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许多年过去了。 到了七十年代后期,中国政坛发生震动,社会生活重新组合。 兄长的母亲被放了回来,她是真正的铁嘴钢牙,并且不相信坦白从宽的政策。 她的身世仍是个谜!兄长的父亲和兄长、小妹一同回来了,他们又住到了一起。兄 长的父亲期待着恢复名誉,但不久社会开始清理三种人,兄长的父亲由于参加过工 人宣传队,又被打回了原形。 兄长的母亲找到我,她见到我的情况,就哭,哭得很伤心。她苍老了许多,头 发部分变白了,脸上出现了皱纹,背有点驼。看来监狱生活确是不好过。她说她对 不起我,我说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还要向她表示感谢呢。她说我是你母亲你怎么这 样跟我说话?这很伤妈的心。我说你怎么又成了我妈?这怎么跟说饶口令似的,我 劝她如果对这种事感兴趣,因该找那帮(违背了相声精神的)相声演员去,我彻底 烦了。我甚至做好了正视林姨作为我的母亲却和我干肮脏勾当的事实。 她没有计较我,拼死硬要我跟她走,最后我只得和这个身份不明的母亲住到了 一起。我被迫如此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我不能在街道住了,而我又没有其他的 地方。其次,是她深深地忧伤着,我被震撼了。截止到今天,中国人还没有几个真 正学会忧伤的,总拿悲惨冒充。我带着林姨母亲唯一留下的皮草,回名誉母亲的家 了。我将皮草垫在我的身下,感到很安心。 我回到那个身份不明的母亲家后,街上又开始流行上街游行,并被伪装成自发 的形态,拿着参差不齐的小旗子跑,一小撮工人阶级忙着进行破鼓烂人捶。我虽然 也上街起哄,但我没有表现出“四人帮你也有今天”的控诉嘴脸,尽管学校说我倒 霉是四人帮下的令!我不信。这是又拿我当傻逼。 回到名誉母亲的家,虚伪的街道干部和假仁假意的老师们摆出了一副同样受到 迫害的滑稽样子,到我家中同庆,他们真正的用意是担心我毁他们,斗争还没有完! 其实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开始喜欢上别的了。在将责任一股脑地推给四人帮以及动乱 中打砸抢分子之后,他们又劝那位从乡下凯旋进城然后落魄到家的父亲卸掉思想包 袱,彻底改过自新,一样可以为祖国做默默的贡献。一贯老实巴交的这位父亲猛然 大怒起来:够了!他当场踢翻了桌子,咆哮起来,只有那位母亲在一旁开心地笑了。 我和这位母亲、那位父亲以及兄长、小妹尝试相互和交叉抚慰伤痛,但很难。 而且还让我对林姨的记忆缠绵起来,这真的属于亵渎了,嗷——!我那可怜的、饱 受人世凄苦、迷一样令人玄惑的女人,你真的是我的母亲吗?也许是吧?也许只有 母亲,才能把自己的一切,包括爱、恨、情、怨等等甚至贞操无私的都献给自己的 儿子,多么的崇高,又是多么的下流! 有一次,那位名誉母亲叫我带她到公园散步,我不好拒绝,吃人家的喝人家的, 总得给人家留点儿面子,我想和白眼狼有些区别。我们默默地走,这位母亲在路上 问我,为什么这样对她?忘了她舍身相救的事了吗?我说没忘,包括我头枕铁道一 事。她说我毕竟是你妈。我心里说,即使是,也不能成为横行的理由。她说,你不 认我这个妈了?我说认,但和是我妈,属于两个概念。她惊异,谁说我不是你妈? 我哭了。千头万绪一起涌上心头。你说的!是你说的!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女人,你 临走的时候说的!还想抵赖吗?!有拉屎缩回去的事吗?你以为进了监狱就获得了 革命前辈的资本了吗?!没有!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 我终于发现在我内心,是多么愿意她是我的母亲。 她听后如遭雷击,你是为这个才拒绝你爸的吗?!才受尽二遍苦的吗?!她紧 紧皱着额头,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难道你听不出来吗?你听不出来吗?我那是气话,懂吗?!我也害怕呀?!她 痛哭起来。我彻底蒙了。等我从她急得鼓涨的脸上判断出这一次应该是真的了,我 仍不放心。我又盯问了一遍,以后还有没有变化?永远,她说。永远! 我思绪变得悠远,想着我因她这句话给我身心带来的伤害,又看着她饱经风霜 的脸,我又能够怎么样呢?!这脸上的皱纹就是她的权利,是苍天赋予的!我还能 再一次让她受伤吗?原谅她吧,她已经老了。她已经老了,我应该好好的爱她才是, 她是我未来的形态,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象她那样,不可理喻地索取别人的爱。 我抱住了她,紧紧的抱住她,内心忽然害怕再一次的失去她! 世界真静啊!世界真好啊!我开始爱世界了,爱这上午的阳光、空气,更爱那 和天空一道接下来的下午,是如此的温暖,让我感动不已。我们母子俩说着,滔滔 不绝地说着,说完了又沉默,象舔犊之情那样沉默着,体会着,体会着生命辽阔的 悲辛和苍劲的壮美。岁月如歌,那一首苍凉的歌哟——!有多少往事,从我们的眼 前划过,有多少星辰,在我们的的心头滑落,有多少日月,从我们的身边溜走,有 多少泪水,浸泡着我们的心窝,又有多少悲苦,汇成生命的长河! 母亲说她最近预感不好,她说可能不久就要死了,我内心一阵酸楚,但我忍住 了,没让泪流出来。公园的景色很美,一些不知名的细小的花草,在微风的作用下 飞扬着,阳光象瀑布一样洒下,浇浞在我们的身上。母亲怎么能在这时走呢?母亲 又说,你不想知道妈的过去吗?我的心在往下沉,母亲真的要去了,想对过去做个 交代。我忧伤起来。母亲的双眼微眯着,脸上带着阅尽沧桑后的澹泊,我忽然意识 到,我其实是那么不愿意知道她过去的事!多少年来,我回避着这个问题,装傻充 楞!到现在也一样,我甚至祈祷上帝,让年轮重回,从头来过,但不可能了。然而 不可能又怎样?还不如让眼前的宁静祥和,成为我记忆的母亲。往者往矣,逝者如 斯,都过去了,就过去吧。但是我又不能不承认,如果我沉默着不作回答,我将无 法去面对另一个我深爱的女人林姨。我犹豫着,向母亲说,你身体,挺结实的,何 必说不吉利的话。母亲笑了笑,你又何必瞒我,现在我想说,等真的过去了,我也 许就不会再说了。我的心咚咚地跳,额上渗出汗珠。但我确是不想再追问,就让天 意决定一切吧。 母亲沉默着,日影在移动,一如那曾经移动的黑影。 等待,不知等待什么的等待,我茫然极了。然而到最后,母亲终是没说,她坚 守了她生命的信念!她用用悲悯的眼神切断了历史。这形容有点过分,不应是悲悯, 但又是什么呢?她叹道:过去了,再说也没意思了。再者,你林姨人都死了,就别 搅扰她了。 我如释重负,又疑云窦生。我决定先不和母亲回去,我想坐一会儿,认真的坐 一会儿,说来,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认真地对待无所事事。 夜已经很深了,我回到家,母亲、父亲、兄长和小妹还没睡,我迫令我和他们 亲近,但还是微有陌生,只是母亲除外。我和他们聊了一会儿,便决定睡觉,我上 了床,发现身下异常,母亲就说,皮衣我挂到衣柜里了,可以吗?她依然慈祥地笑 着。可以,当然可以。我向母亲点点头,母亲又忙了一会儿,全家就关灯睡下了。 就在那一夜,皮草又行动了。我们全家共同听到了巨大的撞击声,父亲拉亮灯 的刹那,我看见那件皮草正压着母亲向地上倒下去,我惊异莫明!而母亲则尖叫着, 躺在了地上,那件压在她身上的皮草仍在地颤栗。 没有好人,我明白了,没有好人给林姨和我送皮草,或者说没有活着的好人, 母亲也不是,他们只是人! 父亲、兄长和小妹似乎没有看清什么,他们问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母亲颤巍巍 站起脸色煞白!说没什么。当她站直身形的时候,竟然有纸钱从皮草中滑出,那几 张在空中旋舞的纸钱哟,竟然是我为林姨烧掉的,至少形状一样。我惊惧了!感动 了!停歇了! 不要想了,再不要想了,就算林姨我对不起你了,反正我一生总要发生几次对 不起人的事,你就算倒霉,赶上了! 我看着母亲。静静地看没有任何含义。母亲慢慢地恢复着神情与形态,她缓慢 地将皮草穿在了身上,毛茸茸的,一如当年的林姨,象一只动物,一只衰老的忧伤 的动物,只是那美丽的风韵犹然存在。 母亲劝家人睡觉,父亲、兄长和小妹不大一会儿就睡着了。 但这一夜我没有睡,母亲也没睡,她一直坐到天亮。 天亮后母亲说要锻炼身体,要出门。 我决定给林姨上坟,我要告诉她一些我的心事。 我乘车走了很长的路,景物如线,从我的眼前划过,我感慨万端。下车后又走 了很长的路,我来到一座山前,林姨就住在山上的墓地群,离我不远了。我奋力爬 上山峦俯瞰。依旧是上午时分,东方的红日冉冉升腾如长灯高挂,照射着围绕在林 姨四周的苍松萃柏,那宏大的安详的气韵,笼罩在这一片冤魂成堆的世界。我心潮 起伏,热血澎湃。林姨,我来了,你想我吗?我一步步走,步履艰难!在即将到达 林姨的坟地时,我惊讶万分。我看见我的母亲竟然站立在林姨的坟前,那件皮草平 摊在林姨墓碑的旁边。我迟疑着走过去站在母亲身旁,母亲的背已经有些弯了,但 她却象一尊石像,屹立着,一动不动,似乎只有风化才能改变她的形貌。 自那之后,母亲彻底失去了记忆。 我回忆着和林姨在一起的日子,寻觅着整个过程的点点滴滴,我问我自己,我 对林姨所做的一切,是否属于亵渎?是否属于冒犯?我想得到发自内心的真正的答 案,哪怕这答案让我羞愧,但是我的心却一片平和没有忏悔。我问我自己,林姨到 底是谁?你和母亲之间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到底谁对谁错?没有答案。我问这 世道,为什么如此艰辛?没有答案。是的,应该没有的,一切都是天意,那位缔造 了万物的大神,原本是这样安排生命的,人生,才不寂寞。 林姨,那么就原谅我对你的忘记吧,我还有太长的路要走,我不能背负着过去, 就让过去所有的爱恨情仇随风飘散。林姨,你要走好,多看一看道路两旁的鲜花和 飞翔的小鸟,你内心就会充满喜悦。 我拿起那件皮草,用火点燃,那熊熊燃烧的大火,灼烤着林姨的墓碑和我和母 亲的脸。我默念着:别了,林姨,我世上最爱的人。 (完) (版权所有,请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