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 作者:烟罗 那一年教学楼拐角处的那株芙蓉花开得特别艳。 末末对刚刚转学来的同桌轻轻说:哎,放学一起去摘花。那女孩转过脸看了 她一眼。一张小脸表情淡淡的,目光落在她的课本上:你叫程末末? 末末点头,回问她。 我叫阮烟罗。 放学后便一起去摘花,花树有两米多高,小碗大的艳红花朵招摇的开在枝头, 末末跳着脚,最终只够着一朵,还未大开的。 她喜滋滋的拉过烟罗的手,说:给你。 艳红的花,几乎淹没了洁白的小手,妖娆得很。 从那以后程末末多了个习惯,得到了什么心仪的东西总是先对那个叫阮烟罗 的女孩说:给你。给你,给你。 于是两个人都同样小小的快乐起来。是谁说过呢,在单纯如水的岁月里,快 乐曾经那样简单。 而友情是一种缘分,这缘分同样开花结果。 也就是那一天开始,末末与烟罗形影不离。 后来末末就知道了,烟罗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遇难,十三岁的烟罗独自 生活。 说起这些的时候她们已经非常要好,烟罗会眼眶发红,但并不哭。她说:他 们也不想丢下我,我知道他们爱我。 末末便抱着她的一只手臂,轻轻的摇。 烟罗转过身来,手指缠在末末长长的头发上,帮她编一根又一根的小辫子。 末末没有去过烟罗的家,烟罗说她现在的监护人是姑姑,于是姑姑理所当然 的带着全家住进了父亲留下的大房子里。烟罗说:姑姑一家的到来除了破坏了她 与父母的无数美好回忆外,别无其他。 于是,烟罗放弃了那些旧梦。 烟罗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房子很新很干净,末末和她一起忙着整理,末末 的妈妈也过来帮忙。她们把窗帘,床单,被子,枕头全部换上温暖的格子花纹, 地板擦到可以当镜子照,整个房间顿时明丽起来。 两个女孩乐不可支的一起滚到床上,仿佛生活就此展开了新的篇章,一切充 满了希望。 末末妈妈说:等下一起过来喝排骨汤。 一起答应。 拉着手一起出门去的时候,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一阵太阳雨,一时间天地 间好像坠满了晶莹的碎钻,闪闪动人。 很久以后烟罗对末末说:我一直记得那一场太阳雨,整个世界流光溢彩。我 仰着脸张开双手时有一种错觉,仿佛我想要的一切正扑面而来。 末末没有见过烟罗任何的亲人或者自称她亲人的人,烟罗每月会自己去银行 提钱,然后把钱放在书桌左边的第一个抽屉里。每天早上出门,就从花花绿绿的 一叠里面抽出一张来,恰好是以前母亲在世时每天上学前给她的面额,不多也不 少。 于是末末就明白了,烟罗有多么的脆弱和寂寞。 烟罗说:等我再长大一点,我就到一个什么人也不认识的城市去生活。 她转过脸来向着末末:我们会住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那样的日子 一定会很快乐。她笑起来,树叶落下的阴影遮在她的高高的额上,但仍然感觉温 暖。 末末说:好的。 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再长大一点,将没有人能拥有如此简单就可以的快乐。 末末只知道,烟罗淡淡的表情下,是如此脆弱的害怕着一切的变化。只因为 曾经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令她这样的年轻,便战战兢兢 的打量着生活,不能幸福,也不能快乐。 听说爱情是一件可以让人得到幸福和快乐的事情。 于是末末便开始期待爱情,懵懂的心里不是为自己,却是为烟罗。 她们一起放学的时候常常看见一只流浪的猫,虎纹色,很漂亮,很瘦的样子。 它有时趴在低矮的屋顶上,有时从窗前闪电般掠过。烟罗很喜欢它,专门去买猫 粮放在窗外等它来吃。渐渐的,那猫习惯了来定时进餐,毛色更润,身手倒不那 么敏捷了。 烟罗说:末末我们养它吧。 末末说:好。 她们便挖空心思引它进屋来。 开始几个月一直失败,后来秋天来了,有一天放学,烟罗看见那猫趴在窗台 上,看着她,并不走。烟罗向它招手,它竟跃了进来。 两个女孩手忙脚乱的把窗子和门关上,烟罗伸手去摸它,它也不躲,不咬, 不抓,只安静的趴着。 猫通人性呢。烟罗说:末末,它多么漂亮。 她们给猫取名小纹,每天喂它,它开始收敛野性,但到底有些不安,后来便 慢慢习惯了这种安逸,有时候它整个白天自己呆在屋里,烟罗出门的时候它在玩 一个玩具球,烟罗晚上回来的时候它仍然在玩那个球,只是猫食和水都少了很多。 小纹绿色的猫眼里清清澈澈,不知道它看到的世界里,有没有寂寞。 也许只是看到了球和猫食。末末说。 她们那时候并不知道,欲望越少,便越容易满足和快乐。 烟罗说:我晚上抱着它睡呢,把脸埋在它的毛里,软软的,感觉好温暖。 她的眼睛笑着,骄傲她所拥有的这样简单的温暖。 冬天很快来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风吹在皮肤上,会干干的疼。 深夜,末末听到敲门声,她跑出去,看见妈妈已经先一步开了门。 烟罗穿着睡衣站在走廊上,整个人笼罩在一片乌青的阴影里。她说:小纹死 了。 小纹死了,小纹死了。她的声音空空洞洞。 末末妈妈一把把她拉进来,搂在怀里,好半天才听见她开始沙哑的呜咽。 原来它要生小猫了。她不停的抽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它要生小猫。 小纹独自挣扎了一下午,没能成功的将它的孩子生下来。晚上烟罗看见它的 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但烟罗却以为它在生病。她给它喂药,到了半夜,小纹细 细的惨叫一声咽了气,身下露出一个小猫湿淋淋的头。 那天夜里烟罗一直断断续续的哭,生活以残酷的方式嘲笑了她,她只是一个 对幸福无能为力的孩子。 后来末末也哭了起来,她说:烟罗我们很快就会长大了,等我们长大了就好 了。 她不停的重复着一句,仿佛这样才可以安心。 小纹的死给了烟罗巨大的打击,她长久的沉默着。末末就劝她。烟罗说只有 这样才能更快地体会成长。成长就是沉默。她是那样的急于成长,一刻也不愿停 留。 末末也就不再劝烟罗。 十六岁的年纪,脸庞已经娇丽,身材开始有致,她们像枝头含苞的芙蓉花, 一朵温柔可爱一朵性灵奇艳,即将招摇的开放。 末末参加了学校的诗社,每月诗社要出一本油印小刊。有时末末在编辑室里 忙到很晚,烟罗便陪着她。末末边忙乎边快乐的抱怨着,有时一个人说了半天, 回头一看,烟罗连表情也没有变过,就那样沉默的坐在一边看着黑洞洞的窗外。 那时的烟罗已经成长为一个个性很自我的女子,她长时间的沉默,眼神里充 满了尖锐与怀疑。 冬天的时候末末会拉着烟罗一起去学校的大草坪上晒太阳,温暖的阳光把她 们紧紧的包围起来,烟罗短短的碎发上有金光在闪。 末末兴致勃勃的问:烟罗你喜欢怎样的男孩子。 她又立刻自答道:我喜欢的男孩子要个子高高,总能逗我笑的。 烟罗嘴角轻扬一下,她说:你说叶白。 诗社的叶白。 总在末末排稿的时候来帮忙,说话风趣,写一手好诗,还长着一张英俊的脸。 他说的话常常让末末开怀大笑,但因了烟罗的不笑,场面便有些尴尬,于是叶白 来了几次后便也来得少了。 只是末末的心里梦里却从此烙下了一个影子,不经意就说了出来。 春天来的时候芙蓉花的粉红点缀了整个校园,诗社组织去水库踏青。 末末硬拉了烟罗一起,午餐的时候却又跑去和其他社员玩闹。烟罗一个人坐 在一个背着太阳的小草坡后,风很轻柔,水库像一面碧色的镜子。她突然觉得生 活有一点点快乐的味道,只因为末末,而其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个总是笑嘻嘻的像个孩子一样的女孩,在她最孤单却最不会面对孤单的年 纪为她摘过一朵芙蓉花,那花就一直开在她的心里。她在内心深惧着周围的世界, 而世界也越来越远离她。 只有末末,和她一起上学,吃饭,睡觉。她总是想方法得到各种可爱的小玩 意,然后欢喜的大叫:烟罗,给你。不管她自己有没有,她总是说烟罗给你。 那样快乐而温暖的声音,曾经是她惟一的等待与慰藉。 也许末末永远不知道,她曾经在烟罗的心里种下了一朵何其美丽的花,在她 冷漠的外壳下静静的生长。 就在她想着这些,嘴角轻扬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为什么不和 大家一起呢? 叶白坐在很近处看着烟罗,这样年轻的女子,就有着这样一张神秘的脸。她 的眼里只有程末末,而他的刻意的表现她似乎丝毫未察,更不为所动。 除了程末末,你就看不见其他人的存在吗?他问她。 她不答,姿势未变,即使叶白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的目光里看到的似 乎仍然是他身后的大片的水。 于是他受伤了,春天万物复苏,野性在悄悄蠢动。他一直以来的暗恋像山洪 一样爆发,他粗暴的把她一把搂住,然后不由分说的吻她。 在嘴唇相触的那一瞬,他看见她睁得大大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一片水雾,他 在那一刻心疼得喘不过气来。 烟罗。他低低的轻轻的唤她:我想给你未来。 然后他感觉到了手臂上彻骨的疼痛,而她长长的指甲边沿有着他的血。她说: 走开。 从水库回来以后末末迷上了蹦迪,有时候晚上和几个爱玩的女孩一起溜出去, 玩到深夜才回来。 她对烟罗说:感觉很棒啊,蹦蹦蹦,把什么烦恼都忘了。 烟罗说:你有烦恼吗? 末末就笑嘻嘻的摇着她的手臂,把脸靠上来。 烟罗迷茫的想:这样快乐单纯的女孩子,什么时候也开始懂得烦恼。 而简单就能快乐的日子,为什么任凭怎样挽留,也只能离她们越来越远。 末末开始偷偷在书包里藏口红和眉笔。她忘不了在水库那一天,阳光灿烂, 她转过小草坡,看见了那个突然发生的吻。 一个是她最好的朋友,一个是她心仪的男孩。 眼泪就那样直直的掉下来了。 从十三岁开始,她就习惯了偶尔受点委屈,立刻抱着烟罗的手臂哭,然后烟 罗拍拍她的头发,帮她把眼泪擦干,她就笑了。 烟罗,这个她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了的女孩子,她总想把一切与她分享。无 论是得到什么,总是第一个给她。多年来这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她没有任何不 舍。可是如果是一个心爱的人,她们也能分享吗? 她说服自己,或许这才是烟罗最需要的,她一直想让烟罗得到幸福,也许能 够给烟罗幸福的人正是叶白。 只是想想叶白就忍不住眼泪。 从水库回来以后末末下意识的开始躲着烟罗,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她与 同学一起出去玩,去探索外面夜晚的喧嚣,每当在迪厅里疯狂摇摆的时候,她便 想起烟罗。烟罗问:你有烦恼吗?当然,末末想,也许烟罗正在和叶白约会。于 是她更疯狂的跳。 跳完以后她们还一起去宵夜,大声的笑,青春张扬。有一天晚上,她们这一 群不谙世事的女孩不知道怎么惹了邻桌的一帮社会青年,引发了混战。女孩们一 哄而散,从此有好一阵子不敢溜出校门。 于是末末又和烟罗一起吃饭,一起上课,有时候也一起挤到一张小床上睡。 只是谁也不提叶白。 但仍然会遇见,有一次晚自习后末末在草坪上遇到叶白,星光灿烂,他对她 笑。那一刻她幸福得眼泪都快掉下来。然后他问她:程末末,烟罗没有和你一起? 原来还是烟罗。末末的眼泪啪的掉了下来:为什么是烟罗,为什么不是我? 两个人都愣住了。 稍后,末末扭头跑开去。 她跑去迪厅不远处的一家小酒吧,十七岁的女孩子想尝尝什么是买醉。然而 冤家路窄,却遇见上次那帮小青年。 他们还认识她,冲她吹口哨,围拢过来。 她惊慌失措。上一次有一帮同学,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出狂言,而此时她落了 单。 她无路可退,有人伸手抓住她的长头发。末末尖叫一声:烟罗! 她喊烟罗,最危险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喊烟罗,她意识到这一点,眼泪汹涌起 来。 抓她的人愣了一下,这时候每个人都听见一个女孩闷闷的声音:放开她。 末末惊异的透过泪水看见烟罗,她站在门口,穿着黑色的牛仔裤和无袖毛衣, 眼神冷漠,十七岁的面容,已经魅若夜妖。 她怎样找到她?她一直跟着她? 末末呜咽:烟罗,烟罗。然后她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她头发的压力骤减。 烟罗说:末末你回去。 末末后来一直记不起自己怎样离开那个酒吧,她有些恍惚的记得好像是那个 头目模样的男人示意放她走,她走出门,又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末末觉得烟罗是认识那些人的,所以烟罗一来他们就放了她。末末天真的想, 等烟罗回来,就再也不和她呕气,她们还和以前一样在一起,让叶白去见鬼。 那一夜末末数着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但她始终没有去想更多,也许在 内心深处,她明明白白的恐惧。 直到第二天早晨烟罗才回来,末末追问她,她只是摇头,嘴角微微的笑,这 笑让末末放心起来,于是慢慢淡忘了这件事,也慢慢忽略了对叶白的心动。 转眼离毕业只剩半年,末末兴致勃勃的计划毕业后就和烟罗一起到北京去打 工,然后一起去爬长城,游故宫。又补充道:我们住在一起的话,还可以再养一 只猫。 烟罗安静的看着末末在长长的台阶上跳来跳去,真好,她又像个没有烦恼的 孩子了。 她抬头看着天边飞过的流云,阳光刺目,突然,她一阵晕眩。 末末正从台阶上一级级跳下去,快毕业了,她想数数这长长的台阶究竟有多 少级,可是她看见原本站在最高处的烟罗突然笔直的栽了下来。 烟罗的身体在撞向台阶左边巨大的石头花坛后停住,发出一声巨大的沉闷的 响。 那一刻,末末看见原本晴朗的天一下子黑透了。 学校要开除烟罗,因为她滚下台阶的同时流掉了一个三个月的胎儿。 烟罗那从未谋面的姑姑出现了,她问清楚烟罗现在的状况后便追着末末打听 烟罗有没有说过怎样处理她父亲留给她的大笔存款。 末末几次哭昏过去,而在她身边的是瘦了一圈的叶白。 这个世界一片混乱,每个人都惊惊惶惶。 但是这一切喧嚣都与烟罗无关了,她安静的躺在隔离的病房里,她的世界一 片白色,她的表情像个天使。 三个月前,有人抓着末末的长头发,末末尖叫:烟罗。然后烟罗出现,她扬 起手面无表情的给了那个人一记耳光,冷冷的说,放开她。 那一记耳光成全了末末的清白,却让烟罗在那个漆黑的夜晚,洁白的身体像 花一样绽放,凋零,凋零,又绽放。而她只是沉默,宛若失了声的夜妖。 半年后,末末和叶白坐在疗养院的草坪上,看着不远处的烟罗兴高彩烈的跳 着脚去摘院里那株芙蓉树上的叶子。 末末想起五年前,她第一次拉着烟罗去摘芙蓉花,她跳着脚笑着,而烟罗只 沉默的看着她。而现在,烟罗终于也可以跳着脚笑着,任凭阳光和花瓣一起,飘 飘洋洋的洒在她透明的脸庞上。 跳着,笑着。 烟罗,你现在幸福了吗。末末默默的想。 烟罗在一个月后苏醒过来,但因脑部受到剧烈震荡,智力回复到了三岁孩子 的状态,并且忘记了所有的事情。 她不再记得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母亲奋力将她抛出车外的那双手,还有那 个为她摘芙蓉花的女孩,那只死去的猫,那个说要给她未来的男孩,以及那个惨 痛的不可言说的夜晚。 所有的曾在她心里沉甸甸的隐藏的痛苦与绝望都烟消云散,她终于可以大声 的笑,快乐的跑。 把痛苦留给清醒的活着的人。 叶白说:你知道吗,我要她给我一个机会的那一天,我看见过她的眼泪。 末末不语,烟罗在那一刻心里想了什么,她永远也不能再知道。 晴朗的天空忽然下起了一阵太阳雨,一时间天地间好像坠满了晶莹的碎钻, 闪闪动人。 末末怔住,她仿佛又听见烟罗在说:我一直记得那一场太阳雨,整个世界流 光溢彩。我仰着脸张开双手时有一种错觉,仿佛我想要的一切正扑面而来。 再也不会长大的孩子烟罗张开手臂,仰着脸去接落下来的雨滴,她蓝色的衣 裙在风里飘扬。她想要的一切,终于真真正正的扑面而来。 末末的眼泪就又掉下来,她走过去,抱住烟罗,把脸深深的埋在烟罗的脖子 里。她说:烟罗,我要走了。 烟罗,我要去北京了,我会回来接你,然后我们就住在一起,养一只猫。 烟罗轻轻的拍着末末的头,她说:末末,末末。 她记得末末这个名字,“末末”或者是她潜意识里的一种需要,但她却不知 道末末是谁。她对每个人都叫:末末,末末。 声音清甜,表情温柔。现在每个人对于她来说都是末末,她充满了拥有的快 乐。 在阮烟罗终于成为了一个快乐的孩子的那一年,程末末彻底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