杨波很舒坦,更趁良机落石下井:这鸟人好象是个鸡头。张力微微点头:这我知 道。这可有点出乎杨波的意料,于是他进一步推测道:刚才肯定是那三个皮阿娄 告状,他来给婊子出气的。张力看了他一眼,说:迷楼和金龙酒店是一个老板, 他名义上是这儿的保安部经理。杨波已经有点着急了:那你们干吗不抓他?张力 诡秘地一笑:你来当差好不好。杨波没趣地收声了。——当然阿炳并没有白白打 扰,后来的餐费他签字打了个7 折。 女编千呼万唤终到来,并不是很骚的样子,所以张杨二位都有点童子式的紧 张。还得阿乐来搞活气氛。他先是劝韵竹吃松仁玉米:这可是美容的佳品啊。韵 竹自豪地说:我觉得自己已经够美了。当然,用的是开玩笑的口气。张杨二位想 果不其然——谈锋甚利!阿乐就又说:美!绝对美!岂容置疑?不过,我还是认 为你应该吃。这东西对女人来说还有一非吃不可的理由:它能下奶!韵竹没恼, 她说:我没生仔,下奶干什么?阿乐飞速回嘴:看不到我们三人嗷嗷待哺啊!她 耸耸肩膀:没问题,叫我妈咪就给你吃!张杨在心底赞道:名不虚传——骚! 阿乐提议每人讲一个“荤故事”以佐酒兴。张力拍手叫好;韵竹欣然同意; 杨波的心里突然突突狂跳!这狂跳发出一阵朦胧的白光。白光不是电闪雷鸣,也 不是刀光剑影,它是一股如地下河那样的汹涌着讽刺、嘲笑的暗流。张力说:今 晚杨波讲话太少,由他开讲!杨波不假思索立即同意。 所谓“荤故事”,上过中文系《通俗文学研究》的杨波自然是知道的,即黄 色故事。存放于记忆里的什么“男人腿长,女人腿长”、“母牛三部曲”、“老 夫妻对咏”的故事还是有一些的,再加上每当她们赖床的时侯,麻娅就给她讲这 一类的故事,大多都是由她们这些底层妇女创作的,全部直指下三路,荤到不能 再荤。每次杨波都饶有兴趣地对它们加以修改、再创作,之后就记入自己的本子 中。可是这一刻奇怪的是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倒不是这些故事拿不出手,而是, 有一个非常霸道的故事博命地往他的嘴边冲,来势之猛令守着它的门牙吱吱地响, 堵住费劲。于是在大家的催促声中,一个唾液横飞滔滔不绝的新杨波第一次出现 在我们面前了。我,讲一个特务的故事吧: 文革,某派出所抓获一特务。为昭彰其罪,在他额上刺下‘特务’二字。审 判时证据不足,其人强烈要求平反。派出所无奈,只好在‘特务’前又刻两字 “不是”,就是“不是特务”。不久其人与蒋匪勾结时被我当场擒获。如何才能 告诉人民此额上刻有“不是特务”的人最终是个真特务呢?所领导招集三个大学 生出谋划策。甲,学化学的,建议用硫酸,可以把不是两字销去。领导不同意, 因为若操作不善,容易让此贼子“洗心革面”;乙,学医学的,说可以把“不是” 两字剪下,再从其屁股上撕下一块移植上去。但因费用太高,也被否决。丙,学 中文的,他叫道(杨波的声音也猛地高了八度):Piece cake!—— 他停了下来,扫视在座诸位,静等回答。阿乐皱着眉,做思索状,他有点怀 疑地说:好象是个素故事。张力也在苦思:这个弯绕得太大。怎么才能绕到‘下 边’去?——好象是讽刺我们差佬的嘛。不过他一点也没有生气。韵竹抿嘴直笑, 这时她觉得自己该出手了:这谜底我知道,不是讽刺差佬,倒象是讽刺我们中文 系的。 杨波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急切地说:你讲你讲。韵竹又大笑,她说:中文 系的出的点子是:给那个“不”字下加一个“走之底”,变成“还-是-特-务”! 哄堂大笑。杨波大获成功。他兴奋得眼泛绿光,笑容灿烂无比。韵竹继续说: 这个故事典自《读者》,——我为了作节目,所以常读这此流行杂志——不过原 文简单得很,杨波的再创造丰富得多。想不到你有这样的创造才能。不愧是中文 系的。——以后给我来点小稿吧。她给了杨波一张名片。杨波激动不已,想到一 些俞伯牙砸琴之类的无聊故事。——阿乐就说:我操,已经欢迎你来“搞”了! 杨波飘飘然了。 现实主义理论认为,文学来源于生活,文学是对生活的丰富和再创造,这绝 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没有文革,哪会有《特务》原著?杨波对它所在的成功的 忙编,他的生活源泉又来自哪里呢?张力认为《特务》新版是讽刺差佬的,这也 绝对不差。杨波再创作的意图又出自哪里呢?你只需翻开杨波的《南行记》就会 豁然开朗。第十二页一字不差地记录着这个故事,你会看到副标题是“刺差佬也”, 关于创作日期和构思地点,这一整天,他都呆在莲花路派出所的监仓里,我们知 道,后来他还被一头按进了马桶——假如张力运用精神分析法来研究《特务》文 本继而探究杨波的内心世界,他不但会肯定自己的“讽刺说”,还会对杨波那仇 视差佬的阴暗内心有点提防。可惜的是,除了下了两盘棋,他对眼前这个青年没 有任何印象。 可是,阿乐不大满意:确实是精彩的故事。不过,太素!无味!我们要“荤” 菜。他在桌子底下踢了杨波一腿,并向韵竹那边努嘴。杨波意会。说那我再讲一 个“修收音机”的故事吧。话音刚落,张力就叫道:听过听过!——我来讲一个 “收房租”的故事吧: 某县长来珠海开会,看到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不禁尘根勃动。晚上入住酒店 后,对秘书说:小杨啊,你出去走走吧,我想一个人休息一下。秘书会意,离去。 县长立即招来一鸡妹成其好事。事毕,才发现身边没钱,支票和现金都在秘书处。 珠海的鸡妹各各有鸡头,好生了得,无奈只好向鸡妹表明身份,并写下“兹欠某 某1000元。年月日。”还指天发誓,日后相见,当加倍偿还。这鸡妹见县太爷竟 与自己同乡,暗自欢喜离去。县长也以为得计,高兴非常。 半年后,县长正在开会,秘书拿一纸条进来,说一自称从珠海回来的女同志 来收“房租”。县长一看纸条,怒从心头起,但又不好发作,就在纸上批复了16 个字,这16个字排列如四言诗: 房间太大 卫生太差 水电不全 我不付款 “可是几分钟后,秘书又拿着纸条返回。县长一看,自己批复的每一句话后 都有添字,读出来就是: 房间太大——只因你家俱太小 卫生太差——常有人住,却无人打扫 水电不全——因你找不到开关 我不付款——你上纪检!“ 太精彩了!众人大乐,喷饭喷茶,摇头晃脑表示“精彩得没辙”。唯有杨波 听得心惊肉跳,脸上笑成一张木雕,也就是说笑容特假特生硬。好在每个人都自 顾不暇。韵竹一直花枝乱颤,她从“因你找不到开关”那会就一边大笑一边掐张 力的肩膀:死靓仔,跟鸡打交道太多,不然怎么会编出这么下流的故事! 笑过之后,发现阿乐还没有表演。圆满完成任务的张力代表大家强烈要求。 就连杨波也有气无力地说:你就来一个吧。于是阿乐有点心虚地说:张力的故事 太过经典足以压卷何需小乐续貂?!——“活塞运动”的故事听过没有?张力嘻 嘻笑着回答说:没!活塞运动大概和“文革”一样,都不是什么好运动!谁知韵 竹却不屑地说:不就是那天聚会时你们席主编讲的那个。阿乐马上如释重复转移 目标:我操,有人忍不住跳将起来了。张力也顺水推舟:那阿乐再构思,陈大妹 子先来吧。 韵竹倒不推辞,她喝下一口酒,清清嗓子,以她甜如蜜糖的播音员的口音说: 各位细佬——杨波(此时已缓过神了)愤世嫉俗地高叫着:请讲国语。当然听懂 了“各位细佬”的意思就是“各位小弟”,倚老卖老的噢,难怪他有点不愤气。 这都是张力的“影射”给他的心里造成的阴影。于是韵竹重新开始:你们知道, 中国古代的房屋都是木制结构的。所以,古人对“梁”“柱”这些房子的大部件 非常推崇。她对梁、柱两字加了重音,并且佻皮地眨着眼环顾四座。对于有中国 古典知识的杨波来说,这点浅显的象征意味岂能不知。他也对她眨眼,自豪地朗 声叫着:讲明白了,为什么推崇?她笑而不答,只是看着杨波,杨波突然有点不 好意思,张力和阿乐似乎也觉察到她们之间有点什么他们体会不出的妙处。他红 着脸躲开她的眼:你的故事什么名儿?只见她嘴角和脸蛋的线条微微向两边扯开, 中间的那张嘴轻轻吐出两个字:无题。——张力叫道:快快进入——正题。 韵竹继续:推崇首当其冲的是使其圣洁化。梁柱间要贴上红纸,上书“姜太 公在此,诸邪避开”的话,还要焚香,放鞭炮,让童男童女打着灯笼进去照一圈。 话说有一家正准备举行上梁大典,司仪高叫:木匠们,把房梁升起来!(她又看 了杨波一眼。杨波知道这句又是暗引一个小说的题目,于是他兴奋而聪明地说: 这个司仪是不是叫“塞林格”啊。)回头找梁,却发现他家的疯媳妇正骑马似地 跨坐在大梁之上!老爷子登时晕死过去。老妈子捶胸顿足:唉哟,这贱人竟把那 个脏B 贴在了大梁之上!这话惹恼了疯媳妇,她躺在大梁上,高跷双脚,(阿乐 喊了句:古代女人是不穿内裤的!)手指胯间说道:有甚脏的,帝王将相皆从此 出! 大笑自不必说了,评价也极高。张力竖起大拇指:高!实在是高!阿乐说: 绝!真她妈绝!杨波兴奋得小脸通红,他想:这简直是老子“元牝之门,是为天 地根”的文本阐述啊。但他怕如此考据会扫大家的兴,于是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句: 简直她妈是女权主义的经典文本嘛! 现在,阿乐早就车着韵竹绝尘而去了。道别的话已说了好几遍了,可杨波拿 不准是否可以一走了之:张力的摩托车和他闹脾气,打不着火。张力上衣已经打 开,衣襟挂上了膀子,榆钱大的乳头感染成焦躁的紫色。头上冒汗,嘴里不清不 楚地吐着脏话,可这头倔强的铁驴就是不理解主人的苦心,它高傲地沉默着。半 醉半醒的杨波斗胆在嘴角挂上一丝费捉摸的微笑。 户外排档的吃客们时不时往这边瞧,摩托车的屁股正正地对着她们。红色的 危险灯一明一灭地照耀着下方的警车车牌,杨波明白,她们看着、看着却不帮忙 也不起哄,全都因为这块牌子。众目睽睽不啻为一钟肉刑,让人如芒刺在背。张 力也觉察到了,他羞臊地命令杨波:把车给我推那边去。 张力一屁股坐了下去,把后脑顶住路灯柱,闭着眼咿咿呀呀地哼着。杨波说: 力哥,我帮你打火吧。张力没睁眼,但他胡乱地点着那不听话的头。于是杨波跨 了上去,他定了定神,一个大脚向发动杆踩下去!可是铁驴对他踢了一脚:发动 杆猛地一个反弹,重重地击在杨波的小腿肚上。他一声惨叫,翻身下驴,头冲着 张力的下巴撞了过去。与此同时,藏在袜子里的刀片也飞了出去,啷铛响着跌在 了马路上。张力大骂一句:我操你妈!利索地从地上爬起,爬起的同时,不知是 否有意,他一把抓住了躺在身边的那柄刀! 这是什么?他的醉眼清醒地瞪了起来。 我——,杨波吭哧着。他把车压住的腿抽了出来,一边揉着肿痛的腿肚,一 边胆战心惊地搜索着搪塞的话。终于他涎着脸说道:如今却不比太平时节。防身 么——。这前一句系《水浒》中押送生辰纲的杨志的名言。并非杨波急中生智突 然想到。在他买刀之时,他已经考虑到一但刺杀未成而遭遇不测,杨志的话就成 为无懈可击的借口。 我想杀你!他没有勇气讲出这句话来。虽然在阿乐和韵竹告别之后,他和这 个醉猫独自相处时,这个念头再次隐隐在心里勃动。我想杀了你!张力,他会手 按枪柄冷漠地问:什么理由?什么理由?杨梅算不算理由?他会大笑:哈,为了 一个婊子?!为了一个婊子!对,杨梅是个婊子,为了她,值得吗?为了别的仇? 抓我的不是他,审我的不是他,让我吃屎的不是他——什么理由?没有理由!杨 波觉得为自己偶发神经的念头找一个发神经的理由非常困难,也毫无意义,他突 然释然地叹了口气。 防身?!张力哈哈大笑:记住,不要当女人的面说她不漂亮;不要在我这样 负责任的差佬面前说治安不好!防身?他嗔怪道:你个傻B !你凭这把刀,就可 以让你蹲15天大牢!《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20条,携带管制刀具!他的嗔怪中 不乏威严,杨波的身上不禁起了层鸡皮疙瘩;可是接着张力把手搭上他的肩膀, 杨波的身体又过电一样涌过一阵暖流。张力把刀插进砖缝里折断了。 杨波觉得自己的脊梁随着刀片折成了两节。他很累,迷茫的忧愁的感觉如同 一层薄膜裹上了面部,令他呼吸窘迫。他很惭愧,一个长着鸡巴的大男人斗志被 摧毁时的惭愧。 酒的后劲让张力昏昏欲睡,他费劲地把头靠稳在电线杆上,气喘嘘嘘,喉里 的痰就象煮沸的水,响个不停。他没话找话地说:好象以前在哪里见过你。杨波 麻木而生硬地说:在你们派出所见过。噢,张力回答的也是有气无力。这可出乎 杨波的意外,他以为他准会跳起来的。他偷偷地瞟着张力,发现他闭着眼只是喘, 以为他没听见,就凑到他耳边说:打麻将给你们抓进去的。张力还是闭着眼,但 他点了点头。杨波鼓了鼓勇气说:你能不能把那张指纹表帮我拿出来?其实我没 打,我是被你们乱抓的!说到乱抓两字,杨波不禁一股无名业火焰腾腾升了起来, 声音也高了几倍。这一嗓子也激怒了张力,他恶狠狠地揪着杨波的肩膀,一个指 头伸到他的鼻下吼道:做我的朋友,就不要跟我扯公事!操!杨波脸臊得通红, 他把头往衣领里缩了缩。 僵了一会儿,杨波站起来,嗫嚅着:我回去啦。张力腿部用力,背贴着电线 杆子也想把自己升起来。可接连两次都没成功。杨波犹豫了一下,终于走过去帮 他。张力扶着他的膀子,脸上艰难地露出笑,有点悲凉地说道:进过派出所算什 么,我给你说,我女朋友都是进去过的。这话让杨波有点吃惊:他当她女朋友看?! 一阵女人夸张的笑声从他们俩中间穿过。两个醉醺醺的澳门佬和他们的“皮 阿娄”放肆地又摸又抱着远去。张力愣愣地看着,直到她消失于视线之外。张力 自言自语道:澳门佬就他妈的潇洒。什么好就用什么。没有“要用国货”的观念 束缚。车就买宝马、奔驰,不象我们,要买一汽奥笛、二汽捷达。女人也是,不 管你破了没有、残了没有、卖过淫、打过胎、离过婚,只要好就上。——我的辖 区有个澳门他追个发廊妹追不到就自杀了,你信不信?——我们就不行。杨波陪 着他叹了口气,但他却比张力明白这是什么回事,他说:车只挑好的,因为人家 有钱;女人只操漂亮的,还是因为有钱,再说人家也不封建。张力又叹气:你以 为我封建啊,我还是相信爱情的。杨波就劝他: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 量。 杨波突然发现他们在心里上的地位并不象现实角色那样差异很大。因为他也 发过类似的感慨。我们知道,他曾遇见过与这个场景相似的情况,当时他正和阿 勇“雨中痛饮”,他还写过一首诗“雨中靓女跳水涡,靓仔乱摸她的波——”。 另外,她们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杨波想知道。这想法里竟不可思议的有一份超然, 有一份释然。张力好象进了一个情感的百慕大,他被困住了。杨波忽然想到了自 己的麻娅,身体窜过一阵电似的暖流。他几乎要脱口说出“你知道不,我之所以 流落珠海就是因为杨梅;我现在是个鸡头;我掐死了一个算命老头你知道不;我 不是你的情敌我要和一鸡妹百年好合你知道不”的话。但是,无聊!他想。终于, 他说:我送你回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张力有点伤感,他轻轻地点点头。什么话也不说。他骑上摩托,双脚撑架让 车子成了一个跷跷板,张力就在上面摇。杨波咧咧嘴:我看你还是打的回去吧。 他顿了下,又说:我帮你把车推到对面的酒店。他走近来,张力说:我请你到那 边酒巴喝一杯。他腼腆地笑着,怎么样?他的语气象是哀求。 于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可是杨波觉得自己越来越清醒,张力绝对是越来越 醉,话语滔滔不绝如同演讲。而杨波的回答却很短。比如,张力先从那个女记者 评论起:你觉得她怎么样?杨波说:还可以。张:阿乐的话还让我对她抱有一点 幻想,以为又骚又靓,谁知,哈哈。有三句话给她:后面看想犯罪,侧面看想撤 退,正面看想正当防卫。——从后面看身材确实不错。杨波笑了:身材不错。 说到韵竹,杨波的神思就开始游离于这场对话之外了,于是对话差不多全成 了张力的独角戏。想到韵竹,杨波有点莫名其妙的留恋。但是她的容貌啊身材啊 都不是他所关心的。他关心的是他和她之间的那份“中文系”的默契能在她的心 里存留多少。可以肯定地说:杨波对她有点柏拉图式的想入非非了。 也不知聊了有多久,反正两人真地都醉了。这可是谁也假装不出来的。最后, 张力小心地问道:你有女朋友吗?正在想着韵竹的杨波突然脸臊得发烫,有。他 说。——他的女朋友,也可以说老婆,现在还在街头为他找钱呢。被问者和提问 者都沉默起来。两个青年人沉浸于无边的伤感之中。 你送我去一个地方吧。张力说,他握紧拳头,好象在鼓励自己下定决心。 张力要去的地方他始终叫不出个名来,只是往前一指说:开!然后他开始抽 泣,脖子好象被人打断了,不听话的头颅一个劲儿往杨波肩膀上蹭。他突然高叫 一声:我好难过啊!杨波!杨波赶紧扶住他,这一扶张力立刻嚎啕大哭。的士佬 问:先生,倒底去哪里啊?杨波也问:阿力,别难过,我们去哪?他就对的士佬 一会儿东指一会儿西指。每次指完了,就倒向靠背大喘、抽泣。的士佬转来转去, 很不满意,嘴里嘟嘟囔囔,杨波小心地陪着不是,张力却突然睁开眼,他抬脚对 着的士佬的脑袋跺了过去:操你妈你罗鸡巴嗦!杨波赶紧说:别生气他是派出所 的。的士佬于是不敢再罗嗦。杨波想:“派出所”果然厉害。 几天后,他就亲身领教了这厉害。 第二章 杨波对第二次无端入狱的打破时空界限的描述和触及灵魂的自我拷问。听来 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嚣与狂怒。 一 我杨波又回来了!真想这么喊它妈的一嗓子,但我忍住了。因为聪明的人会 立刻冲我叫道:这是拙劣的摹仿嘛!不错,摹仿了刘江那著名的一嗓子:我胡汉 三又回来了。再说刘江已经被摹仿了一次了,比如冯巩、牛群,他们在春节联欢 晚会上摹仿过。其实文革的事儿我不清楚,那时我正在断奶。但我可以肯定的是, 那年头刘江的那一吼,传达着胡汉三志得意满骄横霸道反攻倒算的地主阶级恶毒 嘴脸。他必然激起民愤;而当冯巩们摹仿时,我们觉得冯巩真好笑,那句名言也 很好笑。时代进步了,从美学的角度来讲,得意啊恶毒啊已被我们的审美趣向所 超越;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讲,现代人已经没有了骄横得意的情感蕴藏。他们被现 实生活中的物价、住房、升迁、婚姻、下一代等等问题弄得忙碌烦躁如蚂蚁和蜜 蜂;他们同时被存在主义哲学的格言“生活是一个黑暗的格言”、“他人就是地 狱”所照射,强光弄得睁不开眼,弄得灰头灰脸狼狈不堪,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 谁还敢高叫一声:我是一个大写的人!?大家不说你是傻B 算你走运。——当然 你不要纠缠于字句,谁爬了?我也没爬。这是个文学意味和哲学意味很强的用词 嘛。总之,我们的时代是一个可笑好玩但又丑陋可悲的时代,我不能免俗。但我 明白这一点。所以,我超越了“刘江的恶毒”,也超越了“冯巩的好笑”,一句 话,我心情大度而平静。我保持着了解现在、洞察未来的佛的平静,这是高贵的 平静。我的双手背在身后,虽然不大舒服但我很自然。 我把你搞昏了吧。Sorry ,I `m sorry.我是杨波。我又回来了,回到了荷 花路派出所。我二进宫了。作为一个未遂的刺客,从未遂的角度你完全应当想到, 也就是说:我被捕了。作为一个刺客,我想跟你谈一谈另一个刺客。那个非常著 名的、堪为我辈祖师爷的刺客:荆轲。你从事某一职业你就应当对你这一行的历 史和祖师有一些了解以为谈资。存在主义哲学的信奉者就应了解和谈论克尔凯格 尔;政治革新家应了解和谈论商鞅;木匠们应当了解和能说两句鲁班,也就是公 输般;派出所的民警应当对神断狄仁杰、都头武松的光辉业绩头头是道,但我敢 肯定,这帮得意洋洋的押着我的差佬,他们最多知道一点武松。无知嘛,傻B 嘛, 还用得着我来讲。又扯远了,我来对你讲讲荆轲。说句实话,我的观点可称得上 标新立异。假如我以此立论写篇论文,董棋教授肯定要拍案叫绝。这鸟人就喜欢 标新立异。——我要说的是刺客荆轲的形象白壁微暇。大家谈起他,会众口一词 地说:悲壮啊。不错,有《易水歌》作证嘛,“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 复还。”辛弃疾还发挥道:“易水潇潇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也可能是‘血’ 字,送行的人穿的红衣还是白衣我手头没有资料,无从考证。有本《太史公书》 也没法查啊,我的手被手铐铐在背后呢。一笑)——正壮士悲歌未彻。”作为悲 壮的注脚的两段诗,我却勾沉发微读出了相反的内容:我认为我的祖师太做作了! 这样讲虽然有点不敬,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嘛。想想几个小时以前,我怀揣 利刃一言不发不嗔不怒地穿过长街来到作为决斗场的海边空地。罗嗦个鸟!我在 海边一动不动地站了半个小时,始终保持着双手抱在胸前、双脚成八字微微张开 与肩等宽的姿势。但是我的目标被我所震慑,他未敢出现,他做了缩头龟公,我 不用“乌龟”一词想必你联系到我是个说话作文语不惊人死不休求得一字稳捻断 三根须的苦吟派这一点已经可以管窥蠡测见江湖了,不妨对你明说,我的目标和 我一样,是个鸡头。“龟公”就是鸡头的较书面的用语。“乌龟”词意不甚精确, 它还指老婆偷汉子的人。——却偷偷报告了警察,——这一点目前还没有证据, 但我敢肯定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我有一千个蔑视他的理由。不是一千个伤 心的理由。我根本就不伤心。当一群差佬用乌黑的枪口如临大敌地对准我的时侯, 我只是心里暗暗叫了一句:操,任务未能完成。就象我的外国文学导师席格尔告 诉我的一个法国故事那样:一个法国古典贵族摔下马车,躺在臭水沟里却若无其 事地想着:噢,终于出事了。我要的就是这种处变不惊的贵族味。在这一点上我 又要批评我的祖师荆轲了,他老人家刺杀未遂被秦始皇擒获后,对人家破口大骂。 没必要嘛,多没风度啊。我当时是把双手高高举起,微微一笑,说:杀鸡焉用牛 刀灭蚊何须导弹(对一个手里仅有寸铁的人犯得着几把枪同时瞄准)?我绝对合 作!可他们还是如饿虎之扑弱羊狠狠地把我按到了地上,我的嘴唇尝到了地上被 海浪拍湿的咸味。根本没这个必要嘛。 总之,我现在又回到了派出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变的派出所发如韭 割复生层出不穷的囚徒,我的意思是说,再次回来我有一种物是人非的登楼怀古 的感觉。但一切似乎又没有变,没了上次按我入尿桶的“王”,但会有新的“王”, 那将是我!别说我吹牛,我现在无所畏惧一往无前虽千万人吾往矣。我不做“王” 谁做“王”?!派出所里所有的犯人,不管男的女的,都用惊异羡慕的目光注视 着我,对我行注目礼。这是自然的,她们此生大概都不会见到我这样从容不迫视 “入”(死?!我还真没想过)如归的人犯。我的头高傲轻慢地抬着,脸上挂着 迷人的但却是粗心的人不易察觉的微笑,步幅匀称,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一下 一张张对我膜拜的陌生的脸。在我左右后三边都是如获至宝一丝不苟的差佬。想 想看啊,这样的场景下大叫一声“回来”之类的,将会很煞风景,没一点含蓄的 深沉的美感。不叫。冷静就是Cool.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现在不在派出所里。我在自己的家里。这几天我哪里都没去,我在埋头写 作,写我二进宫的遭遇。题目暂定为《超越——一个不能被定为有罪的青年的心 路历程》。我写得颇为费力,我一段一段地先写下草稿,然后才一丝不苟地誊入 我的《南行记》之中。总之要字斟句酌,既要有对未来的前瞻,又要发动回忆, 对那些才过去了不几天的往事的回忆。另外,既要有形而下的情感渲泻,又要时 时浮出叙述层面,做一些形而上的哲学思辨,力求紧扣“超越”这一主题。所以, 我写得很费力,古往今来,哪有杰作是一挥而就的?我是一个“天份不高”(同 学评语)但却“治学严谨”(老师评语)的人。更不能随随便便地一挥而就。虽 然我有着真切的生活体验、有着任何一个作家诗人都羡慕得要死的如滔滔江水绵 绵不绝的灵感。再说,我说过的嘛,我是个苦吟派嘛。写不下去的时侯,我会站 到窗口向外张望。我只是在搜索枯肠寻词找句,窗外有什么好看的?事实上这几 天我从来都不开窗,窗帘都拉上得很严密。我的宝贝有时晚归,会捏着鼻子叫道: 我的妈,屋子里的烟气可以杀死大象!真是小蠢妇,但她这句用了夸张和比喻两 种修辞手法的话却让我非常欣赏。跟了我这样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鸡头难免耳濡 目染,不但能说出一些漂亮的话语,还会养成文雅的内在气质。我总是宽厚地一 笑,说开一点窗吧,就开一点,冷风很厉害啊。——天确实冷了下来。窗子打开 了一点,这更让我不会在那里久站。这时我老婆就去厨房为我们煮宵夜,我老婆 现在越来越乖,越来越招我爱。经过考验的爱情就是这样。做好了宵夜她会双手 捧给我,并柔声说:老公请用饭!夫妻之间要举案齐眉嘛,这是我对她的要求。 她去做饭,我并行不悖做自己的事儿,也就是坐在地板胶上打上一谱围棋。我干 的虽是脑力活儿,就连休息也要让脑子运动着。如同马克思一样,据说他写《资 本论》这样的宏著时写不下去了,就做代数题换换脑子。我也一样。听说他的数 学水平相当不赖,我的围棋也不含糊。当今棋坛的神童巨星李昌镐的棋藤泽秀行 棋圣说他看不懂,但我似乎可以体会到他的神妙之处。天才的费解是个规律。这 是前苏联阿尔泰复杂派诗人伊万诺夫的一句简单明白的诗。 另外,还需提及的是,自从我被无罪开释以后,派出所强令房东逼我搬家。 我们小两口和老两口洒泪而别。麻娅真是个天真的女仔,哭成泪人了,她是真动 感情了。这女孩子就是多情。虽然有点笨。其实老俩口的哭,是痛惜损失了每月 固定的一笔房租。就她们这间偏远的鬼房子还会有什么人来租?!当然我也流下 了几滴鳄鱼泪。象我这样看“透”(不是破,破字有消极之意)红尘的人除了对 麻娅还会对谁动真感情?当然了,有一天对麻娅也绝情了,哪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真正超越的人是不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真正超越的人 是变化多端,因应而变的。但现在何必点破呢?抗世违世情,不合老庄,老庄的 精髓就是关门闭户掩柴扉进行自我超越。晋代阮籍,逢洛阳的晒衣日,也把大裤 头晾出去晒。有人批评他:晒你不晒点好东西?他就说:未能免俗,聊复而尔。 意思是说你以为我想晒啊。不过不想过份表现得独行特立而已。我之落泪,与阮 兄之晒裤头同。 二 秃顶的一级警司绕着那个瘫坐成一团的青年转了整整两圈,他的脸色不大好 看了。小兵仔们都有点紧张,站立一边大气也不敢出,沉重的防弹背心还穿在身 上,钢盔套在头上。秃头终于抬起头来,笑着挖苦自己的手足们:六个人顶盔挂 甲,两把微冲,弄一尿裤子的靓仔回来?!一个高大的羞愧不已地出班奏道:老 板,那线人说——————。老板不耐烦地摆摆手:你自己搞掂! 如同缩在墙角里的一堆麻袋片,这就是老板要求那个高个子搞掂的靓仔。高 个子对这个堆在墙角一动不动但是一动就可能是一头栽下永远不会再爬起来的靓 仔一筹莫展。他趴在凳子上填写了一张扣物清单,计有Motorola数字型BP机一台、 人民币200 元百元面、澳门币20元一张、管制刀具一柄,他仔细地量了长度,17.5CM, 写上它的特征:单面刃、黑色橡胶柄等等。靓仔其实还有一串钥匙,被他套在手 指上玩,忘记写上了。他把凳子移到靓仔面前,小心地说:杨波,签个名吧。 杨波动了一下,高个子不禁有点激动,他又往前凑了凑,关心地问:你没事 吧,啊?忽然一股骚味冲鼻而来,他一低头,看见杨波的大腿根部一团湿渌渌的 在迅速蔓延。这是第二次尿了,杨波第一次撒尿时是站立的,那次急速的尿柱畅 通无阻地穿过肥大的裤管上部,只把膝盖以下的地方尽数弄湿,那形象如同杨波 单腿淌了一条浅浅的河。高个子轻轻摇摇头,轻叹一声:我操!闻听此语,杨波 打了个哆嗦,但不是害怕,这个动作俗称打尿颤。 高个子直起身来。这可真是个高个子,杨波仰头、仰头,翻眼、翻眼,还是 不能看到他的脸。他招手让两个治安队员过,反铐起来,低一点行了! 他走进办公室,愤愤然的表情写满脸上。他拿出一颗烟,一个西装男子立即 上前为他点火,但他将他一把推开,厉声吼道:你他妈别玩老子啊!西装一脸的 委屈:洪哥,我有证人啊。他一招手,一个著蓝旗袍的女子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 作证:我是迷楼的咨客,下午3 时30分,杨波让我给炳哥传话,带1 万块去海边, 如若不然,就给迷楼扔一颗手榴弹!洪哥轻篾地一笑:扔你个蛋!算了吧三八! 然后一指门,那女子就噘着嘴袅袅娜娜地出去了。 杨波被手背后铐在第一审讯室的窗棂上。方法是,让他背对窗户,把手从被 铁棍隔成的一个个小方框伸进去,再带上手铐。于是杨波人在房里,手却伸在房 外。铐他的两个保安员显然错误地执行了洪哥的指令,杨波被吊得很高,后伸的 手臂几乎与肩膀平行,这还不算,杨波还只能用脚尖着地。所以当洪哥第二次来 到审讯室的时侯,杨波已经在疼痛中苏醒过来,他开始呻吟和嘟哝,有四个字在 他嘴里反复地滚动,即: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受不——————,这呻吟立刻 感动了洪哥,他对保安吼道:把他放下来! 大洪和小波友善地聊起天来。洪哥先是真诚地向他道歉,因为他参加了那次 以赌博的罪名拘捕杨波的行动。其实你根本没参赌,当时只是想把你拉回来教育 一下,但后来是大胡子审问你,我忘了把抓你的情况讲给他听,这是我们工作的 失误。洪哥说。不单如此,那时当机警的杨波怯生生地说“对不起,走错了”然 后就想开溜,一把纠住他的脖子并且连声地说“没错没错请进吧”的差佬就是洪 哥。杨波不好意思地笑着,他说:对你没有印象,记不起来了。不过,他又大度 而小声地说:不打不相识嘛,人生历来如此。 关于今天的事,杨波也爽快地承认了。我错了,我老实坦白,希望从宽。我 携带管制刀具是绝对不对的。违反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20条,可以处我15 天以下拘留、200 元以下罚款或者警告。我个人倾向于接受警告。小时侯老师的、 父母的、兄长的警告,我一直铭记至今。我是个很上心的人。再说抗拒从严,牢 底坐穿;坦白从宽,回家过年。是政府100 年不变的政策。加上我带这把削萝卜 的小刀从来都没用过。我天生胆小,你也看到了,你们抓我的时侯我就尿裤子了。 带我回来,你叫了一句操,我又尿了。我从来没干过任何坏事。包括在学校里, 宁可补考,但考试从不做弊。天生胆小,才带刀防身。 洪哥哑然失笑,说:真想不到———。想不到的是杨波居然能如此清楚法律 条文。他现在绝对承认杨波是个彻头彻尾的傻B ,也绝对相信他和阿炳有点私人 恩怨,阿炳夸张的举报只是想借差佬的手为他报复。但是阿炳提供的另一线索似 乎又不能不引起重视,即八达旅馆的抢劫杀人案很可能是由李大勇和杨波干的。 李大勇虽然已被击毙,但他所带的鸡妹供认此事还有一她不认识的同伙———。 于是他持续着笑容,只是慢慢地往笑里加进一丝丝的狡黠。这狡黠让沉浸于油腔 滑调的愉快中的杨波突然背起凉风。洪哥觉得他出击的时机已到,他大吼一声: 杨波,八达旅馆的台湾佬是不是你杀的? 三 天可为证,我在派出所的表现完全可以用30个成语来高度概括。现将它们排 列如下:(排名不分先后)大义凛然。沉默是金。桀骜不驯。气吞山河。不见棺 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不上长城非好汉。守口如瓶。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假痴不癫。将计就计。遇强不弱。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恕不一一 列举了。 如同蚌类将伟大的生命浓缩成一粒闪光的珍珠,人类也将蕃杂的语言浓缩成 一个个成语。成语难道不是语言的精华吗?它精练精彩,它铿锵有力,它内涵丰 富,它扑朔迷离,它有血有肉————-,电的用处说不完,成语的好处列不尽。 For example ,上列30个成语,已经将我思想的大裂变精确地表述成了一首让你 猜不透的史诗《变形记》(奥维德著)。每个成语的背后都有微言大义皮里阳秋 在,有考据癖的朋友可以以此为课题尽展才华。朋友,你在猜测吗,Sorry ,你 有否听到我在吃吃地笑?人类一猜测,上帝就发笑;上帝一发笑,人类就傻冒。 在我浑然天成的狂欢式语言叙述中,充满了沧海桑田式的心路历程。我力图 使读者在我有力有节有收有放的魔杖指挥之下跳起韵味实足的“恰恰舞”。那么, 你必需紧扣主题。即“超越”两字。在理解“超越”之前,你必需明白,我是由 于在人生中发现了美才触发了我的“超越”。我发现的美是什么呢,其实并不新 鲜。它就是一位伟大的日本小说家武者小路实笃所说的:性交与死亡。做为一个 受教于董棋先生研习文学的人,我想借此难得的机会为日本文学辩护。董说:日 本文学缺少深厚的哲学底蕴。哆!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之日本文学深沉不可 测(深)不可扛(重)。汝虽为我师,然敬你就应批你。1994年,又一名日本文 学家安部公房以一篇对原子弹进行哲学思考的散文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又一铁 证也。打住!回到主题,美(性交-死亡)和超越。因为发现了美你才能超越; 因为精神超越了你才能体会美的力量。美能超越超越即美,你看,互为表里,就 象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古哲学命题一样简明扼要颠扑不破。而且,对我这样一个 学过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的人来说完成这一真命题的理论架构轻飘如鸿毛似的死。 试举一例:麻娅以前可谓发现了美的,她总想和我性交,但她没能完成对美的超 越,现在我对性交不计质量不厌其烦,她就不行了,她总说累。我们在体验美的 伟大过程中她经常昏睡过去。 死亡。对美来说,它与性交互为雌雄。死亡,你首先当敬生的名,然后贺死 的庄重。死亡必需由刺客完成,自然死亡是可耻的。死亡应当既是目标的死也是 刺客的死。同时也是刺客和目标的超越。在下文里我还会频繁地论述性交-死亡 -美-超越,为了简明扼要,更为了能指和所指的明确,我将它们简称为“美越”。 请不要理解为美国和越南。我在海边和派出所里没有立即死去,至今尚引为此生 大憾大耻如韩信之于裤裆史迁之于宫刑。当时是有死的机会的,比如在海边时, 我只须将手中的剑扔向持枪向我逼近的几只绿色甲壳虫,他们就会万弹如荣耀, 射向我的躯体。当然这也说明了超越的艰难曲折。所以当我在派出所被吊第三天 的时侯,我已彻底觉悟。所以我对派出所的同志高喊:你们杀死我,让我超越! ——可以简单为“杀,美越!” 来,吾导夫先路。跟我去派出所一起体味超越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的高 贵的沉默势必对差佬粗鄙的叫嚣形成一种无言的打击。如同车夫高大的背影榨出 了鲁迅先生皮袍下藏着的“小”来。(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之《一件小事》。 我昨天刚买的。)于是他们愤恨不已。为首的那个大胡子差佬(上一次进来就是 他审问我的)大吼一声:弟兄们,把他给我吊起来!听闻此言,我竟不合时宜地 哑然失笑。所笑为何?盖因想起塞林格的一篇小说的题目:《木匠们,把房梁升 起来》!我的笑使他们重新吊我,也就是说,吊得又高了一格。简直比耶稣还惨, 有人打他的左脸,他就再伸过右脸去,别人就不好意思打了;而我只是笑笑而已, 笑是人类最美的语言,大胡子完全可以理解为我有赤诚的合作之意(当然我内心 并非如此想),继而免吊,谁知他竟越吊越高。我的姿势如下:双手后背伸过窗 格子并戴上手铐,脚的九个趾头(我的左脚小趾总是病变似地搭在无名趾上)象 跳芭蕾那样点在地上,脚后跟紧贴墙角。整个身体微微前倾,臀部撅起。如同女 人穿高跟鞋有助于将臀部抬高一样。当然,我的臀部抬高不只是显得较有美感, 它还有现实主义的利用价值:被抽掉皮带的裤子恰如其分地挂在丰臀与细腰之间, 掉不下去。这个姿势我持续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有如孕妇之挺着大肚子的十 个月,都是分娩(我产美越理论;她们产娇儿)前最幸福的苦难。 我的刺客之剑落入了大胡子手中,他拿出一把直尺量它的长度,他摇摇头, 他轻视它因它太短,只有17.5CM. 其实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分险。更遑论手 中无剑心中有剑的境界。事实上我的刺客生涯之“破处”(我至今还没有和一个 处女“美越”过)之作就不曾用剑。我只用了左手掐住那算命老头的脖子就把他 按进了屎尿桶里完成第一次“美越”。——此事简称“刺算”。第三次是在八达 旅馆,我用了右手掐住那个台湾老嫖的脖子按进了抽水马桶,也美越了。此事简 称“刺嫖”。第二次是带着17.5CM准备去“美越”张力,流产了。(我都不好意 思写这件事,张力现在正和杨梅“美越”,我可不想落个小心眼犯嫉妒的千载骂 名。姑名“刺警”)。第四次我去海边“美越”阿炳(为什么要“美越”他,以 后再讲。暂名“刺狈”。狼狈为奸的成语有几人细究过?据说狈的前腿很短,要 趴在狼的背上才能行走。——这个姿势很象我和麻娅美越时的一种。——假如将 抓我的差佬比做狼,阿炳岂非狈乎?)也带了17.5CM,竟然小阴沟翻了吞舟之大 鱼。祖师荆轲当年也是因图穷匕首见才翻了把。匕首真乃不详之器也。前车之辙 后车竟不鉴之,杨波啊书读到哪里去了?!“刺嫖”较为因难,他的脖子肉太多 油太多,手滑难掐。大胡子竟说我在八达抢劫杀人,说什么就是被一把17.5CM的 刀子捅进后心致死。完全是空想社会主义理论。好有一比,做梦娶媳妇,喻义你 是否明了——One hundred per -cent手淫和意淫。更为可恨的是阿勇的那个不 会叫床的马子,已然身处囹圄还要影射我曾在八达抢劫杀人。其实事件全都由她 引起。她不叫床引起老嫖不满:你们大陆小姐怎么服务态度这么差啦。她反冷嘲 热讽人家的“钥匙”太短,探不到开启“叫床”程序的弹簧锁。于是人家的自尊 心受到伤害,以“寻开心寻来污辱!”为由拒不付款。每个人都有自尊心的嘛。 就这样一个三八竟引我这样一个刺客为她的“同谋”。真是污人清白。黑蟒口中 舌,黄蜂尾上刺,两般都不毒,最毒女人心。当然我的麻娅与此类女人的曲别有 如月亮的正反面。遭遇这样的污蔑你只能假痴不癫沉默是金,越辨解疑点越多, 你想瓦全性命于派出所吗。切记此苦口良言于心,莫道与他人知也。 麻娅近来总不愿上班,说是想在家陪陪我。陪着我徒增我的烦恼,尤其是她 总把一张湿脸贴在我的背,使我的灵感如同干柴上不洒汽油却洒冷水,如何点得 着?!我只好对她大声吼叫:去,包夜!!她还是很听我的话,恋恋不舍地离家 出走,如娜拉。——出走以后还是要回来的。这可是鲁迅说的。真正“美越”的 人是不嗔不怒的,我的表现一半说明我还没有臻于“最高境界”, 一半说明真 正做到“美越”是何其难也,另一半说明她是多么的爱我。总的来说是娶妇若此, 可谓“美越婚姻”。 李昌镐是个经常下出反常规新手的创新派神童。当对方拆三并形成小飞挂角 之势时,李立即打入。于是对手单关跳起,此为正常的进行。可是接着,他没有 循规蹈矩单关或是小飞守角,而是单关向内。哈!此一新手带给我的精神愉悦堪 与麻娅教我“隔山打牛”的美越感相媲美。我伸了个懒腰。 她在床上假装着睡去。她不去上班没人怪她,她是个自由派妓女嘛。我呢并 不能算一个严厉的合格的鸡头,我对她只是宏观调控,比如东街抓得紧了,我就 说上西街吧;东街西街都抓得紧了,我就说躲进酒店做一段时间皮阿娄吧;连酒 店也抓时我就说回家蔽风蔽雨吧,我做饭给你吃我教你下棋。就凭这几下简单的 战略思想指引,我们渡过了无数次反围剿的胜利。这一次,由于她象王明一样自 行其事,又象亚父范增一样煽风点火,遂导致全局失利,导致我未周详考虑就匆 忙“刺狈”,导致我最终产生“美越”理论,导致我们的爱情之树经霜经雪开花 打朵永不言败并将一直盛开着渡过97大限渡过平庸的二十世纪的最后几个年头, 导致我的《南行记》增加了溢彩流光美仑美奂直逼无韵之《离骚》的《超越》, 导致我的围棋水平如我国国运蒸蒸日上,导致我喜欢排比句。 我现在想把这间铺着地板胶的小房间比做我们的欢乐小港湾,你不会有什么 意见吧。你有意见你心里不舒服我同意,也不想和你争辨,但在我的《南行记》 中,我还是要这样比喻。而且,做为写作《南行记》的风水宝地,我想给它取个 名字。作家生产作品的地方都有一个名字,比如蒲松龄有聊斋,贯云石有酸斋, 王力有龙虫并雕斋。从根本上讲我的家有自己的名字,叫“房子”,警察叫它 “出租屋”,但它应有我这个主人所赐的名字。就象麻娅,在孤儿院她叫“傻大 妞”(因其奶大屁股大个子大之故),警察叫她“鸡妹”,但我叫她“老婆”, 一个道理。我叫我的房子——“无忧角”,这是一个围棋术语,小目的小飞守角, 既能坚实地守住角地,又可发展外势,正是我之所欲也。你不懂也没关系,想想 这个名字吧。你既然饱受惊吓怎会不喜欢?!有一个棋馆也叫这个名,等写完 《南行记》我要去商标局抢先注册。他妈的,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先下手 为强,后下手遭殃,不下手心伤。我从此要自称“无忧子”了! 无忧子刚才抱了一会麻娅,抱着她坐在那张前房客留下来的破沙发上。沙发 露出的破絮给无忧子以温暖。说到温暖是因为眼下天气骤冷,麻娅出街都要给裙 下穿上紧身的棉毛裤。而无忧子却偏要赤身露体。房子就是无忧子与刘伶之辈的 裤子。无忧子坐在沙发上陷入“无麻”二人的爱情将会不朽这一命题的沉思;麻 娅坐在无忧子怀里流着眼泪和青鼻涕。她的肌肤白似岷山的千里雪,而蝴蝶状的 乳罩和内裤则黑得恰如其分。这黑与白完美的组合给无忧子的激动不亚于围棋的 黑白子。无忧子激动着,如同进入了“美越”的黑洞之中。无忧子在忘却一切地 飘浮,而麻娅开始打喷涕。她打了喷涕令无忧子想到了杨梅,想到她让无忧子很 困惑也很惭愧。愧对无忧子怀里的女人啊。想到她是因为无忧子要在美越的过程 中彻底将她否定掉。说句实话,在爱她之前无忧子似乎没恋爱过,但你据此就证 明她是无忧子的初恋你就大错特错了。昨天看了麻娅的《女同胞》杂志,上面有 一则法国女总统谈初恋的文章使无忧子产生了新的思路。女总统说她的初恋发生 在初中,有一次班里的一个男同学无意中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的心中于是就 闹攘攘如蝇争血,密匝匝如蚁排兵,急猴猴如蜂酿蜜,她说那就是初恋的感觉。 而他的名字已被她所忘记。(这一点似不可信——无忧子注)据此,无忧子完全 可以将他的初恋上推至二十世纪70年代末。那时无忧子5 岁多,县城里的姑妈带 他去澡堂里洗澡,一堂子全是女流之辈,独无忧子一小小男子汉。呵!猛然他发 现一个和他姐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小肚子上有一块黑毛,无忧子就惊奇地上前问 她:你这里怎么长头发了?谁知她竟大哭并骂他:小流氓!呵,真不好意思,竟 然有这么早熟的初恋!这个猥亵的故事当然不能让他老婆知道。事实上她经常偷 看我无忧子的《南行记》,既然如此么——————,不必紧张,我无忧子的 《超越》誉上本子时用了密码,草稿呢烧成灰还要用水冲进马桶深处。她找不到 开关,又如何能解其中奥秘?你记不记得《超越》的第一行?“我杨波又回来了! 真想这么喊他妈的一嗓子,但我忍住了。”,其实上了无忧子的本子它是这样的: “我又了这他一但了,杨回么妈嗓我波——”你要能看懂无忧子把脑袋输给你! 其实你只有赢得了无忧子的脑子才能看得懂啊。但无忧子又不会把脑袋输给你, 因为你无法看懂就无法赢得无忧子的脑袋,没无忧子的脑子你就——你明白了吧? 这种地下工作者常用的首鼠两端的手法大大地增加了无忧子的工作量。 四 杨波头上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往下掉,他惊恐地看着高个子,也就是洪哥。 洪哥也突然激动不已,当胜利几成你的囊中之物时你也会这样的。他的手开始发 抖,想抽根烟,烟盒里竟然跌出三根。他捡起一根递给杨波,杨波嗡嗡作响的头 狠命地摆。不会吗?洪哥说,于是他将它塞进自己嘴里。又从口袋里费力地找出 打火机,冲着黄色的海绵烟嘴使劲地点。他又对杨波说:你说,八达的台湾佬是 不是你杀的?!发抖的声音尽失威严,他似乎比杨波还要紧张。 杨波摇摇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不是。去都没去过。 洪哥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哪有杀了人还爽快承认的。他奸奸地笑着说: 怎么冒汗了,啊?怎么打哆嗦?杨波笑着回答说:尿湿了裤子,冷。他笑只是因 为他突然想到了一段有名的对话。《林海雪原》中座山雕问:怎么脸红了?杨子 荣说:容光焕发。座山雕又问:怎么又黄了?杨子荣说:防冷涂的蜡。杨波的大 脑总是这样稀里糊涂地想来想去,哪怕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想到这段有趣的对 话,他的思路就继续下滑。下面是“莫哈莫哈,谁也没有家”之类的,杨波记不 大全,但他知道结果是座、杨二人尽释前疑。他渴望这样的结果出现在洪、杨之 间。 抽烟抽烟,洪哥客气地让他。杨波放松神经,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接过 来就抽。由于有了点轻松感,所以抽烟的姿势极为潇洒,还吐了个烟圈。洪哥赞 美道:可以呀你。杨波摆手兼摇头:哪里。一口烟一个,我老婆能吐七个。说着 话杨波还把衬衫从裤子里拉出来,刚好能盖住尿湿的裆部。洪哥伸了个懒腰,硕 大的身躯把椅子弄得吱吱地响。他突然说:八达的房间硬件很差还他妈贵!杨波 马上说:不算差,能看到中央5 台。洪哥说:不是没去过吗?杨波一哆嗦。洪哥 笑着说:你和谁去的我都知道,是不是一个叫李大勇,一个叫小燕子啊?去的是 不是405 啊?杨波一头冷汗如骤雨狂降,他再一次全神注地打起了哆嗦,以致于 任由手指间的烟屁股把肉皮往焦里烧。洪哥踢了他的手,并不说话。只是用手指 短短刮着下嘴唇,鼻孔里发出哼哼的冷笑。他笑的太早了,俗话说笑的太早往往 笑的不好。他的那一脚坏了他的事,也就是说帮了杨波的忙,因为杨波突然想到 了麻娅采自路边的小消息:阿勇被差佬击毙了而燕子“飞”了!这一突然想到让 素来孱头的杨波产生强烈的反抗公安机关的冲动。他不好意思地说:您说的我真 听不懂。洪哥仰天大笑,口称“我操我操”,他回到桌后,刷刷地在纸上写字, 一副“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的胸有成竹的样子。写完了招手叫保安把杨波又如 前铐在窗上。还酸溜溜地讽刺说:波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杨波再一次沉于被 反吊的大恐惧之中,可他依然嘴硬:洪哥,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啊。洪哥不理会, 他把桌子推到杨波面前,对杨波也对保安说:每张纸上一个问题,一个一个考虑。 你给波哥换纸。我晚上加班,我们很快就可以把笔录做好。杨波来了点小脾气: 你的问题有如天方夜谭!洪哥也不满了:那你刚才冒什么汗呢?这可难不倒杨波, 他立即采用三十六计之李代桃僵即牺牲局部利益以躲过总体损失之法:我给你承 认,我嫖过那个燕子,因为她不叫床我没给钱。她威胁说要告我强奸。强奸鸡妹 也是强奸,我怕坐牢,所以害怕。急着下班的洪哥哪有心情听他的B 大糊话,只 见他从窗外揪着杨波的头发吼道:靓仔,别玩你阿叔。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 黄河心不死。燕子就在收审所,敢不敢对证?! 啊?! 看来一切都完了!杨波的感觉如大厦之将倾。高高的反吊姿势现在没有一点 痛的味道,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肉身已如一堆废墟。他终于忘乎所以地放声大哭。 保安的喝斥没用,保安的劝慰也没有用。保安只好由他去吧。保安后来听着没声 了,就走了过来。红肿着眼的杨波虚弱地叫他:阿Sir.保安于是和悦色地说:是 不是要换纸?杨波摇摇头:我想见见张力。保安诧异不已:你识他?他出差了! 饭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事实上从杨波彻底绝望并打算用大哭表达他心里的 绝望起老天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躲到另一间房里的保安根本就没听到后来的 大哭。再后来他一进屋就骂:操,还以为你不嚎了。——倒底吃不吃?再不吃就 没饭了。杨波哪有心情吃饭。他水米未进地嚎了足足两个多小时。差不多与大雨 同步相止歇。大雨之后他头昏眼花,刚才歪斜的风把大股大股的雨柱子泼到了他 的后脑和后背上,现在他又流鼻涕又打喷涕,沮丧得要死。只是他突然又想到 (又是突然想到,读者诸君大概对作者贫乏的表述方式心生厌恶了吧。不过实际 情况就是这样。),他突然想到了《感天动地窦娥冤》中有名的段子:岂不闻飞 霜六月因邹衍,东海曾经孝妇冤。于是海洋性气侯没什么准性的自由发挥就被向 来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杨波理解为莫须有的上帝对他的遭遇的无比同情(泪落如倾 盆)和无言的声援。这样想让他的心情好受了许多。 晚上七、八点之交,消极的杨波打算放弃一切势必是徒劳的抗拒。他叫来保 安,往桌上努了努嘴:看看第二题!语气颇为冷峻。保安有点吃惊,他无比同情 地说:还是坦白的好。坦白从宽啊。杨波突然仰天大笑,也就是谭嗣同那种“我 自横刀向天笑,却留肝胆两昆仑”的意思。当然,这样的类比是对烈士的大不敬。 笑毕,杨波严肃地说:我求什么从宽?!只求速死,只求早早解脱!保安谦卑地 笑了,并表示无法理解他古奥的想法。 他一次性地将所有问题全部看完并默记在心,眉头紧锁,看来他要绝对认真 地完成洪哥留下的问题了。好心的保安看他愁苦的样子,问了句:你要不要喝水 啊。谁知好心没好报,杨波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出去吧,我要思考问题。保安委 屈地骂了句“真他妈狗咬吕纯阳”溜了出去。 杨波确实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因为。首先,他认为必须将告别人间的最后 一次“作业”从用语用词到思维逻辑都做到尽善尽美,也就是说起码不能在文艺 理论范畴的这两个方面落下普通民众诟病中文系的口实。(在他的大学所有人都 瞧不起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叫他们“呆子”)其次,一些数据和细节他还吃不 大准。比如:你是如何认识李大勇的、你们是如何谋划抢劫并杀害台湾佬的等问 题他认为不难回答;而对你是何时到珠海的、何时认识阿勇的、抢到多少钱你分 赃多少以及抢劫并杀害的详细经过等还需考虑和校对。——说句良心话,抢到多 少钱以及台湾佬倒底如何死的他还真不知道,这都得依想象来填充,否则洪哥肯 定要骂他“反正是死定了承认少一点你以为可以早一点托生啊”。——再说报告 文学也不能彻底排除想象这一文学手段,杨波想。 晚上八点三十分整,杨波已将一切资料烂熟于心,还自问自答的来了一次演 习,语句方面的转折、引用,语气方面的喟叹、激昂,叙述方面的白描、抒情等 也已有了七八成的把握。身后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广东话普通话问侯的声音、 摩托车汽车刹车的声音,背后的大院热闹起来了。 杨波心想:终于来了。 五 此节紧紧接着上一节。从时间上讲,依然是当晚八时三十分;从杨波的思想 流程上讲,他依然在平静又略有点激动地等待着洪哥的末日审判。现在是八时三 十五分,杨波心里有点埋怨洪哥:他妈的,又是早退又是迟到。——分成两节, 是作者用较原始的现实主义手法来暗示故事的发展将有一个突然的转折。 话说杨波一直等到九点多,心内也不禁有些许焦躁。这时的天空又开始飘起 毛毛细雨,杨波的敏感的心灵不禁微微返潮。——作者不会怪读者对这种陈腐的 写作手法表示厌恶,正如生活在珠海的市民不会怪总把他们当傻B 的市气象局一 样。——实际情况就是这样的嘛,人的心情和天气一样变化无常。九点十五分, 广东话叫“九点一”,杨波此生都将铭记此刻。一个女人出现在第一审讯室中, 她彻底煽起了杨波背叛的火焰!从杨波的角度来看,这个他始终不知名的女人无 疑是他的圣母;从洪哥的角度来看,此女则是魔鬼的化身,她让他的苦心成落花 流水。她绝对是“女人是祸水”的现代证明材料。不过,作者的职责是讲述故事 的本末,正如伊萨克辛格所说:看法迟早会改变的,而事件永不会过时。——不 过本作者还是要批评洪哥,他贻误了战机———— 九点一,一辆囚车呼啸着冲进派出所大院。它带来的一大帮麻雀一样叽叽喳 喳但却被叫做鸡的靓丽女子。这是派出所例行的扫街面的工作。一个差佬高叫着: 这个肥婆和这个High佬分开,这是现场抓的。保安将一个着黑裙的女子推进了杨 波所在的房子,就出去忙着对其它人登记造册了。而那些差佬又呼啸着冲了出去。 杨波露出羞惭之意:被这样一个靓到飞起的女子看见自己这副熊样———— -。那女子倒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儿,把背包往桌了一摔,在室内踱步,一边骂骂 咧咧:个老子的!哽叉勿好彩!(此句是很蹩脚的广东话)裤没来的及穿就给抓 了。杨波眼圈一红:老乡——下边就噎住了,正所谓他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 女子摇晃着自己走了过来,近视似地眯着眼瞅瞅他,又后退三步,继续广东 话说:靓仔,衰妈也?靓仔红着脸答非所问地说:你真漂亮。身材一流。女子听 了,好象也有点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突然,她用双手撕开裙摆,一个上提,露 出了阴毛;她又害臊了,猛地转过身去,不过裙子依然抓在手里,于是杨波看到 了肥圆的屁股。她没忘了观察杨波的反映:虽然背对杨波,却将秀发甩乱,并于 凌乱的发丛中来了招贼眉鼠眼的“犀牛望月”。她叫道:你好咸湿哟,睇个“漏 油”就硬硬! 杨波把小腹往回收,企图掩饰太过拱起的该处。女子凑过来,噘着嘴说:靓 仔,我美不美?明知故问嘛。杨波的回答别出心裁:象古希腊的雕塑。于是女人 柔声道:出去后我陪你做爱,不要钱的。闻听此言,杨波黯然神伤:我杀了个台 湾佬,死定了,哪里还出得去? 杀了个台湾佬?!那骚肥婆闻听不禁眉飞色舞拍手叫好:你简直是民族英雄! 告诉你,台湾佬最他妈不是东西。我们男人给他们打工,女人给他们打洞,还不 该杀?!——他妈的还特小家子气,服务再好也不会多给一块钱!操! 杨波认为她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因为麻娅的台湾嫖客还都出手大方。想到麻 娅,他的心突然紧紧地揪在了一起,好象穿上了高老庄的珍珠衫。那丫头将一根 手指往他的前门里塞,杨波生气地躲闪,可是他的双手死死地吊在身后,每一下 躲避都痛苦万分。肥婆玩得开心,不禁咯咯笑出声来。她的笑声让杨波毛骨耸然, 他嘤嘤啜泣:我都要死的人了,你还开玩笑————- 丢!年纪轻轻地想什么死啊。女人当胸给他一拳,不要嘛。哦,想想出去后 能免费跟我做爱嘛,我们还可以拍拖,或者我给你挣钱也说不定呢。她把自己的 食指塞进杨波的嘴里压住他的舌头:说嘛,你不死,我们十五天以后再见。她又 把毛茸茸的头塞进杨波的怀里乱拱乱蹭。嘴里发出麻娅常发的那种声音。杨波冰 凉的胸膛似乎暖和了许多,他温暖且羞愧在她耳边说道:就算出得去我也不能答 应你,我有麻娅————-杨波还想说些假如来生有缘之类的伤感而又无奈的话, 但那女子似乎根本没听到,因为派出所的车呼啸着回来了,那婊子头也没回地倚 在门框上说:差佬返来啦。 这个故事象是虚构的,显而易见的夸张其辞。——————杨波后来就不能 辨其真伪,而且他辨得又苦又累,只好骂一声了事,骂的是:操,你能肯定你就 是你妈生的?!但是做为一个严肃的作者,不能辨其真伪的事他没有写进《超越》 之中。 大院再次地热闹起来了,且比九点一刻那会更加热闹。因为这一车有几个大 男人。受了几千年的封建礼教,中国的女人习惯于低眉顺眼逆来顺受,最多嘀咕 几句;而男人们则阳刚得多,再不怎么地,只要长了个钉子,他们从小到大就都 能做“纲”嘛,脾气也大的多。大院里一方为犯罪嫌疑人,一方为执法者,展开 了一场比谁声大的辩论。一个台湾同胞愤愤地谈着人权,并威胁对他的不公将影 响二千一百万台商来大陆投资;一个北京人漂亮、响亮、爽利的普通话叫人听不 大懂他要干什么;一个女的在干嚎;一个差佬沙哑着背诵法律条文。杨波的心中 充满酸楚的孤独感和疲倦的恶心感,他的头发晕,眼发花,肌肉发抖,牙打架, 他呼哧呼哧地大喘,啊!啊!啊!他突然愤怒地大喊三声,场院里似乎静了下来, 他扯动两条感觉不到属于自己的胳膊,来回地扯,手铐在铁窗上哗啦啦地响。一 个差佬怒吼道:你想干吗!杨波并不理会,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大叫了一声:台湾 佬,你不要窜! 全场哑然,冷场,终于,一个差佬高叫道:好! 杨波不为所动,他继续扯着胳膊,再一次高叫:北京人,你不要狂! 好!这一次叫好的人多了几个,还有人鼓起了掌,有人笑了起来,但还有一 个低低的不合谐的声音:这傻B. 北京人、台湾人都不敢再说话,杨波有节奏地吼着:哦!哦!哦!并用脚尖 打着节拍,如同非洲土人的歌舞。人们都在等他的下文,可他只是歌舞,终于有 个性急的差佬喊了句:再来一个,杨波! 杨波使劲地把头往身后扭,他想看到大院里说话的差佬的脸,可是这个努力 累得他够呛,他用最后的声音叫了一句:你是不是洪哥,我有罪,我要给你招供! 六 人们把友谊的至高境界称为“管鲍之交”。据说他们俩合伙做生意,分帐的 时侯,阿鲍总是给自己多分一些。阿管很大方地说:你家里负担重,拿多点完全 应该。这就是理解万岁的意思。可是洪哥和我,正可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 他不能理解我,导致我满腔的赤诚找不到识货的买主。众所周知,我吊在派出所 的铁窗上,盼星星盼月亮般期盼他这个忠实的听众来解我的倒悬之苦,有几次保 安把我叫醒,说要放我下来,我婉拒。因为解铃还由系铃人。洪哥未到,不下手 铐。感君诚意为君吊,提携玉龙为君死。洪哥后来还为我送来炒盒粉和阿斯匹林, 让我惭愧。他上大夜班,我似乎真地发烧感冒了,吃一口吐三口;但又似乎没有。 因为我很清醒地向他讲述了他要听的。后来他开始记录,这就出了个小小的细节 问题。关于我的曾用名,我不假思索地说:张力。谁知他暴跳如雷。我确实用过 这个名字,而且,就我拥有过的几个名字来说,我喜欢“张力”胜过“杨波”、 “狗蛋”等名字许多。尤其是当我知道广东人把女人的奶子叫“波”以后。It is a long story,张力是英文物理学名词Tension 的翻译,台湾人译为“紧张”。 我高中时学到这个知识时兴奋得要死。因为我认为自己一直处于Tension 的状态 之中!早上6 点半就要起床跑步、中午12点要排队打饭、吃饭还得象打仗,不然 同学会说你娘娘腔,要考试、要复习,晚自习要上到11点,人世间透不过气的紧 张,“紧张”不堪回首月明中。那个生了双胞胎的政治老师老师还总说:70年代 初是中国的生育高峰,以后你们这一代竟争会非常厉害。现在不努力,将来必吃 亏。她举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抢奶吃的例子。真他妈的张力紧张。我还用张力的笔 名在校广播电台发表过一首拾麦子的小诗。这一点绝对可以找人来证明。可是, 寄意洪哥荃不察。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唤吾妻麻娅,揩英雄泪。 当然,洪哥的意思是:我影射他的同事张力。当然,我对张力没有一丝一豪 的恶感。虽然,他的父母抢先为他注册了这个名字让我稍为不满。但我聊以自慰 的是,他、他二老并不知晓“张力”所包含的深意。那次在酒巴痛饮,喝到快意 时,我曾别有用心地恭维他:你的名字好啊。他竟不屑地说:好个屁,广东人一 叫我“阿力”,总感到自己是个女人。当时我欣喜若狂。有好几次想说只要他同 意我用“张力”做笔名,我就不把杨梅在大学里追求过一个扔铁饼的、在珠海拍 拖过一个留着鲁迅式胡子的香港佬的事说给别人听。可是理智告诉我,这个条件 会让我永远失去他这个朋友。我把自己对“紧张”的喜好深深埋在心里不是很好 吗?我是一个很重感情的男人,不想失去任何一个朋友。而且,在我的美越理论 中,坚持、升华“情”这个字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无情未必真豪杰。士为知己者 死,女为悦己者容。都是一个情字。所以最近一段时间我常要求麻娅在家里必须 涂上红嘴唇,出门则要擦拭掉。也是一个情字在作怪。一个情字叫人好累。何况 我又是一个大情种。但我也不能因为杨梅而失去张力这个朋友,好色绝对是种毛 病,古人在饥饿之年首先想到的就是吃掉自已的老婆。我当然不是说饿极了要吃 麻娅。 张力踢了的士佬一脚,我认为是非常不对的。的士司机就相当于旧社会的黄 包车车夫。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榨出了鲁迅皮袍下的“小”,他也榨出了张力 心里的痛苦。后来我们去了一个不知名的花园、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单元、敲了一 扇不开启的门。后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睡衣的澳门佬,他一听见张力叫:派出所张 力,开门!就一边开门,一边说:唉呀什么风——你应该猜到了,此男子是杨梅 的老公。后来杨梅也穿着睡衣出来了。这个场合非常令人温暖。而且,我的聪明 才智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我且讲出来你听听。我先给各位分配角色:澳门佬-绿 头乌龟。杨梅-破鞋。张力-姘夫。我-杨波,但我现在要痛快地用一回我的笔 名——张力。 啊,张力来到了一个龌龊的地方。张力来到了四角恋爱的漩涡之中。张力来 到了台风的中心。张力来到一个大粪坑。张力来到一个臭泥塘。张力头晕目眩。 张力绽放成一朵莲花。 绿头乌龟(笑):怎么会跑到我家来。呵呵。 破鞋(皱眉):这两个人是谁?(操!张力注) 张力(笑):他是派出所阿力,我是他的棋友。喝了几杯,他说有一个澳门 人杨波(张力说“杨波”二字时狡猾地瞅着破鞋)Call他打麻将,让我送他过来。 绿头乌龟(笑):喝多了走错门,这儿也是朋友嘛。跟他们派出所喝过,他 两杯就醉。呵呵。 姘夫:哇!(作呕吐状,且有东西自嘴而出。——这么恶心的东西理应从肛 门出来才对。张力注。) 绿头乌龟(皱眉):阿梅,拿脸盆来。 破鞋:凭什么我侍候他?(退场。俄顷,拿脸盆上场) 我退场的时侯姘夫在客厅沙发上沉沉入睡。俄而,我复敲门,开门的是破鞋, 我竟然有些Tension ,拿出摩托车车钥匙,看到绿龟不在,就很有诗意地说:我 暂时留下他的车匙,等于留下再次敲门的借口。可破鞋一把夺过钥匙,无一词一 语相回应,竟啪地将门摔上了。 一刹那间,一个属于科幻范畴的小戏剧片段在我心里冉冉升起。暂且按下不 表。但它的中心思想可以先行一步说与大家知:我不能只求自己美越,还应推己 及人。方为大乘美越。 以上小插曲说明了很多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道学家看见淫,革命家 看见排满。我只说最简单的一种。它说明了,我在对友情的美越过程中的无比困 惑,因为,当我向洪哥解释我的曾用名并无别的政治寓义的时侯,我始终没敢将 这个故事讲给他听。我对他有所隐瞒,这令我惭愧。 我说,洪哥,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避小让。大家不要党同伐异,要求同存 异。我们且跳过“曾用名”直奔“刺嫖”而去吧。话说我把台湾佬按进抽水马桶, 阿勇说:阿波,我已经拿到钱了,走吧。可是我并不爱钱,尤其上面有蒋介石头 像的钱。我只想杀人。我说你们(阿勇和燕子)先飞,我断后,说完我挥刀下刺。 他的背厚度大概只有17CM,因为有0.5CM 的刀尖从他的胸口露了出来。 好了!洪哥吼道。 还有,我还杀过一个算命老头。 闭嘴!洪哥吼道。 我还杀过一个警察。 我——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不入地狱谁入?! 你—— 相信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 只求一死,我将彻底解脱。我不想再心惊肉跳地活! —— 我骗你是王八! 我在家里孤陋寡闻地写作。孤芳自赏的同时会想起张力。我真的有罪,但洪 哥不相信我;我很孤独,不知他出差有否回来?我将让他说服洪哥相信我。我当 然不会把洪哥打掉我一颗牙的事告诉他,我不想两个朋友因为一个有如灰尘般微 不足道的杨波而翻脸。另外,我想坦荡地将张力的名字完全还给他。一个美越的 人不应Tension ,我与Tension 形同冰炭,形同文官和钱,武将和死。我现在较 能接受杨波这个名字。三天前我用真名向韵竹投了一稿,一首诗,我自比为一只 脚的野鹤站在一个孤立的夜晚。我的孤立是由于没有人相信我。是由于我渴望的 美越伸手而不可及。两天前我买了一个小收音机,我想听到韵竹朗诵我的诗,想 听听她的反映。麻娅最近越来越无原则地赞美我(比如什么“写得真好”之类的, 丢!),也就是说伤害我。象我这样的一个人,下流胚、杀人犯、撒谎者、不劳 而获的鸡头、自卑者、读书读傻了的、不被信任者、孤家寡人,就这样一个恶棍 她还要赞美我,真是一点明辨事非的能力都没有。再说我还是一个围棋爱好者。 昨天麻娅打我,我跑出家门,不知哪里才能安身立命。我向街头每一个愿意和我 说话的人问一个小问题,比如:天圆地方,没有证据吗?香草美人,是个比喻吗? 爱一个人可以爱多久?可不可以不谈钱?直立行走和爬行的区别?“年”如果真 是一头恐怖的怪兽它为什么只怕鞭炮?胎记是不是人的污点?无忧角为什么只是 一个围棋馆?长恨此身非吾有是谁的诗句?鲁迅说: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 给人看,喜剧是把无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是否说我被毁灭既是悲剧又是喜剧? 或者说既不是悲剧也不是喜剧? 七 杨波不能稳当地站立,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对试图帮他的差佬摆了摆手,说: 此地甚好。确实如此,他能靠在墙上,一旁伸手可及的垃圾筐刚好够他将烟灰弹 入。办公室已经来了四五个差佬,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坐在桌子上,每个 人都叼着一根烟。差佬寿命不长,就因为生活没有规律以及烟酒的无度。他们在 窃窃私语。杨波闭上眼,养着神。 秃顶警司进来的时侯,所有的差佬起立向他问好。杨波睁开眼,发现他正在 看着自己,他就腼腆地笑着说:你好,所长。所长客气地点头,又和蔼地表示他 可以坐那把椅子。杨波摇头拒绝了。于是所长开始说话,大意是很遗憾让你受苦 了,我已就此事批评了阿洪。——可是,他被杨波打断了,杨波说:所长同志, 我们之间的谈话可不可以不涉及阿洪同志?!这明显是对洪哥的篾视嘛。难怪他 有点沉不住气了:杨波,你以为你是什么鸟?! 杨波冷静地说:我不是什么鸟。当然,几个小时前你还说我‘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就是人嘛。但你似乎又说过我是‘混帐东西’。在你的矛盾措辞里,我 被剥夺了做人的权利。不过我无所谓。我觉得我象一朵飘浮的云! 哗!众人炸了营似地大笑起来。杨波把目光瞟向天花板,仿佛在那里看到了 白云似地满怀深情地说:白云是自由的,它是世界的公民!然后他平视众人,说: 你们别笑话我。其实每一个人都是一朵云,没有形状、没有重量、没有心肝、也 没有特点,只是一堆败絮似的‘东西’。都在飘,漫无目的也没有意义。可能考 虑到他饱含哲理的话把大家搞懵了,于是他又幽了一默:当我们这些云撞在了一 起,扎了堆,天就下雨了。说完他就大有深意地心情沉重地低下了头。 杨波,往下边瞅什么呢?所长显然有点尴尬。杨波抬头歉意地一笑:我,被 今天的人们讥笑着,当作一个冗长的猥亵的笑柄。——马雅可夫斯基诗中所说的 就是我啊。他又指了指大腿:我把裤子尿湿了。所长说:哟,云还会把裤子尿湿 啊。他带头哈哈大笑。接着他抹了把嘴,变得严肃起来:但是,杨波,无风不起 浪啊,我们也绝不是空穴来风。事实上我们不掌握强有力的证据也不会抓你回来。 希望你明白自己的处境,跟我们合作。不要装疯卖傻。 杨波向所长要烟,所长扔给他一包。他连声说谢谢。点上烟,他精神抖擞了。 首先,他接受了所长的道歉,因为“我这样一个能说会写的知识分子本打算‘投 诉’(杨波用了一个港澳同胞常用的法律词语)你们”,其次,他将“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力争做到“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第三,他一连几遍地强调:我没 有疯,也不傻,更不会装疯卖傻,这对我是个污辱。而,士可杀不可辱! 有人偷偷地笑出了声。所长也笑了,但他却对杨波满意地点头,他从阿洪手 里要过那几个问题,刚要照本宣科就被杨波给堵住了。杨波说:所长,请不要提 洪哥提过的那些问题。——那些问题一点水平也没有。阿洪尴尬地笑了,他摇晃 着脑袋,轻叹一声:我操。所长忍俊不禁,但还是把那几张纸撇到一边。他和颜 悦色地问:杨波,那你说我应该问些什么料? 杨波甜甜地笑了,他舔舔嘴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俗话说强宾不压主,又 说客随主便,倒问起我应该问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烟头上长长的 烟灰弹进垃圾筐,咳嗽一声,严肃地说:洪哥的问题既繁杂又抓不住重点,我可 以将它们概括为‘五个W 和一个H ’,这也是一则新闻报导所应具备的六要素。 即:Who ,Whom,When,Where ,What——and ,How.看到以所长为首的差佬们 都面面相觑,杨波又耐心地解释道: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什么样一个人,对 另一个人,做了些什么,他是怎么做的。Just this.杨波耸耸肩、摊开双手(这 个一般用来表示轻松随意的动作杨波做起来较为吃力,因为他的被吊得太久的胳 膊还没有恢复知觉),继续说道:正如所长同志所说,你们对上述六个要素不清 楚的话当然也就不会也不敢将我抓来了。你们知,我知,正如天知和地知。多费 唇舌没什么必要。但我并不介意。且看我用高度精练的语句概括出来,就是:七 天前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我,在八达旅馆里,用17.5CM,将一个台湾佬刺掉。 杨波把对面的脸一张张地扫视一遍,他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仍迷惑不解。 洪哥死死地盯着杨波,那架势象要把他吃掉。但是杨波一点也不害怕,真是 虽千万人吾往矣呀。洪哥毫无幽默感地说:但是,我们要的是详尽的事件经过! 没问题。虽然我已经向你讲过,但我不介意重复一遍,再说真理也是不怕重 复的。杨波看了一眼所长说。 洪哥把他的问题纸卷成一个筒,一下一下地往桌面上戳:首先讲你是如何和 阿勇、燕子勾搭在一起的? 我并不认识阿勇,又如何与他勾搭?杨波非常不满。 什么?!洪哥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了,他愣了一下,接着嘻皮笑脸地用手指 指着自己的鼻子:那你认不认识我? 杨波认真地点头: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见面岂止一次?!有这么多机会与 你相遇,看来我们没法做陌生人了。上次诬陷我打麻将的就是你,那次你留着大 胡子,别以为刮了脸我就不认识。杨波还伸出一只手指点了一下他。 洪哥红着脸缩了下去,无奈地摇头。所长赶紧打圆场:杨波态度好一点嘛。 杨波现次歉意地一笑。所长就语带讥讽地问道:那两个一是鸡头一是鸡妹,你应 该认识的啦。 杨波说:鸡头是泥做的,鸡妹是水做的。 引来哄堂大笑。所长一个劲地摸自己的光头。杨波不苟言笑,所长笑完了, 长叹一口气,说:好,给我讲讲怎么是水做的。 杨波如做中文系的论文一样,先从典籍开始立论:老子《道德经》说:上善 若水。水是最好的,至柔至刚嘛。当然燕子离此境界尚欠火侯。不错,她漂亮, 堪称珠海的名妓。人称四大名妓。但她不知道保护自己的漂亮,却用一些恶习, 比如不叫床、做爱时抽烟等来破坏漂亮。 所长哈哈大笑:杨波,想不到你对女人还颇有研究。——你有没有睡过她? 另一个差佬也提出他的问题:四大名妓是哪四大,说出来看我们有没有抓过? 杨波如舌战群儒的诸葛亮,并不因人多口杂而条理紊乱,他先是对所长歉意 地一笑,然后看着发问的差佬,回答道:四大名妓,珠海的曹燕子,开封的李师 师,北京的赛金花,西安的杨贵妃——我的本家。立刻有一胖子差佬喝了声倒彩: 你这个本家怎么会是个鸡?杨波却不理会他,他转脸看着所长,开始郑重地回答 他刚才的问题:睡过。也可以说杀过。对待女人无外乎两种方式:奸和杀。这两 种方式又派生出无穷多的方式,如同阴阳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又变出六十 四卦。 只有杨波不笑,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他认为自己在谈论一个非常严肃的 伦理学和哲学问题。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等大伙平静下来,继续讲道:对女人, 有奸,有杀,有奸而不杀,有杀而不奸,有先奸后杀,有先杀后奸,有先奸再杀 再奸,有先杀再奸再杀,还有且杀且奸,有且奸且杀,有奸即是杀,有杀即是奸, 也可以不奸不杀,其实不奸不杀是不可能的,归根结底还是奸和杀。其实奸和杀 都是对女人至高的爱。——杨波一口气说完,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相声演员,中 间一个绊子不打。 于是,二十分钟后,所长掏出一块手绢擦擦嘴,他郑重宣布说:杨波,愚兄 现在完全相信你是无罪的了。你不用担心了。反正今晚值班没什么事,我们放开 了聊天。你相信我。所长伸手不耐烦地制止了欲言又止的阿洪,对他说:你去泡 壶茶来!说完,他脱掉皮鞋,把腿盘在了椅子上。 杨波一直冷冷地看着所长,他似乎在评估着所长关于他无罪的判决有多大的 可信度。当然这只是作者多心的猜测,杨波其实并不这样想,他单纯得多。果然, 只见他等骚乱的众人稍稍平静,伸出手掌,做了一个交通警禁止车辆通行的手势: 且慢!且慢!所长,小弟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所长把大手一伸,非常严肃 地说:知无不言言者无罪。讲!杨波赞许地点点头,说:我是有罪的,您宣布我 无罪尚且言之过早。八达的台湾佬真的是我杀的。如何证明我有罪,这是你我— —杨波把右手手掌在他和所长之间挥了挥——所不得不面对的一道难题。他又非 常具有煽动性地攥紧了拳头伸到鼻子前:让我们一同攻克这个难关吧! 所长认真地听他讲着,他再次郑重地点点他发亮的光头,说:此事交给小弟 来办。杨波,今天我们就聊天吧。 杨波认真地琢磨着所长的话,良久,他轻轻说道:您在我面前自称小弟,岂 不是要折了我的草料。——这是《水浒》中的武松的话,意思是您的不恰当的谦 卑将折损我的阳寿。 茶来了,阿洪也给杨波倒了一大杯。口干舌躁的杨波一饮而尽。刚才喝他倒 彩的大胖子开始不依不饶地纠缠他:杨兄,你且说来听听,为何你那本家贵妃是 四大名妓之一,你的记性不大行吧。杨波呵呵一笑,并不对他的责难表示不满, 相反,他娓娓而谈道:这位同志岂非肥环贵妃的崇拜者?——这语气神态及句式 明显模仿自舌战群儒的诸葛亮打击陆绩的嚣张气焰的那温婉而有力的一击:公岂 非怀橘之陆郎乎?于是众人为他的气度和幽默而喷茶。 大家多问些无聊的问题,比如:杨波你是男是女啊?1 +1 =3 对不对啊? 骡子是怎么来的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怎么办啊?地球的中心在哪里啊?一斤铁 和一斤棉花哪个重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跟记者对歌星的采访差不了多少,显 得双方都傻BB的;另外还有一些猜测:你的智商肯定有249 吧你没见过鬼你一定 见过外星人你肯定是博学到没老师敢教你了才不上大学的吧。内容极为博杂,共 计涉及到文学、心理学、星象学、农学、物理学、伦理学、历史学、地理学、数 学、化学、生物学诸如此类的人类日常生活中所能接触到的一切知识领域,杨波 如同博士答辩时遇到了极为变态的导师,只能使出浑身的解数、调动平生所学, 机智、耐心地回答一切问题。——我研究魏晋诗歌拿硕士学位时就碰到这样的主 考官,极为变态,问我“‘孔雀东南飞’,它为什么不‘西北飞’”?简直无理 取闹!我虽然热血冲头,但又不能不答,只好从气侯着手大谈一通,他不甚满意, 我只好否定有孔雀的存在。冷汗淋漓下堂来,我女朋友就批评我:太丢人,毫无 风度。你应回答“因为‘西北有高楼’”,同出古诗,不但给人博学的美名,也 让人觉得你机智可比阿凡提。她对杨波的回答大加赞赏。比如他们问“地球的中 心在哪里”,杨波手指自己的阴茎:就在它指着的下方。差佬不满:汝何以知其 是?杨波一笑:汝何以证其非?!风雅如此。我不是嫉妒他,但认为他正是模仿 了阿凡提和驴子的故事。当然这是题外话了。——且说杨波还得认真地肯定或否 定着他们的猜测。比如:说我博学,那钱钟书该笑掉大牙了!等等。不过,渐渐 地他觉得有点良心不安起来。所长注意到了,他让自己的兄弟们肃静:杨波要训 话了。果然,杨波略有忐忑地征求所长的意见:我可不可以讲讲我杀人的故事, 我身欠五命! 完全可以!大伙异口同声。 杨波面露喜色,侃侃而谈道:我不喜欢“杀人”这个词。太暴力且无诗意, 我认为单用一个“刺”较好。我此生有“六刺”,一曰刺算,二曰刺警,三曰刺 独,四曰刺皇,五曰刺统,六曰刺狈。(请具体些,有人叫喊)算,算命先生。 (对,我记得有这回事。有人喊着,杨波对他赞许地竖起大拇指)警,你们的同 事。(在哪里?有人佯怒道。渔女路。不对吧,那是骑摩托摔的。杨波给了他一 个白眼:他的摩托车还是我发动起来的,我给前胎上扎了一根针,当他加速时, 车胎突然爆炸,就这样。)独,也就是八达那个台湾佬。(命名非常独特啊。所 长虽不解其意,但还是赞叹了一句。杨波知他不懂装懂,他不指出来,只是解释 说:这个人是台北市长阿扁、陈水扁派来的,是个台独分子。)皇,(杨波环顾 左右,有人斗胆猜测:是不是把黄河掐断了?!杨波摇摇头)说出来你们肯定不 信,以为我发疯了。(不会,不会。大家都严肃地说。于是杨波继续说)就是秦 始皇!(他的话被听众热烈地讨论着。杨波象讲课的教授遇到调皮而骚动的学生 般耐心等待着。他喝茶,抽烟。终于有人叫了一句:Go ahead. )统,这是我引 以为自豪的一刺。统,总统,肯尼迪总统也。(有人表示不能理解:很平凡嘛, 有什么可以自傲的?杨波急忙辩解)因为刺肯尼迪时我都不知道我在哪里不知道 我是谁我要刺的是谁,象等待戈多一样让人迷茫,但最终将他刺了。(杨波两个 拳头狠狠地往一块碰了一下)——以上五刺,我都是徒手,只有刺狈,带了把17.5CM, 唉,运交华盖欲何求?未能刺狈已成囚。功败垂成呀,落在了你们的手里!当然, 我也一点都不遗憾。小小寰球,我不碰壁谁碰?可以说是幸会诸位。We have a real good time. 大家客气地说:哪里哪里,荣幸的是我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尤其 是所长,他说自己是个粗人,没读过什么书,杨波让他大长智慧。杨波把脚伸开, 使自己尽可能地舒服些。他想了想,终于还是没忍住说道:我觉得派出所的同志 读书是大有必要的。不读严肃文学,读读科南道尔的《福尔摩斯》、高罗佩的 《狄公》、勒布朗的《亚森-罗宾》,于生活、工作乃至个人修养都大有裨益。 民警们大笑,杨波也有点不好意思,认自己有鲁班门前弄大斧之嫌。他红着脸说: 你们自然是读过的。 后来杨波又说在文学方面他比较在行一点。他要求给大家讲讲文学。你们也 知道,在一个商品化的社会里,只有几个疯子在玩文学,普通大众根本就没什么 兴趣,何况是派出所里这帮练武的?于是一个个起身打哈欠、伸懒腰,准备离席 而去。杨波极力挽留大家:且慢!想必各位读者都读过鲁迅先生的《狗的驳诘》 一文,那条雄辩的滔滔不绝的狗唾沫横飞喷得先生落荒而逃。那条狗就叫着:且 慢,我们再谈谈。——此时的杨波就象那条狗。 八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麻娅现在已然从一个阻挠我灵感发生的蠢妇,摇 身而变成一个刺激我灵感的缪斯。这一节的第一句就是引用她的原话。莎士比亚 就说过:娶一个温柔贤惠的,你将幸福一生;娶一河东狮子,你将成为一个文学 家。信夫! 亮话就不是黑话。黑话是在树丛里、赌场上、监仓里说,比如什么“条子”、 “大耳窿”、“拨斋”、“大佬”,我的关于黑话的知识皆由麻娅处学来。一些 女人自称是一本男人的必读书,丢,那我的老婆可自诩为康熙字典了。可惜的是 我这样一个驽钝的人不能将她读通,否则我也可以做博导了。德国一个总理说: 女人说是就是不,据此可知,麻娅是要我关紧窗。关窗就不能说亮话,所以又可 知她是想和我讲黑话。此黑非彼黑,是秦桧和王氏的那种黑窗下的绵绵私语。啊。 但我不想说什么,我象一个伤心的猴子,蹲坐在沙发上思考着《超越》该如何结 束。——坐得太久了,便出来的好象搀有未消化的西瓜瓤子。 麻娅今天用全新的词语骂我。粗鄙繁杂,不足入文,大意是我如今已重获自 由,不必再杯弓蛇影;自家贤妻,何须仍装疯扮傻?(你看,宽式对偶,短短二 十二字,已然覆盖她洋洋千字长文,中文系岂白读乎?)我就如赵家的狗,狠狠 看了她两眼。终于引起了我的反映,这让她欢喜非常,于是再接再厉,开始大打 出手。以前动手,无非拿枕头砸我,拿头撞我,咬我胳膊,扔我的书,翻我的棋 盘之类的,今天则猛矣,烈矣,惨矣,我被她的香水瓶击中了头部!但塞翁失马, 复得良驹;翁子断臂,可不从军;我血流满面,她就立时休战,这样我就可以安 生地躺在床上,透过眼上罩子似的白沙布,我豁然开朗,突破了《超越》束尾的 瓶颈!鉴于她的“亮话”启示,再鉴于“豁然开朗”此词的寓意即“亮”字,三 鉴于坦白的“白”字又有“亮”的意思,——《超越》至始至终我隐瞒了一些东 西,现在要坦白,四鉴于我现在不能看东西,内心有对光明(又是亮)的渴望。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一言以蔽之,这个束尾有了一个名字,叫《亮话》。另外, 有必要说一下,“无忧子”这个名我不打算用了。一则是馆长不同意;二呢,人 生忧患识字始,人不可能“无忧”。我在床上躺着就能看到天上自由自在飘荡的 白云。我常想,人怎么可能象它们那样一丝不挂地自由飘荡呢?!你在自己房里 可以赤身露体,要出去“飘”那可得穿上裤子。你可以称我为“穿裤子的云”。 我还要告诉你:裤子是人和自由之间一条鸿沟。 亮 话 前言 时髦的作家把小说写成词典,仆以为此举割裂了小说圆润流畅的美。 以拙 荆为例,眼、鼻、唇,胸、腰、臀,无一处不美,此众所周知也,若单取一块, 割下把玩,残忍如外科医生也无兴趣矣。然反时髦又往往成为时髦,令小子如英 雄般气结,故偏要割开乱写,且用全知全能之第三视角,你能奈我怎地耶? 李林甫(或名‘不祥的BP机’) 老婆送给他一台BP机,他只好夸她漂亮善解人意。心里却想劳什子有什么用? 操,还不如陪我下棋更让我高兴。杨波真是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啊。BP机第一次响 是天气预报,杨波愤然:管他明日下不下雨?第二次是麻娅:还没找到生意。杨 波:我看见了。第三次麻娅:还没。杨波:已知。第四次麻娅:他说去香洲。杨 波:将在外君命绝对别睬。第五次阿香:Call错。杨波:丢你老母。第六次麻娅: 爱你。杨波:爱。第七次麻娅:天凉。杨波:收兵。第八次麻娅:想想还是再忍 一会,帮我买本《读者》。杨波:好的。杨波想这机真他妈的——。一种不祥的 感觉对他展开十面埋伏。 第——次,李大勇Call他!李:兄弟,救我!老婆被人吃了霸王餐。杨波热 血冲头:发明BP机不如吃屎!麻娅则力主出兵相助:A ,人在江湖靠朋友,人人 为我,我为人人。B ,月经五日,毫无进帐。C ,男人难道不能为未来之幸福大 厦添砖加瓦? 燕子再次用美色叫开了405 的门,李、杨二人一拥而入。李氏夫妇二人历数 嫖客大罪,对方反驳,杨波插不上话,就看电视,中央5 台的纹枰论道正讲刘昌 赫与小林觉之对局。燕子大怒:杨波难道你来看热闹?!杨波忽生恶念,上前猛 地掐住他的脖子,燕子帮忙,把那颗大头塞进抽水马桶。他老实了,杨波就松开 手走出洗手间。又看了一眼电视,李随后出来说:搞定了!跑吧。并给了他一个 钱包。他没看,回去把它交给了麻娅。第二天麻娅串门回来说李已被差佬搞定, 燕子不知去向。杨波嗟叹良久,想着李大勇不可能帮他的任何忙了。 BEAT IT ! 因为抢到了人民币、港币、新台币,杨波颁布禁止她出街的命令就显得理直 气壮。但她终以串门为名出去了。BP机始终一声不吭,杨波焚心如火,大感不妙。 第二天一早她来电话说,串门串进了派出所,现警方要罚款5000元。杨波始终拉 不下读书人的脸:好朋友张力就在派出所,而他却要尊严尽墨地去赎鸡妹!他硬 着头皮去求阿炳。阿炳竟趁火打劫,索要10000 块!智慧的杨波只给5000,另写 5000的欠条。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麻娅终于让杨波看到了她可耻的一意孤行的恶果。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细述了在派出所里所遭受的非人的待遇:以阿炳小老婆为首 的一批八婆拨她的“斋”(不给她吃饭);让她“蹲坑”,象杨波曾经的那样, 与马桶为伴;脱光她的衣服,挑剔波不靓、腰不够细;给她的屁股上烫了两个烟 头疤;凡妓女皆要接受强制性病检查,一个已确定自己有“爱滋”的就用手指掏 了自己的阴道又塞进了她的。为逃避很可能的“强制治疗性病”惩治,每人都给 自己的阴道里大抹牙膏,但不给她。她们入睡后她偷挤了一点,又遭毒打。—— 她终于老实了几天,而杨波的愤怒呈几何级数增长,他想到了近来的九大恨:1 , 不敢刺警。2 ,麻娅目无夫君。3 ,阿勇死,致使麻娅入狱后他无人相商相帮。 4 ,阿炳曾逼他买单为阿强洗尘。5 ,阿炳香槟说送却多收取300 块。6 ,阿炳 老婆欺侮他老婆(因爱老婆,故恨尤其显得大)。7 ,派出所罚5000元。8 ,阿 炳多收5000元。9 ,“蹲坑”一词触疼自己屈辱的记忆。正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杨波戴上墨镜、执牛耳尖刀,气冲牛斗风风火火走上街头。他以嫖客的身份 找到了阿炳的小老婆,让她传话给阿炳。本想对她脱衣抽打烫烟头,但终因好男 不跟女斗,作罢。后他于海边等炳,被捕。说句良心话,被捕时、被捕后,他的 表现都不够有男儿气。我们且为尊者讳,不提也罢。 酒肉穿肠过,酒肉依然 杨波在派出所里的事,外界传言甚多。笔者也不敢妄意揣测。有些较为可信 的,也不妨说与各位看官知。 派出所并不因为杨波的爽快认罪而判他死刑。缺乏足够的证据,不能草菅人 命,他们使了一招后来被事实证明为可笑的办法:做嫌疑辨识。 他们从监仓里提出了5 个男的,加上杨波和一个便衣警察共7 人排成一排, 每人手里有一块牌子,上写阿拉伯数字,杨波是3 号。让燕子在一扇大玻璃后面 说出是哪一个人曾伙同她和李大勇抢劫并杀死台湾佬。燕子说是5 号。5 号是那 个便衣警察。然后又变换序列和牌号,这一次杨波拿5 号,警察拿2 号,燕子又 说是2 号。她选中差佬,大概是因为在这7 个人中,只有他仪表堂堂、衣衫干净, 所谓异性的吸引力嘛。所有差佬都大笑着摇头作罢。 杨波自由了,他觉得他依然是条汉子。也就是说,如同酒肉穿肠过,他并没 有变成屎尿,他还是酒肉。 他现在躺在床上养伤,七天后就可拆线。《超越》不日就可完成,他又想到 了许多要做的事:1 ,爱麻娅疼麻娅。包括给她做饭和不操别的女人,若干了就 自宫。2 ,读《鲁迅全集》,然后从《史记》读起直至《中华民国史》。因为读 鲁可以明理,读史可以知兴亡;读鲁可让人好勇斗狠,读史可让人诡计多端。百 战不殆之策也。3 ,坚持收听韵竹主持的“开心九点一”节目。她已经声情并茂 地发表了他的《单向度的人》,并解释说这代表了打工者初到珠海举目无肋的柔 软的情感。可以理解,但略显得矫情。因为人必竟应向前看。她还欢迎他继续来 稿。4 ,钻研围棋。5 ,不再找阿炳复仇,冤家不解也不结。6 ,把李春波的 《一封家书》抄一遍寄给父母,毕竟一场生养。7 ,不想杨梅,对张力不卑不亢。 8 ,有一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这一类的,他还不能确定,想通了就回家, 或者回老家。——他认为他这样一个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想到死是矫情的。不 想死是唯心主义,唯心主义的人生观有其健康的一面。9 ,新一期的《围棋天地》 明天到,一大早就让麻娅去买。 第三章 悲剧如杂技演员的飞。爱情被折磨得无处摆放。 一 珠海似乎是一个很难找到中心话语的城市。市民的生活炫丽而松驰,他们象 亮晶晶的、可以混充宝石的沙子,以及货真价实的沙子,一粒粒互不粘连地流在 同一条河里。他们不看自己电视台的节目,九洲大道上翻了几个跟头的车,知名 度或许真不如香港铜锣湾咬伤三个小学生的狗。晚报和日报都只有薄薄的一张, 除了求职的、求偶的、卖楼的、租房的信息,其它内容几乎提不起任何人的兴趣。 他们也不知道市长姓甚名谁,反正你干了一天头昏脑胀地回到家,你对按摩器、 淋浴和带冰镇啤酒的宵夜的需求远大于知道他老人家今天又在哪段路、哪栋楼前 挥剪弄断了一条红绸子。再说你还得监督你的小仔子做作业,再说你还想知道香 港的悲喜剧、搞笑剧、三级片今晚又要怎样地峰回路转,再说你可能还得过一点 夫妻生活。 漫长炎热的夏天里的空调,和短暂的时有时无的冬天里自西伯利亚俯冲南下 的寒流是两个例外。你买了吧。什么牌子。这样关于空调的对话并不局限于好攀 比的家庭主妇之间。她们家小孩也会这么说。粉汗淋漓的靓女打着小花伞从街头 匆匆而过,有毛病的自然忘不了摆几个动作,可是闷头往有空调的大楼里钻的男 人经常会让她们的自信心受挫。这就是夏天。到了十二月、一月、二月,你可别 低估了癫痫似的寒流。洗冷水浴差不多得有毛主席的体魄和毅志。妇女们给裙下 加肉色的裤和袜。以摩托车代步的人少不了风篓和手套。打工仔们则逆寒流而上, 睡在广州火车站或是站在北上的列车里。他们能让海滨小城珠海登时空下去一半。 眼下,珠海日甚一日的冷清下去。也就是说,天冷了,年关将近了。而杨梅 说她受不了旅途的颠簸和劳顿,不打算回去了。事实上她去年往返都是乘坐飞机。 澳门佬非常吃惊,他吭哧了半天,挤出一句:那你过年怎么过呀。意思是说我又 不能克隆一个我留在珠海! 她到阳台上,迷离的目光和心思穿过了防盗网,也穿过了一堵堵的高楼。澳 门佬隐约感到她的心并不是飞往遥远的北方家乡,而是飞到了本市的某个角落。 这种感觉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个喜好漂亮衣裙喜欢涂脂抹粉的女子,一个最多读 读流行杂志以及台湾佬写的谈禅谈佛谈风花雪月的小情调文章的女子,一个打起 麻将来可以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不拉不撒的女子,总之一个女性享乐主义者,突然 之间,喜欢上了牛仔裤和清汤素面,读开了英语和会计学,——夸张到事毕即开 卷。还想着要工作,天哪,他搞不懂女人在珠海能从事什么工作?帮老扳擦桌子 整理文件的小秘?按摩男人下体的桑拿妹?低眉顺眼的服务员?然后有一天被一 个开宝马拿手提的看上了,就跟他走,然后跟他闹户口、房子、结婚证。闹到手 了,就买条小狗小猫,打打麻将诳诳商场喝喝晚茶;闹不到,索要一笔青春损失 费,黯然或者傲然回乡,重新开始一个以忘却过往为主题的体面生活。 一天一点青春你拿走,一张一张钞票飞过来。 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契约。不单他们,也存在于绝大多数珠海的男男女 女之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珠海不相信爱情。——当然有,把穷汉和丑女紧紧 粘在一起的,你说是什么? 有时,他也觉得有点不公平,毕竟,她跟他的儿女一般大小啊。但仅仅是有 时。当他一掷千金为她买珠链时装带她去上档次的聚会时,他又觉得一切都顺理 成章心安理得。你们是捞仔,你们是捞妹,哪有白捞的道理?正所谓世上没有白 吃的晚餐。 下午2 点,她拎着小背包甩着的染成淡淡紫色的长发情绪十足地摔门而去。 蹦蹦跳跳地怎么看怎么象学生,但却有着学生不会有的如麻心事。前天,她告诉 了澳门佬她想到铁辩律师处找份工。他差点笑出声来,就她这个半吊子大学生也 想混迹于那栋写字楼!没办法,当女人被某种古怪的热情控制后,就算是盲人骑 瞎马夜半临深池,也会被她认为是无比浪漫的兜风。他只是说:去吧,相信你能 成功。他又半真半假地补充道:要过年了,很多人返乡下,容易找事做。其实他 认为她是波大无脑的那种(证据多的很,比如,来珠海快两年了白话还听不全懂)。 但与笨女人相处是安全的,他的一个朋友包了个比上海人还精的山东妹,结果被 敲得差点破产。再说昨天,这笨女人兴冲冲地去了铁辩,老板热情得好象她不是 一个求职者,而是一个打官司的即送上门的大买卖。后来老板又吞吞吐吐地说: 马太,来这上班最好穿西装套裙。她一口应承;老板又说马太最好不要染头发之 类了。马太马太地叫着,这个笨女人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她站在屋子里放声大哭, 然后也不和如同箭穿燕嘴钩搭鱼腮的老板告个别就扭头跑了。 好在找工的冲动来势汹涌但也漫长。眼皮上的淡淡红肿还没消去,她就和天 音Call台销售部的经理谈妥了一切条件,包括填了履历,交了800 块押金,还Call 来以前发廊的潮洲籍老板胡须佬来做了保人。她没Call张力,虽然他做保要有力 得多,可这关乎一个女人是否真正自立的问题。上过大学的她也明白所谓的自立 即不依赖家里也不依赖男友。经理对这个红着眼圈楚楚动人的姑娘充满怜爱之情。 他抱歉自己的店小,工钱要少一些,所以————她立即表示没有问题。(后来 她将工钱讲给张力,他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于是经理得意地对副经理说:学生妹 就是好用。他说的是白话,但杨梅听懂了。这句话让她兴奋得大脑超常地活跃。 这兴奋一直持续到今天下午。今天下午,她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将所有Call机 的型号及价格甚至什么样的人可以打几折全记了个一清二楚。这兴奋还没有减热 的迹象,这不,一下班,她又坐着大巴去找张力。——当然第一次她坐反了,也 就是说南辕北辙了,她在珠海很少坐大巴。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她的情绪,大巴 上看到的珠海美丽非常嘛。后来她大大方方地跑到派出所户籍台前说:我找张力! 张力很吃惊。他的表情自然又让她一阵欣喜。情人之间嘛,所谓的“给你一 个惊喜”是也。他挥手让她去对面的农行等。几分钟后,一个骑策着黑色雅马哈、 被头盔裹得严严实实的骑手急停在她面前,没等她踩稳脚蹬,雅马哈就向前窜去。 她美滋滋地捶他的背。 张力没什么感觉。这女人身着大红的毛衣站在农行门口显得那么醒目。这醒 目却让他不大舒服。但却让她为自己增添了许多自信。正是这自信支使她大大方 方地来到派出所门口、支使她妩媚地叫着“我找张力”。这大方和妩媚是对谨小 慎微的张力的挑衅,如同斗牛士手中的那块红布。但他并没有象那些未经驯化和 阉割的西班牙野牛般情绪亢奋斗志昂扬。他又想到上一次电话里自己说的“真想 立即见到你”的话,不禁有点恹恹。 一溜烟窜到湾仔沙,就到了他所谓的“安全区”。珍珍饼屋外侧的广告牌如 同界碑,饼屋的台阶如同下马石。她狠狠地翻了一下白眼。可当他停好车走过来 时,她还是激动地扑过去拦腰将他抱住,他一只手往她腰上一搭,她就势埋进他 的风衣里去。他推她的肩膀,却被她抓得更紧。俩人就象脚没长顺的连体人歪歪 扭扭地向饼屋走去。但就是这样她可能还是觉得歪得不够,她把大拇指插进他的 皮带,又把脚一次次往他的两腿之间别。他止步,很难看地皱起眉头说:好玩啊。 她没好气地顶着:是!又说:但愿今天全碰上你们同事!他短促地笑:真她妈阴 险啊。于是她大笑。坐进去了,她还把自己埋在他怀里不出来。他点菜时只能把 下巴支在她的头上,又得费劲把菜谱举得老高的。之后他双手平举放在宽宽的靠 背上,后脑勺也被轻轻地放了上去,朝天长叹一声:你缠得我透不出气。她说: 就要缠!还把腿也放了上去。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怪怪地一笑:就象长在我身上 的。他很突然地大笑了一声,肚子猛烈地一起一伏:有首歌唱道,“姑娘你高傲 人也挺漂亮,怎么会长在那颗树上”,说的大概就是这个吧。她不觉得有什么好 笑:蛮形象的嘛。——告诉你,我找了份工。我要做一个独立的新女性。他淡淡 地说:好!又接着说:新女性嘛,就应象舒婷的《致橡树》诗中说的:假如你是 一棵橡树,我绝不做藤蔓,依靠对你的攀缠,达到上升的目的,我要做一棵杨树, 和你平等地往天上长——记不清了,大意就是这样。她假做凶狠地摇了摇他:就 是要做藤蔓,把树给缠倒!他很快地应道:操,早就知道是危险关系!这时她的 上身象条准备攻击的蛇那样升了起来,脸对着脸她说:你说什么?他涎着脸笑着: 瞎讲瞎讲。可她还是那样盯着他,他只好捧起她的脸吻她。她的嘴唇一动也不动。 直到后来他把她的下颚当吹口琴那样吻了很长时间,差不多可以吹完崔健那首 《就让我在雪地上撒点儿野》的冗长的前奏,她才稍稍原谅他,于是又倒进他的 怀里,他吻了她的紫色头发,没忘了又损了她一句:该有多少有害的化学品啊。 张力恭维她点的扬州炒饭:看着都香。于是她喂他,且说:你的饭也不错嘛。 他识趣,立即递上一勺。玩出了乐趣,几乎成了全吃对方的了。杨梅又喂他喝桔 汁,他开心地笑了:太好了。因为,他现在可以把自己的啤酒给她喝了。她仰着 头笑嘻嘻地躲,躲不过,就沾了一下唇。后来张力有点过份,她也就不客气地双 手抵抗,并最终成功地将杯子推到了他的嘴边,于是她就象潘金莲喂武大郎毒药 那样把冰凉的啤酒全给他灌了下去。打情骂俏,俩人都全情投入,这种时侯总会 有不愉快的、扫兴的事儿发生。果然,杨梅的Call机急促地想起来了。还能是谁 呢?沉默着,杨梅突然哭了起来:你倒是说话呀!张力把她揽入怀里,他说:过 一段儿吧。我最近也麻烦得要死。——一个臭鸡头在所里说认识我!讲都讲不清, 一身的蚂蚁!我操他妈!他狠狠地把拳头往桌上捶,还把全身的肌肉都紧紧地绷 了起来,这能让她感觉到。——我们知道他说的就是疯疯癫癫的杨波。其实杨波 没给他添什么麻烦。他有点夸张了。 二 可怜的杨波还在床上。假如上个礼拜属必要的卧床休息,那这个礼拜就有装 病赖床之嫌。麻娅每日里以泪洗面殷勤伺侯。饭来了杨波就坐起来吃,吃完就复 倒下。大小便起来,在书架上找书起来。每晚九点一,他就戴上耳塞听收音机。 前天韵竹又一次提醒那位叫杨波的先生速与她联系,以便在年前寄一份微薄的礼 品。麻娅在一旁打毛衣,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里越来越多的充斥着鞭炮、红 纸、红衣服、恭喜发财的节目。——破旧的电视是一个姐妹回家时留下来的。 三土“夫妇”也来告别。麻娅对他们回去就结婚的打算羡慕不已并连连祝福, 眼角眉稍都是泪。她以媳妇的口气说:让人家爸妈看到儿子这样怎么行?!此外 她们还鬼鬼祟祟地议论了好久杨波。但他懒得去听。后来他还算给面子人家,起 来陪她们去“倩倩”照了张合影。照片上那三人的表情极其木呆和蠢笨。独杨波 那浅浅的笑如同婴儿,绝对的天真无邪。麻娅特别心慰:一是杨波终于笑了,二 呢,杨波额上的那条疤痕在相片上一点也看不出来。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午饭后又在床上休养生息了两个多小时的杨波突然揭开 被子,一个鲤鱼打挺站在了床上。立在房中对着电视淘米的麻娅一回头,她手中 的铝盆就掉了下去,米粒在清洁的地板胶上碰撞出细碎的响声。她的泪水夺眶而 出。这时杨波笑出了声。笑声也提醒了麻娅,她冲上了床,跪着将杨波抱住,湿 热的泪象胶水,一片一片地往他的肚子上抹。她的双手还伸进了他的三角短裤里, 带着水滴、米粒的手指一下下狠狠地掐他的屁股蛋子。杨波被掐得呲牙咧嘴,他 打了个喷涕。用手温柔地拍拍她的头说:好了好了。大过年的,哭什么?!外边 一枝带着啸音的炮撞在他们的窗上炸开了。杨波缩了缩脖子,轻轻叫了声:我的 妈呀。 他们上街去办年货。很多商场都关门歇业了,街上萧条得象北方冬天的小镇。 然而他们一点也没有失望的样子,反而是难得的兴高采烈。有那些勤劳的潮洲人 的小店就够了。麻娅神采奕奕地把一张张大钞递上去,收回需要或者根本不需要 的年货和潮洲人独有的足够多的恭喜和恭维。她总是问一句“老公,买这个好不 好”,又总是不等杨波的那句“好的”“可以”话音落地,就一头扎下去挑挑拣 拣。大病初痊的杨波大包小包拎了个满,腋下还夹着一个小老虎(她是属虎的)。 冷冷的天他的额上竟渗出细碎的汗珠子。 年三十的晚上,他们包饺子,喝酒,一种很高档的外国酒。麻娅执意要买它, 是因为那句外国商人雇佣的聪明中国人创造的骗自己同胞的广告词,什么“瓶塞 一拔开,好事自然来”。杨波以他睿智但却娓婉的哲学家的语调嘲笑了一顿她, 结论是“还不如买西凤,十分之一的价,且显得爱国”。然而她说:才不管!喝 了一口后,向来分不清可乐和雪碧的麻娅得意洋洋地说:还不错吧。杨波提高了 嗓门:什么不错?!简直——盖了帽了!喜得麻娅地床上拿了一个大顶,那条长 到脚面的花格粗呢裙完全倒过来遮住了脸,白得耀眼的连裤袜在灯下闪闪发光。 杨波不禁想起了山药蛋派大师赵树理评价芭蕾舞的一句著名的粗话:就象大白萝 卜分叉!又看春节联欢晚会,越看越无聊,再看香港的贺岁晚会,也好不到哪去。 说白了就是一群男男女女都穿花着绿的大腕儿比谁更肉麻和傻冒。杨波直言麻娅 的偶像是个大大的傻B.麻娅同意,表示要重立偶像。十点多钟,麻娅说:我们也 上街放鞭炮去! 大年夜的街头车明显地少了很多,仅有的几辆也是闪着匆忙的灯光往家里赶。 当然的士车还在缓缓地扫着街面,也还有潮洲人的卖烟花的小摊子堆在路边,也 还能见到零星的妓女点缀于霓虹灯下,期待着某个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孤苦的单身 男子。对许多人来说,找钱永远和生活是一个意思。人则并不见少,和杨波他们 一样,大概不愿在家里过一个平庸的年吧。他们行走于九洲大道的中央,嬉闹着, 把燃着的鞭炮、花炮开玩笑地往同伴或是家人的身上扔。他们都是象杨波和麻娅 一样的青年男女。在炮的震耳欲聋的轰炸中、在烟花的比路灯还要亮过许多的七 彩光芒中,一对苦命的人儿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幸福。 炸!炸!炸它!杨波突然有一阵莫名的激动,他紧握双拳有节奏地抖着身体 狂叫起来。麻娅有点害怕,然而杨波又猛地拉住了她的双手,把她也拖进了他的 抖动之中,杨波脸通红地笑着,给她鼓励,于是她立即抛弃自己的害怕,炸!她 有点担心地小声叫了句,往身旁看看,这时一阵猛烈的炮声恰到好处地炸开了。 她将头发甩到脑后,双腿用力往上跳去,落下的一瞬间,她用了几乎要撕裂声带 的一嗓子叫了起来:炸!炸!炸它! 炸!炸!炸它!炸!炸!炸!炸它! 炸!炸!炸它!炸!炸!炸!炸它! 他们跳一阵,然后低头狂跑一阵,穿过炸药的浓烟、穿过炸药的沉闷响亮的 叫声,他们跳着、跑着、叫着: 炸!炸!炸它!炸!炸!炸它!炸它! 炸!炸!炸它!炸!炸!炸它!炸它! 记不清叫了多少句,记不清叫了有多少路,总之,从九洲大道跑到叫到迎宾 大道,再从迎宾大道叫到跑到海滨南路。他们的嗓子叫哑了,腿跑得发软,脸胀 得通红,两个脑袋象是两个刚出蒸笼的馒头,冒着热汗。他们在异乡寒冷的冬天 把自己烧了起来。他们喘着气,对视着,流着眼泪笑着。 海象个深沉的老人,人世昙花似的喜怒哀乐仿佛被他看得很淡。杨波倚在栏 杆上,突然变得沉默起来。麻娅把自己挤入他的怀里,两个发过汗的湿粘的身体 紧抱在一起。她能感到杨波的身体猛烈地抖颤着,她的心不禁狂跳起来。 杨波温柔地说话了:小娅,你知不知道过年为什么要放鞭炮?麻娅赶紧摇头。 这时杨波松开了她,他向后退了几步,眉毛拧了起来,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忽 然他笑了,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不对,我的问题逻辑性不够严密,我应 当问你‘为什么把过春节叫过年’?麻娅再一次摇头,她惶恐不安地叫了声:阿 波!她追过去把杨波抱住,她想吻他。杨波没有拒绝她的拥抱,却躲开了她的嘴 唇。杨波说道:因为恐惧!正是因为恐惧!他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恐惧吗?麻娅 真地有点恐惧了,她慌里慌张地摇着头:阿波,跟你在一起我一从来都不害怕! 杨波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他微笑着点头,又摇头:小娅,你真会恭维人。 恭维确实令人开心,然而却距真理越来越远。麻娅赶紧回吻他,还说道:去他妈 的真理,我才不要呢!杨波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掌:你不要它它还是真理。而且, 这个真理是我发现的,我讲给你听。于是他滔滔言道: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人 类就生存于恐惧之中。怕打雷、怕地震、怕狂风暴雨、也怕洪水猛兽,于是他们 的领导者认为这背后有一个变态的神在操纵着这一切。他要求人民敬畏这神,并 告诉人们,敬畏神就能免于恐惧将人摧毁。然而,有一个象我一样卑微的读书人 却感受不到这神能杀掉自己心中的恐惧。他觉得对恐惧应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合 理的解释。有一天,他跟朋友们去打猎,碰到了一只怪兽,这只怪兽就叫“年”。 “年”又大又长,我怀疑就是食人的恐龙。它见人就吃,后来又将整个部落围困 起来了。人人都陷于巨大的恐惧之中。领导者这才发现他发明的神鸟用不顶。便 决定烧掉村子,大家一起去见那个神,讨个说法。可是那时侯的村子是用竹子做 成的。烧的时侯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把那些“年”吓得屁滚尿流。这一天刚好 是春节,为了这一伟大的胜利,人们每逢春节就烧竹子来吓恐惧之兽——“年”, 后来又发明了火药,就卷炮来放。——怎么样?!杨波得意地问麻娅。 麻娅说:好象听过这故事。 对!杨波一点也没有扫兴的样子:是有这样一个民间传说,但我对它做了形 而上的思辨和提炼!他笑逐颜开地看着她,等着为她答疑解惑。 麻娅蠢头蠢脑地提出了她的问题:恐龙都灭绝了。 杨波兴奋地拍起了手掌:恐龙灭绝了,但人的恐惧并未灭绝。每个人、每时 每刻,都生活在恐惧之中。怕被车撞死、怕被火烧死、怕警察抓、怕爹妈打骂、 怕上课迟到、怕老婆被人抢、怕被吃饭噎死、怕游泳淹死、怕得爱滋病、怕煤气 罐爆炸等等,怕的可多了。——刚才我在街上跳着叫“炸!炸”,你肯定以为我 是神经病。其实正是那些爆炸的鞭炮启发了我的哲学思想。 你,杨波看了一眼她,似乎有些犹豫,但仍忍不住继续说下去:你听,噼噼 啪啦,嘎,嗵,这是永远让人振奋的声音。似乎那些无形的恼人的东西,比如忧 伤、晦气、羞耻已被吓得屁滚尿流逃往海南省的天涯海角了。将怪兽吓走,从此 一年到头太平无事。我从小就很喜欢这则民间传说。虽然那时思考的深度无法与 今天相比。想想,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加上浓厚的炎黄子孙悲剧特色水乳交融, 多么———。圣诞老人在十二月二十五广赠礼品而让西方人欢天喜地,而我们中 国人则在稍后因赶走了吃人的怪兽而载歌载舞。我认为我们更深沉博大一些。上 个月你一定要买棵圣诞树的作法是错误的,不应当加入珠海人浅溥的媚洋行动中 去嘛。 麻娅一屁股蹲了下去,用手捂住脸,她哭了起来。杨波还在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没有劝她。 一只俗称“钻天猴”的炮落在了他们之间,冒了一阵烟后,发出了清脆的一 声“啪”。杨波嘿嘿地笑着,他自言自语道:炸! 然而麻娅却噌地一下站立起来大叫着:放炮的,看着点!放炮的是几个中学 生,他们被麻娅的叫喊惊得一动不动。他们小声地嘀咕了几句,向杨波走了过来, 一边走一边喊着:对不起!新年好!他们围上来后,仰着稚嫩的脸继续道歉。杨 波不禁哈哈大笑,他把她揽入怀里说:老婆,大过年的,别跟孩子过意不去。于 是孩子们也放松了下来,听他叫“老婆”,有个大胆地就叫:叔叔阿姨,恭喜发 财,利市到来!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还把小小的手抱成拳,在他们鼻子下晃个不 停。麻娅破涕为笑,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伸进了杨波的怀里,从西装的里面 口袋里抽出了几个红色的利市包。她对杨波喊叫:老公,给他们发利市! 这是广东所特有的旧俗。在过年的这几天里,凡结了婚的人要向每个未婚的 且对着他(她)叫着“恭喜发财,利市到来”的人发一个利市红包。否则嘛—— — 三 逢年过节,各地的差佬们都要瞎忙活一阵子,名为“春节保卫”。他们把自 己分成两个组,一组值班,一组备勤(即可自由活动,但不可离开所在的城市)。 真是自以为是的很,仿佛没了他们,人民就过不了年。 珠海的差佬们也是如此。张力也是如此,他年三十、初一到初三值班,初三 到初七备勤,也可以说休息。其实值班也没什么工作,但却有许多事要做。比如 给家里打电话,给朋友拜年,接受他们的回拜,还要接受一些单位、个人对整个 所或他个的宴请。过年是平头百姓联络感情的好时光,也是体现警民一家的重要 时刻。杨梅因而也将自己的班调在了年三十到初三之间,销售部过年事儿少,老 总又调她去台里帮忙。Call台过年事还是挺多的,现代人要用Call机来约定宴会 呀、Call机拜年呀之类的。无聊得要死。她的白话还是只能听不能讲,也还不能 熟练地操纵工作器具,总要把客人Call的机号、留的言先拿笔记在一张纸上,然 后再慢慢往电脑里输入。没人埋怨她,经理甚至还夸奖她主动要求在大年里上班。 夜深以后,电话少了,她就Call张力,和他煲电话粥。反正他已有了手提,而且 他也不怎么睡觉,每回Call他,他不是在牌桌上就是在酒桌上。张力似乎热情不 高,他总是说有领导在身边。杨梅很能理解。但她不知道张力似乎已不大愿意向 她表示过多的感情。 初三下午5 点半,张力到Call台接她下班。他的摩托车满不在乎地突突叫着, 很霸道堵在正门口,脸喝得微红,牙缝里斜斜地叼着一枝玫瑰花,人面玫瑰相映 红。说句实话,她命令他一定要来也相信他会来,但这朵花却大大出乎意料。杨 梅傲然和同事们说Bye -bye ,在她们艳羡的注目礼中向他走去。 一到家、杨梅的家,张力就把自己平平地放倒在那条柔软的意大利真皮沙发 上。杨梅不管三七二十一,脱掉外套就往他身上腻。他招架了几下,就把头扭向 一边长叹一声。她关切地问:还为那件事烦哪。他闭了闭眼,算是肯定她的猜测。 他又笑着说:手气也背,打一场输一场。杨梅开心地泯嘴偷笑了,她想的是人们 常说的那句话“情场得意赌场失意”,她说:过年兜了不少利市吧。他轻描淡写 地说:不够输。她就说“有失必有得嘛”,她咬他的耳朵,她觉得自己的话大有 深意。他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对了,都忘了向你兜了。这话惹她生气了,从沙 发上一跃而起向内房走去。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过份,赶紧从身后抱住她软语温存。 再次把她放倒在沙发上后,就把她的毛衣从裤子里往外扯,她没有反映。等到他 扯她的皮带时,她嘴动了一下:不!他似乎很不满:为什么?可手却放慢了。她 说:“大姨妈”来了。于是他如释重负地倒在一边,装腔作势地叫了声:真败兴。 晚上八点钟,杨梅说肚子有点饿,我们做点饭吃吧。张力懒洋洋地说好,人 却坐在沙发上胡乱地扭动电视频道,并对每一家电视台挖空心思弄出来的希望给 人民带来欢乐的节目说一些极为刻薄的话。杨梅在厨房里锅盆相撞地弄饭,听着 他的挑三拣四不由得好笑,就出来撒娇似地说:看电视找气受,还不如来帮厨。 张力丢下遥控,跟着她到厨房。环顾四周不知要做什么。杨梅一指地上:洗菜! 他叹着气蹲下去,就象一个过了几十年家庭生活的男人一样对家务活充满厌恶感。 杨梅噘着嘴,把膝盖往他背上顶了顶。他挽起袖子,伸手进盆,一沾水就象被蝎 子蜇了下似地缩了回来,水太冷,他说。然后找抹布擦手:我说还不如出去吃呢。 杨梅酸溜溜地说:洗个菜就叫冷。以后谁做你老婆可倒八辈子霉了。张力叫道: 操,我还从来没想过娶老婆。说完即返回客厅。杨梅手握菜刀怔怔地站在案板前。 他在厅里关电视、穿皮鞋,把鞋跟在地上很响地跺,后来他又很粗暴地拉开 了房门,他的Call机响了,接着是他粗鲁地骂:傻B ,大过年地Call你妈个鸟! 他走回沙发前复机。嗯嗯了几个,然后是“没空没空,值班累得要死想睡觉”, 又是几个唉——唉——,然后是“改天再说,Bye -bye ”。摔电话的声音,又 骂了句傻B ,然后对着厨房叫:走啊。 她抹干眼泪走了出来,抹泪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流泪。可他根本不看,听见 她的脚步声出来了,就扭头向门口走去。她紧追几步,从身后抱住他,把下巴支 在他肩膀上,幽怨地说:过年就在家里吃好吗?我做,不要你做,啊?!他转过 身来,脸上挂着很怪异的笑:你老公回来岂不抓个正着?!杨梅急忙说:他不会 回来的。起码在他老婆那过到初八。他愣了一下神,突然提高了声调,阴阳怪气 地说:过年就在家里吃?啊?这他妈是我家啊?杨梅的眼泪又涮涮地往下流,她 说:只要你帮我找间房,我立刻就跟你走!然而张力轻篾地摇头并伴着一声“哼”: 你以为那么容易啊。杨梅的身子开始发抖,她缓缓地退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了下 去,她狠狠地叫了一声:我早知道你是玩弄我!她把铲子往地上用力摔下,双手 捂住脸嚎啕大哭。铲子撞上地板,又弹了起来,弹得还很高,撞上了莲花似的意 大利吊灯的主灯,张力听见“哗”的一声,接着有几百块玻璃碎片往地板上如冰 雹般掉落。 女人长长的紫色头发就象葳蕤的茑萝爬满他墙壁似的胸膛,爬着、生长着, 一刻也不停息。茑萝那柔软娇嫩的白色根系向这墙壁的任何一处稍显软弱的缝隙 里扎下去扎下去。因为这渴望以他的胸膛、以他为土壤的根的侵入,他的心在不 安地跳动着。你的右耳象医生的听诊器那样紧紧贴在我心窝上,你听出了每一下 的跳动里那无法掩饰的惊慌了吗? 她把身体向上拱了拱,小腹轻轻挨上了他的大腿。他感到阴茎象个虚弱的灵 魂,只被圆润的她的臀微微一触,就象受到了勾魂使者的点名,摇晃着、颤懔着 跟它而起。我的大脑空空如也,他想,阿梅,放过我,不要给我的欲望、这株卑 劣的杂草浇灌一点点水,让它干枯吧———。她将双肘支撑在他的耳边,两个肩 膀耸起来夹着那颗被幸福感所淹没的小脑袋。睁开眼嘛,她说。他睁开眼,看到 了遮在她胸前的小小的Call机。Call机闪着蓝莹莹的光,光亮里跳动着黑色的方 块字。我一直都保存着它,她说。 他不敢去看那些好象巴掌般挥向他脸上的一个个的字。请别让我看别让我解 释它们,不要。不,还是让我来解释吧。那天,也是从这张床上起来,不,是从 那间飘荡着水蒸气的浴室里出来,我回到了我乏味的日常生活中。第二天,我重 新开始过我的正常生活。我的正常生活包括笔挺的警服、冰冷的手枪、放荡的妓 女、麻木的毒贩、拘谨的市民和惶恐的受害者。第三天,我想当一个男人和一个 女人有了想念、有了在寂寞海边的缓缓行走和依偎、有了酒巴的有趣的交谈、有 了接吻、有了性交,他们就不再是不相干的两株树,他们应该是水,在一个脸盆 里、一个洼地里、一条河里、一个海里,再也分不成哪个是你哪个是我。第三天, 我Call你的机,这一天我完全可以承受你的痛斥和绝决,我等待着你的痛斥和绝 决。第四天,我想起你是一个需要耐心对待的女孩子。第五天我去赴一个约会。 对方是个和我一样渴望从无聊和寂寞里逃出来的女子。我不懂她的柔软的诗歌, 她不懂我暴力的手枪。她为我读里尔克的《旗手克里斯多夫的爱与死之歌》,我 一点也听不懂,可我得听下去。当我听到“谯楼的房里是黑暗的”时,我突然来 了一点感觉,因为她那有了点异常的声调。接下去是“她们向前摸索,象瞎子, 一个人摸到另一个人象摸到一个门”,我觉得我可以猜到以后的任何一个情节。 果然,“他不问:”你的丈夫呢?‘,她不问:“你的名字呢?’”。我激动而 又坦诚地向她谈了我的看法:诗人在描写通奸吧。我又说:文学作品确有讳淫的 功能。她走了,但却留下了这本邪恶的、鼓励人走向下流的通奸之路的诗歌。我 把它读给你的Call台小姐,她也有同感,但她还是忠实地将它给了你。我——— 我要你再读给我听,她说。 你从这怪物似的诗里体会到爱情了吗?你为什么会有被爱的古怪的感觉?你 为什么不给我一个后脑勺?你为你的爱情、它的实质却是通奸这一事实而羞愧吗? 但是,我还是不能读给你听,除了那两句“他不问你的丈夫她不问他的名字”之 外,我一个字也记不起来了。 读嘛!她撒娇。 他将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了她光滑的躯体上,她开始颤抖。她的颤抖让她暂时 将那令他难堪的要求放在了一边。他将她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之上。她的上身完全 盖在了他的身上,而她的两条修长的腿小心翼翼地躲避开他下身那个不知羞耻、 没有一点自我控制能力的“本我”。毁灭!他说:阿梅,你的乳房真美!她闭上 了眼睛:都是你的!她将它们压在了他的脸上。它们是我的吗?真的吗?它们在 发廊里曾经是多少个男人的?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一个戴着手铐的无耻之徒面对 我的义正辞严的申斥,他微笑着说:阿Sir ,你老婆的奶子真她妈美呀——— 那一声粗暴的开门声将她惊醒了,而他一直都没有入睡。他所等待的时刻终 于来到了。他知道这就象末日审判的那一刻,是没法躲过的。那个肥胖的中年男 人打开了卧室的灯,他笑了:打扰了! 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客客气气互递了烟并点上了火。张力觉得他的头象 块浸在水里的湿木头,一点感觉也没有。没人说话,似乎俩人的命运都操纵在那 个还在洗手间里冲刷着自己的女人身上。 靓仔,不,还是应该叫你阿Sir ,不不不,叫靓仔比较适合些,你说是吧? 肥佬还是那么平静地笑着。 唔,靓仔支支吾吾,他低下头去,看见自己的一只袜子穿反了。 你好也!扣绿帽子给我。我一个电话可以让你回家耕田去!他伸出一个肥胖 的手指指向张力,语气里陡然有了一丝威严。 杨梅走了出来,她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坐在了张力的扶手上。 张力涨红了面皮,他清晰但却小声地说道:我觉得她并不能算你的老婆。 肥佬不理会他,他把烟头按进烟灰盅,把个大手在身边拍了拍说:老婆坐过 来。 张力抬起了右手,触到了她丰满的屁股,但是,他给那屁股一点小小的向外 推的力量。她一声不响地坐在了第三张沙发上。肥佬走了过去,他一只手抓住她 的头发,并把他的脸拉得抬起来,一只手撩起她的裙子,中指缓缓地往她双腿之 间轻插下去。他说:靓仔玩得你舒服吗?杨梅一动不动地坐着。 张力喊了句:你让她自由好不好?肥佬转过身来,另一只手还拉着她的头发, 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不好。这轻篾让张力的头再一次发蒙:为什么?肥佬突然 发火:阿叔给她钱,她让阿叔玩。阿叔没玩够,她就不能走!张力站了起来:别 在老子面前自称阿叔!肥佬也站了起来,他的身体开始发抖,稀疏的头发炸起在 渐渐发紫的头上:捞仔,阿叔明天就让你滚回北方去! 张力把烟滚到嘴角,他狞笑着说:陪你到阴曹地府玩玩,怎么样?!肥佬再 一次抬起他的手臂:你给我滚!张力转了个身,背后传来阿梅凄厉的一叫:阿力! 她追了过来抱住他的手放声大哭,张力把她一把推开,哈哈一笑:你以为我真地 走啊。他突然转身抬起腿向肥佬的肚子跺了过去,动作迅猛有力,肥佬仰天翻过 了沙发,没等他爬了起来,张力已冲了过去,拳头疯狂地往他的脸上飞,一下一 下又一下,血从嘴角流了出来,他抱起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讨饶,可是没有 用。讨饶没用!张力轻轻地说,香烟这时滚到了另一边嘴角。肥佬的头发被一只 湿滑的手紧紧揪住了,一只冰冷的黑色铁筒子塞进了他的嘴里:你信不信它会走 火,啊?肥佬脸起一层油,浑身开始筛。叫我一声阿爹我放了你。张力笑着,笑 得全身猛烈地抖着,也笑得杨梅毛骨耸然。 四 年过到正月十五,也就是元宵节,意犹未尽的人们鼓起余勇,再热闹这最后 一次。就好象死人的回光返照。鞭炮的响声从下午开始又一阵密过一阵。生的和 熟的元宵味渐渐浓烈地飘浮在空气中。珠海的人气再次上升,学校开学、工厂公 司开工,北方的“捞仔捞妹”们如侯鸟般又一度南来。杨波们、麻娅们迫在眉睫 的事儿就是上街头抢占糊口或是发财的“摊点”。然而杨波不急,起码是表面上 不表现得焦急。 昨天晚上,临睡前,杨波自言自语着:明天就正月十五了。正在抹面膜的麻 娅停了下来,似有不满地说:还是情人节呢。杨波扭头看了她一眼,镜子里的她 涂了一团石灰似的面具的脸上可笑地露出三个黑洞:眼和嘴。杨波不禁笑了,轻 轻地说:我知道我知道——。杨波知道她关心的无非是会不会有过生日那次的那 么意外的惊喜。她看着镜子里等他再说些什么,可他的背只是一点一点地向棋盘 佝偻下去。她吐了吐舌头(本来是要做个鬼脸的,因有面膜之故),不再言语。 背对着她,杨波不加掩饰地脸上、眼里泻出一丝丝焦虑。过年的这十几天里, 他开始思考“生活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而人是飘浮其中的一根稻草”这一新的人生 体悟。另外,他现在完全肯定自己和麻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是双方都 不可缺少对方的一对眼、一双耳、两只手、两条腿、两个鼻孔、两条眉毛之类的 偶数物。因此作为男人,他得考虑离开珠海开始新生活的设计。然而,下贱夫妻 百事哀,然而,又正如鲁迅所说:梦醒了无处可走。 近中午时他起床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而她出去。麻娅近来也不再吵 闹着要上街找钱。她已经完全接受了杨波的生活观念,即穷人富人的幸福是各有 千秋的,只是风格不同并无高下之分。她近来热衷于串门,布道般将杨波的理论 向她的同道们登门讲述给人家。杨波想:女人就是她妈的浅薄。他从容不迫地出 门办有关情人节的事。 杨波想,好端端的中国的正月十五,偏偏洋人的情人节要来凑热闹,竟让这 个春雨绵绵的星期二莫名其妙地身价陡增。他为什么有点篾视洋人洋货呢?猜来 大概一是受了广东人的影响。广东佬将洋男人叫“鬼佬”、洋女人叫“鬼婆”, 但是,他们爱洋货爱得要命,这一点上与杨波截然不同;二呢,大概是一部分中 国人那与富裕程度成正比的民族自尊心水涨船高。但也不尽然,杨波是越有钱越 觉得自己猪狗不如。无法解释得清楚。总之杨波高昂着头、眯缝着眼从挤满了元 宵和玫瑰的市场上买了一打元宵和一枝玫瑰花。看着那些成日里嫖赌的珠海男人 给老婆孩子成斤地买元宵、11枝、19枝、99枝地买玫瑰,杨波真想如李敖先生鼓 吹的那样,吐他一口痰!但他想到自己是个有文化的人,忍住了。另外,还需提 及的是,杨波为麻娅写了一首诗,他认为这首诗贵重过999 朵玫瑰! 杨波在家中将曹薰铉和李昌镐的国手战五番棋细打了一遍,筋疲力尽的他美 滋滋、文绉绉地掩卷长叹:真乃旷世奇材也!他摩娑几下脸皮,看看Call机,寂 无声息。再看了一下手表,已是晚上8 时30分了。麻娅还是没有回来。杨波以法 国古典伯爵的平静口吻自言自语道:又出事了。他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准备出门。 锁上门后,他沉思片刻,把钥匙扔进了门口麻娅的一只高跟鞋里。记得鲁迅先生 去北师大作讲演时出门就不带钥匙。 派出所碰巧又是光头所长那一组值夜班,所以呢熟人就多了些。大家七嘴八 舌地和他打招呼。所长朗声叫:杨波,好久未见啦!民警们有的说杨波很靓仔嘛 很Cool嘛有型有款帅呆了。意思一样。有的则问年过的好吗。杨波以手抱拳答谢 连连。一个没什么文化的保安则一语道破:杨波,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杨波颇为 赞赏他观察事物的敏锐目光。于是他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诸位,闲话休提 言归正传,兄弟此次来一是给大家拜个晚年,二呢,不瞒各位,我是找我的爱人 麻娅的。 差佬们也立即改容,一个不满地说:杨波,你原来还是个拖家带口的人。过 年时也没来,怕我们讨你的利市包啊?求我们才来,你太势利了吧。杨波赶紧解 释:误会误会。从派出所出去后,思想受到极大的触动。每天在家里反省自己。 古人说“吾日三省吾身”,我差不多是九省。根本没时间出门。再说了,大年初 一那天,我给派出所打过一个拜年电话,可是接电话的是个户籍女警同志,她骂 了我一句“痴线——神经病”就把电话扣了。——怎能怨我?说完将双手一摊, 王顾左右。于是大家有点不好意思了:对不起错怪你了。洪哥心有余悸地说:杨 波,你反省些什么?是不是记我的仇啊。杨波有点小瞧他的样子,但还是开朗地 说: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这时正好有人报警说市场有人打架。一 群差佬呼啸着冲了出去。只剩下所长一人。杨波从怀里拿出两扎各为5000整数的 钱,对他说:所长,这个交罚款,这个给您意思意思。所长大怒,拍案而起:杨 波,你他妈当老子什么人?!拂袖要走。此时杨波扑通跪下,眼噙热泪凄凄惨惨 地说:所长,我跟麻娅情深意重,谁也不能没有谁。求求你放了她吧。所长被他 缠不过,就劝他:起来,收起钱,有话好说嘛。杨波刚直起身,他就说:过年到 现在就没抓过鸡。杨波泪如泉涌又要下跪,这次被所长给拖住了:行了行了,我 带你去监仓看看。 杨波把男仓女仓各个审讯室细细搜了一遍,一边满怀深情地呼唤着:小娅! 小娅,我是杨波啊。你在不在?!杨波又察看了刑事和治安两本监仓登记本。所 长如释重负:我怎么会骗你呢。——不定跟别人跑了吧,婊子无情啊。杨波没有 和他争辩,他只是无声地流着眼泪。后来等悲痛稍解,他不失礼数地向所长告辞。 送他到门口的时侯,所长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杨波,你我都是朋友,有些事你 也别让我难做呀。你经常坐在渔女小学门口,自言自语些什么鬼话。小学童很怕 的嘛。很多家长向我们报警啊。杨波抹着眼泪,一口答应绝不再给所长添麻烦。 杨波寂寞地穿过莲花路,泪水渐渐被微起的薰风吹干了。他的心情也静如止 水。平静中有一丝羞愧,这是因为他不应该在光头所长这个老朋友面前流下怯懦 的泪。男人流泪和尿裤子一样,都将成为让人取笑的理由。再说流泪也表示他对 麻娅的爱情没有自信,有什么理由不自信呢?!再说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宏大的 寻找爱人的计划:迎着这冰凉的蒙蒙细雨,他将走遍九洲大道、迎宾大道、浅水 湾等麻娅曾“企街”过以及花恋蝶、名流、大富豪等麻娅曾“三陪”过的地方来 寻找她。找不到也没有关系,因为他还有最后一招“胜负手”——。他果然找不 到,过了个年,珠海的鸡如割过的韭菜,早换过茬了。老鸡则对他傲慢之极,要 么冷嘲热讽说:哟,老母鸡也能展翅飞走啊。要么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不但不 援手相助或略表同情,还要在新鸡面前挤兑他:他呀,就是傻B 大妞那有名的疯 老公杨波的便是。找了两个多钟头,到后来所有的鸡见了他都如避瘟神。只要见 他有凑过来的意思,立即撒腿就溜,比见了警察还溜得快! 他到达“无忧角”之前,对他的“胜负手”就没抱任何希望,它只是个念头; 到达无忧角,他觉得他的胜负手不过是无理手和大俗手,但他还是厚着脸皮坐在 了对他很不待见的张力面前,此时希望和绝望已浑然一体。正如鲁迅所说:绝望 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张力长了一圈细密的胡子茬,这让他显得老了有五、 六岁,他面前的棋盘上已星星散散地摆放了有三、四十手。杨波扫了一眼,一丝 笑容浮上了嘴角:李昌镐的棋嘛。张力的手登时停了下来,他把眼皮拼命地上翻, 依然冷漠但却有点吃惊地看杨波。杨波拿出手绢擦擦被雨淋得通透的头发,又漫 不经心地说:第三届东洋证券杯决赛对林海峰的第一局。——91年的棋尚显稚嫩。 张力把棋子扔回棋盒,狠狠地瞪着杨波,脸上的一疙瘩肉抖动着往左眼上挤:你 他妈是真疯了还是装B ,啊?!杨波不安地在裤子上擦拭双手,他的嘴唇哆嗦着: 我让你名誉受损了,我该死。但我真地有过张力这个笔名。我骗你我是王八!张 力小声吼道:你他妈就是个王八!杨波点点头:我是!你要打要骂都行,但请不 要说我装疯卖傻。张力阴险地一笑:你当然不是装疯卖傻,你他妈是个真疯子! 这时杨波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趣味无争辩。——作者插一句,杨波说的这五个 字是一条美学原理,意思是对同一事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看法。张力没有笑,但 抱着臂继续冷眼瞧着他。这时杨波已经脱掉了湿透的西装,把领带也松了松,他 小声地说:下棋吧。张力怔住了,但很快他就笑了起来:赌一局,我的赌注是, 以后见了我就躲得远远地!杨波想了想,他的手有点发抖:我也有注,我老婆不 见了。你帮我找找。张力晃着肩膀笑:赢了我再说。杨波点点头:就当你答应了。 不管输赢,我都会躲着你。给你添麻烦已经够多了。但你赢不了我。 杨波执黑,他落一颗星,张力就挂上去,如是者三。杨波小声地嘟哝着:你 这么心浮气躁怎能下好棋。张力将杨波俯在棋盘上的脑袋揪了个满把,狠狠地往 下一按:你他妈给老子闭嘴! 结果可想而知。未满百手,白棋就死了一大块。张力一把弄乱了棋局:再来 一盘!这一次他小心谨慎。频频长考,可是他发现他根本赢不了。杨波每个角选 择的定式他都掌握了个似是而非,他感觉到被分割成几小块的棋好象没一块能活! ——当然这有点夸张。就是李昌镐本人也未必能如此。 张力尴尬地站起身来,说尴尬有点轻描淡写了,其实脸都成猪肝色了。他给 桌上扔了100 块钱,转身就走。杨波也站了起来,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张力,— ———-,下边就言而无辞了,他趴在棋盘上嚎啕大哭:小娅,我对不起你,我 相依为命的小娅,我对不住你。————哭得绝对是真情流露天昏地暗。因为馆 长的老婆受其悲剧共鸣,也哭了起来,又走过来劝他:孩子,别哭了。馆长也来 劝他:男子汉有什么放不下的?!——馆长做为棋手,对棋盘有一种病态的爱情, 别人的烟灰啊茶水啊掉在盘上他都要皱皱眉头的,何况现在杨波一边大哭一边乱 划拉,棋子早飞得满地都是了。 几分钟后,张力又走了回来。他对馆长夫妇说:我来照顾他吧。说完就架起 他往外扯,就跟抓犯人用的力一样大小。杨波完全有理由怀疑张力要对他这个无 赖用“黑”,但对他这样悲痛欲绝的人来说还有什么不能承受的呢。换句话说就 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张力一直把他拉到大树底下,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哭了。他拿出自己的警 民联系卡递给了他:明天晚上Call我。估摸着杨波自己能站稳当了,他就松开了 手,骑上了他的摩托。打着了火,他又补充了一句:记住了号码就把片子撕毁! 他笑着说。 五 杨波象个陀螺,被张力那如鞭子一样的告别时的微笑抽得疯狂转动。模棱的 笑,是制止他嚎叫和悲痛的差佬惯用的邪恶把戏吗?是表示找个不过小菜一碟的 自信吗?不得而知。杨波现在身扛三座大山:麻娅你在哪里?张力你会帮我吗? 杨波你该怎么办?他如拉磨的驴,穿着被雨水泡得湿黑的袜子在地板胶上转出一 盘蚊香状的脏兮兮的圈儿。 然而,他坚信麻娅绝对是爱他的,这倔强的信念最终让他纷乱如麻的心情单 纯成道家所推崇的平和。平和中他渡过了那个无为而无不为(看书、打谱、写作、 看电视、听收音机、洗袜子、擦地板等等)的夜晚;平和中他把白天睡了个通透, 还做了几个有关麻娅的、节奏非常柔和的好梦。 起床后他如约前往花鸟巴,这次打扮得休闲了很多。池里只有一个黑的鬼公 和他的黄婆乱舞。张力来时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研究菜牌。张力搭讪着:还没什么 人嘛。他头也不抬地说:五个。另一个就是张力的女朋友杨梅,但他忘了打招呼。 三人静悄悄地喝着啤酒。曲子换成了柔和忧郁的南美吉他曲。第二杯开始时,还 是张力沉不住气,他说:没找到!杨波木讷地说了句:噢。这时杨梅对他鄙夷到 了极点,心里骂着全无心肝之类的话。张力松了一口气:我还到分局去查过,我 们没抓过她。杨梅刚想说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之类的讽刺话,但见杨波的眼泪 就象断了线的珠子,又急又快地往下掉,他微微后仰,泪又在脸上漫延开来,巴 里的七彩灯光又把他的泪脸变成了一个五颜六色的印象派油画。目睹此情此景, 杨梅的女人心肠为之一酸。张力倒笑了:杨波,你不明白啊?回去看一下钱包、 存折之类的就知道了。婊子么,犯得着你伤心成这个鸟样?杨梅刚打算掐他一把 以表示对他用调侃的语调谈论爱的极度不满,但她却被杨波的举动吸引住了。只 见他浑身上下如筛糠或是过电那样剧烈地抖动,他渐渐从椅子上立起,身子向张 力的脸倾了过来,嘴抽搐得歪到了一边,一字一顿的吼叫:我-不-许-你-侮 -辱-她!说完他大义凛然地将胸脯往起里挺,挺着挺着,一个突然的后仰,他 摔了下去。张杨二人都有些吃惊,服务员小姐手足无措地上前扶杨波。直到这时 张力才缓过神来,他以差佬惯用的冷峻口气说了句:要不要这么夸张啊?杨梅紧 咬银牙,骂他:你没良心!也去扶杨波。杨波苏醒过来,看到张杨二人一左一右 扶持着,就突发蛮力,大叫一声:不许碰我!张杨同时飞向两边地上,而杨波窜 往天花板,他摇晃着,边哭边找门,不经意地,他重重地碰上了那黑鬼的黄婆。 黄婆大怒:我操你大爷!双手一推,杨波就撞向巴台,那黑鬼口叫着Hey ,Man , Chiken之类的向杨波走去。杨梅命令张力:你还站着干什么?!张力有点举棋不 定,盖因此黑鬼手似薄扇、身型似篮球巨星巴克利、举起的拳头似钵似盆,可是, 杨梅一个烟灰盅准确地击中他的头部。“巴克利”撇下杨波向杨梅走来,她只好 识趣地躲向张力的身后,张力无处可躲,只好挺身而出,这并非以卵击石,因为 当他出枪并将子弹咔嚓地上膛,黑鬼登时霸气全收,此消彼长,所以张力底气十 足地命令着:Freeze,On your knees !—— 胜利让两个男人心有余悸,独有杨梅兴高采烈。张力和杨波告别,两人都有 点凄然,张力说:我再帮你找吧。找到了就回家去。说句话不怕你不高兴,我干 的事最多算违反职业道德,你那可是断子绝孙的事儿啊。他握着拳头,轻轻捶了 捶杨波的胸。 他躺在床上一支支地抽烟,眼四处瞟瞟,对这个十个平米不到的出租屋越发 厌恶。波大无脑的杨梅象个女用一样专心致志地在地铺上忙碌着,她叫了句:茶 弄好了。她又开录音机,黎天王好象被鸡奸似地开喘。张力在床上支起身体嚷着: 关掉!还不够吵啊?!杨梅抬头看窗外,对楼里四个打麻将的男女音容笑貌清淅 可见可闻。她嘟哝着:没来得及买窗帘。——我也要上班的嘛,你又不帮手。张 力复又躺倒:买了就行?操,出租屋,住的什么人?!穿警服来人家以为查房; 穿便装自己以为——‘嫖娼’!嫖娼二字几乎全被他吞落肚中,杨梅知道不会是 什么好话,抓了个熊猫公仔扔了过去。 坐在地铺上喝茶,张力呆滞的眼盯着她看,看什么呀?她幸福地有点满不在 乎地问。看你波靓。张力回过神来,极下流地回答道。她犹豫了一下,把上衣脱 掉了。他哼了一声:站到窗前给打麻将的人看嘛。她红着脸说:你以为我不敢! 他很快地应道:你有什么不敢干的?他又小声自言自语:受不了真受不了。说着 仰面望天花板,杨梅一个虎扑,把他压在身下,张力一声惨叫:枪,枪梗住老子 腰了!她咯咯地大笑,他想甩开她,但办不到,却被她抱得更紧。她吻他:阿力, 我爱你。他又皱眉:阿力阿力,怎么听怎么象女人!她愣了一下,又翻上他身, 看着他的眼,看着看着,两颗泪滴就象滴眼药水那样掉进了张力的眼里。她自己 问自己地说:那我什么时侯能叫你老公呀。张力把头侧到一边,手碰到了几本书, 抓过来一看,什么奥休啊卡耐基啊,他叫道:我操,又是哲学又是心理学,你可 以嘛,这么高深莫测?!杨梅笑了:好看啊,说的都很有道理。我给你读一段吧。 别,别!张力急忙阻止她:我引以自豪的就是毕业后还没看过一本书呢。你可别 破了我的“处”!杨梅大笑,于是她拉他坐起身来边喝茶边讨论学问,杨梅好为 人师地布道:这些书啊,教你在逆境中不气馁以及怎么样奋发有为。尤其是奥休, 教你用平静的心态面对纷纷扰扰的世界。我是每天都要读的。张力大手一挥,以 悟了的欢喜说道:什么逆境呀平静呀全他妈假,我看你的这些书还不如两句中国 古话管用: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杨梅鄙夷地说:只有你们这些暴力机关的 人才会这么想。张力好象突然变得开心了起来,他漫无目标地释放他的思想毒素: 读书,读书的好处杨波那个傻B 就是本活教材!这话惹恼了她,把书一摔大叫一 声:杨波怎么啦?!人家就是重情义。你要对我有他的一半,我死都瞑目了! 她绕过衣橱跑到床上哭泣。隔着衣柜,他们各能看见半个对方。张力终于说 了句:好了好了,别哭了。她就立马收声。起身到衣柜里拿出睡衣扔到床上,她 小心地问:你明天上不上班?不上。他回答道。她边脱衣边说:那陪我去买东西。 他不耐烦地说:买什么呀。她说:窗帘呀,煤气灶呀——一阵急促的狗叫声响起 来,张力从地扳上一跃而起,冲到窗前往下探头探脑地张望。几分钟后,他长吁 一口气:操,还以为差佬抓赌呢。他自捋了一把头发,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操, 成天让老子提心吊胆。我操!我操!我操! 她裸着身体,呆呆地站在床前。狂躁的张力在小小的房里踱着,滔滔不绝语 无伦次地说:叫你回你老公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啊?老子给人家道歉,老子低三 下四!啊?你要的男人是豹子,老子是头绵羊,老子就爱吃草,不爱吃肉。老子 是只小鸟,飞一飞,找个小虫子吃吃,老子就很开心。你让老子做豹子,打抢劫 犯、打你老公、打那个鬼佬!老子本是个正派的警察,现在是通奸、乱用警械、 殴打他人,哪天被警告、记大过、被开除,你是不是会满足?!啊! 杨梅全身在哆嗦,可张力哆嗦得更厉害,发过神经,他点上一支烟,颇为平 静地说:我们心平气和地分手吧。就象奥休说的那样,好不好? 杨梅流着眼泪,身体激动地前倾后倾。张力看着她,逼问一句:说话。杨梅 轻轻说道:你无耻!他点点头:可以。但他没敢看她。杨梅猛地一下窜到地板上, 她抄起了枪:我杀了你! 张力哼了一声:会不会开枪啊?会不会开保险啊?会不会子弹上膛——,膛 字一出口,他脸色大变:阿梅膛里有弹!他想起了在花鸟吓鬼佬时上了弹忘了退 膛了!可是这疯女人大叫:我不管,我要杀了你!她激动地两个奶子象脸那样胀 大着,双脚挪来挪去,可枪口始终对着他。他举起了双手,猛地冲了过去。四只 手紧紧抓在了一起。枪口突然冒出一股青烟,张力看见一个烧焦的弹壳划了条弧 线,落在了阿梅的肩膀上。他扭头去看窗户,一颗发红的裸弹头向窗外逃去,一 块玻璃理智地将自己粉身碎骨让开一条路,屋外的寒气却不知好歹地逆着它往屋 里钻,接着对面屋子的窗玻璃再次为这颗疯狂的米粒让开了道,再接着,打麻将 的人中有一个栽下椅子,变成三缺一了。张力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轻叫一声:完 了!非常之轻的一句,但只有这一句他自己听得真真切切。 煞 尾 爱情是莫名其妙开始的,所以作者将它莫名其妙地结束。杨波血腥的告别表 演。一切呼唤都有的冗长的回音。 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当迎春花开在坟头、蔷薇花开满院落,就是四月来了。 四月来了我们也就该走了。四月拿着手铐和警棍、拿着注射白粉的针筒、拿着烫 屁股的烟头,对着我们来了。我的黄萎萎的黄脸婆,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我亲爱的小三八,别在镜子里照来照去的,那是一面珠海人造的专会骗人的 哈哈镜。马子,它就象你的老公一样有幽默感,谁说你象个秃尾巴的鸡?你把你 脑后的长发用手捧起来,你还是一只能开屏的孔雀。我的八婆,你的阴阳头别具 魅力,这也是90年代的新时尚,你看看王靖文,监仓里和社会上全都一个样。 上路吧,我将永远带着你。去哪里?去哪里都可以,总之要离开这不好玩的 痛苦的埃及。我不是将你比作犹太人,我也不是摩西。事实上我们在每一段小路 上都迷路。得象一条狗,在草丛中嗅寻着与我们相似的气味。门在那边,不要在 地板胶上把自己绕成一个又一个封闭的圆。那个圆里没有路可走。你不在家的60 个夜晚,我也在那里绕着圆圈,可我没有探到有路可走。那边是窗户,窗外的一 切都是虚幻的,比如星星、月亮、晚风、飞机、火箭、路灯,所有浪漫主义的和 现实主义的东西,都是假的。大学里的饭票和社会上的钱钞,眼下越来越真实。 你还在寻找什么?我们的青春已经小鸟一样不回来了。青春象个纸糊的灯笼,一 捅就破。 你瞧,这就是你要的证据。象根绳子一样的,从楼顶一直长到地上的,它其 实不叫牵牛花。它叫喇叭花。它们对着我们的无忧角,一天三十八个小时播放着 同一句话:麻娅离开珠海,让杨波带你离开珠海!你再看楼下那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是所长、片警、居委会大妈、街道办主任、渔女村村长、村治保主任、房东老 两口,他们使用古代的车轮战法,不达目的势不罢休,我们不走他们就吼。 而现在,月黑风高,适合我们衔枚疾走! 门在这边。 单于夜遁逃。 好,走了两步就累了?老婆,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接受政府改造的。好好好, 别发火,你在这棵大树下休息一会。靠在你的皮箱上,坐在我的皮箱上。不要总 打哈欠,困了就抽根烟,无聊了就打开我的箱子,拿出《呐喊》读上一段,《呐 喊》和香烟一样让人猛醒。不要读《彷徨》。我们不彷徨。不要睡着了,小偷、 抢劫犯、找不到钱的鸡的鸡头,他们都会趁你睡着的时侯拿走我们的皮箱。把袖 子放下来,不要让人看到你胳膊上注射毒品留下的一个个的针孔。拿好你的《戒 毒人员释放证》,巡逻的保安、警察就不会再把你抓走。你坐在这里当然是危险 的,可我去干的活更加危险。这一回我来找钱。钱作为万恶之源将做一次好事, 它能给我们买火车、轮船、汽车的车票。黎明到来时我们将上路。维吉尔说:鼓 起勇气吧,孩子,那是通往星星的路。 我先走一步,老婆! 我怀疑走错了地方。所谓错,是因为一,我在夜雾笼罩的庞大的榴花花园里 迷路了。二,我无法判断什么是合适的目标,男人呢?女人呢?老人呢?孩子呢? 打男人的主意自然蠢笨无比,说不定他们就是化了装的差佬。夜游的中学生好对 付一些,但他们不会有钱。落单的妓女自然比较理想,但她们爱叫,什么“非礼” 啦“打劫”啦之类了。一语道破我的卑劣来意会使我举足无措的。我寄予厚望的 老家伙们则好象一个个都死到坟墓里去了! 她打开防盗门闪身而入,铁门和门框就咔地一声清脆闭合了。她的动作是那 样的迅速,以致于我想她有尾巴的话就能被清脆地夹断!这一声也“咔”了我的 沉思,让我陷入深深的懊悔之中:我蹑手蹑脚地跟了她有二里路,经过非常理智 的分析和判断已经认定她是最佳猎物,可我的跑题式的沉思却放了她一条生路! 我当时的沉思是这样的:麻娅所处的那棵大树是个太过明显的目标,而且,这潮 湿得象浆糊的空气里不定什么时侯就会落下大雨。她会感冒的,而她感冒了就想 抽白面。 巡逻队的手电筒肆无忌惮地照,雨靴的响声越来越清晰可闻。我自己走进了 死胡同,插翅难飞了。我想麻娅此时大概也遇到了麻烦,她可能已经开始打着哈 欠、鼻涕、眼泪一起流着,也被手电筒肆意地照着,但与我不同的是,她可能会 很困难地挤出一点笑来,迎上去,小声地问人家:你有没有药?给点吧。——这 段悲观主义的幻象突然让我万念俱灰,我也打算束手就擒了,我颓唐地将自己往 防盗门上靠,——我操,我不说你也会猜到的啦。 这么轻易地就进去了,我的欲望开始膨胀。所谓“祸兮福之所伏”嘛,正面 躲过了祸的攻击,我自然想知道作为伏兵的福是个什么货色,得陇望蜀人同此心 嘛。我在乌漆抹黑的楼梯里心安理得地往上摸索。在转角处,一扇门猛地打开了,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把她那张吐着吊死鬼似的长舌头的脸送了出来,我一点也不 害怕,从容不迫地摸着后腰上的17.5CM说:小姐,打劫! 有关打劫,得讲讲动机和目的。否则你可能要嘲笑我师出无名。而名份对读 书人和女人是同等重要的。麻娅失踪时,家里的四个存折完整无缺。做为鸡头, 我责无旁贷地掌握着其中的两个各有5000元的,那天在派出所,我已向各位演示 了它们的用途:一个是麻娅不测时的赎身费,另一个则是为了能将赎身费顺利交 给人家的攻关费。她失踪的两个月中,攻关费除了攻莫须有的关,还养活着我残 喘的生命。我引以自豪的是赎身费因为她身非我赎而分文未动!她从戒毒所出来 那天,两个内有巨额款项的折子竟被她忘记了密码!这我不能怪她,体内有毒的 人忘掉几个数字再正常不过了。但她牢记不忘的是那天在金龙的豪华生日宴会, 于是又在这里庆她的回归。贾元春见了肯定又要叹一句:太奢华了!光是300 块 的香槟我们就喝了4 瓶,鲜花则买空了可人花房。后来她给我展示了贵妃醉酒和 麻娅犯瘾两种分属美学极端的形体艺术。使我体会到派出所宣传的“毒品猛于虎” 的话绝非夸张。我们醒来后房东就来说:阿娅返来啦该有钱交收租了吧。 啊?!哟!怎么是你呀!她做出了各种惊奇惊喜的言行,快,进来吧!怎么? 她认识我?这让我稍有不快。虽然时下生意场上流行着“宰的就是熟人”,但我 可真下不了手。她忙乱地让我进屋,我的心情已然被失望弄得坏透了。请随便, 我去换衣服。她又说,然后冲进对门的洗手间,脱掉睡衣,穿回了牛仔裤。她又 问喝点什么。我一言不发,双手抱头。当你要干违法乱纪的事时,你要是突然发 现墙上有个比真人还大的穿着警服的人恶狠狠地盯着,你也会象我这样的沮丧。 你应该明白了。此女子就是杨梅!墙壁上是张力着警服的大幅彩照。和你一 样,我被这个太她妈巧合的场面弄得恶心不已。想当初,为了寻求她而来到珠海, 本来凄凉无助都想回老家了,不料又很巧合地碰上了我们村的阿兰;现在真地要 回家了,想着弄一笔路费的时侯,又碰上当初千里送爱要追求的人。兜了一个圈。 终点又回到了起点。我现在恨巧合就如同恨野合;恨圆圈就如同恨日本国旗上的 那个红膏药!但是理智一些想,巧合的事可不是想躲就躲得过的。据说有一个清 贫自守的老人,一辈子六次中了福利彩票的特奖!这件事可比我的这几次微不足 道的巧合可信度低得多! 喝点什么,咖啡还是茶?她又问。可我想喝硫酸。我不应声,她就自己哭了 起来:那天从花鸟回来就出事了——也不知道你怎么样——探监时他还问她有没 有回来——我们都命苦啊——我还去找过你—— 我就这么坐着,她趴在我肩上哭,把我的肩膀都哭湿了我还是想不到一个恰 当的话头来讲自己此行的目的。我反复掂量着三个话头哪个更自然些:开门见山 式——想回家抢点盘缠;迂回渐进式——外面雾气很大,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的, 其实就算大路平坦也走不回四川老家,路太远了。还是坐火车好,可坐车要盘缠; 请君入瓮式——假如你现在要回家首要考虑的是什么?对,是盘缠。——这时煲 水的电杯嘶溜溜地响了起来,她擤了一把鼻涕,四脚朝地爬过去弄茶水。她问: 杨波,你这两个月过的怎么样?你是怎么挺过来的?我有时侯真是受不了了,想 死了算了。可又想他说不定能出来。——嗓子都哭坏了,想来是常哭的。 我小声地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我被人打了一顿。两个月里自然有许多事可 讲,可我为什么会首先想到被人暴揍一顿呢?我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啊。说句实 话,这完全都是因为她把我的心也哭得发毛,发毛算不了什么,只是她哭得我也 很伤感,而我被人暴揍是这两个月来唯一让我伤感不已的事,我伤感也算不了什 么,最重要的是一个女人家,这么伤感,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安慰她。而安慰人的 最好的办法,窃以为,绝对不能居高临下式:算了,伤心有什么用呢之类的,只 会使她更加变本加厉地伤感。应采取伏低做小式:其实我比你更惨啊之类的。她 听了肯定好受许多。不信你可以试试。她又把两个问题问了一遍,我只好又回答 一次:我叫人打掉了三颗槽牙。可她好象并不在听,又问我咖啡里放几块糖。而 且,她的心情明显好了起来,连嗔带怨但又喜滋滋地向我说什么上次给老公送咖 啡忘了买糖,所以老公来信就说“送咖啡而不送方糖大概是老婆见我悲观而给我 的启示吧想了三天才明白老婆大概是说我们俩儿苦得无比的甜吧”之类的。警察 就是不学无术,从简朴而又深厚的日常生活细节里竟提炼出这么一套文理不通的 哲理!当着女主人的面,我又不好直言自己的感受。我想你说吧尽管说吧。我想 她絮叨完了一定会第三次问我那两个问题,我现在对回答第一个问题已没什么兴 趣,所以全力地思索着第二个,我认为第二个问题才稍可贴近我这两个月的生活 实质。可她竟毫无章法地说开了自己:我现在还在Call台上班,钱很少,所以过 的比较少清苦。可我不在乎。我存的钱不花,等他出来了我们开个小店。就能衣 食无忧。 看来,我得—— 我就说:张力是我在珠海唯一的朋友,好人呐! 她的泪水就立即涌满眼眶,兴奋地通红着脸点着头。还全然不顾我们俩之间 也曾有过一段暧昧的往事,竟把手放在我肩膀上给我掸了掸莫须有的灰!当然, 我认为她的这个举动是让人赞赏的,毕竟,我们现在都各为其主嘛。 她给我添咖啡,终于问了:对了,你过得怎么样啊?我立即答道:我的生活 嘛基本上是有条有理的—— 差不多是风雨无阻的,午后我都会沿着我家后院的那条小路来一次孤独散步 者的沉思。说沉思有点自命不凡,应该叫沉默更适当些。因为我离开我的“无忧 角”原因只可能有二:一是饿极了,二是脑力劳动让我头部胀痛。肚饿和头痛一 般总在午后向我联袂袭来,我需要汤面条和散步。 笼中的鸟需要散步,梦游者需要贫血的阳光,饥饿的哲学家需要带青菜的面 汤。 说句实话,渔女小学门前的这个儿童乐园是个桃花源似的绝妙去处。那里有 一片不大的草坪,草坪中有三个无风也会微微摇摆的秋千,还有一个做成大象模 样的滑梯,男孩子女孩子总是用她们的小屁股贴着大象的鼻子溜下去,然后飞也 似地跑到大象后面,抓着尾巴再爬上去。小草嫩黄嫩黄的,象小娅大辫子下面那 丛柔软的黄毛。我和那些听话的小学童都不会把自己的脏脚踏上去。——她们总 是沿着铺着花样鹅卵石的小路跑向大象或秋千,而我有自知之明,连那条小路都 不去踩,我哪里配呀。草坪外有几棵浓荫蔽地的大树,树下有一些简陋的石凳, 我就盘腿坐在上面,石凳边伸手可及的就是青蛙和海豚样的垃圾桶,桶上写着 “珠海是我家,清洁靠大家”的骗小孩的话,但我信。伸手可及,我的烟灰和烟 头总能准确无误地落入其中。坐在石凳上,我的身心很快就可进入大幸福的被摧 眠的状态中。每当下课铃响起,我的心就一阵紧缩,身上则起一层愉快的鸡皮疙 瘩。我立刻就可以看到孩子们带着乳燕般清靓的叫声向草坪冲杀过来。然而,这 地方不能去了。我答应过所长的,我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大男人嘛。虽然现在我觉 得我和他订的如同一份又赔款又割地的《南京条约》。 我会沿着小学东边的侧墙走向海边。这儿也相当不错。坐了几天我就喜欢上 了大海。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大概既仁且智吧。——忘了告诉你,中学时我 写过一篇《游峨眉山记》,获过校里的作文三等奖。海中有孤立的郁郁葱葱的小 岛,没有人烟。我会坐在那里一直看到太阳隐没于我背后的青竹山里,看到海风 带着湿而咸的水粒扑上我的脸孔。而小岛那时就成为黑乎乎的一团,诱发着我那 越在夜晚越会鲜活的想象力。 没过几天,学童们就尾随而来的。哈,春色满园关不住,无数红杏跳墙出! 这种行为绝对是对那些禁止她们接近我的老师和家长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关于她 们报警的事,完全出于大人的无聊和险恶。孩子们最多回家说声“杨波经常坐在 我们校门口,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也,因为他喜欢我们啊”的话,而他们的爸妈立 即神经过敏,以为我是变态的恋童癖。鲁迅说的对,全都是娘老子教坏的,要救 救孩子,怎么救?他老人家又不指出一条康庄大道。以现时代而言,只能杀掉他 们的爸妈,但没了爸妈,孩子们根本活不下去嘛。其实,虽然我自麻娅失踪后, 为了爱情的纯洁我只能洁身自好地靠手淫来解决性欲,但我对可爱、幼稚的小孩 全然没有这方面的不良欲望。坦白地说:我只对成熟的阴道和乳房有兴趣。不, 我只对麻娅的阴道和乳房有兴趣。噢,我当着这些孩子们说脏话了,请打我的嘴 巴。然而这又是绝对真理。真理总是被人视为离经叛道和污秽,假如我站在街上 将上述语句讲出来,老头老太们会当场晕倒,从此离开这个必将属于更年青的我 们的人世;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敲破鼓的壮年男女则向我大吐口水和浓痰,然 后嘿然不语急匆匆回家脱了裤子大干300 回合;经历了第一第二性特征的处男处 女们则脸红得象块烙铁,然后瞒着家长和老师手拉手溜进录相厅大看三级四级片。 ——现在的中学生什么干不出来?!昨天,我隔壁的过来大吹她玩了一个包茎的 初中生,她不但没要他的53块零花钱,返倒贴了100 !哈,什么世界嘛。 学童们来到海边,灵活的小腿在沙滩上尽情地奔跑。我总在心里和她们一起 奔跑,跑向我的童年。当然我的童年并非尽善尽美,我从小就是一个孤独的人。 所以跑着跑着,我的手里就拉上了叽叽喳喳的小麻娅!我们、还有这些孩子们一 起,又跑又笑。令人想起孟庭苇的歌:你听海是不是在笑,笑有人天真得不得了。 “有人”,就是麻娅、我和渔女小学的这些孩子们!天空是湛蓝的,几朵裸露着 雪白躯体的云也在上面奔跑。 如果你不拒绝,也可以带着张力一起来奔跑。 杨梅说:我喜欢。我想和张力、和你、麻娅以及渔女小学的孩子们一起在沙 滩上跑、跳、笑! 我愣了一下,我原以为她是不屑于和我一起跑的。顿了顿我又说:其实在海 滩上跑不能算我的最高理想。我想在天上跑,就象那些白云乌云一样,一丝不挂 地跑,那才是真正的爽,才是真正的自由。她看着我,不明就理地点点头。 跑累了,她们就小心翼翼地向我靠拢过来。她们耳语着,说的无非是自己吓 自己的傻话。我的脸上立时就浮出如同在蜜罐里泡了九九八十一天的笑,并且露 出每天刷两次的白牙,并且全身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但我不能和她们说话,我有 禁令的制约。但我内心的喜悦真是要令我爆炸而后快啊。就象鲁迅所说的:我将 大笑,我将歌唱!他又说:但我不能!但我不能! 内中一个突然大叫一声:该(鸡)头!他说的是广东话。我心里一沉,但我 的笑继续向她们展示。她们投我以烂桃,但我报之以好李。所谓仁者之道,以德 报怨嘛。再说跟孩子们有什么可计较的?!我笑,她们就群体大喊:鸡头杨波! 鸡头杨波!接着向我投掷石块和沙土。孩子们到底骨肉无力,我当它们是鲜花。 她们回家时,我还将在这里坐下去,直到上苍为天地盖上一层密不透气的遮 羞布。有一个孩子留了下来!有群体的地方就会有出类拔萃者。虽然他只是远远 地看着我,但我觉得我们有话可说。我四顾无人,就再也按奈不住冲破禁令了。 我羞怯地发出邀请:小朋友,可不可以过来聊聊?!他迟疑着:妈咪不许和你讲 话!但他还是慢慢地走了过来,在我前方一丈开外站定。他开口说话:鸡头杨波, 你是不是有爱滋病,妈咪说你身上好臭的。我慈祥得象他爷爷,说:没病。不臭。 我是个抹香水的男人。你再走近一步,风将会将法国香水的味道送进你的鼻孔。 于是他就欢天喜地走过来,又要象我一样盘腿而坐。因为黄昏的海滩已经开始返 潮,我就将手中的精装本的《鲁迅全集》递给他。被这样可爱的小屁股坐着,伟 大的先生大概不但不会生气,还会笑得合不拢嘴吧,俯首甘为孺子牛嘛,这可是 他说的。 我认为我和这个世界有许多误解,虽然我懒地去向大人们解释,但我还是希 望这个天赋异秉的小孩能把我深沉博大的哲学思想传之世界。我还认为他盘腿坐 在我的对面是天意,套用《圣经》中的话说,就是:他是被选定的。如同孔子选 定了孟子;孔明选定了姜维;达摩选定了慧可。 小孩首先开口:鸡头杨波叔叔,点解你和你‘打令’要卖淫?你不觉得可耻 吗? 做为导师,经受可托之衣钵的弟子咄咄逼人的质询和非难,是必然要过的一 关。孔子说以德报怨,孟子就说虽千万人吾往矣(当然是去打架);姜维还骂孔 明是老匹夫;慧可则要杀了达摩。——但他斗不过达摩,被废了胳膊,只好做了 人家的弟子。于是我呵呵一笑:小朋友,你妈咪是做什么的? 吾徒释然:我妈咪以前是音乐家(可能吗?我想),跟我爸“拍拖”后就不 唱歌了。现在有了我这个宝贝,就在家里做家务。——他抬腕看看手表,说:她 二十分钟后就会开宝马车接我回家。我们班只有两个同学家里有宝马和奔驰! 我点头,宣道曰:你刚才谈到“妓女”,诚然,可耻。你的问题表明你真是 赤子啊。载营魄抱一,不离;专气致柔,婴儿;涤除玄览,无疵。妓女是所有有 不平等存在的社会的必然产物。可耻的不是妓女,她们是可爱的,萨特就说过: 可尊敬的妓女。妓女揭示了我们现代人可耻也是可悲的生存状态,即“妓女化生 存”。你母亲就是典型的妓女化生存。她做家务、照料你,不错,这是劳动。但 她的劳动卖到市场上,充其量每月2000元,这样的话,扣除生活费用,她要工作 起码100 年才能享受到开宝马的生活。实际上是,她除了做家务照料你,还得陪 你那淫荡而有钱的、包二奶三奶的广东老爸睡觉。 杨梅大叫:杨波,你满脑子的流氓思想!我想,她也是个典型。我想真理总 会令许多人不舒服。杨梅大叫:她们有爱情!我说爱情是块遮羞布。她又说:你 和麻娅呢?我笑着说:是你们用过的月经带!(她气鼓鼓地将头扭向一边)这是 一个粗俗的比喻。我们的爱尚须超越。她说:你这是爱情虚无主义。我说:等我 们一起正派地劳动正派地生活时我们的爱才货真价实。杨梅又说:什么妓女妓女 的,你这是大男子主义思想。男人也是妓女化生存!我说:这绝对正确。张力可 以用摩托车带着你兜风,这是他的工作给他的报酬,但假如开汽车,让你不住在 这阴暗的出租屋而是住别墅,你是妓女化生存不用说了,他也是。因为他只有向 犯罪分子、事主“卖淫”才能有这么多钱。我更是了,以爱情和陪麻娅睡觉的名 义,花她找来的钱! 我说:你不用生气,商品经济里每个人都不免做妓女化生存的。每个人都是 肮脏的。真正干净的人是我们的父母那一代人。她们生活在一个贫穷但却非常理 想化的黄金时期。那短暂的时期也是整个人类所拥有过的最完美的从来不曾有过 也永远不会再有的黄金年代。以她们的爱情为例。她不会问他一个月挣多少有没 有楼房汽车,他不会问她波有多大屁股多圆会不会叫床。她们手握锄头在田里汗 流浃背地劳动劳动再劳动,偶然抬头对望,她发现他是那么的健壮,他发现她是 那么的美丽。她们羞红了脸,低头不语,终于她们相爱了。生活在一起,但依然 劳动不止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我家的顶棚上有一副文革时期的画儿,上有一个 粗壮的绝不施粉着脂的青年妇女,她扛着锄头,留着大辫子,黑黑的眼睛,额头 上滚动着汗珠子,作者非常有哲学深度地省略了她身上任何会引起人不良欲望的 性特征,比如乳房,总之她只是被画成一个伟大的劳动者,没有别的。可我小时 侯就觉得她美得不得了,青春期到来时,夜晚我就对着她手淫。——当然,你刚 才说了,等张力出来,你们开个小店,俩人又做老板又做伙计,那么你们也就彻 底摆拖了可悲的妓女化生存。我也将和麻娅去趟大学和老同学道别,(我一直有 大学情结,如同孔乙己式读书人的恋旧情结。告别大学意在告别青春)。然后回 到四川老家。杨采购员自从做开生意后,他家的地都荒了,我和麻娅将把它租下 来,男耕女织用我们辛勤的汗水彻底洗掉妓女化生存的可耻状态!(我还想,这 次我只抢一点路费) 杨梅高兴了。我想,真理也得妓女化才能生存下去。你开店的钱是天上掉下 来的?!否则我就在这个屋里呆不下去了,我呆不下去了,我发现的真理也只能 和我一起滚蛋。 杨梅问:你的徒儿后来怎么说的?她变得饶有趣味了。 他愤愤地站起:我妈咪不是妓女! 我说:当然不是。她的状态却是。她必须超越这可悲的状态。世界上只有五 个人完成了超越,释迦、基督、安拉、老子、庄子。然而,信奉他们则无异于缘 木求鱼胶柱鼓瑟刻舟求剑东施效颦,他们太高了,信而无法为容易陷入宗教虚无 主义的泥潭之中。作为一个可悲的现代人,被异化者,成为商品的、不再是大写 的人,我们只有放弃不劳而获,从基本的劳动作起。你妈咪应当拿掉金银首饰, 安步当车,做一个朴素的劳动者。性是非常美好的,我可能比你老爸更加喜好它, 但绝不能把性当成商品。 小家伙被我尖锐的思想之剑刺痛。他起身绕着我转圈。我虚弱得很,就将目 光投向茫茫大海。他突然抓起一块大石头向我的后脑砸来,我听到脑后有风,但 我不想躲。我扭头去看他,这小兔仔子大叫一声:鸡头杨波,丢你老母!然后真 象个兔崽子那样一溜烟逃掉了。 杨梅拍手大叫:打得好!她又走了过来,用手撩开我脑后的头发,温柔而又 不失调侃地说:几乎看不出有伤疤嘛。 她撩起我的头发,也撩得我的心象是炸了窝的老鼠,惊惶失措四散奔逃。我 偷偷地看她,才发现这个女人其实算不上十足得漂亮。嘴唇太薄,没有血色,单 眼皮,左耳边有一块小手指肚大小的皮癣。还留了一个所谓的职业妇女的齐耳短 发,我是最反对女人留短头发的,太没女人味了。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 我记忆中的杨梅是什么样子呢?其实没有一点印象。在大学里,我离她最近的距 离是一丈远。脸部只有大概轮廓。唯一真实的就是他长裙覆腿在草地上的坐姿, 这是原版,我在给她的情书里曾加以描述;摹仿作是在迷你发廊的炮台里,那次 因为渴望已久的爱得到的那么快,打了我个措手不及,也让我眼花缭乱目无全牛。 哦,还有打麻将那次,可那次我开始不敢看他,后来又玩得太投入了——总之, 杨梅不能算个让人惊艳的女人。(不要以为我是酸葡萄心理,现在要杀她奸她美 越她简直比吐个烟圈还Easy!)比我的麻娅可差远了。有多少次,我和她出门, 看着那些男人流着口水的样子,我就自卑得要死。总觉得是一个乞丐和一个女王 一起散步! 见我盯着她看,她就有点会错意,紧张了起来。她跪在脚后跟上,吭哧着说: 以后大家互相照应着点。常来往—— 我突然心里一紧,糟了,这是起客的意思啊。走倒没有什么,可现在已经下 半夜了,到哪去弄路费呢?就顾着讲哲学,连正事都忘了。我得想办法先留下来。 我有点慌了神,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阿梅,你憔悴了很多。话一出口我就醒悟 到一切努力可能全白费了,可话一出口我就发现它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她愣 住了,又缓缓地坐了下去,然后又默默地给我加咖啡,她终于说了句:心里苦啊 ——。看来要迫女人顺着你的意思来,不能一味地奉承说好话,必要的损、打击 是完全必要的。她又从柜子里拿出一袋饼干,说:肚子饿了吧,吃点吧。 我又不失时机地趁热打铁:阿梅,其实你比我坚强得多。再说,照我的哲学 观点,你现在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你用自己的双手劳动,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 饭,还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可以期待。其实有价值的人生就是对美好的示未来的期 待,而绝大多数的庸人是没有期待可言的。他们活得象行尸走兽! 她脸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坚强。有时侯孤独得要死,要拿头撞墙的。—— 吃啊。我这有薄荷香型的女士烟,你抽得惯吗?她自己也点上了一根。看她抽烟 真是痛快,总让我想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梁山好汉,过滤嘴狠狠地咬,烟是 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吸,吸进去的是蓝色的,在肚子里兜个圈,再从鼻孔、嘴巴 出来已经变成灰色的了。我觉得这等程度的瘾就不应当吸薄荷型,应当抽骆驼、 万宝路之类的。另外,看她抽烟时紧绷绷的脸皮,我突发奇想,她会不会也是吸 毒的?这个想法弄得我激动不已! 我试探着说:阿梅,你痛苦时有没有想过吸粉,——我听说那个能让人快活。 她用手把头发往耳后挂了挂,这个手势非常潇洒,话语也很大方:吸过。— —但是感受不到人们说的飘飘欲仙的感觉。上次探监我告诉他我现有吸粉,他气 得脸都紫了,可是我们俩隔着铁丝网呢,他的老虎脾气没处发。我看着真开心。 他半天没说话。后来他冷笑,说:可以吸毒有什么不可以,跟男人睡觉都可以嘛。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反话,就发誓绝不再吸更不和别人睡觉。他还是铁着脸不说话。 我看到他的左手小指从铁丝网眼里伸了出来,就一口死死地咬住,痛得他呲牙咧 嘴地讨饶还说绝对相信我我才松开,指头都出血了呢。她得意地伸出她的小手指 给我看,好象是他咬了她似的。 我很突然地问了句:那你手淫不?这其实一点也不突然,我也面临同样的问 题嘛,爱人不在身边,为了爱又不和任何别的人做爱。 她捂着脸笑得前仰后合的:杨波,你真是“痴线(神经病)”啊。但她后来 还是昂头甩开遮脸的头发说:手!这么下流的话淑女都说得出口是有她的原因的, 因为这可以让她坦白地警告我:杨波,你绝对不要打算勾引我!绝不要有任何非 份之想!于是我大笑,自豪地说:说几句下流话就是勾引?我也要为我的麻娅守 贞节的。有个女人都把我的裤子脱掉了我都不跟她干! 杨梅很戒备地往后坐了。坚定地说她不想听。可她又要我说话。我只好说开 了真话,并且希望水到渠成地引到盘缠的正题上。我说:麻娅已经回到我身边来 了。她大笑,又假意地板着脸说:杨波,你是不是寒碜我是孤家寡人啊。我不满 地说:这两个事都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要听。她严肃地说:杨波,别人都说你神 经,我从不这么看你。第一,不要勾引我,虽然我完全能顶得住。第二,不要讲 黄色故事。第三,你想麻娅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你可以对我讲你怎么想她。我显 然有点发急了,我向她保证绝不应该认为我想勾引她。因为我尊重一切人的爱情。 第二,做为一个成年人,不应回避性的事。我说着说着就发火了:你简直跟那个 脱我裤子的女人一样可恶。对性掩耳盗铃。我的发火改变了她的自以为是,她终 于同意我海阔天空地讲,但主题思想一定要本着严肃和真实这两点。 It is a long story. 先得从我被人暴揍说起。我坐在海边思索兼思念。一 个下午,突然一辆加长型奔驰开上了沙滩,也就是它车来了暴揍我的人。无数敌 意的、可悲悯的、可诅咒的脚往我身上脸上跺,他们打我,我的高徒和他的音乐 家母亲吐我。我的惨状无法形容。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差可比拟。耶稣悲惨地叫 着:以罗伊,以罗伊,拉马撒巴各大尼?!鲁迅翻成: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 为什么离弃我?!可我做为一个共青团员不信宗教,所以我叫的是:我的麻娅, 我的麻娅,你为什么离弃我?! 海潮起时我醒了过来,我必须离开沙滩。我想活着见到麻娅并对她说我爱她。 爬了不知多久才见到了光亮和人群,可是依然没人理我。天无绝人之路,一只小 狗跑过来舔我脸上的血,他的“妈咪”很爱干净,过来就骂我不该让她的Baby舔, 她踢了我一脚,可我一动不动,她害怕而尖叫起来了。刚好有个小D 、王胡、牛 二、唐牛一类的好心的靓仔看见了,就大叫她踢死了人。他扯住那女子并打了110 报警,两分钟就来了两个跟张力一样好心的巡警,他们把我送往医院。医生让警 察先交钱才给治病,双方纠缠不已,我求生的强烈本能终于救了我,只见我大叫 一声:有钱!并喷出一口浓血和三个牙。后来的手术费有2014块呢!(我提到钱 是大有深意的)。 我回到家里,家已是一团糟。地板胶上留有杂蹋肮脏的脚印,电视机被人打 烂了,书架、衣柜被拉倒,棋子满地都是,对我这样一个爱干净的人来说真是一 场浩劫!我重整家园,工作进行得非常吃力。干着干着,突然发现麻娅在一旁哭 哭啼啼地帮我做事。——我停了下来,恶狠狠地看着杨梅,想看这个一直不相信 麻娅回来的婊子有什么看法。 她再次流下了眼泪。手指着我们俩共同使用的烟灰盅——其实是个上面绘有 一只米老鼠的陶瓷杯子。我大惑不解。可她只是哭泣,接着从枕头下拿出一个非 常漂亮的玻璃烟盅,双手紧紧地捧着,比国家公务员捧着金饭碗还要紧地搂在胸 前。这时我不满地说:有烟盅为什么不拿出来?她也气鼓鼓地说:这是我给阿力 买的,他还没用过呢。我被臊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说: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把你的刷牙缸子弄脏了,你明天怎么刷牙啊。她笑了一下:没关系,阿力第一次 来时,我还没买烟盅,他就往我的刷牙杯里弹烟灰。他说烟的燃度有300 多度, 干净得要命。你抽烟的应该知道的啊。有一天,他也是突然地回来了,我就拿出 这个烟灰盅给他,可他偏不用,非要往我的杯子里弹,于是我们俩就打了起来— — 看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我不由得心头火起:我说麻娅回来帮我收拾房子你 倒是信不信啊? 她老实地回答:我也不是一次梦见阿力回来了—— 我又一次粗暴地打断了她:你以为我发梦啊?! 她娇嗔地向向我瞟了一眼,说:信!这是我们的意念。强烈的意念会改变现 实的!我完全信! 我倒叫她弄了个无趣。只好说:其实我倒怀疑它的可信度。因为她若回来了 我怎么又会把她放走呢?可是那一切又是那么的切合日后的事实发展。我们俩相 拥而泣一言不发,后来她要求做爱,那我怎能不满足她?完了后她就急匆匆地穿 衣服要走。简直跟对嫖客一样,我就打她,她跪下求我放她走。她说她又落入了 阿海的魔掌!——阿海就是和她在孤儿院青梅竹马的毒贩子,也就是他在她十六 岁时就弄掉了她的处女膜。现在他被政府给放了,回来给她注射毒品,让她重新 给他卖淫赚钱。后来她发作毒瘾给我看,我吓得晕死过去。她给我要了两百块钱, 说是要回去交差,否则就不给她粉吃。我给她了,她就走了。——那时侯正是我 脑子最乱的时侯,我真的无法判别它的真假。第二天我醒来后就写了首诗。 杨梅大叫道:杨波,这绝对是条线索!说不定是真的她在戒毒所! 我冷冷地说:不是什么线索,而是事实。她失踪后的经历就是这样的。不过, 她已经从戒毒所里出来了! 她笑得露出了三五颗大板牙,我目露凶光,她就知趣地收笑,说:对了,你 说你给她写诗?你会写诗?可不可以读来听听? 有什么不可以的?鲁迅先生说过:写出来了就不怕发表嘛。我就读给她听: 白雪公主 “唉,我们都已沦落风尘。”她 看着我,流着泪不住地点头 “我的十六年飘逝之后,梦想 被他点破。所有美好都悄悄溜走。“ 应当抓住小店的那个送货男孩 白粉、注射器和几张黄萎萎的脸孔 警察对杨波的思路不感兴趣 “算了吧,这丫头的堕落你也有‘功’!” 大提琴的身段,象牙的腿 宝贝被人按在商品经济的屠场上 小市民沾沾自喜,王子风度荡然无存 我们本科生初中生一个鸟样! 忘掉他吧。他才是致命的毒草 是你生命小路上的一个陷阱 而我有爱、有思念,仇恨? 没有,我只把分别当成治病的疗程 关于这首诗,我的《南行记》中有一段长长的注释。它说明了许多真相。可 是我无法将它讲给杨梅听,她连麻娅已经回来了这一事实都不信!她嫉妒麻娅重 获自由。她也把我的大脑全弄乱了,我都不知讲了些什么。不过事实我是一清二 楚的:我确实做了一个那样的梦,醒来后也写了一首诗,不过是另外一首。这首 写于前天。麻娅出来后我陪她去发廊弄头发,她指着街对过的一个小男孩说:以 前阿海就让我和他给人送货。我大怒,我对于有关阿海的一切都深恶痛绝,就抽 空去了趟派出所告男孩的状。可是所长很不耐烦。他说:阿海判死刑了你还不满 意?!你老婆戒毒也已出来了,她本身也是个堕落份子,没当她贩毒已很便宜她 了,再说她的堕落你也有责任嘛。我碰了一鼻子灰。 这首诗杨梅大加赞赏,虽然她因不了解背景而没法读懂。尤其是当我背到 “大提琴的身段,象牙的腿”那句时,她又是捋头发,又是拿手顺着屁股、大腿 那条曲线往下摸。完全一副手淫时的自我陶醉样。于是我又说:其实我对麻娅的 思念完美地表现于我的一篇散文之中,而且,还发表了呢。 麻娅在情人节那天中午,被与刚出狱的阿海要好的一对鸡头鸡妹约了去香埠, 谁知赴了鸿门宴,他还是爱她的。毕竟人家青梅竹马嘛。麻娅的态度据她自己说 是很矛盾,但我看一点也不矛盾,因为她以死相危胁坚决拒绝和他做爱,他强奸 了她一次,她就在厕所里割了一次脉,差点死掉。醒来后就哭着让放她回我这儿。 他则威胁一定要杀了我。麻娅故而也不敢造次,她知道他的厉害。除了做爱,只 好一切都由他摆布。——他来杀我倒好了,看谁杀了杀谁?!害得我被蒙在鼓里 生不如死地过了一个多月!——从那天起她就受尽了折磨,又是打又是强迫她吸 毒又是逼她送货。多行不义毕自毙。阿海不久就又进去了!真是天有眼啊! 你扯哪去了?你的散文呢?杨梅非常不满。 好,散文。我赶紧答应她。 我在养伤的日子里心如刀割。我用了司马迁写《报任安书》那样的深情写了 《没有情人的情人节》并投给了韵竹的“九点一”。(我对阿梅说:韵竹的事你 清楚吧。她抿嘴发笑:知道知道。阿力都告诉我了。阿力还对我说你们眉目传情 呢。)三天后发表了,谁知她把我的文章改得面目全非,我的文章向来是一字一 句下了苦功的,不喜欢人家乱改。而她竟大段地删改,去掉了细腻的夫妻生活的 描绘,结果搞成了一个象是中学生写的那种单相思的幼稚、无聊、媚俗、浅薄、 无病呻吟、文理不通、花手绢似的所谓的散文!我愤怒地打她的电话遣责她。这 不要脸的竟笑嘻嘻地说:哟,生这么大气啊,见一面聊聊吧。——早知改文章能 让你跳出来,就该把那首《单向度的人》改成汪国贞体的。告诉你,就有读者评 价你的诗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知道意思不,就是离题万里、 不知所云!——你有没有见过这么无耻的女记者,简直她妈的司马昭之心—— (杨梅喊道:讲讲你们的约会!快!) 我们对坐在百年孤独咖啡厅,我铁着脸,死活不肯把墨镜摘下来。我是为她 好,要不然我的眼珠子就会如出膛之弹,在她那张有麻子的脸上再添两个又大又 深的坑!她挪到我旁边悄悄说:你那些什么“如同拉满的弓状的阴茎”“蝴蝶般 美丽的阴毛”我怎么读得出口?!再说我的听众中有一大批可爱的中学生朋友, 怎能让他们听什么阴毛阴茎?!我仰天大笑,引来啡厅所有的目光。她拉住我的 领带猛往下一拉,下巴重重地磕到桌子上,我愤怒地向她打过去一拳,她躲了一 下,打重了她的奶子!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她也红着脸。可我还是低低地表示我 的不满:人家说珠海中学初二以上没处女你信不中国的编辑就是卫道士假道学见 了阴茎就拿剪子剪见了阴道就拿胶布贴。她又笑,我认为我的严肃态度受到了戏 弄,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吼着:你笑屁啊! 这回她真地生气了,给桌上扔了100 块钱转身就走。我急忙跟着她走。她那 天穿着苹果牌牛仔裤,身材好到一埸糊涂。我突发灵感想赞美她,你刚才也说过, 我有时候是发点神经的,何况我那时脑子乱得要死。随口就说了一句:你的身材 太美了,腿长臀圆,简直是欧洲女人才有的身材嘛!听闻此语,她停了下来,很 腼腆地笑了,我接着说:叫人看了想犯罪!她佯怒道:你真坏!于是我们坐上她 的雅阁车去海边。她说:月亮多美啊!我就背了一遍《春江花月夜》。她感慨万 千。说:杨波,我的老公、以前的男朋友,从来都没有人说我身材好!何况是用 那样的语言。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丑八婆。你这个情场老手可能要让我犯错误了。 我不说话,虽不愿以情场老手自居,但沉默经常被人认为是默许。我的心情难得 地好了起来,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发脾气就象夏天的雷阵雨。我们默默地沿海 边散步,她的个子比我高半头。走着走着她就突然停住,抱住我的脑袋在我额头 上亲一口。后来我也大着胆子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在一起一伏中感受着她丰臀 的摆动。她笑着说:好玩啊你?我就老实地说:好玩!(你真是个流氓!杨梅红 着脸骂我。)我对杨梅说:其实这个评价的版权应归张力,屁股叫人看了想犯罪, 是他首先这样说韵竹的——杨梅扑了过来,手指着我的鼻尖恨得牙根咔咔地响: 是张力说的?!你说是他说的?!我杨波是何等样聪明的人,立刻说:不是,口 误!是阿乐说的。只有阿乐那张嘴才能说出这么妙的话。张力哪会这样恭维女人 哪。——再说我们后来回到了我的家——杨梅叫道:流氓杨波,我不要听!她跑 去厕所,我猜是去干那事去了。 有关我和韵竹的那段风流韵事,实际上倒更象Puppy love般纯洁和好玩。对 于两个过性生活如家常便饭的成年人来说,简直难能可贵得有点匪夷所思。不要 听到我说“我们后来回到了我的家”就把你们想象力的鸽子随意地放飞,那样你 只能自寻烦恼。比如现在的杨梅,不过你大概不想和她比吧,她在大学里就是一 个努力张扬性意识的女人。女人在性的权力之争中试图争夺主动,这代表了时代 的进步。无可厚非。想当年娇小玲珑的她强约理工学院那个高大健壮的掷铁饼者 在校园散步时,她的室友(我们的友好宿舍)讥笑为“父女二人行”。我认为是 酸葡萄心理在作怪。又扯远了。 第二次约会,我已经成功地占有了她的芳心。要想织布就得多纺线,要想恋 爱可得多交谈。我之成功,得益于我们在我家的那次彻夜长谈。一入我门,她就 被惊喜所捕获:想不到你的居室如此朴素而洁净!我自嘲:有文化的鸡头嘛。可 一坐在地板胶上,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棋盘身心俱忘地打谱,打谱是我日常生活 的必修课,吃饭睡觉都在其次。她在一边静静地看。曹薰铉对李昌镐,曹黑39露 骨地挑战,黑43又俗顶成立,于是黑收角地而白巩固边空,此时该白48,由于谱 着过密,我找不着,又看她在一边无聊地胡乱摆放,就不满地说:该哪啊?她竟 在盘上放了一子,我正在思索它的可行性,她又悔棋,重新摆了一子。我略加思 考认为可行。再看谱,竟与镐哥所见全同!此着被华以刚八段评为“冷静的化解 敌势之着”。我不由暗暗称奇:莫非奇女子乎?!于是强约对弈,她竟不拒绝。 起手就落超高目,我不由有点紧张,勉强开了句玩笑:莫非高手要调戏小生?接 着又点我的二-2 ,再下来是天元,东一榔头西一棒,意识散乱过乔伊斯。我这 时才大胆放言:你不会下!她竟大笑不已。典型的爱占小便宜的女人相,我有点 生气。 她翻看我的《南行记》,忽而大笑,忽而沉思,忽而啧啧连连。我打谱,懒 得理会。她说:《爱情》绝对是千古名诗呀。接着就声情并茂地朗读: 假如我是一杯白开水, 请你做茶叶, 用你的芬芳,衬托我的乏味 假如我是一杯咖啡 请你做方糖, 用你的白和甜,衬托我的苦和黑 假如你是一池湖水 我就是一条小鱼 用我不安份的游动,送一些装点你的涟漪 假如你是一段距离, 我就是交通公具 在这个模棱的世界上,你我是无法避免的相遇。 这首思念麻娅的小诗经她一读让我倍增伤感。我泪水涟涟心痛不语,好在背 对着她。她说要明天发表,我不理会。她又追问我用秘码写就的《超越》是什么 内容,我开始有点光火,把棋子啪啪地拍到最大响。她过来玉手搅局,我气愤不 已,开始嚎啕大哭,如同天崩地裂。她慌了,抱我的头入她怀里,我没好气地一 头把她撞倒。于是她也大哭:算我错了行吗?我才原谅了她。 她告辞时已到凌晨2 时。我的黄金般宝贵的七个小时被她搅成一锅粥。她煞 有介事地说:杨波你是个好人。(用得着她说?)只是你被自己的堕落压得喘不 过气来。你一个人无法完成解脱,我要帮你。我依旧痛惜我的时光,嘴唇哆嗦着 不言不语,由她大言不惭信口雌璜。她为什么会好心到这种程度呢?并不是因为 我很挑逗地夸她身材好。也不是因她骚,阿乐如果敢再在我面前说她骚我一定要 揍他,我虽几近于“道”,但仍对那些总是把错误的认识强加于人的人恨之入骨。 我猜,大概是她看到的我的笔记中对她每一次主持的“九点一”都做了非常细致 的记录及评述。现代人孤独就因为人人都想说话而拒绝聆听,现在她有了我这样 忠诚的听众,怎能不让她有欲仙之感受呢?然而,我不能原谅她浪费了我七个小 时这种罪行。在每一天的九点一我还会忠实地打开收音机收听、记录和评价,这 是我自己的生活的一部分,但与她对坐而谈时,她就变成了对我生活的一个粗暴 的入侵者和对我灵魂的野蛮的揉躏者。她想和我吻(额头)别,不用说我拒绝了。 她有点讪讪,又说:你明天会不会Call我?我不假思索地说:不会。说完我就觉 得自己有点过份,又解释说:你占用了我七个小时,我一个问题我没有考虑,我 的笔记本中一个字都没有写!她很吃惊,但还是笑了:那我Call你吧。——你床 上有一张纸,读读它,会有好处的。 外部世界是仓促的、可怕的和攻击性太强的,内部世界里个体生命才孤独地 具有了价值。人为什么要怕孤独呢。从容、温和的内部世界(即心灵)并不能无 所凭依地得到,列子还要御风而行呢。心灵还需要一个可给你安全感的盒子,那 就是身体,而身体也需要一个安全的盒子,那就是一个房间。房间是一个抽象的 概念,首先它有排它性,你的房间就是你的,不可能是别人的。比如阿梅这间同 样有地板胶的房子,它就不是我的,我有点忐忑不安,因为我置身于此是带有与 从容和温和相左道的目的——抢钱。我的房间就是我的,那是我自由的宇宙。我 不拒绝麻娅是因为爱情已让我们融为一体,我拒绝韵竹是因为我们各自身上的目 的性象刺猬的刺强迫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得扫拾房间,赶走她留下的长发和 气味。我的房啊! 由于她,我还忘掉了观察日落。不过没关系,还有日出嘛。再说我也偏爱日 出。由于鸡头工作的特殊性,我们总是昼伏夜出,所以珠海的一年我从未见过黎 明。麻娅失踪后我一个人过日子才有闲情逸致全情投入地研究我喜欢的哲学命题。 我在东西两窗上都糊上了黑纸,但又都留有一个钱币大小的小孔。西孔看夕阳西 下;东孔看红日初升。黎明让人莫名地激动,每当海上喷薄欲出的红日照耀着雍 懒的珠海时,或者下着雨阴着天但又一点点亮起来时,万籁俱静中的我被一个新 的哲学黑洞所吞没:看不懂的黎明!看不懂是因为黎明本身是模棱两可的,高傲 的它也在拒绝着凡夫俗子的读懂。这一命题暂名《模棱》。可以预言,因其无解, 它将比《超越》深遂一千倍。 她的启示。关于堕落,堕落感的重压我是探究过的。但前几天,我被人暴殴 后突然醒悟:我之被殴是对我的堕落的完全赎罪。他们施暴后又成为新的堕落者。 谁来让他们赎罪他们如何赎罪几时赎罪,复杂如恒河中所有沙,恐怕只有求助于 主张因果报应论的佛了。他从元始以来穷未来之际、遍满虚空尽彻法界,雨滴点 数、细微之尘,他无不悉知;各类众生此生彼死、根性族类、动心起念、前因后 果,他无不悉见。但他就是不肯给我提个醒,真无聊!而所谓的知识分子正当以 究天人之际为己任。我的理论是:否定堕落这个陈词!什么是堕落?怎么样就堕 落了?谁堕落了?凭什么说我堕落了?彻底否定堕落!新命题:每个人都在坠落! 人如微尘,在飘,受到他自己选定的或是被指定的引力的牵引,在向各个不同的 方向坠落! 阿梅从厕所回来了,虽几经洗涤,还是未能洗去少女遭人善意调戏后出现于 脸上的红潮。她没有生气,只是有点慌乱。我不想被她误解,就说:阿梅,读一 首非常健康的诗歌给你听。 我的灵魂中没有一茎白发 它里面也没有老头的温情和憔悴 我以喉咙的力量撼动世界 走上前来——我,奇伟英俊 我才二十二岁。 她仔细地听完,半晌无语。猛地一拍大腿:好诗哇杨波!是教人奋发向上的, 不象你的《白雪公主》那般颓废!我赶紧声明此诗非我所作。她不信,我只好表 明这是韵竹抄给我的,她立即赞颂韵竹:阿力他们还说人家骚,才不呢,很有内 涵的女人嘛。我虽从不掠人之美,但也不想她人掠人之美,就又说:这诗也不是 韵竹所做。作者是无产阶级伟大的诗人马雅可夫斯基,节录自他的长诗《穿裤子 的云》。阿梅依然沉浸于诗的激昂情感中。找过纸笔就记:阿力情绪有点不好, 他正需要这样的诗。他今年刚刚二十二岁! 是的,每一个软绵绵的人都需要马雅可夫斯基那粗犷的嗓门对着耳孔大吼几 句。我读到它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我一看到了它,全身立刻被电流击中。我用 炭条把它写上墙壁反复阅读。由于身上发烫,我在洗手间里反复地洗冷水浴,一 边洗还一边高唱,总计我唱了《上苍保佑吃饱了饭的人民》(张楚)、《Beat it》 (杰克逊)、《Di Dar》(王菲)、《上帝呀,我想请你抽根烟》(林青)、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孟庭苇),都是韵竹的“九点一”常放的歌曲。顺便说 一句,那天天空万里无云,难得的好日子啊。我出门吃了两碗炒刀削面,回来又 刷了牙,这才兴高采烈地出门Call她。电话一通我就觉着气氛不对,她平静地说: 那首诗是相当不错的——。我就听出她可能和她的老公在一起,我长着什么脑袋?! 但我激动的心情仍无法抑制,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讲我的感受。她迟疑了一下, 说:好吧,你谈谈自己的意见吧。这说明她准备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我大概说 了有30多分钟吧,该她了,她说:你有这样的认识真叫人高兴!真的,明天下午 5 点半我“编辑稿子”,到时我们联系。我满口应承。 然而,欢乐如同樱花的美丽,是那样的短暂。大约两个多小时后,——这期 间我还在书店里大肆选购一番,买了本尼采的《快乐的科学》,他的书我一直不 敢读,因为鲁迅说他是疯子,我最怕的就是疯子。但今天看到这个书名不由人不 动购之读之的欲望。回到家里,我开始练俯卧撑、仰卧起坐等健身运动,因为与 韵竹通话时她说了几遍“单薄、单薄”的话,由于我们的通话具有通奸似的欲言 又止欲彰弥盖,我并不能理解其深意。但郢书燕阅是古来的美谈。我理解为她嫌 我身体单薄有何不可?当我气喘如牛之时,房东老太前来敲门,她的一句话,竟 让刚刚浮出海面的我又被当头击入深渊!她说:波仔,今日心情哽靓,是否小娅 听日返来?! 体育锻炼的好处则显现得非常快:它累得我昏睡过去。避免了对麻娅的思念 和负疚感将我逼成疯子! 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让我惭愧,我不配。倒是帕斯杰尔纳克怀念他的那首《诗 人之死》象是在说我: 他睡去了,被褥铺在流言蜚语上睡 你睡着了,一阵颤动,从此安静 挺拔俊美,二十二岁 被你四部曲的预言所言中 睡着了就是死了。我死了,虽然我才二十二岁。但我确乎还在这世间飘荡, 一朵穿着裤子的死云在这世间飘荡。 阿梅记下了诗歌,从床上跳下来,加了件衣服又和我坐到了一起:反正今天 不想睡了,我们聊到天光吧。煮水、泡茶、泡咖啡,看来真有这个打算啊。而我 则心乱如麻,盖因吾妻麻娅还在不知哪个小区的一株大树下等着找钱归来的夫君、 我。一夜长过千年,我真怕她坐成一块望夫石。而她的良人竟还得对这个无聊透 顶的怨妇低三下四地虚与委蛇! 她很小心眼地对我刚才关于张力的一番评价表示不满:其实我们阿力并不是 不会发现女人的美。他正式入狱后给我写了两封信,是写在烟纸上的,我把它贴 在了日记本上了。虽然有些关于我们做爱的描写,但我还是不介意给你看看。 我是个有阅读癖的人。何时何地都不会拒绝阅读。墙角的“不许随地大小便 不许乱倒垃圾”、车屁股上的“别吻我屁”、“磨合”、女大学生文化衫上的 “I `m not a toy !”等我都要追上去读个一清二楚。据说居委会牛大妈认定 我是疯子的一条证据就是:我经常蹲在地上把一张也不知是揩过屁股还是包过猪 肉的废报纸看个三五个小时。她自以为是地用反问句总结道:难道说居委会的黑 板报不如揩屁股纸值得看?非疯而何?!操,三八,老虔婆,你以为小爷不看? 但是白天去看的绝对都是哗众取宠的投机分子。我只晚上点着打火机去看。纪念 三八节的那篇文章里有七个错别字、九个标点符号用错、还有一个用典不确( “木兰从军”为唐朝事耶?!)你以为我不知道?!懒得跟你说! 且说我读张力的信。平心而论,我以前所说的差佬都是不学无术之人的论断 验之于他可有点苛刻。我最感兴趣的有三点。一,关于劳动的论述。他说,虽然 他是个落难的差佬,但大家对它还都客气,重活管教、仓头都不要他干。可哪怕 是搬搬花盆、扫扫地这样的轻松活他也能干得全身心投入,甚至可以暂时不想阿 梅。——此句下画有一条波浪线,后面有一个重重的问号,想必阿梅大为不满吧。 一笑。而且劳动的意义在于避免人的心情因思虑而派生的沉重。真是精辟!二, 对一首诗的体味。里尔克的《巴黎植物园的豹》,竟然是里尔克!当然,杨梅喜 欢老虎、豹子、狮子这一类尖牙利齿的食肉类猛兽我是知道的。我都没怎么读过 里尔克。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象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杆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第一节很切合他的现状:进了铁笼子了嘛,看不到精彩的外面的世界嘛。第 二节倒象是说我嘛。我已说过我总是在房中(不象栅栏吗?)转着圈子苦思冥想。 “伟大的意志”、“昏眩”哪里是张力这种差佬所能体味?!明天就买里尔克的 书来读。想不到读张力的信都能启示我又得一精神同道,开卷有益,此言不虚。 第三,他在信里大谈围棋。说句实话,我的棋艺非常业余。我只是细致地研究了 定式及普通的应对,定式以后则不免茫茫然。我所追求的棋道是平和、是独善自 我,是对纷至沓来的应对的一种不战之战。当然张力承认不是我的对手,这与我 的观点暗合。但他将我的胜利归功于我生活与棋的完全统一,即以自我幽囚的生 活态度体现于幽囚的艺术之中。频繁出现的幽囚字眼,完全是他自己的现状写照。 扯上我干鸟。另外,关于他们俩的爱情呀性交呀,我主张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再 说我也没有窥私的癖好,这里不谈了。 我的情绪很突然地就变得焦躁不已。星海的喧哗被绛色的大窗帘完全地阻挡 在外面,既听不到它们的神秘的低语,也看不到它们狡黠的闪烁。而屋子里弥漫 着女人越来越浓厚的体味,以及又总是成功地将体味压制下去的洗发膏、香皂和 香水的味道。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但就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将我心里的焦虑 压下去压下去。阿梅将剪贴本拿了过去,略显羞涩地说:真是小孩子脾气,口没 遮拦的。她说的是张力在信中大胆的关于性交和爱情的表达。真是个装B 犯女人, 难道说张力在给她的信中还要闪烁其辞地使用曲笔?怪就怪你自己把这封极其隐 私化的信拿出来展示给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看嘛。 写得真不错,真情毕露啊!我认为有恭维的必要。 真的?!她大睁着眼看我,无非想让我再说一遍,好话谁不想多听几遍。于 是我只好又说了一遍。她就激动地去吻那封信。吻完了却又把它推到我鼻下:你 看他的签名!这个我刚才倒没注意,“你的永远的黑猫警长”,操,都被赶出警 队了还有脸自吹——但我强忍恶心,再次恭维:真是幽默啊。 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支起耳朵细听着,许多星星都躲进了自己的小屋了。 还有几个打着哈欠硬撑着,它们不怀好意地盯着下界珠海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 同样打着哈欠的麻娅。说白了,就是等着看她的笑话,等着看她烟瘾发作、等着 看她发作后遍寻她的杨波不到,等着看她焦急,等着看她放声大哭,等着看她拉 住每一个从身边过去的人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老公?!天呐! 阿梅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哈,她也打了个哈欠!我想,苦尽甘来,劳役似的 谈话终于可以结束了!我象日本人那样跪坐在地板上,微微抬起屁股,一直鬼胎 在怀,到了临产的时侯了。她看也不看我,自言自语地说:多么美的夜晚啊,万 籁俱静,两个孤独的朋友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她的话是个假言命题,处处是 错,比如,这个夜晚是否美好,我们并没有看到,窗帘密闭的屋子里灯光如昼; 万籁俱寂的问题,星星们闲言碎语,无一刻宁时,麻娅在打哈欠,萤光灯在滋滋 地响着;推心置腹吗,更值得商榷,她说了她手淫我说了我挨揍就算推心置腹了 吗?我和麻娅目前的困境、我对打破困境的运筹,一直就没机会向这个自以为是 的性饥渴的女人提及嘛。然而现在不是争辩的时侯了。我把脑袋不住地点,顺着 女人的意思说下去:是啊是啊。 女人起身去厕所。我想这次不可能是去手淫的,用不了多少时间。我开始做 准备工作,拿出别在后腰上的刀藏进袜子里,这样出刀时可以隐蔽些嘛。可是, 天性善良的我突发奇想:怎么没想到向这个把我当朋友的女人“借钱”呢?借钱 可能比较难为情些,但总比“抢钱”让我的良心更能得到安宁啊。我想让良心安 宁,这绝对是个不错的打算。但是这个想法再次让我心乱如麻。我赤脚在地板胶 上吧唧吧唧地转圈。鲁迅说:许多人的心是长在胸膛中央的,所以护心镜就放在 中央。那么我的呢?生理课告诉我在左边,可那时我就没法相信。我还记得小黑 问老师说:可不可以切开我的胸膛看个究竟。但他被老师提着耳朵扔出了课堂。 现在,我突然被这个问题困扰住了。我抬头望向张力,我一直不敢看他,现在顾 不了这么多,他的心在哪里,在警服领口下第二颗铜钮扣处呢还是在左边口袋盖 上的警号下边?可是,思考是很费时间的,我的时间不多了,麻娅还在等着我呢。 我决定用虚无主义的手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比如正往房间走来的阿梅,如果她左 脚先进,心就在左边;反之则右。如果是肚子或脸先进来,则心在中央。我个人 是顷向于在左边的。至于为什么,我不想告诉你。 她进来了,是左脚先进来的。真叫人有点失望。为什么失望,我还是不想告 诉你。于是我不加掩饰我的欣喜:喂,你是先迈左脚的! 她一脸地狐疑:这有什么奇怪的? 她自然不能窥破我复杂的内心世界。我高深莫测地笑着,一言不发。可是她 突然做出了一个害臊不已的动作:头猛地往下一低,身子左右一扭,嘴里叫了声: 哎呀,你好坏。这可把杨爷弄糊涂了:什么呀?可她依然做出羞臊的样子,但口 气温柔的不行:人家说男左女右,先伸左脚的女人生儿子,有没有科学根据呀? 我不明就理地说:有!她又说:最近吐得很厉害呀。我就发挥我的医学知识:不 能吃不新鲜的东西。她连声说:对对对。女人真是古怪,她倒底要说什么呀。我 只好把我的心的左右中问题且放一边,因为要向她借钱,就得想她所想嘛。她又 说:上次去,他竟然没看出来,真是个粗心的男人啊。看到她的不满,我就恬不 知耻地顺杆往上爬:我就不是一个粗心的男人啊。可她却抢白了一句:我还就想 再生一个象他那样粗心的男人!说完挺起肚子双手抚摸。 哈!原来如此。 我不难过,相反,我认为我的机会来了。一个心情不错的人是会很好说话的。 但我还想让她的心情继续好下去。好到当我提出借钱的要求时她能不假思索地一 口答应下来! 我板起脸批评她:那你还抽烟?! 她接受批评,并做自我批评:虽然是因为心烦,但实在是不应该! 今年学雷锋日,珠海医院的医生上街派发哺乳妇女的卫生小册子,我要了两 本,这方面的知识多得很。于是继续批评:不单你不能抽烟,“播种”期间张力 也不能抽烟喝酒!扩大了对象,也有了点幽默感,她更加喜不自禁。可我的逆耳 忠言也如大雨倾盆而下:许多青年男女借助酒增加性兴奋,绝对是对后代不负责 任的做法!她赶紧声明:我们从来都不用,我们很幸福。阿力好厉害的。我点点 头,拿出重磅武器:不能穿牛仔裤!孕前不易孕,孕后易流产!她兴奋地双脚并 着跳了起来:对!跳完她就奔到衣柜一通乱翻,我在她背后也兴奋而忐忑地搓着 手,终于我说: 阿梅,我想向你借一笔钱。 可她不回答,抓住一条睡裙向厕所跑去。 我颓然而坐,苦觅良策。想到了“欲速则不达”和“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 一文一俗两句表示同一意思的话。哺乳手册上说:孕妇应心情愉快。孕妇无非也 是女人,让女人愉快的事嘛,一是说她漂亮,二是给她送花,虽不直说她漂亮, 但她自会把自己和花联系起来的。所以,我现在要和她谈花。谈花就要谈麻娅, 因为一,内人麻娅依然象花一样美丽,二,麻娅在戒毒所的工作就是做花。所以 一石三鸟,既能让杨梅愉快,又引出了麻娅,引出了麻娅借钱的事自然水到渠成 瓜熟蒂落。就算不说上述功利色彩浓厚的话,单是麻娅做花对我生活哲学的发生 所做指导性贡献就够让我兴奋不已。 麻娅做花,扬抑抑扬。多有诗意。麻娅初入狱,万念俱灰,整日哭泣不已。 妈咪拨斋三日,但不能根治我妇心中郁闷。还是管教珍姐有办法:强迫麻娅参加 劳动。因为,她说:劳动能包治百病。珍姐真是英明啊。几乎在她强迫麻娅劳动 之同时,我的劳动升华生命说已然形成并已付诸实践:我睡前起后的第一件事就 是将全家(包括房东)收拾一遍。我去海边坐到黄昏还有一目的,就是协同清洁 工清扫海滩,风雨无阻。我被殴住院和养伤时期,据说清洁工梁叔思念不已,整 日唠叨:杨波好几天没来了嘛。且说麻娅一坐到那些五彩缤纷的朔料纸之前立即 两眼放光,稍经点拨,即将技巧掌握。然后就开做。从此废寝忘食。开饭时自有 一个上海妹打饭来一边自吃一边喂麻娅,这是管教许可的。看着辛勤可爱的麻娅 她又忍不住抚摸她亲吻她,一边口叫着:我的小心肝!劳动妇女谁不爱?!不独 上海妹,每个人都喜欢坐到麻娅身边,不断需要人把花搬走,否则就会将麻娅埋 进花里。月儿爬上了天空,准备睡觉的管教会问麻娅:456 ,休息吧。麻娅总是 甜甜地说:不累!如同做爱不喜欢简单重复一样,做花的麻娅也渐渐地做出诸般 变化。花瓣从三瓣五瓣被改进成六瓣七瓣,花朵也不再是单一地沿着一根朔料管 子昂头往上长,学会了低头、也学会了往下长。麻娅的奇思妙想遭到了保守的姐 妹们的尖锐批评但却得到了管教的肯定。麻娅直做得手指成为鱼鳞状,在我们团 圆时她对我的抚摸象痒痒挠似地在我背上留下了一条条的刮痕。于是,在麻娅将 所有的技艺毫无保留地传予大家后,她提前一个月获得了解放。而此时我刚得到 她那个早出狱三天的姐妹捎来的麻娅用血、泪、爱所写就的信。 关于麻娅——我仰头看着兴冲冲走进来的杨梅朗声说道,可是我再次被粗暴 地打断了,她假惺惺忧郁地说:阿波,说点开心的事吧。说完用满含期待的水汪 汪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这可是第一次被她叫“阿波”!英雄难过美人关呀,但是, 我杨波忍住了。我冷冷地说:我的心里没什么开心的事!我们俩站在并不大的房 子里对视着,我是下了决心的,不管她高不高兴,我都要提出我借钱的要求。不 能再拖下去了。何况,为了安慰这个所谓伤感的女人,我的丑角已演到了仁至义 尽了!操! 她软了下去。女人就应当软嘛。她走向我,将她柔软的躯体投入我怀里,又 轻轻地叫着“阿波”,然后动作轻盈地象猫那样,双臂从我腋下伸过、屈肘,十 个尖细的指尖就搭上了我的肩膀。下巴则象挠钩那样,吊在我的锁骨上。我突然 想到她曾以相同的发骚动作安慰过一个留着鲁迅式胡子的香港同胞,心里不禁一 阵恶心。于是也双手上举,搭上她的骨盆,别误解,我只是想将她推开。可是她 的身子微微两边一摆,口里轻轻一声:嗯——。一个字发出长音,且拐了三个弯。 这娇撒的,我哪里受得了这种狐魅之举。不得不将手留在她的胯部。她的骨盆非 常窄小,依据医学知识,这是很容易难产的。我刚想提出自己的意见。可我那离 心离德的小弟弟却无原则地激动起来,并且用它的脑袋顶上了她的微微垄起的小 肚子。我的双手也开始藐视大脑,它们紧贴着她的胯走向后腰,继而上了臀部那 两座高地。她没穿内裤!两个高地间有一条明显的裂谷!软的!但很快就硬了起 来,两股子力自脚后跟猛然升起,通过臀部(我双手的位置。臀部立即硬成两块 腊肉)流向上身,在我惊惶失措之时,她一把将我推开,飞快地躲上床去。哪里 象个有孕的妇人,分明是个误碰了鼠夹子的黄鼠狼呀。她咯咯笑着,把自己全身 埋进被子里去。她用眼睛指点了一下床角:我不介意你坐在床脚!我象是被无常 牵引着坐了过去。 我定了定神,大大方方地说:如果你想干尽管吩咐小人一声得了。 她竟恼怒了:杨波,你再乱说就滚蛋!还拿手指着门。女人变脸就跟要妓女 脱裤子一样,容易得很。我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反倒如释重负地笑了。她见我笑 了,就一本正经地说: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初中语文课本我哪一篇背不下 来,意思当然更是一清二楚。于是不失风度地幽它一默:这话不单要对我讲,对 每一个男人都要讲。因为象你这么年青漂亮的单身女子,是会经常被男人盯住的。 假如立场不坚定,你的小仔子将来要写日记说某年某月某日有某比丘僧来我处一 玩啊。杨梅突然脸起红晕,隔着被子狠狠踢了我一脚。我,心事重重悲痛欲绝的 杨波竟爽朗地大笑起来。 她离开枕头,前倾身子,继续提要求:哎,讲讲你跟韵竹的风流事。我实在 没了兴趣。但是又想着在我和韵竹的故事里将很自然地将麻娅引出来。于是略加 思索,竟同意了。 当着你小仔子的面说句让你没面子的话:我和韵竹的事没你那肮脏的大脑想 象地离谱。——挨踢自不用说了。第二天我们见面时,我就象一个泄了的鸡巴般 垂头丧气。又挨踢。不是好好的嘛,她说。我义正辞严地说:因为想到我的麻娅! 她乖巧地将身子靠回枕头。韵竹紧紧抱着我,我悲伤的脸夹在她两个丰满的奶子 之间象被套地马轭之中,没一点性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杨梅你别以为你刚才将 奶子顶住我我就想鸟你!除了麻娅,我对别的奶子没什么兴趣!韵竹说:阿波, 说点开心的事儿吧。——这又是一句别有用心的暗引。我就说:给你讲讲我们大 学的事吧。我们的友好宿舍、一帮很骚的女生,给我们八条汉子各起一个外号。 杨梅的眉头紧皱。我提高了嗓门:这八个外号是——杨梅终于按奈不住了,她说: 杨波,我们还有什么脸提大学的事。我蛮横地说:我不这样认为。杨梅将头重重 地躺进枕头里:你高兴就说吧。八个外号是:电、煤、天然气、雪、石油、——, 我把身体俯了过去:好象兴趣不大嘛。她侧过身脸冲着墙,有气无力地说:是我 走了以后的事吧。哈,我仰天大笑,得意的劲儿就象别人喝了我的洗脚水:除了 你们我们就不能再有别的友好宿舍了,啊?!杨梅有点恼怒:要说就说,罗鸡巴 嗦!我很满足地做出解释:电,是老大。因为他见了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来电。啊, 波大!啊,屁股圆!啊,皮肤真白之类的。有一次,我们结伴去栖霞山去玩,路 遇一母猪。他又叫了声:啊。其实他这句“啊”跟那猪没什么联系,但我们很自 然地把它联在了一起,兄弟们起哄:大哥,怎样?一个很不要脸的女生朗声答道: 啊,奶头真多!是不是,鲁大哥?杨梅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狠命地笑,我也把自己 逗乐了。但她又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很扫兴地问了句:是不是鲁强啊?!我有点恼 火,杨梅为什么总对那些长得高大威猛的男人感兴趣?是否如武则天一样,喜欢 “身躯伟岸、阳具壮大”者?操,淫妇!杨梅并不注意我的表情:快,继续!我 就继续:煤,老二,经常从鼻孔里挖出黑黑的鼻疙瘩;天然气,老三,爱放屁; 雪,老四,头皮屑一搔即纷纷落下;石油,老五,鼻涕常流出三寸长——杨梅象 到了性高潮那样在床上狂笑不已。我真想拿个酒瓶子给她塞进去!她没了忘损我: 你呢?你呢?我Cool得就象高仓健:凭什么告诉你? 但这不妨碍她的好情绪:继续你和韵竹,不要无聊的,手搭在人家屁股上的 就行。 啊,真她妈的骚B 啊。好象乔叟说过:女人要是放荡开了,一千匹马也追不 上。 我们那天是在一个很下三烂的酒巴里编辑“稿子”。酒巴里放着ENIGMA的音 乐,Sandra狂野的叫床声特别地刺激性欲。这里有男女同性恋者、也有妓女和牛 郎。韵竹教我将烟和打火机并排立起来,说就会有富婆找我去玩。一次收入一、 三、五、七千不等。但是无人惠顾。韵竹楼着我狂笑不已,假如她有孕在身肯定 会流产的。——我自然在影射婊子杨梅。笑完她说:别费劲了,人家以为我已经 叫了你的局了! 我们起身去她的广播电台——杨梅打断我:在酒巴就这么简单?我没好气地 说:那你要怎地?难道说要她脱掉底裤穿上睡衣扑到我怀里?——自然又是讽刺。 可她倒也不恼:没了就算了,生那么大气干嘛。 韵竹带我去电台,继续她的挽救我灵魂的伟大工作。由于我深深地爱着麻娅, 所以,我认为她必将瞎子点灯白费蜡,我的灵魂是扶不起的刘阿斗。她简单地教 了我玩电脑上的挖雷游戏就上楼去做节目。我总是不经意间就被雷炸掉。电脑这 种新玩艺岂是一下就可掌握的。我迅速得出正确的结论:在我的所有思想都被麻 娅占据的境况下,我是绝对不可能挖好雷的。放音乐插播广告时她打电话下来, 问我怎么样。我说我还在挖雷。她就说我真的好乖哟。我得意之际就问她:红心 大战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拱猪。——因为这时我看到了隔壁一台开着的电脑 上正有一局红心大战。反正无聊就走过去玩。呵,我坐庄,跟貂禅、西施、昭君 这三个美女玩啊!可是才拱了两下,就觉察似乎有一个人站在我身边。抬头一看 是个大胡子男人。他愤怒的样子象一只老虎,如同闷雷一样大叫一声:别动我的 电脑脑脑脑!!!!我象手淫时被人看见了一样羞臊,又象走路时突然被人拿枪 顶住后腰一样恐惧。耳边全是嗡嗡的回声。我想麻娅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一 定扑到她怀里大哭上三天三夜。——我屡次三番地提到麻娅,是想水到渠成地向 杨梅提出我们俩口子要回家现要向她借路费。可她不为所动,反啧啧地咂嘴以示 对我的孱弱的轻篾! 我泪流满面地跑回家去,也没和她告别。 什么?杨梅叫道:这么就分手了?不想说就算了,以为老娘求你啊! 我嗫嚅着。良久,我终于说:我说,谁说我不说了—— 我们回到我家。我坐在地板胶上打棋谱,她躺在我床上看我的《南行记》。 11点49分,有一个女人来敲门,她边敲边高声地问:请问杨波是不是住这里?麻 娅老公是不是住这里——我的讲述再次被杨梅这个婊子打断,她冷冷地说:你们 就这么简单?!我顿时一股无名业火焰腾腾升起,我忘乎所以地向她吼道:你想 我们会怎样,啊?!这婊子耸耸肩膀,摊开双手,摇摇脑袋,又一头躺了下去, 嘴里嘟嘟哝哝:诳下三烂的酒巴的骚女人能是什么好鸟啊。因为有求于人,我渐 将火气压下,但仍心有不甘地讽刺她说:就跟做过发廊的女人不会是什么好鸟一 样吧。她直起身来,两眼象两把冰刀,恶恶地说:是!就跟企街的都是烂B 一样! 我顿时给闹了个大红脸。她的意思我明白:她五十步都不笑一百步,一百步的老 公有什么资格笑五十步?!我当然理夸啦。于是我咽了口唾沫,轻轻说了声:重 来吧。敲门人还没来,不过这个敲门的女人绝对是真的——这时她又哈哈大笑起 来。我不理她,只想早点把故事编完好谈正事。于是继续说:韵竹突然叫我,我 回头一看,哈,她站在床上,衣服早脱光了,一只手还轻抚着自己极为丰满的臀 ——不用说,又叫杨梅这个难侍候的婊子打断了:你杨波什么东西,人家堂堂一 个女记者要勾引你?! 我的脸绝对已经发青了。我发现我全身除了阴茎没一处是软的。尤其是脸部, 胡子茬象铁钉,识相的剃须刀千万别上我的脸!但我忍住了。我凄惨地一笑,站 起身来,把头发捋了捋,右手果断地向她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次不玩虚的。 句句是实。我在地上转了几个圈,飞快地构思成了我的新故事—— 回到家,我的心情还是很沉重。有一点委屈,但不好向她讲。我认为一个成 熟的男人有事没事向一女人倾诉,是幼稚的恋母情结在做怪。操,简直是男子汉 的奇耻大辱!我心里也没有自卑,我虽然被一个正派的人所斥责,表明我低下的 社会地位永远不可能得到改善了,但我并无伤感。因为我在自己丑恶的罪恶之路 上将一往无前地走下去。操,我在乎个鸟。大男人应我行我素嘛!走进房门,我 命令她:把门关上!她有点不解:关门做甚?我狡猾地一笑:天冷!我又命令说: 不要把腰挺得那样直,你怎能比我高?她温顺地下蹲。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一 只手捏她奶子,且说:嗯,大而美,盖过叶玉卿;一只手捏她屁股,说:欧洲美 女也不及你的弹性;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嘴里的哈瓦那雪茄烟左右滚动着,我 从齿缝间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老子要操死你!说完我把她扔到了床上,单手就 撕破了她的牛仔裤。就进去了。我威猛得象一只老虎。她在身下大叫:杨波我受 不了了波哥我受不了了波叔我受不了了爷爷你饶了我。但我不依不饶,直到我的 兽欲得到完全的发泄。——你不要不相信,我的厉害麻娅是领教过的——我满足 地起身。那女人下体早已血肉模糊昏死过去了,如同被干瓷器活的金刚钻搞的。 这时门外有一个女子轻轻敲门:请问波哥住这里吗?我想好,刚想着意犹未尽, 就又一个送上门来了!开门不由分说拉她进来。可是她恭敬地将一封信伸到我鼻 下说:波哥,娅姐姐从戒毒所里给你带来了一封信啊。 我咽了口唾沫,看看床上的杨梅大婊子。可她面无表情。见我停下来看她, 就若无其事地将右手伸了出来,口里有气无力地叫着:Go on !我只好Go on — — 我这才知道我的小可怜原来自从情人节那天被毒贩阿海掳走后,一直生活在 水深火热之中。后在一次香埠差佬的大行动中,她终于从阿海的魔爪中解脱出来, 但紧接着又落入了差佬的牢笼之中。她被送去了香埠戒毒所。可怜的小麻娅在绝 境中以我们的爱情为力量艰苦卓绝地活着。最终,她的一个朋友出狱,她便托她 给我带来一封用血泪写就的信。做为顶天立地的男儿,我对送信人感谢不已。念 及她刚出狱,没地方住,我就让她住我床上,我在地板上哭泣到天明。第二天我 打算就去探她。可我那时生活也已极度穷困,但又一想穷家富路的话,就上街抢 了一个发廊妹,抢来一笔钱,一半给送信人做安家费,另一半悉数带上,前往香 埠戒毒所去。无巧不成书,在戒毒所门口,我迎头碰上了因毒瘾较轻且劳动表现 非常好而提前获释的麻娅。就是这么巧,我知道很多人不大相信太过巧合的事, 不过我们的事就是这么巧!我和麻娅就是天造地设的巧合嘛。我们痛定思痛,毅 然决定回老家——当然回家之前我们要去一下我的大学了断我的大学情结——用 我们的劳动、辛勤的汗水洗刷我们的妓女化生存的耻辱。 她早就躺了下去。极其无聊地咬着自己的头发玩。我紫着脸盯着她,此时房 间内是可怕的寂静!她好象觉察到我已讲完,就躺着说了一句:精彩!杨波,天 快亮了,回去吧。我要休息了。你愿意的话明天来我这吃饭吧。说完拉过被子把 头盖住了。 什么?! 我只能冲上前去,一把扯开被子,我一只腿跪在床沿上,把猪肝色的脸凑了 上去:杨梅,麻娅已经回来了。我们今天就要回四川。我来给你借钱的! 她半张开眼,轻描淡写地扫视我一下,眼皮就又象个晒够了太阳的蚌悄然闭 合了。一只有气无力的手伸上来,摸到了我的脸拍了拍,象哄孩子那样说:回去 睡吧。乖! 乖你个鸟!我突发蛮力,双手如同老虎钳子夹住了她的肩膀,一用力,把她 提得坐在了床上。忽遭袭击,她果然一股愤气自顶门直冲体内,一抬手一巴掌打 向我的脸。伴随着一声痛斥:操你妈个神经病杨波。可我丝毫也无退让之意,又 一把扯掉她的被子,她紧张地将两腿一夹,双手护住裆部。她终于认真地看着我 的脸,可能发现我的愤怒货真价实吧,也不敢撒野。只是狠狠地瞪着我:你倒底 想干什么?语气已相当的和缓了。 可我却没法让自己平和下来,我此刻象一个被狠狠抽了几鞭子的陀螺,发疯 似的转,不辨东南西北。可我此行的目的却牢记在心须臾未忘。我说:杨梅,麻 娅已经回来了,现在我们要回家没钱,来向你借点路费! 杨梅说:回来很好。 我点头,她的开明态度使我产生好感,我不好意思地说:火车、轮船、汽车 的车旅费,再加上我们两人三天的吃饭,我估计得一千二百元左右。这是极为简 省的一次旅行。但你应该知道,麻娅在戒毒所吃了些苦,她现在对饮食很挑。— —我以后再治她的坏毛病。 钱嘛——,杨梅拖起了长调,她这一拖令我心惊肉跳。她会说出什么话、我 又该如何得体地应对,我陷入了紧张的思考之中。可是,她说的竟是:麻娅为什 么不来看我? 我老实地回答:她现在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等着我找钱回去呢。 她满不在乎地说:叫她来嘛。她来了才好说。 我思考着这个可能性。也就是说我在想麻娅现在在什么地方,哪一棵树下, 你要知道我跟踪杨梅穿街绕巷都有点迷糊了。找到她带她来这儿,然后,是然后 再讨论借钱的问题!我觉得杨梅要么是不懂效率学要么就是成心拿捏我。我听到 时光的链条在这间屋子里哗啦啦地响着,愤然说:时间不等人,钱你借不借?! 她也来劲头了:我看到麻娅就借。你妈个神经病一会作诗一会研究哲学一会 借钱你倒底要干什么? 她这最后一嗓子全都是高八度的吼叫,她的邻居愤怒地摔门、咳嗽、吐痰, 我慌了手脚,求她道:你小声点!她哈哈大笑,声振屋宇。我扑上床掩她的嘴, 她花枝乱颤地躲闪。象条鲇鱼,我抓她不住,就不顾一切地站到了床上,这时她 花容失色:杨波,你妈袜子脏得象鞋,搞脏了我床单!趁我发呆的机会,她一把 将我仰面朝天地推了下去,我跌进了衣柜里,浓重的樟脑味饱吸了几口,好在衣 柜是简易的那种,要是木头的头上非磕出个包不可。我又羞又恨,觉得忍耐已到 了极点。爬出衣服堆,手忙脚乱地在腰上一通乱摸,我在找刀子。她可能误会了, 以为我解裤带要强奸她。警觉地从床站起,一直退到墙角,和那个穿警服的狼站 在了一起,惊慌地问:你要干什么?我呲呲牙,恶声恶气地说:老子要抢钱!我 再次说出我的目的,无非是钱而已,不知她是害怕了还是放下了提到嗓子眼的心, 她再次用无耻的无理的条件来卡我:只要麻娅真的回来了,借钱给你们回家是没 问题的!老子要抢!我做抢答题般快速地回了句。我真是气晕了头,话一吼出口 就后悔了,明显的嘛,人家已松了话,只要能证明麻娅真回来了就可以借。麻娅 给我的那封信就在裤兜儿里,因为上面错别字满篇且称呼我为“我亲爱的疯子傻 杨波老公”,所以我不敢拿给她看,杨梅的一大爱好就是拿别人的缺点来取乐。 我正在后悔着不应该说出“抢”字、犹豫着要不要拿信给她作证明,她又说话了: 你看,今天月底,我刚领了薪水1000,还多取了1000元打算明天去探监。你要真 缺钱花我可以借给你。我的脸登时通红,小声小气地说:不需要那么多,1200够 了!谁知她听后立时反悔,把背包往枕头下一塞,皱着眉装腔作势地教训开我了: 杨波,你也是个大男人,成天无所是事的游手好闲,就花人家麻娅辛辛苦苦地找 来的钱坐吃山空。还抽三五烟、媾女记者,你要真爱她就该象我一样打份工攒钱 等她嘛。这真是一派无耻的谰言啊。杨梅以退为进,无非是不想借钱给我而已! 我已对她绝望了,再也不想多费口舌,我以指为梳把头发往后一捋,下了最后通 牒:借不到就抢,这是我本来的打算。我带了刀来的!虽然没摸到刀,可也丝毫 不影响我的勇气。她果然害怕了,又往墙角挤,差不多靠进了纸张力的怀里。她 看了一眼那片纸,手在他胸口摸了一把,给自己壮胆。胆好象真壮了哟,只见她 很轻篾地说:你敢,我老公在这!我觉得好笑,就仰天大笑:纸老虎而已!再看 张力,竟面露腼腆的羞涩的笑容。他也知道他是纸老虎了。我的心情突然快乐起 来,又滔滔不绝地发起了议论——也无非是把这个损了我半天的婊子狠狠损了一 顿:他自从鸟上你,我就不再尊重他了。俗话说什么人玩什么鸟,玩你这种鸟的 会是什么好鸟?!人家胡所长也对我说了,张力叫一个婊子给误了锦绣前程啊。 婊子说的就是你啊。果不其然,杨梅这婊子给损得够呛,她哆嗦着,泪水夺眶而 出。可我不打算被她感动,一点也不。她又开始耍花招了。你看,她流下的眼泪 不过是个烟雾弹,烟雾一起,她就跳下床往门口跑去。操,小小奇技淫巧,岂能 瞒住波哥的火眼金睛,就在她要和我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一把抓住了她。想逃, 有这么容易?!你知道,她肯定会大叫的,这一点我可比你明白得多,虽然我是 当局者你是旁观者。我的双手准确无误地扣上了她的脖子。所谓咽喉要道嘛,说 的就是这个道理。力道也绝对足,我连一声哼都没听见啊。 我坐在床边,汗水涔涔。象做了一铺爱,累、舒畅。我点上一支薄荷香型女 士香烟。这种情况下抽一支三个五才叫完美啊。但是不能求全责备嘛,再说盒里 还剩下一支,我离开这栋楼时还可以嘴角叼上一支。呵,知足常乐,很可以了啊! 杨梅躺在床上。她平静地睡着,她永远地解脱了。学过中文的人就会知道, 我用的是隐晦的说法。她其实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死了,按照唯物主义的说法就 这么简单。无所谓上天堂下地狱的窝心事,自找麻烦嘛。 我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抽完烟,屋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就让我很不舒服。尤 其是床上,那一番争执让床单皱了,她掉了许多头发,我也留了几个脏袜子印。 我把她翻了个个儿,要整理一下嘛。哈,我竟发现她的睡衣的屁股处有一堆绛色 的血迹。来月经了啊。我起身去洗手间打了一盆水,给她清洗了一下下体。很多 人会认为我下流趁机占她便宜。这想法是不对的。告诉你一点闺中秘事,我们麻 娅来月经时就会很懒地躺在床上,两腿张开,撒娇地说:你给我换(卫生巾)嘛。 这活儿我都做习惯了,一个月不干就不舒服。我是一点淫念都不起的,象干护士 工作一样认真而严肃地完成它。 给她换了睡衣,给床换了床单。床上干净了。我又清理地板胶,头发丝可比 烟灰难搞的多。有老婆的人都会知道,你们家肯定到处到是头发丝。好在门外就 是一个垃圾筒。我还用她的洗脸毛巾把地板擦了一遍。又把脏睡衣、脏床单拿到 洗手间扔进了一个大盆里,泡上了水,我是没时间给她洗了。 这时遇到一件趣事。杨梅的邻居也起床了。一男一女在门边絮语话别。女的 手里拿着一叠钱,口里还说着:多给一点嘛。我据此推断这是一个包完夜的婊子。 但也可能是丈夫要出门远行给他的老婆留生活费。操,那也是一个妓女化生存。 不象杨梅,人家自力更生。本想和她们打个招呼,但她们把身转了过去。我想想 还是作罢。大家都在干坏事,怕见人是正常的嘛。 我回到屋里,闻到浓重的烟味。用麻娅的话说就是可以杀死一头大象。哈。 我扯开窗帘,打开了一点窗。外面清凉的风吹上我发烫的脸。好舒服啊。真想写 一首赞美这股凉风的诗。可现在不是做诗的时侯。黎明已经缓缓来到,但它的力 量弱得多,尚不足以驱走夜强大的残余势力。云太厚太密,天亮不通透。我什么 也看不见。万籁俱静,现在才是真正的万籁俱静啊,我什么也听不见。四周都是 灰蒙蒙的,可能天早已亮了,笼罩天空的是浓浓的大雾。好奇怪的大雾啊。我无 法辨别我是从那个方向来到这个小屋的,也就是说我无法判断我的麻娅现在在哪 里。我点上最后一支香烟,侧着耳朵向黎明听着。真静啊。我平静得就象这黎明, 可又想起以前打算“美越”杨梅的事,心却不禁有点黎明似的模棱。我现在真不 愿再提什么杨梅,我只想麻娅。现在只要找到麻娅就一切都行了啊。我终于听到 了,一声遥远的、轻轻的哈欠,是麻娅,绝对是她!我的小可怜,我的老婆,我 的小三八,我的马子,我的生命和灵魂!我顿时激动不已,我从怀里掏出一叠大 钞,向那声哈欠传来的方向晃着、呼唤着: 老婆! 1998.11 ——1999.12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