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泥泞 作者:翟彧 (一) 我是Keanu ,一个在上海平白无故地呆了19年的人。在此之间,没人怂恿过 我留下,也没人阻止过我离开。 我独自一人在淮海路上经营一家网吧。在这里,我配置了20台黑色iMac,我 喜欢没有光线反射的空间:空洞,虚幻,不着边际,仿佛活在城市的影子里。我 不知道上海使了什么魔力将我勾住,让我带着一腔亢奋的血脉,为之疯狂。 每天,看着这座城市在奇怪的时间划分中激情地苏醒,荒诞地睡去。我觉得 我清楚这座城市,就因为我以为我爱着她。我懂爱究竟是什么感觉,真的。有爱 就会离不开,我有这种感觉,我离不开她。 我有一个哥们儿,叫青虫。是个醉心于自己名字的人。他常常神经质地让我 不停地叫他青虫,青虫,青虫——那种肥硕油腻贪婪恶心的虫子!他沉溺在将自 己扮演成玩世不恭的角色的游戏中无法自拔,他的双眼,有着煤气灶火焰般的颜 色。他说那是隐形眼镜的颜色。是的我知道,他从不愿用眼睛的本色瞧过这 世界,包括我,和我们所有人。 人的眼睛是一场魔术,遮遮掩掩,其实什么都看不透。所见往往有悖于事实 ——人总是随处受骗;人活着好比在锯木头,专注且忘我地干了几十年,到头来 好像除了一堆散架的木头以外没得到什么别的。 人生就是一堆烂摊子! (二) 我时常捏着啤酒罐倒挂在网吧柜台里。门正对着车站,常有一些人从那儿的 车里跳出来,径直走进这里。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一丝矜持,果断得令我都迷惘。 我很有兴趣注视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他们的脸上通常什么也没有。只是那 么一张张脸,相互分不出彼此来。偶尔我只能通过他们中一些人嘴角的一丝油腻, 一粒食物残渣推断出他们的肚子里不是空的;或者从他们额旁烙下的深深的床单 印子,草席印子判断出那是百无聊赖的午后迷醉的标志。甚至有那么一两次,我 在他们的唇上,颈上,手臂上发现了接吻做爱的痕迹……所有这些人,滴水不漏 地囊括了生活的全部内容。其实生活仅仅如此简单,从未有过我想象的那般复杂。 ZA是这样一个典型。她很少大施粉黛,嘴角边总沾着细琐的面包屑,有着麦 芽糖一样的皮肤——大凡上海女孩都有这样的皮肤。从她第一天走进吧里的时候 起我就注意到了,她总是穿那么些服饰:肥大的滑板裤,别致的小吊带衫;宽松 的运动衣,紧身的牛仔裤……走起路来仿佛腾云驾雾——我知道那很时髦,我懂 得很!我也是年轻人。 上海好像是一条流水线,生产着相似不相同的成品。那些不顾一切追赶退来 的潮流的男男女女,是流水线上的原材料。其实被制造的,是人!这一点从来没 有谁弄明白过。 我记得那一次我坐在柜台里面准备点烟,可是打火机找不着了。我狼狈地在 柜台底下摸来摸去。就在我站起身的时候,一只Zippo 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于是 我抬头瞥了一眼,刚好看见她露出了上面那一排说不上白的牙齿。 她戴着颜色很深的墨镜说她是华东师大的高材生。不错,我说,我也曾想是。 我看不见她的眼睛,无论我如何定睛凝视都只能看到我的两张奇怪的脸在晃动。 于是我只好看她的嘴——那张永远沾着面包屑的嘴。 我还仿佛听到了她的口水在口腔里翻腾的声音,那调子泛着泡沫。 (三) 我叫ZA,一个上海大学生。 我从身体很深很深的地方热爱着上海。我从来没觉得上海是个很奢华的地方, 她只是偶尔不安分了些,带点小市民式的野心。 上大学之前,我是个很传统的人,就像一个穿着棉袄的从未被放大过的人。 心里想的,梦里渴望的,全部被掩盖地严严实实。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把裹在身 上的袄子丢开了,然后赤裸裸地晾在太阳光底下,那才是本性。然而现在我如愿 了,我进了大学,抛开了束缚,可以堂而皇之地演一出戏。其实活着就是在演戏。 随便找一个人,同他邂逅,拥抱,上床,然后分手……然后演技更上一层楼。我 清楚我所做的一切,我在重拾昔日里上帝抛给我而被我轻视过的奢侈品。 几天前,我去了淮海路上一家很奇特的网吧。这里的黑色带着梦境般的空灵。 电脑,窗帘,天花板……站在其中,仿佛堕落已经在劫难逃。 在柜台旁,我认识了Keanu ,一个奇特的人物。那时候他在我的腿旁,我低 着头看他。 我发现他有一双令人畏惧的仿佛受过贿的眼睛。我喜欢那双眼睛,透着在黑 暗中与生俱来的颜色。 Keanu 有一个好朋友,有个很令人作呕的名字,叫青虫。他经常会到K 的网 吧里来。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 最后我想说明一下的是:我的名字来源于一个很调皮的口红品牌。我喜欢这 个牌子,因为我发现喜欢这个牌子的人不多。 (四) 我是青虫,一位3D设计师。 我的工作就是在虚幻与现实中寻求一个给人以慰藉的平衡点。为此,我设计 过无数陌生的形象。地铁站里的白领,酒吧的DJ,斑马线上的前卫女孩儿,这些 都是想象力中的边缘人物,每回灵感匮乏的时候,她们便会高高地矗立在那儿。 我曾深深地迷恋过那些许人。通常只需一个眼神,嘴角的一丝扯动,或者一根飘 逸的头发,我就会爱上她。 几天前,Keanu 介绍了一位女孩让我认识。她叫ZA,很好听的名字,让人想 入非非。 有一次Keanu 在她嘴角边抠下几粒面包屑,她拿在手里瞧了半天然后很糯地 笑了,她说那是蛋糕。可惜那天我没有戴隐形眼镜,所以我什么也看不清。 她的骨骼很迷人。我记得当我告诉她我叫青虫的时候,她造作地张大了嘴, 腮帮处的骨头被张得咯咯作响。就在那一刻,我被这个如此具有骨感的女孩迷住 了! Keanu 说她的嘴角边总会沾上面包屑,我却很少见到。每次单独同她在一起 的时候,我总是期待她的嘴角边能够沾些什么,哪怕是事物碎屑也好。这样我可 以有借口乘机擒住她干燥的双唇,为她舔去那些富足生活的残留物。听她哼哼叽 叽地喃上几句别这样的话,却还是不由自主地任我摆布——讨人喜欢的女孩就该 是这样的。 我想象着在她的额头或者臂膊上留下我的两排牙印,那该是多么活生生的爱 的鉴证啊。 那异样的妆饰总是诱人的,有着露水滑过叶面般的快感。 有激情就该迸发,我不想把自己爆死。 (五) 我点了支烟,打开iMac,坐到ICQ 上面。 我对网络有着同对上海一样的依赖。我仅仅能在显示屏的闪烁间和滑鼠的滚 动间依稀辨出哪里是纯洁心灵的天堂,哪里属于堕落灵魂的地狱。但是对于一颗 迷失的心智来说,除了苟且获取片刻虚荣靠不住的满足外,一无所得。事实上除 此以外,我也确别无所求。 子夜的天空机械地翻着白眼,我听见ZA在敲门。 这不是阴谋,我听到了那一阵阵敏感的骨头的脆响。我打开门。看见的是一 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青虫想和我约会。她迎上来,告诉我Keanu ,他会是真的吗? 我摇头。我是说我不知道。 我递给她一片面包。她拒绝。她说,不,谢谢。 如果你想和他约会的话,那么他是真的;如果你不想和他约会,那么他是假 的。 ZA很疑惑地看着我,露出有史以来最暧昧的一个笑容,令人费解。Keanu 你 知道吗? 我很想有个男朋友。 我知道。 …… 半个小时后,ZA离开了,带着咯咯的声音。 (六) 昨天晚上我向ZA提出了约会。 今天傍晚的时候,我很早便在南京路上一家哈根达斯前等她。今天我的隐形 眼镜戴得特别令我满意,我很容易就在人群里找到了ZA. 她到得很早,一直站在 路对面。她没有看见我,可能是她的眼睛不太好的缘故。我十分清晰地看着她察 觉不到我的目光的角落里果断,踌躇着。她不时地拿出一面小镜子照照她的头发, 然后看看她穿的长裙……她从没有想过朝对面这里看一眼,或许只要她稍稍那么 瞥一眼,她就会马上看见我。可是她没有那么做。我不知道是她不愿意那么做, 还是她知道我正在注视她,趁此故作不知地多做几个妩媚的动作来让我陶醉。 我实在想不通。 差不多7 点钟的时候——我们约好的时间——我看见她开始缓缓地向马路这 边走来。于是我连忙将头别向另一方。 我们应她的建议坐进了那家哈根达斯。她对我说,青虫,如果你想做我的男 朋友,那么就请我吃一顿哈根达斯。这项要求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容易办到了。 Keanu 曾经说,ZA是那种想入非非的女孩子,但不是让人想入非非的女孩子。 现在我还是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我无须考虑太多,因为我知道我不 是个可以预知未来的人。我永远只是一只脚踩在昨天,而另一只脚踩在明天。 未来是一个虚伪的字眼,追求它的人要么伤痕累累,要么贪婪无止。人生就 是这么一回事。没有为什么,也没必要在乎为什么。 后来,我陪ZA在南京路上一圈圈地来回闲逛。ZA说她喜欢南京路上的繁华, 我说我也是。于是她很耐人寻味地看着我。我忽然听到了她的骨骼在作响…… (七) 今天,我在南京路上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了晚饭。我要了两份鸡蛋美奶滋,我 留恋这里的美奶滋味已经很久了。 我坐在我一贯坐的那张靠窗的大沙发里。我隔着玻璃望出去,我自己也没反 应到我看见了什么。我只是看见了两个很熟悉的身影,他们就坐在对面那家哈根 达斯。那时候天色还不晚,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脸,那时我的感觉就是很像 这地球。表面上平静得很,但谁也不知道内部在发生着什么。 后来天渐渐黑了。 我待到面前的玻璃上慢慢映出了我的影像的时候,便回家了。 接着我上网,一直到天空翻起了白眼。我听见ZA在敲门。 我打开门。看见的是一双缥缈红肿的泪目和没有沾面包屑的嘴。 青虫疯了!她迎了上来。 我让她坐下,很温柔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本来我们好好的,可是他突然要我不停地张嘴。我笑了,他就咬住了我的脸 ……我以为他……Keanu ,你说过如果我想和他约会,他就会是真的…… 我递给她一片面包。她拒绝。她说,我吃不下。 我递给她一杯咖啡,她接下了。 Keanu ,我很难过。她很不自然地说。 那么你是爱上他了? 我不知道,我不过是试着找一个人去爱而已。她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在杯子里 捣了又捣,然后不换气地将那里面的浑浊液体一并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有时候, 她继续说道,一个人能够给我安全感,让我觉得离不开他,爱应该就不远了,可 是……她的眼泪开始噗噗地坠下来。 真够玄的!我感到有点困。我从转椅上站起来,坐到了离她不远的沙发上。 我不需要谁给我一个好的未来,但我却因此得到了一份恣意破碎的亵渎。你 不觉得这样很残酷吗? 我说,ZA你醉了。 可我喝的是咖啡! …… 过了许久,ZA突然睁大了眼睛,好像她从来没有那么厉害地睁过她的眼睛。 她很轻地对我说道,Keanu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接着她戴上了墨镜,背着 她那只OZOC的包,消失在门口…… (八)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该是隐匿的,无需作徒劳的出场挣扎,譬如ZA;有些人注 定只是随岩浆一同爆发出来的灰尘,像烟花一般脆弱,瞬间便没了方向,譬如ZA. 其实ZA不是一个属于影子的女孩。可我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她亲手点燃欲望的 导火线,将自己摧残……她曾问我,Keanu ,你觉得我和别的大学生有什么不同 吗? 我说你在上海陷得太深了。 她的骨骼每时每刻都在莫名其妙地发出响声,好像一座建筑物在倒塌,又仿 佛是身体在呜咽——唯一的支撑物在黑暗里破裂,腐蚀,然后聚成一团泥…… 后来一次我在置地广场看到了ZA的专柜,那果然是个没有多少人问津的口红 牌子,除了少数容易受广告诱惑的没有购买倾向的女孩子站在那跟前指手画脚, 多数人都来去匆匆。 那些女孩有着和ZA一样的皮肤,打扮,远远看过去,就像橱窗里面排列整齐 的芭比娃娃。 于是我想,要是再让ZA站在我面前哭泣,并且很无奈地问我,Keanu 你们为 什么这么对我的话。或许我会很卖力地告诉她。我不想你再陷下去了,行不行? 傻ZA! (九) 那以后,ZA再没有来过网吧。这一点是万分真实的。 青虫重新开始追求另一个女孩,一个他在地铁站里见过一面的上海女孩:麦 芽糖似的皮肤,总是穿着涤纶面料的连衣裙,像一张皱巴巴的床单。青虫告诉我 他爱上她是因为那一次在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她的一缕头发飘到了他的脸上, 他感到痒痒的,于是回头看她,刚好发现女孩正对他笑。接着他爱上了她。没有 半点犹豫,半点矜持。 如今青虫还是时常会来吧里,然后我们抽烟,喝酒,煮咖啡,听音乐……甘 苦的晕,狂妄的摇滚,麻木的烟草,依旧让人沦陷。 他告诉我他受公司指令,就快要转到武汉工作了。为这一点他时刻都在郁郁 寡欢地唠叨。 想象着没有了24小时都可以满足欲望的能力,一旦真的离开了上海该怎么活 下去。有一次,他咬着烟说,我是不是真陷在上海的一潭烂泥里了,我怎么就爬 也爬不出来…… 谁知道呢?没准我们自己就是那一潭烂泥。 (十) 我一直都试着让自己对过去的事情没有半点愧疚,没有半点留恋;对未来的 事情没有丝毫憧憬,没有丝毫渴望。有时候我以为我做到了,其实我是在骗自己, 我以为那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人是可怜的动物,要么奔跑在昨天,要么蜷缩在明天。 那么,还有什么比可怜更可悲的? 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