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飞人"的两次飞翔 作者:闯入城市的狼 (上) 引子 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一次失败的飞翔?有没有见过一个男人是如何地在最关键 的、最不应该倒下的时刻猝然地倒下? 那是生命中极其苍凉的一刻。 …… 第一次飞翔───纯情 这个延续了十年之久的故事开始于初中时代,那时,江海天、秦非和叶菁都 只有十四、五岁,上初中二年级。那个年代其实并不遥远,然而在他们的记忆之 中,却仿佛是隔着一个世纪。 小城肉类加工厂保卫科科长江xx的儿子江海天,职工秦xx的儿子秦非和 职工叶xx的女儿叶菁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同学,他们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小时侯,他们最大的爱好就是拿着玩具冲锋枪或是塑料喷水枪在他们共同居 住的那栋简陋的红砖楼的楼梯和走廊上互相追逐,或是在其中一人的家里玩过家 家。或者跑到楼背后的那棵大梧桐树底下挖出几个小洞滚玻璃球,或是从《三国 演义》、《说唐》、《说岳》、《水浒传》的连环画上把拿兵器的武将连人带马 剪下来,放在桌上用嘴吹气让它们前进、后退着来互相厮杀。 记忆中的童年是一片美丽的金色。 青春期仿佛是在不知不觉之中来临的。不知何时,秦非买了第一盘流行歌曲 的录音带,那是齐秦的《狼》,从此,他家的那台老式录音机里成天唱着“我是 一匹来自北方的狼…… ……“。而叶菁也有了她的第一本琼瑶小说《聚散两依依》,叶菁完全地沉 迷于书中的情节,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成了个琼瑶迷。而江海天的个头在不知 不觉中猛长了一大截。这显然是因为他有一个高大威猛的当保卫科长的父亲。江 海天被业余体校田径班的教练员选去练跳高去了,那时他的唇边已有了一些淡淡 的胡须。 从此,一切都悄悄地改变了。 那时一个青春期的浪漫时代,它注定了不会属于当时那个小眼睛、大鼻子、 一脸青春痘的秦非。按那个时代的原则,江海天与叶菁之间不知何时开始互相默 默地欣赏,好感一点点地累积,终于有一天质变为爱情。那质变的契机是一声枪 响。于是江海天与叶菁的这一段情被他们同学圈子里的知情人戏称为“枪杆子里 出爱情”。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英俊少年江海天捕获美少女叶菁的心是一件极为顺理成 章的事情。 所以秦非的伤心也就是必然的。自从学会了唱那首“北方的狼”,秦非就懂 得了爱情,相思,也就懂得了伤心───因为,不知何时,叶菁已从一个黄毛小 丫头悄悄地蜕变为一个仿佛出自于琼瑶笔下的清秀至极的少女。而秦非悄悄地喜 欢上了她。 按当时少男少女们对爱情浓烈程度的夸张想象,江海天和叶菁之间应该存在 着一种若有若无的电火花。每当他们相处在同一个空间里时,这电火花便会出现。 它代表着两个人之间存在一种牢不可破的关系,一个巨大的、旁人无法进入的磁 场。 若事不凑巧,秦非恰恰也在那个空间中的话,他便会受到那磁场极为强有力 的排斥。这种排斥是自然而然的,并非是谁刻意的安排。 秦非觉得自己事事处处都被笼罩在江海天的阴影里。江海天几乎是完美的, 高大而英俊,学习成绩总在班里前三名,还是学校田径队跟县体校的“跳高王子”、 “飞人”。简直是一颗校园明星,秦非望尘莫及。 甚至,连秦非的父亲也比不上江海天的父亲,江海天的父亲是厂里堂堂的保 卫科科长,高大魁梧,威风凛凛,是厂里数得着的人物。而秦非的父亲不过是一 名普通的工人,其具体职责就是负责给午餐肉罐头贴标签、装箱。 在小城五中的老师和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心目中,在肉类加工厂的职工、家 属心目之中,江海天不知比秦非强了多少倍。 秦非痛苦极了,但他却无法摆脱江海天。因为他们是从小一块长大的“患难 朋友”:一次是江海天在游泳池里救了秦非。另一次是小学的时侯,在公园里打 群架,他们一方被打败了,秦非和江海天被追到了公园的假山上,走投无路,假 山靠着城墙,他们从城墙垛子上跳了下去,手拉着手…… 小城五中那年的夏季田径运动会在五月举行,那年他们初中三年级了。早在 三月份刚一开学秦非便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说他也要好好练练跳高,跟江海天比 比。至少不能让江海天赢得太轻松。学校的田径纪录里,初中组跳高那一栏成绩 是一米六七,是江海天在去年冬天用跨越式创造的。 秦非每天下午课外活动时便跑到操场上去练。两个月下来,他居然也跳过一 米六四了。 他觉得有戏,他已经具备了对江海天产生强大威胁的实力。在他心目之中, 战胜江海天已经是一个伟大的、至高无上的近乎于疯狂的目标。 他说,江海天能当' 飞人' ,我也能! 三月份刚开学的时侯,江海天临时转学到了市二中,去了五十公里以外的市 里。一边在市二中上学,一边在市体校训练,因为五月初有全省的中学生田径比 赛,市里从各县选了二十几个人集中训练备战。 故事的发生极为戏剧化。江海天在小城五中的田径运动会开始之前的一天结 束了省里的比赛后回到了小城。晚自习结束后秦非去江海天家里找他,可是他母 亲说他已经睡着了。他太累了。 第二天上午当秦非赶到学校操场之后,看见江海天跟叶菁已经坐在操场角落 里的草地上了。他们一边悠闲地嚼着牛肉干,一边听歌,一人一只单放机耳塞。 江海天笑眯眯地对同样笑眯眯的叶菁说着什么。 跳高比赛已经快开始了,不少人已经在跳高场地上蹦蹦跳跳做起了准备活动。 秦非跑过去,坐在他们旁边,一脸得意劲儿说:“小江,我现在已经能跳过 一米六四了,今天发挥好点儿肯定能赢你,你信吗?” 江海天只是淡淡地笑笑。 叶菁说:“我不信,你这家伙又矮又胖,能跳那么高吗?” 江海天说:“或许能,你看阿非那双腿多粗?腿劲儿好,应该是挺能蹦的。” 秦非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伤了,被别人看不起倒也没什么。被叶菁看不起那 可真的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他已经有点儿脸红脖子粗了,瞪着叶菁道:“你 不信吗?那等会儿你亲眼来看看好不好?我要当着你的面把小江赢了!”他觉得 自己已经被压抑得太久,难受得实在受不了了。 江海天依然只是淡淡地笑笑。 叶菁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些什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海天,突然间悟到了 什么。她知道,从此,那个一同快乐地游戏的童年,彻底地远去了,不复存在了。 叶菁的神色有点黯然。 三个人一时间沉默了下来,江海天伸手去扯地上的草。 叶菁抬头,展颜一笑道:“好吧!秦非,你去准备吧!等会儿我来看你。” 秦非走了,叶菁低低地叹息了一声,下意识地望着江海天,良久,良久,有 一种温馨的感觉在叶菁心头油然而生。她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极其美好的东 西,一种似乎在闪闪发着光,永远也不会黯淡的感情。 叶菁有些陶醉了。后来,她的目光在不经意之间触到了远处秦非的身影,秦 非在乒乓球台上压腿。叶菁说:“打败你,对阿非来说好像挺重要。” 江海天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叶菁说:“有人为你伤心了,你很得意吗?” 叶菁不说话。江海天说:“也难怪他,他好像一直就生活在我的阴影里。有 了你,他的痛苦就更深了。不过,他永远也打败不了我,他永远也比不上我的。 因为我是' 飞人' !” 叶菁不禁有一番感触,感叹着造物的不公。它把一些人造得如此之优秀,却 又把另一些人造得如此之平庸。 这时又有几个同学凑了过来,拉上叶菁一块儿玩扑克,江海天就起身去做准 备活动了。 后来比赛开始了。 秦非那时的确挺矮挺胖,身材像一只肥肥的鸭子,跳高的时侯姿势很难看。 但他却用那种很难看的姿势跃过了一个又一个高度。 叶菁看着秦非跳,笑着对扑克游戏的伙伴们说,你们看秦非像不像一只胖鸭 子?你们看,鸭子又飞起来了。 后来,叶菁起身去了跳高架旁站着,因为,江海天快要出场了。 秦非望见了叶菁,眼神里闪过一丝激动,心荡了那么一下,像所有的暗恋病 患者那样荡了一下。 秦非怎么能比得上江海天?叶菁想。 跳高架两旁已经围了很多人了。这时除了尚未出场的江海天之外,只剩下秦 非和另一个瘦高个了。 一米六六,竹竿的高度看上去有点儿吓人了。那瘦高个儿跳了一次,见差得 太远,便放弃了。 秦非第一次向那竹竿冲去时,显然有些害怕,一猫腰从竹竿底下钻了过去, 引来一阵轰笑。他回头看了叶菁一眼,满脸羞涩。终于,他鼓起了勇气朝叶菁走 来。 叶菁轻轻地摇头,苦笑一下,心里想:秦非,你这是何苦呢? 秦非似乎对自己刚才的尴尬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作出一脸豪情道:“叶菁, 小江呢?怎么还不来?他怕了吗?不敢来吗?” 叶菁不语,只是看着他。 秦非说:“叶菁,我一定要做一回英雄,把小江干掉。”说完转身欲去,却 又回头,嘻皮笑脸地补上一句:“我得让你用电影上美女看英雄的那种目光看着 我!” 周围的人闻言大笑。而叶菁的心中有片刻的震撼。 然后秦非便朝那竹竿冲去了,他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力气,腾空而起,竟然 在空中打了个旋子,那一下跃得极高,以至于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一声整齐划一的 惊呼。 他跃过了横竿,但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那不规则下落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 沙坑外面,脚扭了,脸也擦破了,非常之狼狈。 但他看上去仍然十分喜悦、兴奋,毕竟他做了一次英雄,他成功了。他坐在 沙坑旁边,看了看叶菁,忽然间神情黯淡了下去。 叶菁此刻的确在看着他,不过那目光并不是他所盼望的那样,带三分崇拜, 如一位美人看着一个英雄。那目光充满了怜惜,象一个最善良的女人看着受了伤 的小猫小狗。 秦非觉得自己被这目光刺痛了、刺伤了,心上有了一个小小的伤口。他的努 力、他的成功得不到应有的欣赏。他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心里想:我这是在 干嘛?摔了一身的伤,又有什么意义呢?脸上的伤口一阵火辣辣的痛,心头也是 一阵痛。 然后就发生了一幕幕令他有些目瞪口呆的情景。 有人用平板三轮车运来几床海绵垫子,铺在沙坑旁边,跳高架也被移了过去, 竹竿被升到了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高度,一米八五。围观的人群再一次发出一声 惊叹。 人群闪开了一条通道,一个高人一头的男孩出现了。他很英俊,一张脸极有 棱角,二目有神,显得颇为威风凛凛。 是他,江海天。当他从叶菁身边走过时,他们相视一笑。 那是最英俊的一个男孩和最美丽的一个女孩的相视一笑,那一笑颇为温柔, 如同第一缕春风轻拂过平静的湖水,从而荡起丝丝涟猗,余韵不绝。似乎连天地 也为有情人而感动,这一笑的温情感染了每一个人。美丽而纯洁的爱情如同最灿 烂地的阳光,普照着大地的每一角落。 秦非在暗中叹息了一声,这是一个何其美丽的画面啊!然而他却不是画中人。 也许他这一生之中永远也寻觅不到一幅如此美丽的图画。 一滴泪,悄悄滑落在他的脸庞。 江海天蹦跳了几下,开始向横竿跑去。叶菁的目光紧紧地、痴痴地追随着他, 不曾有片刻的暂离。 秦非含泪看着这一切。 江海天跑到竹竿前了,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大幅度的倾斜,仿佛已经无法忍 受地心引力的束缚了,左脚猛地一蹬地,腾空而起,整个身体在空中呈一个极为 舒展优美的反弓形,从杆上高高飘过,落在了软软的海绵垫子里。 叶菁眼中,放射出一种令人心魂俱醉的光芒,十足的一副为梦中情人而痴迷 的样子。 这个瞬间美丽得近乎于一个梦,已经不似人间。 这美丽却又是那么冷漠,如同一柄大铁锤,重重击在秦非那颗脆弱的心上, 把它击得粉碎。 江海天并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在海绵垫子上坐了片刻。在这个刹那他并没 有那种胜利后的狂喜。因为这样的胜利对他而言太过于轻松、平淡。他只是有一 种胜利之后的淡淡的疲倦。有人上前问他还跳不跳了,他摇摇头,环顾四周,一 副无人匹敌、英雄寂寞的样子,站起来,走了。 秦非已经无泪了,他已经伤心得不再会哭泣。他长叹了一声,为别人那扣人 心弦的爱情,也为自己完完全全的失落长叹了一声。 望着江海天远去的身影,一种温馨的感觉在叶菁心头油然而生。她觉得,她 与江海天之间的确正在萌发着一种叫做爱情的东西───一如琼瑶笔下所写的那 种爱情。他们将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一对儿。他们的爱情闪闪发光,永远不会黯淡。 晚上秦非回到家,在走廊上碰见江海天。江海天对他说:“忘了告诉你了, 我在市里训练时学会了跳背越式,省里比赛时跳了一米八九。” 秦非苦笑摇了摇头。 秦非几乎是耳闻目睹了江海天与叶菁之间爱情故事的每一过程与细节,那是 他最痛苦、最无可奈何,心灵倍受煎熬的一段时光。 一个下午,在秦非家里,电视里一场足球赛结束了。江海天仿佛象想到了什 么,说:“应该下手了,早就应该下手了。” 秦非问:“你说什么?” 江海天说:“我是说叶菁,谁都知道她对我有那么点意思,我得把那层窗户 纸给捅破了,让太阳光照进来。” 秦非的心哆嗦了一下,他知道,一件他不愿意它发生而又肯定会发生的事情 终于要发生了。叶菁是一朵美丽的花儿,虽然她几乎注定了将要被江海天采去。 但,在事情尚未真正发生之前,秦非总还残有那么一丝希望。世界上的一切痛苦 都比不上失去希望。然而秦非的希望即将要彻底地失去了。 他看见一个微笑挂在江海天的脸上,江海天说:“得给她一个震撼性的效果。” 秦非知道,伴随着这个微笑,一个可爱又可恨的关于叶菁的阴谋产生了。 他们的晚自习于晚上七点半正式开始,江海天在那一段时间总是六点半就到 了教室,叶菁也仿佛是心有灵犀,同样早早地到教室去。江海天拉上两张课桌到 教室后边,拼在一起,中间放上一排粉笔盒子,叫上几个人就开始打起了乒乓球, 而其中的主角自然是江海天与叶菁。 一个黄昏,江海天和叶菁又在教室里玩起了乒乓球,叶菁那天穿一件黑色绣 花的网眼毛衣,很是别致,在一片晚霞的柔光中看上去更添了一份妩媚。 那时教室里除了他们,还有秦非与另外一位绰号叫“坦克”的女生。“坦克” 意指这位女生那庞大得有点儿过份的体型。 江海天与叶菁相距得如此之近,他似乎嗅到了她的馨香,这使他颇有些不安, 甚是烦燥,以至于好几次都把球打进了粉笔盒子里边。乒乓球游戏便因此显得有 些乏味。他有一种急欲表达些什么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这感觉让他觉得 很窘、很闷,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秦非凑过来说:“小江,你老打臭球,让我换换你。” 江海天正在烦燥,见秦非不知趣地凑过来,斥责道:“一边凉快去。” 秦非便很难堪地呆站在那儿,他希望叶菁发句话让他可以留下来与他们一起 打乒乓球。 但叶菁只是对他不置可否地笑笑,这使他很失望,只得讪讪地走开,同时心 头有了一种酸溜溜的感觉:这小妞,心里头只有小白脸帅哥。他觉得在叶菁心中, 江海天重于泰山,而自己轻如鸿毛,这感觉很不爽。 江海天又把几个球打进了粉笔盒子,叶菁把粉笔盒子翻了过来,底儿朝天, 球打在上面就可以滚到对方的桌面上。这么一来球的来回次数便多了些。 江海天却又把那些粉笔盒子翻了个个儿,又变成了开口朝天,他又好几次把 球打进了粉笔盒子里。 他把乒乓球从粉笔盒子里取出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叶菁听:“这 乒乓球掉进了陷阱,我能把它取出来,我自己好像也掉进一个什么陷阱了,我却 不能把自己取出来,悲哀,真的悲哀。” 叶菁听罢说:“是吗?你真掉进陷阱了?” 江海天说:“真的,一点儿也不假。” “什么陷阱?”叶菁问。 “听过香港那个歌王谭咏麟的一首歌吗?”江海天反问。 “什么歌?” “《爱情陷阱》。” 叶菁脸上浮起一个狡黠而又妩媚的微笑,语重心长地说:“真有陷阱的话, 也是你自己弄出来的。” 江海天心中一荡,伸手去握她的手。刚刚触到她的手,她却把手一缩,说: “不玩了,上课了,老师马上就要来了。” 江海天笑道:“有只小老鼠把我心头抓得痒痒的。叶菁你倒是说说,那只小 老鼠是谁啊?” 叶菁笑而不语。 江海天说:“喂,小老鼠,星期天陪我去公园玩,好吗?爽快点儿,去不去?” 叶菁点点头。 秦非在心中暗骂了一句:“狗日的,浪漫!”不禁悲从中来,有一种放声大 哭的冲动。 自己心中朝思暮想,高高在上难以触摸的女神,在江海天面前不过是一个平 平凡凡的小丫头。 被他几乎是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挑逗、引诱。这使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 受不了了。 他想:他凭什么这么猖狂?为什么我不能这么猖狂? 后来在某一天的夜里,江海天兴致勃勃地给秦非讲述了他一天以来的可爱的 经历,讲述了他对叶菁的征服。 “爱情来了”江海天兴高采烈地说着,秦非永远都记得他那副手舞足蹈的样 子,“真的来了。我就那么对着天上放了一枪,她吓傻了,我也愣了那么一会儿, 然后就抱住她亲了一口。” 秦非觉得自己头脑里一片空白,好像听不懂江海天究竟是说的什么。 整整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江海天和叶菁都在公园玩。最初的时侯,他并没有 直奔主题,只是陪她钓鱼、散步、滑船,谈着一些开心的话题。 但是后来,两个人到了公园最角落的一片僻静的竹林中,倚在一丛竹旁席地 而坐。一阵清风吹过,叶菁身上淡淡的香令江海天心魂俱醉,他说:“真香。” 她回眸一笑,风情万种。 她的美丽令他在那一刹那间竟有些痴了。他说:“叶菁,告诉你一件事── ─我喜欢你,挺喜欢你的。其实你早就知道,对吗?” 叶菁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砰砰乱跳,却故意逗他,说:“你喜欢我吗?怎么 我不觉得? 你倒说说看,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 江海天脸红了,他一时还真地说不出喜欢叶菁究竟是怎么一个喜欢法。 终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 他问她:“知道我为什么长了一张尖脸而不是长脸、圆脸、瓜子脸吗?” 叶菁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明白这个奇怪的问题与他是如何地喜欢她有 什么关系,她说:“不知道。” 江海天说:“我爸我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一个人是尖脸。我这脸型从 遗传上,甚至从隔代遗传上找不出半点儿来源。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想念你。真 的,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想到你。人家说好像夫妻之间处久了,连相貌都会变得越 来越像,我呢,或许是想你想得太久了,也长成跟你一样的尖脸了。真的,好多 人都说我和你长得挺像呢。” 这番话在多年以后想起来荒谬不堪,叶菁甚至曾因此而哑然失笑过。但在当 年那个时刻的确令叶菁非常地感动。因为江海天说这番话时,确实是一番真心诚 意,那份相思的确是入了骨的。 叶菁有那么一种立刻投入江海天怀抱的冲动。但她却故作沉吟不语,想看看 江海天还会做些什么,听听江海天还会说些什么。 江海天扳过叶菁的肩,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中燃烧着一份深情,说:“叶 菁,答应我,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叶菁微笑道:“要是我不同意呢?” 江海天搔搔脑袋,一副憨憨的样子,说:“是啊!你不同意怎么办呢?”然 后,他发急了,说:“不行,你不能不答应,你不答应我会难过死了,我会一枪 毙了你,然后自杀。” 他瞪大眼睛看着叶菁,好像想一口把叶菁给吃了。 叶菁继续逗他,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是电影里那个007吗?有枪吗? 有杀人的胆量吗?” 江海天已经热血沸腾了,他从牛仔裤兜里真的抽出一支枪来,对准叶菁说: “别再折磨我了,你这个恶作剧的小讨厌鬼。其实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你只不 过是故意在逗我罢了。 快告诉我你喜欢我,不然我真地一枪毙了你!“ 叶菁那时真的以为江海天手中是一支水枪,笑道:“我知道你这支是水枪, 不是真枪,你跟那些喜剧电影里的演员学的,用木头枪、水枪吓唬人。” 江海天有一种愤怒,他的胸膛急剧地起伏。他把枪口对准了天空扣动板机。 只听“砰” 地一声枪响划过长空,声音甚是尖锐,惊起几只麻雀,然后一切恢复平静。 在这片刻的寂静里,叶菁似乎是呆了,她怔怔地望着江海天。江海天再也按 捺不住,一把拥过叶菁,吻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江海天放开了叶菁,她的脸上泛起了红霞。江海天痴痴地望 着她。 “小傻瓜、小坏蛋。”叶菁叹息一声说:“我就真的那么可爱吗?” “你不知道吗?你有一种特别的妩媚,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你一笑起来啊, 就像是一幅挺美的风景画,突然地活了起来,变成了真的风景。” 她想:他是如此细细地品味着她,体会着她的每一个细致入微处,这品味与 被品味,是多么地令人快乐啊!她微笑着投入他的怀里。 江海天有一种冲动,恨不得与叶菁同时粉碎了,化为尘土混作一体再也不分 开。他拥着她,指望时光就此停留在这一刻。 良久,江海天悠然一声长叹说:“就只差一匹马了。” 叶菁问他:“什么意思?” “枪有了,美女也有了,”江海天说,“再加上一匹马,我就成了一个标标 准准的美国西部牛仔了。” 天上有一只鸟儿飞过,江海天举枪欲击,叶菁拉住了他的手。 “干嘛?你?”江海天问她。 “你看,那鸟儿多美,你忍心吗?”她问。 他细看,只见那鸟儿的确美极,飞行于青天之中,如一道移动的风景。 他收了枪。 她问:“你这枪哪儿来的?” 他说:“趁我爸睡午觉的时侯,我从他兜里偷了钥匙,打开了我爸的保险箱 拿出来的。” 如此便成就了一段爱情。 秦非听罢这故事,想像着那个枪声响起的浪漫时刻,想像着枪声过后的硝烟, 不禁呆了。 秦非在初中毕业的那场毕业晚会上曾经与叶菁一起为江海天和小丽的二重唱 《血染的风采》伴过舞。小丽是他们班的文艺委员,一个戴着大眼镜,热爱学习、 听老师话但却不失活跃的女孩。排节目时原本让江海天和叶菁唱歌,秦非和小丽 为他们伴舞,但叶菁在晚会前一天得了重感冒,发烧、咳嗽、流鼻涕,嗓子哑了, 临时与小丽换了角色。 那是一个末日疯狂似的夜晚,一地的花生壳、瓜子壳,那天学校还默许男生 们喝一点啤酒。 每个人都为那个夜晚莫名其妙地感动,那个夜晚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种令 人心碎的、依依不舍的气息。表演开始后,每一首歌曲、每一支舞蹈、每一个小 品和笑话,甚至学三声鸟叫都会引来一阵狂热的喝彩。 (中) 演出的地点在学校礼堂。全年级几个班凑在一起甚是热闹。江海天、秦非、 王岩、金石、张其、叶菁、小丽、陈娟他们几个好朋友坐在礼堂后排的角落里。 秦非那夜一直话不多,闷在一旁喝啤酒。江海天只让他喝一瓶啤酒,他偏要喝两 瓶。 后来,秦非的酒意涌上来,抬头望着恰恰坐在他右边的叶菁,目光之中一片 深沉。“叶菁,”他说,“喜欢我们这支歌吗?” 叶菁点点头,反问:“你呢?” “非常喜欢,这歌里有那么一种浓浓的硝烟味儿,' 如果我倒下,将不再醒 来'.多么悲壮啊!真的,我有些向往战场那种氛围,在那种地方,男人的面孔变 得不再那么重要了,那儿只承认勇敢,只要你有一腔热血,有胆量。你就是那个 战场上绝对的英雄!”秦非眼里闪烁着光芒。 叶菁沉默着。 秦非傻傻地笑了一下,眼神有些迷离,像一个标准的醉汉。他说:“叶菁, 我们每次排舞时我都止不住地幻想,幻想我自己真的是一个上了战场的解放军, 尖刀连的冲锋队员,手里端着一支冲锋枪,打倒一个又一个敌人,冲上一座又一 座山头。最后终于受伤了、倒下了。 而你呢?你是一名野战医院的护士,战地之花,在这个时侯,你赶到我身边, 看见我一脸鲜血,想给我止血,可我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了,血怎么也止不住, 最后,我终于牺牲了,躺在祖国的大好河山上。而你,伏在我身边,终于,为我 流下了一行眼泪。“ 秦非一副不胜神往的样子,说:“真的,叶菁,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为我哭了 那么一次,我会感动得要死。” 叶菁“哧”地一笑。 秦非左边的小丽听了这话,说:“瞧你,想得多美!菁美人的眼泪会为你流 吗?” 江海天他们几个正津津有味地看着三班女生的孔雀舞,音乐声音挺大,他们 没听见秦非说什么。 叶菁正儿八经地看着秦非,说:“真的,秦非,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永远都 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 秦非的眼里掠过一丝忧伤,他说:“是的,叶菁,我知道我永远也走不进你 的心里,我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我只不过是个小可怜而已。我快受不了了,受 不了你和小江在一块儿那亲热劲儿,那浪漫劲儿,那潇洒劲儿。你们的存在好像 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我的生命是一个多么低质量的生命。这感觉挺让人沮丧的, 你明白吗?我觉得我应该离开你们,离开这小城远远地躲到一边儿去。” 小丽盯着他乐了,说:“看不出你还是个中国版的少年维特,挺多愁善感的。 要流浪吗? 要逃避这个凡尘俗世吗?好吧!你要走那天叫上我,我跟你一块走,看看你 能走多远。“ 秦非苦笑一下。 这时,江海天敲了敲秦非的脑袋,说:“喂喂喂,差不多该我们上台了,去 准备一下把衣服换了。” 于是四个人到了后台,秦非从手里的一只挎包里取出四套旧军装,这是江海 天到城西的驻军部队那儿借的。 两个女孩躲到角落里的布帘子后边换衣服去了,江海天与秦非在外面换。 当叶菁刚穿上军装从布帘子后面出来的时侯,秦非有那么一刹那的幻觉,觉 得自己穿越了时空,回到了某个不知名的从前,在不同于现实的年代里与叶菁相 恋。 他们出场了,旋律响起,江海天与小丽深情款款地对视,宛如一对历经了血 与火洗礼的军中情侣。 “如果我告别,将不再归来……”江海天与小丽激越的歌声响起,声情并茂。 秦非与叶菁翩翩而舞,秦非拉着叶菁的手,作依依不舍状。秦非昂首挺胸作 冲锋状,仿佛正向敌人的阵地杀去。叶菁时而与他亦步亦趋,时而独自盘旋而舞。 最后,秦非像一个中弹的战士,倒下了,叶菁俯在他身旁,深情款款地凝视 着他。 “如果是这样,你不要悲哀,共和国的旗帜上有我们血染的风采……”这一 段雄浑的旋律反复着。 秦非望着叶菁的眼神,一时竟忘却了这是演出,是做戏,他竟真的觉得自己 是一个垂危的战士,在最后的时刻身旁是自己的爱人。 他轻轻地说:“叶菁,我快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吗?哪怕是一滴眼泪。”说 完,他闭上了眼睛。 果真有那么一滴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秦非狂喜,心想:叶菁、叶菁,你终 于被我感动了。 然而,睁开眼睛一看,叶菁哪里曾流过泪,只不过额角汗津津的而已。 秦非苦笑,喃喃道:“原来只是一滴臭汗。” 最后一个音符滑过,全场一片掌声。 那一夜,几个男孩全在秦非家他的寝室里喝酒,因为秦非家里有午餐肉罐头 和袋装的薰牛肉。几个男孩全喝醉了,酒后戏言,金石说:“大伙儿说说,心里 边真真正正最喜欢的女生是谁?”他看看江海天,又说:“大伙儿这是掏心窝子, 不许有什么顾忌。” 王岩大着舌头,醉眼迷离地说:“当然是叶菁。”说完便一头趴在桌上。 万剑说:“叶菁。” 金石:“我也是叶菁。” 阿雨:“当然是叶菁。” 江海天傻笑一下说:“怎么都喜欢我那老婆?” 金石说:“你那老婆美呗!” 于是王岩起哄说:“海天,为你那老婆干三杯!” 于是众人饮酒,放肆地大笑。 笑声过后是一片寂静,忽然从角落里响起了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 “我……也喜欢……叶菁。” 大伙儿定睛一看,说这话的是秦非。他一脸尴尬之色,仿佛是一个做错了事 情却又不得不在老师面前承认错误的学生。 金石盯着秦非看了很久,忽然大笑,不可遏制地笑仿佛秦非是全世界最可笑 的人。 “你?你也喜欢叶菁?这不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吗?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 臭德性。比得上人家江海天吗?差远了,差了十万八千里。” 王岩伸出手,用手里的筷子头狠狠敲了一下秦非的脑袋,一脸凶相,骂秦非: “你也配喜欢叶菁?你这不是污辱她吗?知不知道叶菁在我们心里什么地位?我 们全体的梦中情人! 谁都可以说喜欢叶菁,就是你不可以,知道吗?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一次我 就打你一次!“ 王岩像《水浒传》里的武松,斥责着被自己打败的蒋门神那样毫不留情地教 训着秦非。 秦非的脸一下子全红了,有点儿歇斯底里地对王岩吼道:“不说就不说,想 想总可以吧! 就在脑子里想想。“ 王岩吼得比秦非还凶:“想也不行!” 江海天歪着脑袋笑,说:“算了吧,算了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就让 他想想吧!” 王岩一脸的正经相,说:“不行,原则问题还是得坚持,不能让他混进我们 的队伍里边───在这个问题上,他配跟我们为伍吗?” 秦非好像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坐在那儿痴痴地发呆,痴痴地流泪。 他喃喃自语道:“是的,好像有一座大山,我翻不过去,我怎么也翻不过去。” 有一种令他窒息的悲哀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他已无力挣扎。 他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钉在墙上的一面方形大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 己,摇头。 然后,就像童话中那个拥有一面魔镜的王后那样,问那面镜子:“镜子啊镜 子,谁是这个世界上最丑的男人?” 然后,他自问自答,咬牙切齿地说:“秦非。”接着,用左手捋起搭在额前 的头发,右手拔弄着额上一颗最为硕大的青春痘,然后用劲挤掉了它。 流出了脓、血。他转身,从桌上抄起一支空啤酒瓶,扔向镜子。 镜子碎裂,酒瓶碎裂,一地残渣,他脸色阴郁。 酒醉的众人神态木讷地看着秦非。 …… 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夏日夜晚,一个单相思的暗恋病患者───正处于青春期 的秦非深切地体会着一种悲哀,纯情的悲哀。 而与之相反的,江海天和叶菁,深切地体会着一种快乐与骄傲,纯情的快乐 与骄傲。 第二次飞翔───纯情的蜕变 高中时代,江海天和叶菁在县二中就读,而秦非却去了县三中。后来,秦非 的父亲从他家的亲戚们手中借了一笔钱,开始做起了皮鞋生意,渐渐地赚了些钱, 就在“小城商场”买下了一间铺面,开始做服装生意,时常到广州去进回一些 “港”味十足的时装,令小城人大开了眼界,销路挺好。两年下来,发财了,在 小城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举家迁出了肉类加工厂。从此江海天与秦非便极 少见面了,偶尔在街上碰见了只是远远地点头打上一个招呼,又匆匆而去。秦非 家的老房子只是偶尔由他的母亲回去打扫一下。秦非和他爸几乎从没回去过。 高中三年,是江海天和叶菁最为快乐的日子,除了高考前最后的半年之外, 他们经常在星期天一起去看电影、买录音带、钓鱼、下跳棋…… 高考过后,江海天考上了省大的物理系,叶菁没考上。而令他们吃惊的是, 秦非也考上了省大哲学系。 “哲学?秦非这家伙居然学起了高深莫测的哲学?”江海天当时说了这么一 句话。 于是,江海天开始了在省城的大学生活。而叶菁上了补习班。 第一年的补习之后,叶菁又没考上,于是又开始了第二年的补习,但第二年 过去了,她依然没有考上。数年之间,生活发生了巨变。作为国有企业的肉类加 工厂因为经营不善,效益急剧下降,经过减员定岗之后,江海天的父母和叶菁的 母亲都下了岗,每月只拿260元的生活费。叶菁的父亲没下岗,但奖金比之从 前,却已经锐减了。 生活,开始变得艰辛了起来。 那年夏天,江海天结束了大学二年级的学业,回到了小城过暑假。他发现, 与半年前的寒假回小城见到叶菁时相比,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她憔悴了,真真正正地憔悴了,整个儿的人少掉了精气神,她失却了一种从 前每时每刻都流溢在她脸上的光芒。 她成天无精打采,似乎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兴趣。 看电影她不去,她说还不如在家看电视。 上街逛逛她也不干,她说有什么好逛的,咱俩都是没钱的穷人,上街逛商店 看上了什么又买不起,挺败兴。 想去打鸟,可是江海天的父亲早就不是肉类加工厂的保卫科长了,没枪了。 江海天突然发现,有一种死一样的寂寞笼罩了他与叶菁。 于是他们去找从前那些同学玩,但,毕业仅仅两年而已,那些人全变了。 他们班当年考上大学、中专的人只有4个,其他人都忙于生计混迹于社会, 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寒假的概念。 他们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迷上了赌搏。一有空就打麻将、打扑克牌赌搏。江 海天参与了几次,由于赌技不精,几乎是逢赌必输,几次下来再也没钱了。后来 再去找他们玩,就成了坐在一旁无聊至极的看客。 江海天有点儿不明白,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月收入上了千的,可赌上那么一 夜,输赢经常是一千多,不知他们哪儿来的钱。 江海天有一次约他们去踢足球、郊游野炊,从前他们经常干这两件事情。 可那一次,他们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江海天,仿佛他是个外星人。他们说: “除了你这个疯子,谁还干这些小孩的玩意儿?” 彼此间勉强算是共同语言的就是跳舞。但进了舞厅,江海天发现这些从前的 纯情少男全变成坏小子了。从前他们进舞厅总是约上几个女生,自己人和自己人 跳。即使偶尔请请不认识的人作舞伴,也总是彬彬有礼。但现在那几个小子总是 在舞厅里勾搭素不相识的陌生女人,一开跳就往人家身上贴,动手动脚大讨便宜, 还把女人往外边带。 江海天觉得很无趣、很烦,他再也不出去找同学玩了,成天跟叶菁呆在家里。 整个暑假一直很寂寞、很萧索。他们好象失去了往日的好心情。他们觉得, 从前那些快乐,好像忽然间全部远离了,不再剩下一星半点儿。那些快乐好像从 来就没有发生过。 他们时常枯坐在长沙发上,长时间的相对无言,时不时地叹息一声。他们好 像是被世界遗忘了的两个人,他们成天在一起无所事事。 而别人的世界却分外精彩,前几次的聚会他们听到了很多关于从前同学的传 闻。 老中医的后代许楠从爷爷的遗物中找到一张秘方,专治腰痛,效果奇佳。许 楠把秘方卖给省城一家药厂,发了一笔大财。 精于赌术的田宁一年内赢了好几十万,输家们请了一位高手找上门去欲再决 一死战,田宁却早已经无影无踪了。在一帮同学心目之中,田宁已成为一个传奇 人物。 那个从前风流倜傥的秋凡从南方回来了,脸上让人划了两道刀疤,据说是他 在南方干小白脸,被一个跟他有染的少妇的丈夫发现了奸情,雇人下了黑手。 还有一大批人纷纷下海,小本经营,有混出点儿小名堂的,更有弄得头破血 流大伤元气的。 还有人在吸毒或是戒毒,还有人在治性病…… 别人的故事无比精彩。而江海天与叶菁只能相对无言。他们有一种感觉:这 个世界正在高速地向前冲去,而他们,依旧在原地踏步,渐渐地被这个世界所抛 离。 有一天,叶菁忽然看着江海天,看了很久,说:“海天,你现在已经不再像 一个快乐的美国牛仔了。” 江海天问:“为什么?” 叶菁说:“马,是本来就没有的,你爸下岗了,枪也没有了。我呢?现在好 像也不再是个美女了。真的,我觉得自己像一张褪色的照片,像一堆被人遗忘在 仓库角落里的陈芝麻烂谷子,已经快发霉了。” 江海天黯然。他知道,快乐的心情是保持美丽的一大要素。但现在,毫无疑 问地,他们已经不再快乐。 孔雀需要开屏,而漂亮女孩也需要在人前对这个世界炫耀她的美丽。美丽被 尘封,无疑是漂亮女孩最大的不幸。 他轻轻地搂过叶菁,亲吻起来。在这片成年的寂寞里她是他唯一能够燃烧起 来的火焰。 一阵亲吻过后,叶菁好奇地打量着江海天的面孔。 叶菁说,你发觉没有,长时间近距离地望着另一个人的脸,你会有一种莫名 其妙的陌生感───哪怕那人是你非常熟悉的。真的,如果一张脸在你眼中过份 地纤毫毕现的话,那种原有的整体感反而会变得模糊起来,让你有种莫名的惊惧, 觉得面对的会不会是另外一个人。 江海天有片刻的伤心,他觉得自己与叶菁之间在这个夏天忽然有了一种距离。 这距离的产生并不是他或她有意地要疏远彼此,而是由生活本身造成的。唯其如 此,才显得更加真实。 江海天瑞次吻住叶菁,说:“只要你还在,我还在,只要你还没有离开我, 我将会永远的爱你。”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上下游走,他忽然有了一种欲望,要 探索她最深处的秘密。他要与她溶为一体,他要用这种溶合来化解那无奈的孤独。 她在他怀中扭动,如一尾灵活的鱼。这扭动使她在他眼中变得分外的妖媚。有一 种热流从他的丹田处升腾了起来,汹涌地蔓延到每一寸肢体。他觉得自己仿佛打 开了一扇尘封了多年的门,所有的妖魔鬼怪全放出来了。 他狂暴地褪去了她所有的遮羞布,一个晶莹如玉,有着一些奇异的山峰与沟 壑以及一些柔美至极可爱至极的美妙弧线的躯体便呈现在他眼前。 她闭上双眼,有一些轻微的颤抖。 他觉得自己此刻的面容应该是异常的狰狞的。因为他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 了,目中精光四射,含着贪婪与肉欲肆无忌惮地望着她。他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 以致于他的面孔看上去变了形。 他狠狠地扑了上去,她轻轻地呻吟着。 他极度亢奋难以自已,伸出手去探向那地狱之门。 地狱里涌出了泉水,她整个儿的人也便在这一刻异常地柔软与湿润了起来。 于是他开始作一种全新的探索。 她却用力地推开了他,近似于歇斯底里的大吼了一声:“不要!” 他的动作骤然地停了下来,愣住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里有一份凄惶,一份无助。望着她的神情,他的热血在 刹那间冷却,无奈地叹了一声气,苦笑。 整个空间一下子完全安静下来。尔后他紧紧地搂住了她,温存道:“寂寞有 什么可怕? 孤独有什么可怕?只要我有你,你有我就足够了。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吗? 我有那么一种感觉,没有你我会堕落下去的。“ 她在他怀中颇温柔但却又意味凄凉地一笑,说:“海天,你不明白,我怕的 并不是寂寞,也不是孤独。我想的只是吃饭的问题而已,我再也不想吃家里的闲 饭了,那滋味儿不好受,我得找份工作。我知道,我再也考不上大学了。” 江海天说:“叶菁,再坚持一下,我就快毕业上班了,我能养活你。” 叶菁又笑笑,依然意味凄凉,她说:“你能有多少钱?能养活你自己就不错 了。” 江海天心中有了一种惊惧,为自己爱情的未来而担忧。 他们近距离地彼此对望着,真的觉得对方那张极其熟悉的脸变得有些陌生了 起来。 叶菁哭了。 那个夏天,江海天与叶菁的爱情陷入了彻底的危机,那份帅哥美女式的浪漫 情怀随着中学时代的结束一去不返了。 日子日复一日的平淡而无聊,他们在一起的时侯,早已失去了从前的那种欣 快感。维系着他们关系的好像仅仅是一种惯性。 夏日异常闷热,他们在地板上铺了席子,看着电视或是默默无语的对坐。 有时叶菁倚在江海天身旁,自言自语。 “未来,我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海天,你说说。” “工作,我想工作,想挣钱。” “世界好像已经把我们抛弃了,抛弃了,再也没有人会管我们了。” 她的眼神里一片空茫,她整个儿的人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空壳,行尸走肉。 这种时侯,江海天只能沉默,他实在难以想象他与叶菁的未来。他们有一种 无依无靠的孤独感。 而贫穷,却逼人而来。因为贫穷而发生在生活之中的一些小事也非常令他们 伤心。 一个夜里,他们呆在叶菁的房间里看书。屋里光线不好,一个灯不够亮,他 们便又打开了台灯。结果叶菁的父亲看见了,也不管江海天在场,痛骂了叶菁一 顿。叶菁的父亲完全是一副急火攻心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现在电多少钱一度?知不知道我们家上个月交了多少水电费?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注意节约、节约,不能浪费,你偏不听。一个灯够用了, 干嘛要开两个?” 江海天劝道:“这点儿小事,至于吗?叶叔。” 叶菁的父亲板着脸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哪里知道挣点钱多不容易,哪里知 道现在的钱多不值钱。” 然后她父亲出去了,关了台灯。 江海天跟叶菁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黯然。江海天说:“你爸也真是的。” 另一间屋里传来一阵阵毛线编织机的“唰……唰”的声音,那是叶菁的母亲 在织毛衣。 叶菁的母亲下岗后便买了一台毛线编织机开始织毛衣。 叶菁说:“我一点儿也不怪我爸,他并不是不爱我,他是让这穷日子给逼成 这样儿的。” 然后叶菁再一次说到了工作,她说她非常渴望一份工作。说着说着,两眼中 便尽是泪花,靠在江海天身上哭了。 那一夜,他们的心情跌落到了最低点。 有一天,电视里演黄梅戏《天仙配》,江海天笑了,说:“咱俩跟董永他们 俩一样,是一个男穷光蛋加上一个女穷光蛋。” 还有一回,电视里一个男洋人和一个女洋人在一块儿游泳,快乐地在水中嘻 戏。叶菁看得出神了,说:“那水,真干净,肯定凉快极了。” 江海天知道叶菁想游泳了,的确,天热得闷人。但他没吱声,连最便宜的游 泳票也要五块钱一张了,他买不起。 他心中分外的悲哀。 叶菁说:“海天,我想再这么下去总有一天我会寂寞得发疯的。真的,我们 俩只有寂寞了,这日子没一点儿滋味,好像连你这张英俊的脸也变得黯淡无光了。” 他想,是的,这日子的确已经黯淡无光了,他们已经没有一点儿快乐了。他 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原来,冥冥之中早已经注定了,他们的今生是不能够走在 一起的。那么,让她走吧!分开吧! 他在一种类似于末日疯狂的情感左右下,动情地与她亲吻、缠绵。在激情将 至沸点的时侯,心头却涌起一种重重的失落感,整个人颓然地冷却了下来,莫可 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江海天在第二天向他父亲要二十块钱,他想和叶菁一起去游一次最便宜的泳, 再去看一场最便宜的电影。 他父亲摇摇头,对他苦笑道:“海天,你知不知道现在二十块钱对我来说有 多重要?我拿不出来了。” 说完他又俯下身子擦起了地板。 父亲明显地老了些,两鬓已微白,腰板也不再如往日般挺得笔直。 他蹩了一肚子窝囊气,跑进卫生间放了一缸水洗了个澡,洗完澡他把水放了。 父亲见了,又唠叨开了,说:“你怎么把这么一大缸水全放了呢?多可惜, 这水还可以用来冲马桶、洗衣服。” 江海天气得肺都快炸了,闷了半天,不怒反笑,说:“就为这么一缸脏水, 您就心痛成这样子,至于吗?您还曾经是堂堂的保卫科长呢?怎么窝囊成今天这 样儿了?” 贫穷真的是一件折磨人的东西,它令江海天与叶菁的整个夏天都郁郁寡欢。 更何况,他们面临的是一种几乎没有任何希望的贫穷。 暑假结束后,江海天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返回了省城读书。 十月里的一天,叶菁给江海天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她很兴奋地说她找到了工 作了,经她的舅舅帮忙,她在城南的一所乡中学里当上了实验室管理员。 “好了,终于不用靠父母养活了,我现在好高兴,海天。” 江海天在电话的那边也感到了叶菁的欢乐,他笑了笑,为叶菁松了一口气。 叶菁说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请江海天吃一顿。叶菁说她们又可以快快乐乐地在 一起了。 于是江海天那天的心情便很不错,他在那天黄昏想象着他毕业之后与叶菁的 情景:他决定毕业后哪儿也不去,回到小城找一家学校当物理教师。当然,若能 与她同在一所学校那就更好了,那么,上物理实验课时就可以由叶菁来准备、布 置实验器材,而由他来带领学生操作。而学校分给他们一套房子,于是他们过着 平平淡淡、粗茶淡饭但却安乐的日子。 这种日子无疑为许多物质化的现代美女所不齿,因为美丽本来就是一种虚荣, 一种用来炫耀的东西,它和金钱犹如一对孪生姐妹,时常结伴而行。 但江海天相信,他与叶菁可以超越如今这个时代的物质原则,因为叶菁与他 是从记忆中的一个旧时代一起走到今天来的。只有他能让叶菁与他一起守住清贫, 别人永远也做不到这一点-在他看来,这就是爱情,真正的爱情。 然而,冬天来临后发生的事情令江海天失去了他和叶菁之间的爱情。 十一月里的某一天,江海天突然接到了叶菁的一个电话。 叶菁在电话里哭了。 “海天,你快回来,马上回来好吗?”然后,是一阵呜咽。 “怎么了,你怎么了?”他问。 叶菁说:“有坏人盯着我,我怕,海天,你今天就回来,好吗?”说完,她 沉默了。 江海天说:“好吧,六点半你到火车站接我。”说完便挂了电话。 江海天迅速地请了假,赶到了火车站。六点四十分,他背着行囊在小城火车 站检票口看见了叶菁。 天已经很冷了,前几天下了雪,叶菁穿了件厚厚的旧棉袄,戴一双毛线手套。 臃肿的打扮完全淹没了她娇小玲珑的身材。她的容颜愈加憔悴,眼神里有一份凄 惶。江海天一阵辛酸,他觉得中学毕业后这两年,叶菁逐渐地失去了快乐,失去 了炫目的美丽,失去了一份飞扬的青春,如一朵日渐枯萎的花。这一切,是不是 因为他呢?女人如花,男人是女人的土壤,而他无疑是一块贫瘠的土壤。 叶菁伏在江海天的怀里哭了。江海天扔掉行囊让她倚住自己,如同倚住一棵 伟岸的树。 江海天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一棵伟岸的树,只是,让叶菁暂时获得这种感觉 也是好的。 他为她擦去泪水。他们走出火车站的门口,走到那条通向市中区的极宽阔的 马路上。 (下) 这条马路光秃秃的,两旁没有树也没什么建筑,一路荒凉。不时有车从他们 身边驶过,飞快而又冷漠地驶向城市。他们有一种被抛离的感觉。 叶菁把江海天倚得更紧。他们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向城市。他们坐不起人力三 轮了,不时有三轮车夫蹬着空车与他们擦身而过,故意摇响车铃铛再回头略带点 儿鄙夷地看他们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瞧你们两个穷鬼那寒酸样儿。” 江海天一再追问叶菁坏人盯上她是怎么一回事,叶菁只是淡淡地说,明天再 告诉你。然后他们就回到了江海天家里。 江海天的房间里的木头书柜上摆着一台老掉牙的录音机,叶菁把一盒理查德。 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录音带放了进去。 美丽而又略带些忧伤的旋律在房间中回荡。 一灯如豆,江海天说,叶菁,我去做两碗面。 叶菁说不用,她说海天你抱紧我。于是江海天抱紧她。 叶菁说,我们今夜就一直这样好吗?江海天说好的,他们就那么依偎着直到 深夜。叶菁说,海天你送我回去吧!江海天送她上了五楼她的家,她让江海天第 二天一早陪她去上班。 第二天早上江海天陪叶菁去上班,从城里去那所乡中学,出城南门。那是一 条沿河而上的僻静马路。马路是新建的,两旁没什么建筑,路旁的田地已经被征 用,简单地围了却没有施工,荒置着长了许多杂草。 出城三里多有一座铁路桥,黑洞洞的,马路从桥下钻过。 过桥又有三里多,马路右边有一条小路,沿小城走两里多地就到了那乡中学。 那是一所衰败破落的学校,由于地点偏僻,加上学生流失现象严重,这座学 校由两年前的十五个班锐减至七个班。很多教师一周只上两节课。 江海天陪着叶菁走进了那间不太大的化学实验室,那里边弥漫着一股浓烈的 硫酸味儿。 叶菁清洗着试管,又装了一玻璃缸清水,为即将上课的化学老师安装试验装 置。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她忙完了。领着江海天回到她的小屋。 于是,她在江海天身边坐下。他们无聊地对望着,消磨掉了一个上午。中午, 叶菁借了一个学生的碗,领着江海天去学校食堂打了饭回来吃。 再接着他们又无聊地对坐了一相下午。 六点钟,终于下班了,他们返回城里。 叶菁并不急于回家,她让江海天陪她走走。他们推着车一言不发,缓缓地向 前走着。冬夜早早地降临了,慢慢地天空中一片漆黑,他们的身影好像溶化进了 夜色里。 冷冷的河风吹来,叶菁一阵哆嗦,河面上映出彼岸的点点灯火,在这一无遮 拦的旷野里,天地望去是如此的广阔,一马平川,但却颇有些四顾茫茫的苍凉。 走到那座铁路桥前了,恰好有火车驶过,一阵阵惊天动地的声音划破长空。 然后,远了,远了,终于一片静寂。 桥尽头的道灯发出微弱的红和绿的冷光,他们走进了巨大的桥洞。 在一旁的桥墩下,有三个燃烧着的烟头,江海天细细一看,是三个年轻人蹲 在桥墩下抽烟。其中一人发出幽幽一声长叹,听上去分外的寂寞。叶菁握住江海 天的手。江海天觉得她有一丝轻微的颤抖。 当他与她在桥洞中穿行时,三个吸烟的男青年中有一个吹了一声很响的口哨。 走过桥洞,又往前走了段,叶菁忽然哭了,扑倒在江海天怀里,江海天扔掉 了自行车。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三个人。”叶菁哭着说。她说这三个人盯上她很久了, 他们是那种没钱也没工作的混混,成天在这一带游荡。他们侯在叶菁上下班的路 上,在桥洞里、河堤上以及路旁的小茶馆里,等待叶菁的经过,用他们色迷迷的、 不怀好意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叶菁。有好几次他们在路上截住了叶菁,风言 风语,肆意调戏。其中有个胖子还说:“小妞,总有一天我们会干了你。”叶菁 听了这话飞速地逃离,他们也不阻拦,只是在她身后放肆地大笑。 这无疑是一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把叶菁看着是案板上的肉,而他们是刀。 这种感觉无疑是快意的,为他们无聊的生命平添了几分色彩。 江海天有些热血沸腾,他返身向桥洞那边冲去。然而只冲出几步,他忽然发 觉自己的苍白无力,无奈地收住脚步。 一个人,能打赢三个人吗?如果是在中学,在那青春飞扬的时代,他会叫上 一大帮同学把那三个家伙揍得落花流水。但,越是成长,人却越是孤独,越是苍 白无力,聚啸成群,一呼百应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重回到叶菁身边,狂热地拥抱着她。 叶菁扶在江海天的肩上哭了起来,她说:“海天,海天,我好怕,路这么长, 夜这么黑,我真的好怕。” 江海天五内俱焚,欲哭无泪,她在他怀中柔软得似乎随时都会融化掉,这柔 软刺痛了他的心。 良久,她从他怀中轻轻地挣脱,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也许是我自己不够 坚强吧!有男人在的时侯,女人总是表现自己的软弱,遇上小河小沟总让男人抱 了过去。没男人在的时侯,不坚强也得坚强,遇上小沟,自个儿一蹦就过去了。 我不能总是依靠你,我自己应该坚强起来。” 江海天黯然地说:“叶菁,怪我,怪我无能为力。” 叶菁苍凉地笑笑,目光中透着一种杀气,她说:“海天,明天你放心回去吧! 今晚上帮我干一件事,把我家那把生了锈的菜刀磨一磨。” 江海天的心猛地一哆嗦,他的脑海中迅速出现一幅画面:在那个巨大的桥洞 下面一片黑暗,三个流氓截住了叶菁,欲行非礼。叶菁从她那只女式挎包中抽出 一把菜刀,菜刀寒光闪闪,照亮了那一片黑暗…… 江海天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们回到了叶菁家里,江海天开始为叶菁磨那一把菜刀。磨好了刀,他把它 交到了叶菁手里。叶菁握住刀柄,抚摸着刀背。她说:“海天,我真的不想去那 鬼地方了,可家里穷成了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依偎在一起,叶菁一副伤感的样子,说:“真的挺怀念中学时代,那时 多快乐啊! 一点儿烦恼也没有。长大了真没意思。那时侯我是个骄傲的小公主,现在成 了彻头彻底的灰姑娘。“说着说着,叶菁落泪了。”海天!“她抓住他的手,凝 视着他,问:”咱们俩能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吗?你说,能吗?“ 江海天的心一阵痛,他知道,自己不能给叶菁一个美好的未来。他颓然的摇 了摇头,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他们知道,他们那萌发于纯真年代的爱情已 经悄悄地走向了终点。 一种巨大的绝望感笼罩着两人的心头。 终于,江海天很沉重地说:“叶菁,你觉得我们再好下去有什么意思吗?” 叶菁沉默良久,终于直视江海天的眼睛说:“没什么意思了。” 江海天说:“是的,没什么意思了。在这个时代,我是那么苍白无力,如果 有一天你遇到了更好的人,你……去吧!” 叶菁闻言泪如泉涌,然后江海天便欲告别而去,叶菁拉着他的手不肯放松, 江海天苦笑着在她脸上一吻,狠下心来挣脱她的纠缠,转身而去,留下了无声饮 泣的叶菁。 一路上,江海天心乱如麻,他想:是的,单纯而美丽的爱情是极其脆弱的, 不堪一击的。 他和叶菁的爱情好像缺少了一种强有力的东西作为后盾,作为依附。那么, 这种东西是什么呢?难道,是金钱? 江海天哭了,在深夜无人的大街上,于昏黄的路灯下嚎啕大哭。 两个多星期以后,叶菁给江海天写了一封信,信里讲了一个极富于戏剧色彩 的故事。 她终于离开了那所乡中学,毕竟她只是一个胆小的女孩子。她又重新找到一 份临工,帮人守邮亭,卖报纸跟信封、邮票。不料那三个流氓竟一路尾随到了城 里,依旧纠缠她,这使她万分痛苦。 某个夜里,已经十一点多了,她关了邮亭骑车回家,那三个流氓如幽灵一般, 又出现了,围住她嘻皮笑脸,不断动手动脚调戏她。那天他们三个都喝得醉醺醺 的,她预感到会出事。 小城已经变得很冷漠,邮亭那儿是城北郊的偏僻之处,只是在远处有一个烧 烤摊,有几个人在吃烧烤,他们笑嘻嘻地向这边看着,一点儿也没有要过来帮忙 的意思。 正在危急关头,一辆高速驶过的摩托车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一个穿皮大衣的 大个子男青年,车后座是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那男青年冲着三个流氓大喊了一 声:“你们想干啥?” 与那警察下车冲过来。 三个流氓见势不妙,撒腿就开跑,穿过马路跑到郊区的农田里去了。追了一 阵,没追上,那男青年与警察走了回来。 高个子男青年对惊魂未定的叶菁善意地笑笑,这一笑,如春风化雨,荡去了 他心中所有的惊惧与忧伤。 但随即,当那男青年把叶菁的面孔看得真切了之后,他睁大了眼睛,一副很 吃惊的样子。 他说:“你,不是叶菁吗?” “你认识我?”叶菁很惊讶,“可我不认识你啊!” “你不认识我?”男青年脸上浮起一个莫测高深的笑,说,“那太好了。” 但随即又象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也难怪,当年你在五中时挺有名,我是一点儿 也不引人注目的。” 后来,他们送她回家,叶菁骑自行车,而那男青年跟他的那个警察朋友开着 摩托车缓缓随行。青年警察在市中区的卫生局宿舍下了车,而那高个子男青年一 直把叶菁送到了肉类加工厂门口。 肉类加工厂门口有一个烧烤店,男青年说我请你吃烧烤吧,于是他们在烧烤 摊坐下了。 他们聊着天,他说,美女们总是会遇上这种事情,这真是美女们的悲哀。她 说,是啊! 他凝视着她,而她也凝视着他。她发觉,他是如此的英俊!即使比之当年那 个最意气风发之时的江海天,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实说,在这一刻,她已经有 那么一点儿喜欢上这个男青年了───这并不是一种水性杨花,而是人类天生的 对出众而具有神秘感的异性的一种崇拜。 他说,恕我冒昧,如今的你,虽然美丽,但总有那么一种淡淡的忧伤笼罩着 你,就好像一颗蒙尘的明珠,没能放出全部的光芒。我有一种感觉,觉得你应该 有一个更为精彩、更为美丽的从前。 叶菁说,是的,不过那个从前已经很远了,很远了。再也没有人能帮我把它 找回来了。 男青年的眼里流出了泪水,表情很激动地说,谁说不能,叶菁,我能给你一 个比从前更为美丽的未来吗?他握住她的手。 她吃惊地看着他,说:“你是谁?” 他说,叶菁,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秦非。 你是秦非?叶菁极度惊讶,她说:“我不信,你身上找不出一点儿过去那个 秦非的影子。 虽然好几年没见面了,但我一点儿也不相信,秦非怎么变也没法变成你这样 儿。你在开玩笑。 再说,江海天跟秦非都在省大,能不知道秦非的情况吗?“ 秦非说,省大挺大的,分成南、北两区,我们哲学系在南区,他们物理系在 北区,我们平时根本见不上面。 你真是秦非?你是怎么变成这样儿的? 金钱和时间,是金钱和时间改变了我。秦非意味深长地笑了。他说,遗传基 因不能让我长高,我可以花大价钱买长高的药。遗传基因不能让我漂亮,我可以 花大价钱买最好的美容医生的鬼斧神工。这些事儿都发生在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 里。我的中学同学和大学同学所看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秦非。在现在这个社 会,只要你有钱,还有什么奇迹不能够让它发生呢? 叶菁再也无话可说了。后来,在秦非和叶菁之间发生了一些故事。不可否认 的,时菁对秦非确实有那么一点儿动心。今日之秦非的确挺优秀的不同于往日之 秦非。另外,秦非还承诺给叶菁一个稳定的未来───他打算让叶菁每天上午到 他家里学电脑,下午则到他母亲开的干洗店里帮忙,晚上上县里的电大学财会。 秦非说:“将来学成了到我爸的公司去上班,或者咱们自己干点儿什么。”── ─秦非的父亲已经开了自己的公司了。 这对叶菁而言,实在是个极大的诱惑。今日之叶菁最渴望、最重要的无疑就 是一份安稳、富足的生活。 理智告诉叶菁,今时今日,最适合她的伴侣无疑是秦非。但感情上她却怎么 也割舍不下江海天。感情这东西无疑是具有惯性的。她举棋不定了。 然而,在省大,十二月里的一天,依旧是一场跳高比赛,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刚刚告别了叶菁返回学校的江海天心里还有些愤愤不平,他觉得自己与叶菁 的爱情开始得那么地轰轰烈烈。即便结束,也应该是轰轰烈烈地结束。而如今, 这段爱情却注定了将会平淡的,悄无声息的结束。他觉得自已是一个陷入沼泽的 大力士,有劲儿却无处使。他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能在叶菁面前亲自展示些 什么足以证明他的与众不同的不凡之处。 十二月六号,他照例收到了父亲的汇款单,但这次比以往却少了一百块钱。 信上说他母亲的基本生活费又少了一百元,而他父亲每月40块的肉、菜贴也停 发了。 于是汇款单上的钱便比以往少了一百块钱。江海天握那张汇款单心想:好吧, 穷便穷吧! 晚上不出去玩,少抽点儿烟就得了,还可以多看点儿书,绝对的有益无害。 学校定于十二月十六日、十七日举行一年一度的全校冬季田径运动会,系里 边让江海天干他的老本行:跳高。江海天一直是校田径队的队员,他的跳高在校 里边儿挺有名气。 于是,江海天给叶菁写了封信,让她十六号上午一定来,看他十六号下午进 行的跳高比赛。他非常希望在叶菁面前重温一下做英雄的滋味,重温一下往日的 情景。是的,他是跳高场上的“飞人”,他将进行一次伟大的飞翔,并以此作为 对即将逝去的一段爱情的纪念!他知道,大学毕业后,走向社会,他将再也难以 有这种飞翔的机会了。 十二月八日,系里宣布,将给代表系上的校田径运动会参赛队员每人补助5 0块钱,队员自己交50块钱,每人买一套价值百元的运动服,以便在开幕式上 参加入场式。 江海天由于交了那五十块钱,经济情况极为窘迫,再加上叶菁要来,到时侯 肯定得花上二十块钱请她在校门外的小饭铺吃一顿。于是,他开始在伙食上节约 钱了,每天基本没怎么吃肉,总是在食堂将就吃些稀饭、馒头、素菜。而系里组 织队员每天下午坚持训练备战,身体消耗挺大,江海天有点儿吃不消了。 十六号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早早地升了起来,驱散了浓雾,光芒普 照。 冬日暖阳总是让人觉得分外的温暖,站在开幕式主席台下边整齐的队列中, 望着太阳,江海天笑了,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 叶菁在中午十二点半的时侯到了,说是进城的时侯堵了一个多钟头的车。下 午一点半跳高比赛就要开始,江海天带着她去学校食堂简单地吃了点东西。江海 天自己十一点四十分的时侯,啃了两个冷馒头。 “晚上再好好吃一顿!”江海天对叶菁说。 一点十五分,江海天出现在了赛场上,开始做起了准备活动。随着年龄的增 长,他的跳高成绩稳步上升,现在已经能跳过一米九三了。这个成绩,在学校里 鹤立鸡群,冠军非他莫属。 叶菁铺了一张报纸在地上,坐在跳高架后面约十米处的草地上。 这时,她蓦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秦非。他穿着一套蓝色的“李宁”牌 运动服,正在跑道上做加速跑。后来,又跑到篮球架下做原地纵跳摸高,很轻松 地就抓到了篮圈。 这时,秦非回也看到了叶菁,但他只是远远地对她一笑,继续地做着他的准 备活动,并没有过来跟叶菁打招呼。 点名之后,比赛开始了,江海天是16号,而秦非是15号。点名的时侯, 秦非招呼了一下江海天,江海天打量了秦非很久,对身材已经比他高出那么一点 儿的秦非说:“你的变化真的挺大。” 在叶菁面前,两个人的第二次较量在事隔多年之后开始了。 比赛的起跳高度为一米三五,共有二十一名选手参加了比赛,选手们用各种 姿势:跨越式、俯卧式、剪式、背越式一一越过横杆。 江海天和秦非都要求免跳,他们都决定在一米七零的高度开始起跳。 江海天招呼秦非一块儿去跑两趟冲刺跑,出出汗,把全身上下活动开。他问 秦非在南区那边还经常练跳高吗?秦非说他每天下午基本上是打篮球,每周二、 四两个下午找体育老师把跳高架和海绵垫子借出来跳一跳,顺便请体育老师指点 一下。隔三差五还到校外的健身房去练力量,刚上大学时就开始这样,已经坚持 了两年多了。 江海天问他现在能跳多高,他说,大概一米八八吧! 江海天心想,还是比我差一点儿。 当跳高架上的横杆升到一米七零的时侯,已经只剩下七名选手了。 轮到秦非第一次跳了,只见他轻盈而又极富于弹性地开始助跑,身体略向左 倾斜,逆时针方向沿着弧线轨迹跑到横竿前,有力地踏地起跳,以一个背越式动 作从杆上高高的、轻盈的飞过,整个动作完美无缺。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声喝采,在一旁观看的叶菁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为秦非叫 了一声好。 接下来的江海天也以一个优美绝伦的背越式动作从杆上高飞而过。 所有的观众都已经明白,冠军之争将在秦非和江海天这两位实力超群的选手 之间进行。 当横竿升到一米八五的高度时,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其他的选手纷纷 落马。 这时,赛场上的高音喇叭里响起了广播员的声音:“现在接到哲学系紧急来 稿:《加油,我们的飞人!》”赛场上的焦点已经集中到了跳高场地,男子跳高 比赛已经进入到了最后关头,扣人心弦的冠军争夺战在我系秦非同学与物理系江 海天同学之间展开。秦非同学,希望你努力拼搏,力争为我系夺得第一块金牌, 全系同学是你坚强的后盾。加油!我们的飞人!“ 飞人?!这个词语如一枚重磅炸弹,在江海天、秦非、叶菁三个人的心海里 炸起了一阵波浪。当年,江海天曾经骄傲地宣称,自己是伟大的、不可战胜的跳 高场上的“飞人”!而今天,谁又会是新的“飞人”呢?三个人不禁感慨万千。 秦非率先向横竿发起了冲击。一米八五的横竿,看起来已经高得吓人。但秦 非并没有退缩,勇敢而自信地向横竿跑去,依旧是那么地轻盈而富于弹性,一跃 而过。围观的师生,尤其是哲学系的师生,为秦非这精彩的一跃热烈地喝采。此 情此景,令叶菁想到了当年,也是在跳高场上,秦非因为惧怕横竿的高度,从杆 下钻过,引来众人的嘲笑的情形。今日的秦非,真的是脱胎换骨了。 轮到江海天了,他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一米八五对他来说只是小意思,他的 最好成绩是一米九三。他向横竿跑了过去,也是那么地轻盈而富于弹性。然而, 当他跑到竿下踏跳的时侯,却发觉自己的腿软了那么一下,没能爆发出全部的力 量,软绵绵地跳了起来,没能跃过横竿。 众人一片惋惜之声,叶菁愣了愣。从前的江海天跳起高来绝对不会是这种感 觉,从前的江海天绝不是一个软绵绵的江海天。 江海天下意识地回望了一下叶菁,叶菁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而在整个的 过程之中,秦非却并没有向叶菁看上一眼。 绝不能输给秦非!江海天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他知道,自己终将会失去与 叶菁的爱情。 但他要努力站好最后一班岗。他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他绝不能让自己的爱 情以失败而告终。 江海天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力量,他再次向横竿跑去,一跃而过。 比赛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叶菁的心乱极了。望着两个年轻男人在场上的一次次飞跃,听着伴随他们的 一次次飞跃,围观的人群所发出的欢呼声或是惋惜声,她的心实在是乱极了。 横竿升到一米八八,两人都是一跃而过。 横竿升到了一米九二。围观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人群已经完全地静了下来, 每一个人都屏息静气地观看着。江海天和秦非两个人已经极度的亢奋,不停地原 地纵跳着。 头一跳,两个人都没有跳过第二跳,秦非大叫了一声,为自己加油。然后, 毅然地向横竿跑去,他的助跑极度地放松而富有弹性。到最后几步时,身体已经 大幅度的倾斜,整个儿的人看上去像一张拉满了的蓄势欲发的弓。他极为迅捷而 有力地踏地起跳,整个身体高高地飞了起来。他的身体的大部分已经越过了横竿, 不料一不小心,脚在横竿上轻轻地挂了一下。那横竿抖动了起来。落在海绵垫子 上的秦非睁大了眼睛看那横竿。那横竿在他眼里如同一条扭动的蟒蛇,他在心里 祈祷:别掉下来。 江海天,叶菁以及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睁大了眼睛看那横竿!随着横竿的抖动 而心头狂跳。 它稳住了!横竿稳住了,没有掉下来。 秦非狂喜,他过去了,他超越了自己。 观众们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出了一口气。 叶菁在心里问自己:在刚才的那一刹那,我究竟是希望那杆子掉下来呢?还 是不掉下来? 没有答案!她实在不知道答案应该是什么。 江海天握紧双拳,他的心头有一股火焰被点燃了。 他再度回头望了叶菁一眼,而叶菁此刻也正望着他。在叶菁的目光中,他觉 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么地自信、骄傲、青春飞扬,充满了力量。 是的,身后有了叶菁那痴痴的,依恋的目光,还有什么困难不能战胜?还有 什么障碍不可以飞越? 他觉得这情景一如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怀着一丝颤抖深情地望着他的叶菁 正在等待着他进行一次伟大的飞翔。 他向那竹竿奔了过去。当他跑到竹竿下,正准备腾空而起的时侯,忽然地眼 前一黑,整个人猝然地松驰了下来,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在那一刻,他仿佛看见 了一片祥和的五彩云,然后便失去了知觉。 …… 江海天醒来的时侯,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叶菁坐在床前,含泪看着他, 目光中充满了怜惜。江海天的心中骤然地一阵剧烈的剌痛,这是这么多年以来, 叶菁头一次用这种目光看着他。而这恰恰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目光。他是一 个英雄,跳高场上的“飞人”,而不是受了伤的小猫小狗。 环顾四周,他知道自已是在学校的医院里。床头上放着一袋奶粉和一袋水果。 “你的老师跟同学刚刚走,这些是他们给你买的,”叶菁用手指了指床头柜 上的东西,说:“你是贫血性休克,医生说你严重营养不良。” 然后,两人便相对无言了。叶菁一直垂泪望着江海天,而江海天闭上了眼睛。 哀莫大于心死,这一刻,他的心已经死了。只是,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一米九 二,他只跳过了一米九二,比起我的一米九三,他还是差了一厘米…… 余波大学毕业之后,秦非留在了省城一家省重点中学任政治教师,而叶菁跟 随着他,在省城买下了一间铺面做起了秦非父亲的老本行-服装生意。秦非家在 省城买了房子定居了下来。 而江海天则被分配回了小城,在离城十余里的一个偏僻的小镇上的中学做物 理教师。 在小镇,江海天时常喝酒。酒醉的时侯他常常想:叶菁和秦非在省城不知怎 么样,过得快乐吗?而我自己,又快乐吗?这些年来所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吗? 好像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有时,酒喝得太猛,被呛着了,他会弯着腰巨烈地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