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走了 作者:三人行 一 1 陈想想走出巷道后得意地扬了扬眉,那时是春光明媚。她对今天的姿态十分 满意,左手拉杆箱右手外套,巷口的老太太拘谨地盯了她半天后矜持地笑了笑。 不知道是哪位小女人作家说过,先提出分手的人永远占上方,她倒是没想过要占 上方,不爱就不爱不要舍不得离开。道理就这么简单。 那日与王子乐醉熏熏地相拥而眠后就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数日后,王子乐 不解地瞪着她带来的拉杆箱问“你的全部家当就这些?”她耸耸肩笑了。似乎再 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住现代的人,一张身份证一张喂饱的金卡就足够维系所 有的生存。 家是什么?王子乐问过陈想想,她想了一下说,睡觉的地方。仅些而已?这 个答案王子乐很不满意。仅仅如此,陈想想再一次地确定。 2 陈想想与王子乐邂逅在网络上。 网恋的版本大部分相同,先是BBS 或聊天室里惺惺相惜眉来眼去,接着到E-MAIL、 QQ、电话中男欢女爱暗渡陈仓,到了一定火候,某方提出我们见面吧;最后,见 光不死的继续恩恩爱爱,见光死的便红尘滚滚逃之夭夭。 在这之前他们谁都知道网络爱情是小孩子才玩的把戏。某个很深的夜里,他 们从天气到脚气都扯淡后,王子乐如有预谋地说“其实我很寂寞”,另一端的陈 想想黯然地回应“ME TOO”。接着他们很自然地在一个温情的酒吧里见面喝酒跳 舞一起回家。 3 王子乐记不起他常驻的BBS 在什么时候冒出了个昵称为“浮衣”的女子,她 几乎都在午夜上线,三两天就能贴上几十K 的文字,而且一篇比一篇煽情,她虚 拟出来的爱情一定都葬身于伦理之中,没有爱情的男女依然能无恙地白头到老。 “我本想去死,可又害怕死后的流言蜚语,所以我不敢随便死去。我祈求万 能的主,赐世界一场瘟疫,带走我和所有的流言。”这些文字让王子乐心惊肉跳, 他暗自在想,这文字背后到底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偷偷查了她的IP,居 然是同城的。这温吞的小城里居然能养出这样诡异的女人,他的好奇超过了他的 欲望。 眼神斜角35度,神情干枯,旁若无人;习惯性抽烟,烟瘾却不大,顶多只会 吐圈圈;在家只穿黑色蕾丝睡衣或纯棉男衬衫听着软绵绵的爱尔兰音乐,白天睡 觉午夜在键盘上狂舞,据说文字中还有她仅存的激情。多数文学女青年都是这付 德性。浮衣也理应如此。 4 陈想想到达酒吧时王子乐已有七八分的酒意,与疏狂图醉的女子愉悦相处必 须借助酒精的力量,他才能循着感觉跟着飘浮。 “我是陈想想。浮衣。”她没有为迟到而解释。 “真人?本人亲自来的?”他有受骗上当的感觉。这不应该是她,至今她不 应该有那么大的一双眼睛和那么短的头发。 她没有刻意的修饰,还是T 恤牛仔裤。对今晚的装扮她不是很满意。她想如 果能穿袭黑色紧身晚装,那是合适的,聚矜持与妖气於一身,亦正亦邪,象偷偷 伸出墙外的红杏;可她没有,确切地说她没有一套能在所谓正规场合露面的服装。 在衣橱前愣了一阵后,她突然觉得自己象兵马俑,所有的风情都丧失在牛仔 与T 恤的包裹之中。厚重的泥塑还是僵硬不了蒙天放的侠骨柔情,千千万年之后, 泥土也在泪水的侵蚀下融化。想到这里她又恢复了所有的自信。 5 这是条在闽南地区极为常见的青石板小巷,细细长长七拐八弯,幽深而狭窄 仿佛永无出路。月光冷冷地抚摸着世间所有失落的男女。青石板缝隙间的青苔软 绵绵地在脚底渗着凉气,陈想想跟着王子乐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她想回家,可是 越走离家的路越远。一切似乎违背了她的初衷,却不由自主。 几天后,隔壁穿着睡衣的女人站在窗口好奇地打量着她和她的拉杆箱。 6 王子乐对枕着他手臂入眠的女人很矛盾,他的良知告诉他必须对她负责任, 男人对女人最起码的责任是给她名份和归宿,这点他能做到,他一直想这样做, 但没有遇到可以让他这么做女人,所以他一直很彷徨。眼前这个女人是最合适的 人选,他愿意。 他开始很严肃地跟陈想想讨论结婚的事情,起初她只是好奇地盯着他,后来 她会很仓皇地避开主题,几次三番后她做出本能的反应,离开。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古老而浪漫的约束,陈 想想对王子乐反应非常震惊。她真的不知道爱情长得什么模样。生活中许多繁琐 的现实不得不让她寂寞。 7 理想是卑微的人最奢侈的精神生活。没有理想的人是悲哀的,象着陆的鱼, 无法呼吸。 十八年岁时,她的理想是考美院,和潘玉良一样穿着浅灰色的旗袍站在画板 前,用五彩缤纷的颜料尽情地掩饰画布的孤独。她想为拥挤的城市画一幅浅色的 夜景,因为她知道它在寂寞;还想为火焰山画上一滴泪珠,焚心似火,也应该有 冷却的刹那。 二十五岁的某个下午,她在图书馆为自己设计了爱情和死亡,她要肆无忌惮 地狠狠地爱一个男人三年或者五年,然后杀了他,在月夜里用一场大火为他和自 己送终,焚情化灰生死相融。 但她都没做到。 王子乐每一次在她身上燃烧时,她都感到从所未有的冷。一男一女的身体靠 得越近,灵魂的距离就拉得越远。她不能给他什么,也不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除了彼此间短暂的寂寞偎依。 “心没有同行,我必须离去。”她在论坛贴了这句话。她希望王子乐能懂。 二 1 “隔壁张家有个女人租了。”阿香迫不急待地在餐桌上发布她的独家新闻, 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有听众。 她友好地冲那女人笑了一下,她居然假装没看到。目不斜视地拖着大箱子走 入梅花岭3 号。 老公李一清敷衍地“嗯”了一声后继续扒饭。放下碗筷他又匆匆地出门,几 十年如一日,习惯饭后到外面抽根烟或是兜一圈。李一清是个商人。在这慢悠悠 的小城里有40% 以上的男人持这种身份。二十年前,伟大的领导人在广东画了一 个圈之后,全中国衍化出了许许多多的李一清,商人。若干年后的今天,没有固 定工作时间工作场所和固定收入的人统统归类为商人。李一清就是名副其实的商 人。 李一清确确实实是个商人。据说他是这小城中第一个使用大哥大的人,当时 的县长到省城开会时还是借用他的大哥大。这事千真万确。陈想想租房时房东亲 口说的。这一区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房价怎么也不能再低。 2 护城河两旁的竹林郁郁葱葱地遮挡了城里的喧嚣。夜幕降临时,河对面公寓 的灯光如星星般的阑珊。月亮是寂寞的眼睛,星星是孤独的泪珠,当所有的灯火 都熄灭时,黑暗仿佛吞噬了整个世界。那时的小城象一只醉酒的螃蟹,僵硬地横 卧在地球的一角呻吟。护城河的水时时刻刻在潺潺地低吟着。 这地方陈想想确实很满意,尽管每季度的房租是她一个月的收入。她把床挪 到窗前,晚上她可以坐在床上看星星月亮和对岸的灯光。对岸的灯光让她十分感 动,每盏灯光中都包含着悲欢离合。 她热爱上了与对岸的灯光对视。几天后,她发现有一盏灯几乎每天都是最晚 熄灭的。 两年。“日月如梭”这个词用在这里显得矫情,但陈想想想到就是这个词, 日月如梭。她拖着那只拉杆箱到这小城已有两年了。这一段光阴,她和这座小城 并没有多大的变化。碎石路,深巷,绵长的雨季。每天,大街上流动着一张张麻 木而陌生的脸,叼着香烟的男人与穿着睡衣买菜的女人擦身而过,清晨老太太吊 着嗓子吆喝“油条麻花豆腐干”,几十年来一成不变,实实在在的人世间。谁也 不知道这其中会隐匿着些什么。可能什么都有。事实上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小城 的改变功能似乎已经丢却。在很很久久以前。 一切如她所预料的,这是座懒散而包容的小城。 3 情人节,买一朵玫瑰为自己送终。送给逝去与即将逝去的日子。 “有花啊。”站在门口的阿香搭讪道。她依然穿着那套睡衣。那睡衣还有七 八成新,算是她比较象样的衣服,外甥女才穿过两次的,送她时还有点舍不得。 “情人节的玫瑰买给自己。”陈想想轻轻地摇着手中的花。 “我不花这个冤枉钱。”她扁了扁嘴巴。阿香对隔壁这个深居简出的女人十 分呐闷,如同有人会花钱买花一样的。 她家的院子里也有过一株玫瑰花,半死不活的蔫了一两年后居然开了红艳艳 的几朵,李一清激动得逢人便讲,可没几天那花居然让狗给啃得不成样,李一清 当场踹了那母狗一脚,没料到那狗只是叫了几声,到夜里居然吐得血糊糊的,挣 扎不到天亮便断气了。 闽南有个习俗“死猫吊树头,死狗随水流。”阿香跟李一清说这事,他爱搭 不理的,最后还是阿香自己拖到护城河里。 那条狗养了些年头,多少还有点感情,连续好几天阿香都梦到它在河边嚎叫, 梦象真的一样,它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李一清说她是在闹闲病。渐渐地, 她也懒得说。事也就这么淡了,偶尔有人提起那条狗,她才会猛然的想起,再是 一阵的回忆。 4 陈想想无可非议地成为阿香新的听众,她的媚俗让陈想想感到不可思议。但 这种悬殊没什么不好,让她们相互间有了取长补短之心。或者说是可以五十步笑 一百步。人总是喜欢拿别人的错误来温暖自己的虚荣。 友谊只能更进一步发展。阿香知道了陈想想的家在遥远的北方,大学毕业后 流浪过好几座城市,小城是她呆得最久的地方,她很习惯这里的生活。她还是不 懂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四处飘泊。找份工作,眼睛睁大寻个好男人过安稳的日子 最实在,女人一生求的不就这些么。象当年她嫁给只见过两次面的李一清,日子 不也照样过。李一清待她怎样?耳边是李一清均匀的呼噜声,她茫然了一下,突 然想起接儿子的时间差不多了。 5 月亮又斜斜地挂上蓝灰的天际,一天的喧嚣终于安静了下来。陈想想懒洋洋 地伏在窗前,窗外没有风景。对岸的灯还星星点点地闪烁着,河水依然缓缓地流 淌。很久没上论坛混了,便携电脑开着,她却敲不出一段完整的文字。於是她开 始不安地房间里走动。 她感觉文字对她越来越茫然。搬到梅花岭3 号后她就极少上网,并非在躲避 着王子乐,她一向光明正大。王子乐给她那“心没有同行,我必须离去。”的留 言回复“我该如何是好?”她回他“这已是最好。”之后她就迷恋上了看对岸的 风景。她十分不解,对岸除了几幢参差不齐的公寓,就是远山灰蒙蒙的轮廓,自 己到底孜孜不倦地看些什么,她也不清楚。 三 1 “小志,要相信坚持就是胜利。”母亲小心翼翼地把点心放在书桌旁。 卢志闷不吭声。他继续在看书。该死的孔子挨千刀的司马迁没天良的欧阳修 尸首都化灰几千年了还留下这些比外星文还难懂的东西,高考日日逼近,而这些 东西都还没到他的大脑居留。 母亲带来的点心令他郁闷。他快要无法承受了。他担心自己因此崩溃。但绝 对不可以。不可以。家人亲戚都等着他的金榜题名时。 他冲到阳台重重地“啊”了一声,如笼中的困兽。他趴在阳台朝下望,楼下 有三三两两的人头在晃动,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他很想知道他们的神情。但他没 有再做进一步的动作。他不可以随便走出那扇门。隔绝在门外的是他整个家族老 小期待的眼神。 “换另一种角度去看,用另一种思维去想。”他努力地想让自己平衡。 他突然想起望远镜。表哥留下的。 表哥从这房子光荣地走了出去。姑妈意味深长地把钥匙放在他母亲的手中说 “让小志搬那住。”几天后他搬入表哥住过的房子。三餐父母轮流送,风雨无阻。 表哥没留下什么家当,除了床、书桌,还有一个望远镜。 2 远处突然变得清晰。护城的水微微地颤动,岸边的翠竹绿得诱人,竹林里藏 着屋檐瓦片和炊烟,有幢小楼的窗门敞开着,窗帘在随风飘摇。移动一下位置, 他居然还可以看到屋里的床和耷拉在床沿的衣服,屋里没有人。 这是他半年来最快乐的事。他看到了对面的风景。他抑制不住想把这秘密告 诉别人,却又想不出一个可以分享他秘密的人。他有点儿泄气。所谓的秘密本就 应该是独自一个人的隐私。最后他决定独自占有这个秘密。但这个秘密令他不安 份。好奇心在旁边煽动着他得知道那扇窗内住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晚上他又朝那个角度望过去。竹林不再翠绿,象乌鸦黝黑的外衣。河水看不 清楚,与竹林融合成了一片。那扇窗门还是开着,灯光很微弱,可能是用壁灯。 有个人在床前来回走动,还是看不清是男人或女人。但他好象在不安。不安地徘 徊。 3 陈想想刚刚看过牙医。她正经历着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牙痛。牙齿应该是最浪 漫的病痛,肉体连着神经血淋淋无休无止地痛。这浪漫已经持续了十几天,她不 是很在意,以为隔天就会好的,在十几个隔天之后,她终于觉悟这是病不是浪漫。 医生说她在长智齿,而且还会再痛上一段时间。“一段时间”可能是半年或一年, 甚至是两年。她有点匪夷所思。 没有其他办法吗。她有点不甘心。没有,不过它会时好时痛的到完全长出来 为止。医生轻描淡写地推着鼻梁上的眼镜。陈想想的咄咄逼视下他有点不自在。 其实陈想想比他更不自在,她想起死老姑婆生前那口金灿灿的假牙和那张干瘪瘪 的脸。她不由地恐惧起来。 4 李一清已经把“奔”写几十遍,他还弄不清楚其中蕴含的玄机,阿香喊了三 次“吃饭了”他才回过神来。他瞪一眼餐桌上的菜,茄子和一小碟卤豆腐。这样 的情形恐怕再维持不了多久。这几年都是只支无收,生意根本是不能做了,每周 两期的六合彩是唯一可以翻身的机会,但输的总比赢的还多。他闷闷地扒着饭, 阿香偷偷地瞄了一眼。她的钱包里只剩下十三块钱,此时她不敢开口。月初李一 清给了四百元,她以为这个月可以宽松点,谁知娘家的表亲嫁女儿,又是去了个 红包,这事她不敢跟李一清提。 嫁给李一清的那会儿不知愁煞多少人,不是吹的,就说他兜里的,随时都能 掏出几万的现金,说良心话他风光时也没落下她,跟他下了趟广州,白天鹅宾馆 的小姐拿白眼瞅她,李一清随便操起个袋子往前台一倒,花花绿绿的钞票把整个 大堂的人给震住了。 都是往事。那些年头也真是吓死胆小撑死胆大的,李一清凭着那天不怕地不 怕的胆,假烟一车车地往北方运,一趟下来赚的钞票都是一麻袋一麻袋的扛,北 方人个大脑钝嗅觉差真货假货分不清,交易更是利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低成 本高利润。那个一去无返的激情年代啊,李一清在梦里不知道悼念过多少回。 5 儿子小元越大越令人恼火,读了五年小学买过不下十本的字典,要用的时候 一本也找不到,要不是老婆护着,李一清就把巴掌甩过去。阿香泪汪汪地把儿子 拖上楼,好话都说尽了,儿子才忍着呜咽着搬出作业本。她才松了口气向陈想想 家走去。 她应该有字典。阿香必须在开彩前把字典给李一清,她也希望他晚上能多少 赢一点,明天的菜篮子就看它了。陈想想很吃惊地看着她,她怔了一下说“小元 落在学校没带回来。”便匆匆地回去。 李一清如获至宝。 奔「犇、逩」:急走,跑。直往,投向。 1979年修订的《新华字典》上标得清清楚楚,“犇”三头叠在一起的牛,明 明白白,30岁牛。李一清他恨不能剁了自己的脑袋,这么简单的字他怎么怎么看 不出来?他站在河道旁重重地吐了口痰,痰很浓,他吐得很吃力。妈的,他狠狠 地骂了一声。这世界真他妈的走样。 6 逛书店应该是最惬意的事。这算是小城最大的书店,偶尔也能找到时新的书, 如李响与米卢的零距离刘晓庆的幸福狱中生活等等类别。陈想想买了两本《新华 字典》。准备一本送小元一本自己用。小元这小鬼表面上是乖巧得很,可马虎得 把她那本字典给丢了。阿香一脸的愧意,陈想想嘴上没当回事,心头却一阵阵的 惋惜,那是她有生以来买的第一本书,名字是父亲帮她写的,她自己在旁边标注 着购买日期,那字迹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稚嫩和小心翼翼。二十年了,那本字典 她用了整整二十年,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走出校门了,她还带在身边。 人生的第一个二十年就这么懵懵懂懂地溜了过去,前几天牙痛的时候她在想: 什么东西跟着自己永恒?她什么也没想出来。可能是牙痛的缘由,这事让她郁闷 了许久。今天她突然想到陪她最久的东西就是那本字典。又是一阵郁闷。人总是 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想起曾经的拥有。没想到就在一不留神间失却了。 陈想想还是很开心地把字典送给小元,她还对他说不懂的功课可以找她,她 大学是学中文的。小元高兴地“万岁”了起来,旁边有个男孩子急急地拍了他一 下,陈想想刚刚没注意到小元的房间还有人,一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小男生。 7 阿香很过意不去,她正思量着怎样跟想想道歉,顺便问她字典在超市能不能 买到。陈想想无论如何不收阿香还的钱,不就是一本翻烂的字典吗,我正懒得丢 出去,你看你看我还得谢谢小元呢。 阿香是脑袋没几根筋的人,听她这么一说也不好意思再推了。其实她主要的 动机不是来还钱。她也是无心的。前几日想想看到的男孩子是阿香的侄子,今年 上高三,这孩子什么都难不倒他就唯独语文摸不着门道。她哥一家正为这事焦急 着,想给他找个语文家教,“减负”正在风头上老师们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她回 娘家随口说了新邻居是中文系毕业的,老哥老嫂马上激动地擒住她的手不放。 想想很诧异,无论如何她都想过自己能当高三学生的老师,可怎么也推脱不 了阿香。最后双方都做出了适当的让步,那孩子弄不懂的东西可以搬来问想想。 有时候人本就该庸俗,世俗化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什么好。而绝大 部分的人也只能注定庸俗地在庸俗中藐视庸俗。 四 1 卢志又架起了望远镜。他在心里诅咒过自己千万次,每一次他都警告自己不 可以再有下次。最后,警告只是成了他瞭望时的前奏。他不仅知道了对面住的是 个“她”,还知道她的窗帘几乎没拉上过,哪怕是一丝不挂的时候。她穿衣服的 过程很虔诚,象一场筹备多年的演出,又象准备摆上祭坛供物,举手投足,专注 而认真。 今天她起早了,还有几缕羞答答晨阳洒落在床上。 她还是背朝着窗户,那件衬衫又长又大,大得可以容下两个她的身躯。她在 衣橱前站了很久,可能找不到合适的衣服,她不停地用手指把头发往上梳着。他 一直以为男人才会做这样的动作。 她好象还是找不到衣服,依然愣着。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双手捧着一个大 杯朝窗口走去。他急忙放下望远镜。她肯定看不到他,只是他在心虚。 只是今天的心跳得特别厉害,象随时都会冲出他的胸口。 2 陈想想在衣橱前站很久。她实在找不出套合适今天的衣服,她将随同老板见 一大客商,这客商对她们公司的前途很重要。言下之意,她不得有半点的马虎, 昨天下班前老板不阴不阳地对她说“陈小姐明天记得要注意一下门面啊。”她很 恼火。 无论如何,一个女人让男人来暗示要注意形象不是件很光彩的事。尽管这种 观念很媚俗很作态,陈想想完全可以不屑一顾,但她还是在意了,毕竟她还不想 失去这份收入。 最后她选了件白衬衫配蓝色长裤,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傻兮兮地笑了起来,这 一青一白的打扮象三十年代大上海有钱人家的丫环,愣头愣脑的叫人怜爱。 3 李一清从没打正眼瞧过那新邻居,模样长得也不显眼,往人堆里随手抓就是 一把的那种。女人他算是见多了,走南闯北的那年头什么样的女人没经历过?女 人本来就应该长得赏心悦目,象艺术品一样具有欣赏价值;所谓极品女人就应该 是聚艺术性与实用性为一体的尤物而这样的女人多半是幸福的,毕竟漂亮的女人 终究逃不过男人锐利的眼睛和甜蜜的言语。 如果不是实在闷得慌的话,李一清绝对不会爬上屋顶。好汉不及当年勇啊, 六合彩是输得没头没脸,日渐清淡的三餐使他丧失了真勇士的斗志。大男人不能 活活的给尿憋死,李一清打死也不信他没有重震雄风的一日。风水轮流转,钱也 是要轮流赚的啊。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这地方真应了那句“五十年不变”的毒咒,世道是 变了千百万遍,这旮旯还是象被高人点了穴位似的一成不变,河还是那河路还是 那路人还是那么些人,张家那座违章建筑的笔筒楼还是没让台风给吹倒。 他无意往张家的笔筒楼瞥了一眼,洗手间的窗帘没拉上那女人低头坐在马桶 上,褪到膝盖弯上的裤子与白花花的大腿十分强烈地对比着,李一清有点受不住 这突如其来的眩眼。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尽管他仅仅就看了那么一眼。 4 “那女人多大了?”李一清收惊后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天机。世界本是由无数 个偶然和一个必然组合而成的。 “象是28又好象是27,反正比我小。”阿香吱吱唔唔的,她很认真地回忆。 陈想想对她说过,只是她没记牢。而且是前几天才说的。 没嘴巴啊,不会去问。李一清开始冒火,这女人没貌又没脑,当初是瞎了他 妈的狗眼还是踩了他妈的狗粪。 此刻,陈想想正在门口来回地走动,她似乎很无聊,但无聊得很神圣,象思 想者正处在若有所思的精神状态。阿香呐呐地靠近,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29. 今天出生。陈想想很顺畅地回答,却又没有搭理她的意思。阿香正好悻 悻地逃回去。 果然,开的是29. 李一清兴奋地甩给阿香十张老人头,他很久没这么爽快过。 很久了,至少有五年。 五年。 5 女人生来就是感性的动物,没有一个女人能在自己生日的那天心静如水。陈 想想也不例外。她的感觉很空,有一种从所未的恐慌。黄昏是人情绪最不稳定的 时刻,她如一只迷路的羔羊焦躁地徘徊着。阿香的怪模怪样她根本没心思理会。 去年的生日在家过,母亲如往年般的做一桌好菜。那天母亲好象很激动,边 做边讲着她小时候是如何如何的如何,她安静地听着,象在聆听一堂极其重要的 课程,从头到尾她没有吭过一声。母亲的讲述也由兴奋到平静,最后她对想想说 “我开始害怕给你们过生日了。”想想还是没吭声,木木地看着突然一脸失落的 母亲。她知道她在想什么。 千里之外的母亲一定记得今天,她不敢看着手机上显示着的电话,心里特别 渴望听一听母亲的声音,可她不敢按下“OK”键。最后她关上手机,因为没有勇 气。 对岸的灯火如往日般的茫然。夜很深,静得几乎可以听心跳的声音,最后的 一盏灯还是执着地与她无言相视。 6 夜黑如漆,对面浅色的窗帘在夜风中摇曳。她应该已经入眠,卢志放下望远 镜疲倦地躺在床上。关于那个女人,他做过千百种猜想,譬如她的眼神、她的名 字她的声音,甚至于她会叫他卢志还是阿志或者是小志等等。想象的过程他是甜 蜜的,无论如何心灵有所依附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在咫尺的远处,有一个人在与 你朝出暮归的共进退,是何等快乐的事啊。 很快的,他在甜蜜中睡去。明天有很多事情在等待着他,那些摸不到头绪的 古文,还有令他头大的事是要拜见那位所谓的语文老师。他真的很佩服父母,天 上飞的地上爬的只要他们想知道的东西没有一样能错过,这老师从哪里挖出来的 他就不用知道了,他只知道那老师是三姑邻居。三姑家住在梅花岭,河的对岸, 他天天盯着的地方。 五 1 卢志如时的到三姑家。三姑正在炖汤准备给他当点心。他很木然。他已经习 惯了这种病人般的待遇。 阿香在门口大声地喊了一阵陈想想才睡眼惺忪的打开门。她基本上忘记了这 件事。她啊了一声便急促地跑上楼换衣服。卢志趁机环视四周,这房子很整洁, 只是结构有点特别,楼上楼下的就两间房,整座房子看起来就象根老式的钢笔, 笨拙又单薄。 “到楼上吧,光线较足。”很快的她就站在了楼梯口。他硬着头皮上楼。楼 上也只有一个大房间,朝南方向的是个大窗,白色的窗帘耷拉在两旁。卢志象在 做梦,这地方他居然有着从所未有的熟悉,仿佛他来过,千百万次地来过。 他十分不安。记不起要问哪些问题。她跟着阿香叫他“阿志”,声音绵绵软 软的,还带着点睡意,很好听,好象是从后音区发出来的声音。 他很恍然,想离开,甚至于想逃跑。与她单独近距离相处使他非常紧张,他 心跳得异常的厉害。他很害怕她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气声。 她似乎能看穿了他的心事,没有表情地翻着他的书。她不时地向楼梯口望去。 阿香还在楼下。 2 阿香在洗手间停留了很久。出来时不意思地说她每次都要关很久,吃了不少 药还是不行,老毛病,月子里带来的病难治。 陈想想呐呐地笑着说没什么。卢志依然很局促。两个女人很自然地对话,好 象他并不存在。 陈想想很早就想拆了洗手间那面大得夸张的镜子,她很不习惯在镜中看到自 己坐在马桶上的样子。王子乐的洗手间也有个大镜子,陈想想很恼火,有几次想 故意地把它砸碎都没得逞。王子乐说在潜意识中对自己性生活不满意的女人一般 不敢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陈想想说那是狗屁理论。王子乐就取笑她,不是崇拜 潘玉良吗,人家还冒着生命的危险到澡堂画女人的裸体呢。陈想想听了哈哈大笑, 那白痴女人还不如进屠宰场看呢,那才是活生生的生命律动。王子乐愣愣地盯着 她说,你这脑袋到底安装了什么操作系统怎么越看越不象人。 阿香从洗手间出来的神情增加了陈想想对那面镜子的厌恶感。她张大着嘴巴 很努力地在镜中瞧自己的牙齿。这习惯近十年了,她一直担心口腔不清洁,比如 有口臭牙垢或牙缝隙有食物残渣等等。无论如何,她不允许自己嘴巴里有任何不 是,她有时会在一天内刷十几次的牙和漱上百次的口。李一清骂她有病,她自己 也不敢狡辩,成习惯的事难改变,慢慢地,她不敢再明目张胆但还是偷偷地背着 他做,只要有镜子的地方她总会不知不觉地张开嘴巴。 3 晚上李一清做东,他醉熏熏地甩给不停地给他揉胸膛的女人一沓人民币,那 女人马上幸福地在他耳背留下一个深深的唇印。他很久没这般爽快过了。自从上 次在屋顶上瞥见“天机”之后,他的手气是一顺再顺,六合彩顺牌气更顺。此时, 他心情是从所未有的舒畅,甚至有些抑制不住地想笑。 李一清趔趔趄趄地颠回家时阿香已经入睡了,他斜靠在床边轻轻地抚摸着身 边女人的脸,有很长时间没有仔细端详过她。这张脸仿佛变形了不少,起码比十 年前臃肿了许多。当年他看上的是张尖尖细细的瓜子脸,夜里他喜欢摸着她那光 溜溜的下巴入眠,她也喜欢他这样做。只是有很长的时间彼此没有这样的爱抚过。 已经很久了。很久很久。 她睡得很沉,对他的爱抚全然不知。“喂。老婆。”他凑近她的脸粗鲁地啃 着她的下巴“老婆。喂,阿香。”她依旧酣睡中。李一清非常恼火,愤愤地骂了 声娘就在她身边趴下,很快便睡着了。 阿香又被李一清那震天的鼾声吵醒,她小心翼翼地帮他褪去鞋袜,再蹑手蹑 脚地在他身边躺下。可她再也睡不着了。 4 卢志把不懂的问题整齐有序地列出来,这次他应该不会再出状况。那天,逃 出那幢小楼时他的心扑扑地跳个不停,他非常害怕她当场拆了他的西洋镜。他的 担心是多余的,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她绝对不知道,只是自己在心虚,他很 清楚。 他又架起了望远镜。这次是光明正大的,他必须知道她在不在家。这个理由 是堂皇的。 周日上午的九点,春阳暧昧地抚摸着这座睡眼惺忪的小城。趿着拖鞋的女人, 坐在门口眯着眼睛的老人,这一切是那么的漫不经心,那么的怡然自得。仿佛世 界本来就是如此的详和散漫。 卢志把课本夹在腋下,他很快地穿过巷道,王阿婆又端着板凳坐在巷口晒太 阳。他很怕遇见她。“阿弟啊,你看你看,这个也是我接生的,那时才这么大, 日子过快了啊……”每次她都说这句话,边说还边比划着他刚出生时的大小,说 到激动时她那双浅褐色的眼珠子还会一颤一颤地发放出灿烂的光芒。 第一次听她这么说的时候他十分感激,并即刻告诉母亲这件事。母亲根本就 不认识王阿婆,他也不是她接生的。他在县医院妇产科出生,母亲还保存着他的 出生证明,接生的护士是他的亲姑妈。姑妈当了三十几年的护士,这小城中有六 成的孩子都是她接生的,他的出生证明上还有她的亲笔签名。 但卢志更希望自己是王阿婆接生的,这种想法是同情抑或是无知,他没想过, 但他知道这种想法很幼稚。一段时间后,他才知道王阿婆大脑有问题,她逢人便 说那句话。 5 卢志先到阿香家,他还没有直接到她家的勇气。门铃响了半天也没见动静, 他只好独自去敲陈想想的门。她很自然地朝他笑了一下,他还是有点紧张,但比 第一次轻松了许多。她笑起来很好看,露着两颗尖尖的虎牙。 “你的窗户很大啊。”他对站在窗口看书的她说。他的状态已渐渐恢复到了 常态中。 “是啊。视线很辽阔,晴天时还可以看到对面山上的行人。”她还是笑咪咪 的。 他靠近窗口向远处望去,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住的那座公寓,今天的天气很 好,远山迷迷蒙蒙,他说了句“远山如黛”。陈想想愣了一下后恶做剧般的笑了 起来。她很久没这么开心过。大笑过后她的脸颊还有点儿酸痛。 6 卢志依依不舍地告别陈想想,本来他想再去跟姑姑说一声,又回想到她家没 人,反正已经去过了也就没有再去的必要。最后他直接回家。 他敲门的时候李一清还在梦里腾云驾雾,叫醒他的不是门铃声是手机,他迷 糊的喂了一声又不醒人事了。手机还是不依不饶地响个不停,他不耐烦地叫“谁! 什么事?”手机沉默几秒后传来一娇滴滴的声音 “李先生吗?” “嗯。哪位?”他一下子降低了几个声调,毕竟男人在女人面前总会表现出 最风度的一面。 “我是依依啊,你的钥匙还在我这里耶……” 李一清终于清醒了过来,依依是昨晚揉他胸膛的女人。这事本来没什么值得 再意的,欢场的女人大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逢场作戏,戏终了情也结了,没 有什么可牵挂和依附的。但李一清还是自送上门了。他根本没有落下什么钥匙, 这点他十分清楚。 “钥匙呢?” “你说呢。”她凑得很近。她把点燃的烟放在他的嘴里。 “钥匙呢?”他狠狠地吸了口她点的烟。她没有回答,手却不安分地在他身 上游动,他拘谨得只坐了沙发的三分之一,但还是敌不过她的袭击。 “钥匙呢?”他问。 “我就是你的钥匙。”她又点了一根烟。 这下他才认真地看她,她下巴很尖,象极了阿香年轻时的样子。他轻轻地咬 了一口。 六 1 日子在流逝,生活依旧在前行,有很多时候人是被生活推着往前走的,不管 你愿不愿意。 今天陈想想穿了件黑色的风衣,林玲说她象只蝙蝠,她不解但依然朝她笑了。 林玲是公司的同事,她们之间没什么关系,属于在洗手间碰面了打个招呼的那种。 陈想想本来就不是很主动的人,没有工作往来的同事她也不认识几个,更谈不上 深交,她不是个容易产生友谊的人。 对于林玲她一无所知,据说她最近吊到了金龟婿正沉醉在幸福的热恋中,这 是在洗手间里听到的消息。几乎所有单位的洗手间都是八卦新闻的发布区,尤其 是女人密集型的所在。 想想突然想到前几天看到林玲挽着男人背影有点象王子乐,竟然起了点失落 心,酸楚楚的。 2 马桶上的阿香已经坐了大半夜。李一清还没回家,最近他神出鬼没的,她不 知道他在闹些什么,他的事情她问不得,只能放宽心由他去,她也一直相信他, 儿子都那么大了,还能有什么变故。但最近阿香的心很不踏实,直觉告诉她,最 近李一清好象心中有鬼,但她没有依据,只能怪自己多心。 李一清的心里也实在有鬼,自从在依依那里找到一把钥匙后,他开始了忘乎 所以。天底下老婆都是千篇一律而情人则是各有千秋的。到现在他才懂得什么才 是女人,之前的日子算是白过了。 阿香还在马桶上坐着,窗外黑黝黝的一片,没有月亮的夜空显得格外的寂寞, 她的手百无聊赖地摩擦着腹部,上上下下,医生教的法子也是不见效。很久了, 什么动静都没有,她沮丧地站起来。腿很麻,她硬是蹭到了床边,很快的,她在 床上睡着了。 3 早起的鸟儿在窗口上叫着,阿香的心情跟着晨阳一起愉悦,没有人能够承受 得这欣喜。没有人,包括李一清。阿香决定独自占有这喜悦。她自信地看着烂睡 如泥的李一清情不自禁地笑了。她从来不敢这么放肆地笑,如果不是那个梦的话。 阿香这一辈子极少极少做梦,但她偶尔做的梦非常的灵验,也就是说她的梦 都会实现。十岁那年,她梦到了父亲的葬礼,果然过不了几天,体健如牛的父亲 突然死去;十八岁时,她梦见了外公归来,那被抓去台湾当壮丁50年的外公真的 回了家。她当都是巧合,但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她所梦到的事都会不可思议地成真。 昨夜她梦到了自己突然得了一笔横财。她马上意识到这是上天对她的恩泽, 无论如何,她绝对不能辜负上天的厚爱。 这个机会绝对不能错过,她认真地思考着该怎样行动。 4 王子乐这辈子从没这样背过,一个小小的合作项目盖上数百个的公章还不能 生效,主任阴沉沉地问他到底行不行。他最近忌讳就是这样的脸色,让他大男人 的面子没处搁。 他郁闷地街上闲逛着,毕竟这是块小地方,一条暗淡的小街从头到尾不过几 分钟就给走完了,他来回走了几圈后脚也酸了,想找个落脚的地方坐坐,一下子 却想不起到哪儿好。最后他干脆去接女友下班,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王子乐早就过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事让他父母操坏了心,女友林玲是亲戚 介绍的。也许大家都本着共同的目的,见过几次面后,他们便自然而然地走在一 起。起初他没觉得什么不对,后来他却很不安,总觉得他们之间缺少了点什么, 可他又说不出来个什么来。不久,这不安就被他扼杀了,现实毕竟就是现实,所 有的浪漫与激情只是言情小说中的调味品。从现实的角度上讲,林玲也是个百里 挑一的好姑娘,一个女人应有的贤德与智慧她都有,有这样的女友算是王子乐的 福气。 张爱玲在民国年间说过,男人的心中都有两个女人,如果说陈想想是他把握 不住的红玫瑰,林玲就是他的白玫瑰,在未来的生命里,他胸口的那颗朱砂痣会 是陈想想吗? 5 冬天的小城暗得特别的早,路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地朝家的方向奔去,当夜幕 屏蔽了阳光后,锁在心情深处的寂寞与孤独便悄悄地浮现在心海的表面。 保安礼貌地对在大门口站了很久的王子乐说林玲早已离开。他很沮丧,灰蒙 蒙的心情还没有转晴又下起了小雨。夜很冷,又似乎越来越沉,他慢吞吞地往回 走着,路上的行人早已稀少,街道两旁的路灯暧昧地眨着眼睛。 “明天,明天吧,现在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出来。”极其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 起,王子乐诧异地回头。是她,陈想想。错不了。 “嗨,是你。”她很自然地打着招呼。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与曾经同 床共枕过的人用这样暗淡的对白。她应该很紧张,至少不能这样自然。 “你哪里去了?”王子乐突然想不起更合适的词,这使他显得很局促。 “我?哪儿也没去,你看我们不是又碰上了吗?这地方小啊。”她自然得令 他想愤怒想生气想狠狠地掴她一巴掌,但他没有。在他心中,她始终是个迷路的 天使,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却又是个知冷知热的天使。她本就不该到人间来的。 6 “为什么要离开我?”王子乐用力地搂着身边的女人恶狠狠地地问。女人不 语,手指却在他裸露的胸膛上迂回地画着圈圈。 “说!告诉我!”他的眼睛对着她的眼睛问。他知道她还没学会撒谎。她还 是不语。 “如果不告诉我,这一辈子我将不能自信。”他又想起了昨天主任那张阴如 深海的脸。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其实她真的不知道,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果决 的离开,在离开后的日子里她冷静地思考过,如果一切重来的话,她还是会离开, 为什么,她真的真的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承受不起任何承诺。承诺是风, 承诺是雾,承诺是因为没把握,但她就是经不起承诺。 陈想想趴在王子乐的胸膛上听着他心脏跳动的声音,她很认真地听着,完全 没理会王子乐。她仿佛突然明白了离开的理由。因为她们之间少了一场瘟疫或一 场战事,平淡的生活没有理由和机会让他们赤裸着人性本能地拥在一起,她想要 一种极地的相扶相携,在天际倾斜时,能有一双大手抱着她一起颠覆一起灭绝。 天亮时,若没有一场战乱或一场瘟疫,她还是会离开。无论如何。 七 1 一切都是新的,新年里即将来临时,阿香的世界将会是全新的,李一清不用 为输六合彩晕了头,小元不用为同学的安踏运动鞋爱红了眼,阿香不用再穿着外 甥的那套睡衣丢人现眼。一切将会变得何等的美好。 在最后几天,阿香过得有点迫不及待。她买的彩票将於岁末开奖,她应会是 特等奖或一等奖的得主,要么至少至少也是二等奖。对于上苍的恩赐不能过于贪 婪,就算是二等奖,也将使阿香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梦醒来的那天,阿香独自做了件伟大的事,她从没有这样果敢的做过。那天 是她一生中最自信和最豪迈的一天,她的幸福感也似乎溢满了屋后的那条护城河, 河水哗啦啦地唱着春天的歌,阿香第一次听到了河水的声音,第一次感觉到河水 的清冽与悦人。 李一清一整天没回家阿香都没注意到,她正忙碌地想象着以后蜜一般的幸福 生活。圣诞节的那天她居然破天荒地买了棵圣诞树摆在家里,小元开心地向同学 吹嘘。钱真是个好东西,在大部分时候它不仅能满足人的欲望还能兑现人性本能 的快乐。 2 圣诞节的小城干冷干冷的,热情的阳光仍冲不破阴霾的云层,除了偶尔几个 象阿香那样突然兴致起过洋节的人,没几个人再意穿红棉袄的圣诞老人已经来临 并即将离去。 “我得回去啊。”李一清挣不开依依的缠绵。女人宠不得这话千真万确,这 女人越来越过分,今天死活不让他走。李一清开始有点厌烦她的死缠烂打,其实 回不回去都无所谓,阿香从不敢对他有二话,只是今晚他确实想回去。 换而言之,他对这个女人的好奇心已经满足了。不管什么女人,脱了衣服都 是一个样,再怎么不可一世的女人也是男人身上一根可有可无的肋骨。起初李一 清很感激,依依这样风情万种的女人能让他给碰上这辈子算没白活了,她还信誓 旦旦的愿死心踏地的做他的钥匙,这简直是天上掉下的肉饼。李一清是个老江湖, 他心底明白,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一定在算计着他什么。但他没有什么可 以让她算计的,除了那幢勉强可以充门面的楼房,他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家当, 一番掂量后他就大胆宽心地与她男欢女爱。 “今晚不要离开我,陪陪我。”依依还是缠着不放,李一清愤懑地推开她章 鱼般的双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在冷飕飕的圣诞夜。 3 节日真好,人们至少有了相互问候的理由与必要。圣诞节是个舶来品,对中 国人来说也没有多大的意义,除了新生代们图新凑凑热闹,不见得有什么气氛。 陈想想趁着这个洋节美美地睡了一天,她懂得圣诞节,只是这小城中没有人可以 跟她一起过节,她也不想过得太散乱,最后干脆就把自己封闭在睡眠中。 白天睡足了的陈想想又即将面对一个无眠的夜,她开始懊悔,懊悔白天的沉 睡。她登入了已经陌生了的论坛,点开王子乐的最新发言,廖廖数字,她却愣呆 了数小时后,我将成为某个女人的丈夫,此时我却无处告别,告别过去以及你。 王子乐即将结婚,在陈想想过去的想象中,这事与她毫无关系,这也正是她 所唾弃的媚俗。但这消息使她的心里产生了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酸楚。 她愤愤地关了电脑关了所有的灯光,独自在黑漆漆的屋里徘徊着,窗外很冷, 夜很安静,世界仿佛地茫然的节日中睡去。远山裹在黑暗的的棉被中入眠,对面 最后的一盏灯光还亮着,冷冷地与陈想想对视着,对视着。 4 卢志还没有睡去,他有着永远做不完的功课。这是个圣诞夜,他本来想送份 礼物给想想,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礼物,又顾虑着得用什么的身份,他拿捏不定 她到底当他是学生还是什么的?他很惶惑也很尴尬,比如对她的称呼他也很困扰, 叫她“想想”好象过于无礼,叫她“老师”又显得隔阂人家肯定也不愿意,叫 “陈小姐”又觉得生份和冷漠,幸好两人都是单独相处的,没名没姓的也没什么 不对。她叫他“阿志”的声调可以叫他窒息,象一嘴塞满了软绵绵的糯米团,吞 不下吐不出的低吟。 最后他决定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反正她也没有对他有所表示,哪怕问好的电 话也没有。就这样,卢志渡过了一个圣诞节。数日后陈想想问他圣诞节怎么过的, 他一脸无知地问哪天是圣诞节?陈想想很认真地告诉他圣诞节的时间由来国外怎 样过圣诞节她渡过几个有趣的圣诞节等等,等等。卢志虚心地嗯啊嗯啊个不停, 他很吃惊自己的演技。 5 李一清刚踏进门阿香就丢了一句“后天喝喜酒的事别忘了!”要是从前她就 没这个胆,在李一清面前她向来是低眉下眼的,但如今不同了,到了元旦那天, 李一清也该向她低眉下眼了。李一清做了亏心事,也不敢太嚣张,漠然地嗯了她 一声上楼睡觉去了。 阿香一番收拾后,李一清已经是鼾声震耳,她依在他身边躺下,但她却睡意 全无,她嗅到一股浓郁的香味,她家中所没有过的味道。直觉告诉她,李一清在 回家前肯定跟某个女人有过近距离的接触,距离有多近,阿香不能确定。她侧过 身强忍着泪水,他李一清做得了初一就由不得我做十五,要是我不肯放人你就注 定要偷偷摸摸的过一辈子。想这些,还有她那即将到手的好运,心就渐渐放宽。 不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6 王子乐的婚期似乎比预料中早到,他还没来得及找到与过去告别的方式,在 某中意义上讲,他所谓的过去就是陈想想,他不敢否认。此时,他仿佛嗅到了墙 壁上那堆红通通的蚊血的味道。他找不到可以终结的方式,这对他对林玲都是不 道德的。 本来约定隔天办理结婚证,结果天还没亮就下起了倾盆大雨,林玲来电话问 这天气怎么去啊,王子乐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看这样子还没停的意思,林玲幽幽地 说要不雨停了再去吧,王子乐迫不急待地说好啊好啊就这么办啊。 他很感激,感激这一场大雨,他希望这场大雨不要停下来,永远永远地下个 不停。他的侥幸并没有如愿。在结婚手续上写下“王子乐”三个字时,他开始后 悔,后悔自己的懦弱。 按闽南的习俗,迎亲的时间越早越好,他母亲一再叮嘱他不可睡过头,他嗯 嗯啊啊地好个没完,结果时辰都过了还不见他人影,人不在房间里手机也没开机, 他居然当了婚礼的逃兵。 他留一封信给新娘,内容无非是对不起之类的话,还有就是说他的良知告诉 他要停止对她的伤害,所以他宁可让她现在伤心也不愿令她以后后悔,最后他说 过几天会回来跟她办离婚手续,等等,如一纸公文。 7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当我们固守着一成不变的生活时,生活却在暗处偷偷 地跟我们开玩笑。林玲是个识大体的女人,她没有哭哭啼啼也没有四处的找王子 乐,但她抹干眼泪后马上独自约了一个女人陈想想。 毕竟这是个巴掌大的小城,城里有几只蛤蟆几个流着鼻涕的孩童掰掰手指就 能数出来,王子乐和陈想想这档事能瞒得了林玲哪能瞒得群众雪亮的眼睛?林玲 和王子乐拍拖的消息刚传出去时,林玲的小姐妹们就传来一些王子乐陈想想的风 言风语,她并没放在心上,象王子乐这样有头有脸的年轻人这小城中还没几个, 姑娘抢着往他身上贴也是常事,再说她也不把陈想想放在眼里,这女人除了双不 阴不阳的大眼睛就一脑怪异的歪理,她算是哪棵葱? 陈想想很直接地问什么事,她好象很不耐烦。 “放了他吧,算我求你。”林玲强抑着愤怒。 “谁?什么?” “王子乐。” “王子乐?” “是。他走了,你满意吧。” “他跟我没关系。你们不是结婚了吗。” “我们是结婚了,但他在婚礼前出走,因为你。” “我?” “你。”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同居了半年,我都知道。” “是,我们同居过,但我离开很久了。” “他是为你而出走。” …… “男人进得了女人的身体并不表示也进得了女人的灵魂,相反,女人把握了 男人的身体也不表示把握男人的灵魂。” 林玲望着陈想想的背影嚎嚎地哭了起来,她仿佛又被遗弃了一次,这次是在 荒芜人烟的旷野上,只剩下孤零零的自己。 八 1 河岸边那几株干枯的李树偷偷地冒出了花骨朵,想必是春天即将到来,抑制 不住欢欣的花儿先来给小城报个信儿,但谁也没有注意到,任凭着早到的花儿在 风中凋谢。 电视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念着彩票中奖的号码,阿香慢条斯理地掏出兑奖券, 主持人显然比她紧张多了:“特等奖的号码是35002379”阿香的手开始抖动,尽 管这些场景在脑海里已排练过数遍了,她还是有点儿把握不住的紧张。 “257 ”突然世界一片黑暗,万物寂静数秒后开始骚动。这节骨眼上居然停 电了,想必是小城的心脏承受不住这意外的冲击而幸福地晕倒。阿香谨慎地把奖 券放入口袋。此时这张纸片的意义不仅仅是纸片,它还肩负着更伟大更深远的意 义。她摸黑找出火柴蜡烛时电又来了,她再一度打开电视时,中奖号码已播放完 毕,主持人正深情地向中奖者致意,她激动地对着电视机说“谢谢,谢谢!”眼 泪同时也流了下来,那泪水仿佛积淀了千年万年,在刹那间奔腾而出。 她心潮澎湃地看着那张奖券,多少年来,她从没这般激动和狂喜过,好象压 抑在身上的所有桎梏一刻间全部移除。她拨通了奖券背面上的热线电话“请问特 等奖的号码是不是350023792571?”她很紧张,本来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更显得结 巴。电话另一端是职业化的声音“请您在三周后凭有效身份证及及奖券至本彩票 中心兑奖,谢谢您,再见。”阿香也云里云雾的跟她说“谢谢啊,身份证啊,啊 啊,三星期啊。月底啊。”她很激动,一张脸胀得红扑扑的。此时的她是啊啊的 幸福啊,啊啊的欢心啊。 2 王子乐终于出现在林玲的面前,林玲比他想象中容易应付,至少她没有一把 鼻涕一把眼泪的,他暗暗高兴。 “不勉强你,我林玲还没沦落到求您的份上。” “对不起。” “对不起也没用,这是个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没被河水淹死的人被口水给 淹死了,你能受的事你好好受,谁也求不了谁。”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没用的,对不起是要说给别人听的。”她还是没把眼泪忍住。一个进驻在 心房的人说走就走,留下那个空荡荡的心房要装什么?此时,她除了自卫般地自 我封闭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 林玲今天穿了件黑色的风衣,王子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象一片还没完全燃 烧过的纸片,单薄的身子顺着风儿的飘摇起伏。陈想想也有件这样的风衣,一样 的颜色,黑色本是沉闷的色调,但她的风情衬托了它,象精灵附身似的,散发着 道不尽的妩媚。她的背影也是王子乐所无法忘却的,她一言不发的离去,象堕落 的黑精灵飘逸在滚滚的凡尘中。想起这些,他胸口间升腾起一股无言的酸楚。林 玲也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想追都来不及了。毕竟他伤害了她。 3 “上次的问题解决了?”陈想想拨电话问卢志。十几天前他有一堆的通假字 搞不懂。她突然有点挂念她,本来他每个周六都会来她家报到,上周他表哥结婚 他得去凑热闹。 “没事了。”他好象很意外,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给他电话。他倒是经常 给她电话,有事没事拿个小问题,便理直气壮地与她没完没了,他甚至还边电话 边用望远镜盯着她,因为他想知道她的表情。 “玩得开心吗。”她问。 “婚礼取消了,因为表哥出走,新娘的脸都气白了。其实那个新娘也配不上 我表哥,八成表哥本来就不爱她,可不爱怎么又要结婚。……反正这回表哥搞大 事了。”他象突然想起似的,一古脑的道出。 “他真出走吗。”她漠然地问。这世界真小。 “是啊,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什么也没觉察到继续兴致勃勃地说。 “因为寂寞。”她答非所问。 “寂寞?两个人就不寂寞了。”他依依不饶地问。 “两个人会更寂寞。” “为什么?”毕竟他还是孩子。 “没什么,我还有点事,再见。”陈想想匆匆收线,她也说不清楚,本是事 不关已的事,自己又显得那样的仓促。 4 “生气了?”李一清又轻轻地捏起那个尖尖的下巴。她象真的生气了,低着 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地板。女人宠不得。出门前他又嘲笑自己一回,几天没来他 还真有点挂念她,看着她可怜楚楚的模样儿,他的心有点异样。他开始变戏法哄 她开心,他还是第一次在女人面前这样低三下四过,三两下的,她也不再造势, 两颗脑袋又紧挨在一起。 “不要离开我。”她在他的怀中低喃着。 “这成吗,喜欢什么你说,我变给你。”李一清怜惜地抚摩着那张万种风情 的脸,他开始有点拿捏不住自己。在女人面前他是不可一世的,至少大部分时候 是绝对的,但现在仅仅是对阿香而言。想起阿香,他一肚子的火气又上心头,这 婆娘最近变得阴阳怪气的不说,一个家也料理得不怎么样,早上又没做早餐,冷 锅冷灶的,李一清把锅瓢弄得哐哐叫她也没当回事的,继续坐在沙发上出神流口 水。要不是小元的亲娘早就、早就…… “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那女人的风情如潮水般的涌来,淹没了李一清 所有的思绪。 “傻瓜。”他突然非常感动,感动上天赐他这一场温情。 “我只要每天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最后一个人也是你。”女人似乎很认真, 不象在做秀,象一个遭遇过抛弃的孩子,无能为力地请求着。 “这怎么可以呢。”他终于分寸大乱,整个脑海全是眼前这张可怜楚楚的脸。 也许这纠缠的不清是注定的。 5 时间过得慢,客厅的钟象只苟延残喘的蜗牛在匍匐着前进,阿香有点儿按捺 不住,她恨不得那时钟能象转盘一样飞旋。离兑奖的时间还有三天。 清晨,阿香在浴室里呆了很久,她近距离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她似乎从没有 这样仔细的看过自己。一张蓬肿肿的脸和一双光彩涣散的眼睛真实地映现在眼前, 她哭了,委屈地哭了出来。终于,她把泪水敛着,思量起她那即将变革的生活。 再也不能这样活。 她要光彩照人地到省城兑奖。 阿香先到娘家筹了五千元,她哥问要做什么,她说只用三五天就别问了,他 哥听她这么说也不敢再多说,但还是把钱给了她。 她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得买,但她又什么都不懂,所以只好找人帮忙,她 认识的人当中就陈想想最有学识和见识,也只有找她。 陈想想陪她买衣服,她选了套最贵的,老板说那套衣服找到了最合适的主人, 阿香笑盈盈地买下来。陈想想朝她莞然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敷衍,阿香却很得 意,从来没有人在她面前这么虚伪地掩饰过,她仿佛终于找到了失却已久的虚荣。 “你老公赢彩了啊?”路上陈想想问眉开眼笑的阿香。 “他不赢我就不能花钱了?”她神气地回答陈想想。 “呵呵,也对啊。打扮一下人就精神多了。”陈想想发觉自己的问题有点儿 幼稚赶紧把话题岔开。 6 王子乐的生活渐渐地复原,时光是最好的药物,它愈合了生活所有的伤口。 规律的生活没什么不好,对王子乐而言也没什么好,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机械重 复的生活使他烦躁不安。他极想再去找陈想想,但始终没有勇气,有几次他故意 徘徊在她经常路过的地方,结果她都没有出现过;他也偷偷地拨过她公司的电话, 一听到她那职业性“你好,哪位。”他又不敢出声。 他是懦弱的,懦弱的人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明天和未来,当他终结了一天把脑 袋埋入被窝时,他又开始盼望,盼望着明天能与她突然地相逢。他甚至还盼望世 界能来一场战争,就象她祈求上帝赐世界一场瘟疫一样,让人赤裸裸地坦露在生 活面前,忽略过相互间所有的揣摩和伪装,直接真实地相拥相携。也许这世界真 的需要一场变革来颠覆人类本性中所有的虚伪和媚俗,但这是不可能的,谁也不 能改变世界,也就是说谁也改变不了生活,只有赤裸裸地任由生活宰割。 7 “你好。”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他颤抖地拨通了她的手机。 “你好。”她还是老调子,自然得令他心痛。 “忙吗?” “嗯,还好。你呢。” “我,也还好。” “哦。呵呵。”她依然冷若冰霜,没有半点靠近的机会。他堆积了半天的勇 气在数秒钟内泄得无影无踪,他只好失望地挂线。 王子乐的来电,她一点也不诧异,但他的态度她很失望,象故意在钓她胃口 似的,说着无关痛痒的话题,如果他约她的话,她会马上点头,就象在那个孤独 的夜一样,他说他很寂寞,她说“ME TOO. ”但他没有,好象以胜利者的姿态来 抚摸曾经的俘虏,这令她十分恼火。她一直在给他机会,只是他始终没有摘下那 张矜持的面具。她的虚荣经不得他一再的试探。 这一夜,她近乎无眠,又一次次地徘徊在夜的边缘。远山在夜的怀抱中安眠, 对面的最后一盏调皮地向她眨眼,她突然想,对面是否也有一双寂寞的眼睛无眠 在这深深的夜? 九 1 三天是无休无止的漫长,但对历史而言,那仅仅是微乎其微的一瞬间。有时 候,百年千年时间只是史书上的廖廖数语;而有时候,三天五天时间的历史却代 表了一个时代的全部。三天,对阿香的一生而言是微不足道的,但这短短的三天 汇聚了她一生的辉煌,也燃烧尽了她一生的激情。 李一清目瞪口呆地盯着昂首阔步的阿香,这女人不是中邪就是犯花痴,蛤蟆 再行也不能跳上墙,他对她很放心,他知道她的能耐。 她说她要独自上省城,他开始在意,他不知道这个女人在搞什么鬼,无缘无 故的要上省城,这不仅意味着要花他一笔钱,也意味着这女人果真在不正常。去 可以由她去,问题是迷路了走失了还得由他来担当,想到这事,他拉下脸准备唬 她一番,本来依依的缠绕就令他力不从心了,现在后院还烧起了火来。 “没事闹啥?犯闲病了啊?”他不紧不慢地说,孙猴子再行也跳不出如来佛 的手掌心。他知道这女人经不得唬。 “我的事,你管不着。”她不甘示弱,这表现从所未有的。 “去去去,去了就别回来。”他很烦躁,开始往外逃。自从有了一个出处, 他恨不能有更多的理由可以逃离。这女人窝里反了,依然明目张胆地上路。 李一清一点也不担心,无论如何她是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2 阿香被突如其来的车水马流吓呆了,尽管上路前她详细地问过陈想想应该走 哪条路坐哪路车应该怎样处理巨额的款项等等,她以为安排已经够周详了,没想 到刚刚下车就乱了分寸。 她战战兢兢地坐进计程车,陈想想说过,在城市里只要有钱就不会出事,把 地址给计程车司机就不用担心迷路了。她的一颗心随着车轮滚动而跳动,经过一 路的心惊与颠簸,她终于到达了彩票中心。这时她的心落地了,渐渐地恢复状态, 她按着上路前的计划行事,在彩票中心附近找一家旅馆住了下来,这一夜她睡得 很安稳,象平日般的一觉到天亮。隔日阿香早早就到彩票中心,她小声对接待处 的小姐说:“同志,奖要怎么领?” “什么奖?”小姐和颜悦色地问。 “中奖的。”她还是很小声,并吃力地使着生硬的普通话。 “什么奖?”小姐的声调开始有点僵硬。 “就是中奖的。”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来来往往的人不时地打量着她,这使 她更紧张。 “我说你中什么奖呀,哪一期的,要不把券子拿来我看看。”小姐在她面前 露出了真面目,象小元语文课本里的那头呲着牙咧着嘴现出原形的狼,她如小羊 一样,颤抖着把奖券递了过去。 “对不起,您这张奖券没中奖。”小姐看过号码后把奖券还给她。 “你说什么?电视上明明说中的,我也打电话来问过的,你再去问一下你们 领导,这是特等奖!”她大声冲着那小姐喊叫,这怎么可能! 3 怎么会这样?是啊,怎么会这样。特等奖明明是350023792571到那儿居然变 成350023792577,这不是在坑害人吗。 彩票中心的领导请求加威胁的把她搡入计程车,阿香象堆烂棉花似的瘫软在 车上,连寻死觅活的力气都没有。是怎么回家的,她也不清楚,一进门她什么都 不顾的蒙入被窝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人也清醒了许多,象是遭受过一回暗算,人还是虚飘得六神无主, 那点痛相对之下算不了什么,那挥霍一空的五千元和没抑制住的嚣张才是真正令 她胆战心惊的。 阿香站在床前愣了很多,家里很安静,阳光照在窗台上,没有一丝的风,象 往常一样。她该刷牙了。她看着一团白白肥肥的牙膏笑了,满口的泡沫让她感到 实在,很久没这么舒服过了,也很久没有这么肆无忌惮过。她狠狠地刷着,上上 下下,左左右右,泡沫顺着嘴角往下流,泪水夹着泡沫,泡沫夹着泪水,无拘无 束地流着,流着。浴室的镜子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镜中的她容颜很模糊,但仍 可以看出她满脸的白色泡沫。世界无声无息,生活依然在前行,而她只不过拌倒 在前行路上的女人。 4 李一清回家时,尸体已经僵硬了,她五官扭曲得很狰狞,呲着一口雪白雪白 的牙齿。 终结的终结,新生的新生,生活每一日都如此这般地重复。阿香的死还是能 换取李一清的数滴眼泪,虽是多年的夫妻,他还是低估了她,以为她什么都不知 道,没想到她什么都往肚子里吞。他也责怪自己的大意,她打扮一新的去逛省城 就是异常了,生小元那年他许诺过要带她到省城玩,但他许诺都没兑现,起初是 孩子小脱不开身,后来是景气一年不如一年他提不起精神玩,她说过很多次他都 没搭理。看来她是失望透顶了,他也真令她失望的。 死去的人尸首都冷了,活着的得继续地活下去,生活每一天都在进行,没有 开始也没结束,生活的唯一意义还是进行。李一清考虑再三,这个家没女人实在 不行,依依也正在想填这个空,这事干脆就这么给办了。 “这行吗。还是过阵子吧。”依依的反应出乎了他的意料。 “你不是闹着要。”他紧紧地抱着她,生怕一不小心她会滑出他的怀抱。 “操持一个家不是那么容易,柴米油盐上老下幼的,没收入活不下去啊。反 正现在不行,我做不了。”她说完轻轻地嘘了一声,声音很轻,仿佛穿越过千山 万水飘浮而来的,这一声风尘仆仆的叹息落在两人面前便凝固了,谁也没出声。 她推脱了他,并情同陌路地在小城中。 5 卢志因为三姑的事少去了陈想想那儿,但他还是天天能看到她。他习惯边看 她边吃早餐,她也一般在那时间下床,伸懒腰,整理床铺,下楼洗漱,几分钟后 在衣橱前发愣换衣服,几乎天天如此。有一天她从床上跳下,呆呆站了几分钟后 突然又趴了下去,卢志吓了一身冷汗赶紧打电话过去,电话接通了很久她才发出 声音“哪位,什么事。”睡意还很浓。 “我是卢志,你好吗。”他十分紧张,生怕露出点端倪来。 “你没事吧,我还想睡,昨天加班到很晚。”她依然睡意惺忪。他赶紧收线, 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地。 每天能这样的与她共进退,他很快乐,这给他干枯的生活增添了一丝温暖, 他很想与她分享这份快乐,但理智告诉他绝对不可以,起码现在不行。他很喜欢 看她的眼睛,迷蒙得象飘着一层雾气,他有一种冲动,想距离地盯着她的眼睛, 用他热辣辣的眼神来融化她那层飘离不散的雾气,但他不敢。紧迫的学习容不得 他想太多,只要每天能看到她,他的心就踏实了。这感觉很甜美,如果生活不再 变故的话,他愿意就这样的,远远地与她同进退共呼吸,一生一世,直到永远。 永远。 6 春天仿佛来了又去,谁也没注意到它是否真的来过,护城河两旁的桃李花开 了又谢了,谁也没有再意过,直到果实悄悄地挂上枝头,调皮的孩童开始打它主 意时,才有人想起春天曾经到来过。 小城依然固守着它的沧桑,大街上来来往往还是那些人,男男女女寂寞地相 逢,漠然地擦肩而去,那一瞬间,谁也不知道谁的寂寞。 王子乐还是老样子,除了上BBS 灌灌水,他实在没什么去处,“浮衣”在网 络中仿佛消失了,他好象也不及从前的活跃,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安静地看,极少 极少发言。也许激情在过去的日子里都耗尽了,现在剩下的只是曾经燃烧过的躯 壳。 他有时看着陈想想的照片想“我的热情是不是被这女人的那把火烧掉了?” 照片上陈想想依然如故朝着他笑。那张相片是他拍的,她调皮地冲着镜头喊“茄 子”,王子乐骂她神经病,她笑盈盈地搂着他腰说“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神 经病?”他反问你呢。她没松手,继续搂住他的腰说“我的神经病喜欢上了你的 神经病。不要打扰它们,OK?”他无语,任由她语无伦次下去。 “我的神经病在想念着你的神经病,知道么。”他抚摩着相片喃喃自语道。 7 树上的知了开始一长一短地歌唱,夏天来了,春天离开了,季节依然在不经 意的瞬间变迁更换,卢志终于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他非常兴奋,陈想想最先 分享到了他的喜悦,她似乎比他激动,当初自己考上大学时也没那么激动。她把 那瓶珍藏很久的红酒拿出来庆祝,那天他们喝了很多,两个醉熏熏男女看着斜挂 在天际的夕阳痴痴地笑着,傻傻地笑着。 “小时候我问过母亲夕阳是不是蛋黄做的。” “真傻,我说那是哪咤的风火轮。” “你也真傻,那时候我才六岁。” “你真傻,那时候我只有四岁。” “我真的很傻,忧郁了好几年,哭了无数次,因为母亲说我是野地里捡来的。” “你真傻。我只是弄不清楚到底妈妈是怎样从嘴巴里把我吐出来。” “傻瓜,因为那时候我只有九岁。” “是够傻了,那时候我都十二岁了。” “是很傻,十二岁的时候我非常想穿红裙子,可是不敢跟妈妈讲。” “大傻瓜,妈妈不给我买旅游鞋,我就故意把运动鞋蹭破。” “那时候我还想有一双红皮鞋。” “我还偷偷地把裤腿划破。” “其实我真的很傻,十六岁时男生写给我的小纸条都交给了妈妈。” “说真的,我更傻,把女生为我折的千纸鹤送给了同桌。” “大一时,我喜欢上了王杰,吃了半年的馒头,省下的饭钱都买了他的唱片 和海报,他并不知道。我真傻。” …… 8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假期,卢志有着各种各样充裕的理由与陈想想泡在一起, 陈想想也好象每天都有充裕的时间与卢志泡在一起,她的理由是纯洁的,她喜欢 他,因为他的纯真,这一切与风月无关。但快乐永远都是那么短暂,长长的假期 转眼就在瞬间中过去,卢志在收拾远行的背包开始忧伤,忧伤着肉眼无法望穿的 她。 “明天你要走了。”夕阳在今天更象刚出锅的蛋黄,陈想想把手中的石子丢 入河中,顿时河面上荡起一层层的涟漪。 “嗯。”过后是长长的沉默,谁也没发出声音,周围似乎也跟着感伤,沉默 笼罩着万物,世界静悄悄。 “我可以握你的手吗?” “可以。” “我可以抱你吗?” “可以。” “我可以吻你吗?” “不可以。” 她挣出了他的怀抱,没做任何解释,转身离他而去,他没有追,继续呆在原 地,只是觉得恐慌,那些话怎么就从嘴巴飞出去,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 回来了。 9 陈想想很惊讶,她一直忽略了他也是成年男子。她很茫然,想不出个能跟他 理清这层关系的办法来,有几次在黑夜中徘徊时,看着对面漆黑一片的窗外,她 感到了从所未有的不安,那一瞬间象似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寻找不到靠岸一样。 卢志在雾蒙蒙的清晨踏上了远方的列车,小城渐渐在视线中逝去,新环境并 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惊喜,某些藏在深处的思绪总会不时地迸在眼前,而这些思 绪都是关于她的。几乎每一天他都被这些思绪纠缠得无所是从,最后他陷入了深 深的惶恐中,临行前他把望远镜砸烂丢入护城河中,他以为那罪恶的根源丢弃了, 一切的因果都会一了百了,后来才明白那是多么的愚蠢。 无论如何,生活不会把你停滞在某个姿态上。生活还是依然进行着,进行着。 某天的黄昏,陈想想收到一个远方来的包裹,里面是本日记,卢志的日记,完整 地记载了他在公寓里卧薪尝胆的那段生活,也包括了望远镜中陈想想的生活细节。 数日后,某份报的边角上登着一小则新闻“因生活不适,某著名高校一男大 学生跳楼自杀。” 10 “她是谁?” “以前的女人。” “现在呢?” “走了。” “为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不找回来?” “不想。” “为什么?” “她太纯洁了。” “纯洁有错吗?” “纯洁的女人只能做天使。” …… 在王子乐的住处,他意外地看到了她的照片,还意外地看到了王子乐噙在眼 眶的泪水,而她依旧茫茫然地笑着,笑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