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娥亭 作者:红树林子 周先生十一岁时到了师傅家,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磕头,只是拿拿家什,搬搬 石头,搬石头还不能搬大的,那时先生力气小,还没有现在力气大。现在周先生力 气也不大了,周先生七十一了。 那时师傅有了一个徒弟,师傅本来就想收一个徒弟,看了周先生有灵光,还是 太有灵光,就又收了一个徒弟。师傅一生就收了两个徒弟。师傅的师傅的祖辈在元 大都采石局当过差,有一天偷了一块玉,本来以为谁也不知道,后来还是让人知道 了。罚了一年的俸禄,还打了几杖,回家了。 祖师爷家在赵庄,就又回到了赵庄。周先生是母亲领着他逃荒到赵庄的,后来 母亲走了,把他留了下来。留下来那年周先生十一岁,十七岁给师傅磕的头。 祖师爷临终留了一个家训:后世琢玉,家不藏玉。还有一条没有形成正式文件, 就是不传外人。可到了师傅的师傅的师傅那一代,家里绝了根了,就收了师傅的师 傅。外人是收了,可“家不藏玉”训言还是留下来了。所以,周先生搞了一辈子玉 石雕琢鉴赏,家里没有一块玉。 家里没有玉就穷,周先生家穷。周先生家穷,也不是很穷。从市宝玉石公司退 下来,公司又返聘周先生,每个礼拜五下午到公司去一趟,鉴定一下最近的产品, 给个大概的价位,然后回家。因为周先生的鉴赏和玉石的价值大概都能吻合,公司 给的返聘金倒是不少,所以周先生家并不很穷。 除了赏玉、雕玉、采玉周先生没有别的兴趣,他也不会。不去公司的时候,周 先生就没事做了。没事做周先生就出去走走。他也不走远,反正就在附近。 三角公园周先生常去。公园不大,里面人却很多。这个公园没有大门,也没有 围墙,就是有三条路正好把这里围起来了,什么人都能进,里面就什么人都有。其 实里面除了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就是栽了花,种了草,做了个女孩的石雕,旁边有 一个亭子。石雕和亭子本来没有名字,前几年有好事者在它旁边立了一块碑,写了 几行字,说这个雕像叫“天女散花像”,这个亭子叫“散花亭”,大家就这样叫了 起来。 周先生从公司里出来四点来钟,溜达溜达就又来到了三角公园。周先生想找一 个凳子坐下来歇会儿,找了半天没找到空着的,转悠转悠又来到了雕像旁。 一群小孩正围着雕像互相打闹,还有两个努力地爬到雕像的底座上面。 一个爬上雕像的孩子开始大声的叫嚷: 大姐今年整十七 过了四年二十一 寻个男人整十岁 她比丈夫大十一 一天井台去打水 一头高来一头低 大姐越想越生气 揪住他的小鸡鸡 不是你娘对我好 揪下把它扔井里 周先生轻轻笑了一下,随即又收敛起来。 雕像上的两个小孩大声叫骂起来。你娘对我好,你娘对我好。一个叫。扔你妈 * 里,扔你妈 * 里。另一个骂。 周先生转身要回家,听见旁边几个先生在说话。 爬那么高,摔下了。一个说。 爬吧,爬不了两天了,要推倒了。另一个说。 听说这一片都要拆。 周先生就靠过去,问,拆了干吗? 没有人回答他,却有一个问,没见过老兄,这一片的? 周先生说,不远。 哪个单位的? 玉石公司的。 退了吧? 十几年了。 另一个问,那个雕塑是不是你们建的? 不知道,应该是。 推了可惜了,还没几年。 是可惜,不过不可怜的。赵庄有一个翠娥亭,旁边有一个翠娥像。可怜着呢。 那个赵庄? 有一百多里,北边,我在那学的手艺。 还有吗? 不知道,四十多年没去了。 人群中就有人笑。周先生也笑。 然后就没有人和周先生说话了,周先生就走,转过身有人在后面说了一句,要 建楼。 赵庄有一个翠娥像,旁边还有一个翠娥亭。年代很久远了,最老的老人也不知 道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不过倒是有一个传说。一个女子爱上了家里的长工,父母就 把长工赶走了,这个女子终生没有嫁,快四十岁的时候自尽了。传说这家人给她雕 这个像,就是要她等待,修一个亭子,让他们约会。传说很简单,传说和亭子一起 留了下来。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过约会。周先生和二妮倒是在这里约会过几次。二妮家在赵 庄村西头,周先生的生意在村东头,翠娥亭在村南头。有一次约会周先生把一块玉 送给了二妮。 二妮说,你偷的? 周先生说,废料,没用的。 回到石铺里师傅就让周先生跪了下来。 先生说,那是人家五百里送来的。河磨羊脂玉呢。水里长的。要八万年。 周先生说,我要过来。 师傅说,和人家讲清楚了。 周先生就把那块玉要回来。 师傅说,你学得差不多了,收拾一下吧。 过了两天,师傅又说,雕、琢、劈、捻、钩、撤、皴、擦、点、染,“捻”你 少差点,“染”也在注意点。 又过两天,晚上,师傅把一个手镯交给他,说,这就是河磨羊脂玉,趁黑天走 吧。还有一句话,记着,家不藏玉。 周先生站在翠娥亭看见二妮远远走来。他把手镯戴到二妮胳膊上,转身走了。 走了老远,回过头,大声说,你不能和我走,我也不知道去哪,我养活不了你。 河磨羊脂玉是好玉。光泽温润、绺裂细腻、料质坚硬、透亮晶莹。象征着纯洁 无暇、吉祥如意。 周先生回到家,老伴已经把饭做好了,孙子也来了。吃过饭,周先生对老伴说, 三角公园要拆了。老伴“嗯”了一声,早就说要拆,要建楼。周先生说,建那么多 楼干吗?孙子接过话,不建楼你住哪? 周先生转身回屋了。那一晚上周先生睡得很不好。 第二天起来周先生对老伴说,有时间我回赵庄一趟。 老伴说,回个鬼呀,你师傅早死了。 刚吃过饭,公司来了一辆车,说是接周先生去鉴定一块石头。周先生就去了, 看了看,不希罕,没多说话就回了。转悠转悠就又来到三角公园。 上午人相对少一点,大都是上了年纪的,三一群,五一堆。周先生先走到一群 下棋的旁边,看看没闲人,又走到四个正打牌的旁边,马上有人给他让地方,周先 生摆摆手,不会不会。看了一会,说,听说这里要拆了。一个抬起头,认出他来了。 你是昨天那个玉石公司的吧? 是。 昨天还真想起件事来。老兄你看看这快玉什么个价?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杯,递给周先生。周先生说了一句,不会是白玉三 羊壶吧。然后对着太阳光仔细看起来。看完了说,白玉三羊壶。 旁边有人说,不是杯子吗? 周先生说,是一套,这是一个杯子。共有一个壶,五只杯。 值钱呀? 不多见,一套两三万吧。 马上有人“啧啧”起来。拿杯子的老头说,我儿子给我这一个,说是治病。我 有血管硬化,粥样,好用吗? 周先生说,古书上是有。《神农本草》说是玉可以“除中热,解烦懑,润心肺, 助声喉,滋毛发,养五脏,安魂魄,疏血脉,明耳目”。有人说有的病吃药不能医 好,而经常佩戴玉器却能治好,是有道理的。你是用它泡酒的吧? 是,不知道怎么用。 今天泡明天喝。 能好用吗?旁边有人问。 周先生说,具体我也不知道,我不懂医,懂点玉。 又有人问,这个玉怎么看好坏呀? 周先生说,我们是一看材料,二辨造型 ,三鉴纹饰 ,四析工艺 ,五品艺 术 ,六观形态。哥几个可能不容易。就得用水鉴别,将一滴水滴在玉上,如成露 珠状久不散开是好玉;用手触摸,若是好玉用手摸一摸,冰凉润滑;用眼视察,将 玉器朝向光亮处,好玉颜色剔透、绿色分布均匀。用舌舐舔, 舌尖舐好玉很涩, 越涩越好,下等的就很滑。 就有人说,还以为越滑越好呢。 你家有不少好玉吧?有人问周先生。 没有,一块玉没有。我是采玉、雕玉、鉴玉,不藏玉。 为什么?现在谁不趁工作之便呀。 师傅留下来的,师傅留下来的不能犯呢。 又有人发出“啧啧”声,倒是那个拿玉的先生有点不好意思了。 回家的路上,周先生买了份晚报。翻到第三版就看到了三角公园要拆的消息。 看来,三角公园是真的要拆了。 周先生再来到三角公园,建筑队已经有人在铲花翻草了。不过闲人还是很多, 还是干什么的都有。周先生不自觉又来到“天女散花”雕像旁,又进了“散花亭”, 站了好一会,走了。 下一个礼拜五下午,周先生照样去了公司。公司最近生意不是太多,要审验的 东西也不多。周先生要走了,忽然听见有人在后面喊,这是河磨羊脂玉。周先生停 下来,回过头,看见一个和他一样返聘过来的同事拿着一个手镯。 旁边有人说,一个农村妇女送来的,说是要卖。玉是好玉,就是不知道是什么 玉。正好几位老师傅来了,给看一下,值多少钱。那个人要两千块钱。 周先生走过去,接过那个手镯。手镯很凉,冰凉润滑,色呈浅绿,晶莹剔透。 周先生把手镯放到唇边,用舌尖轻轻舔了一下,然后又舔了一下,很长很长时 间。周先生重又捧起手镯,慢慢地贴在了脸上。 老同事就有人笑了起来,老周,带着谁的体温呢? 周先生说,好玉,河磨羊脂玉。 知道啦,我们都看出来了,你还看不出来? 周先生又说,好玉,河磨羊脂玉。 其他同事都走了,周先生晚了一步出来,他问办公室的主任,那个妇女多大? 四十来岁吧。 是哪里人? 让我想想,好象……好象……是赵什么村的,挺远,她说是一百多里地。 周先生问,她现在哪里?走了吗? 在哪里不知道,不过,她明天还来,取钱,今天没给她定价。要依她说的她可 就赔大了。值两万呀,她才要两千。 给人家吧,良心过不去呢。周先生说。 周先生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好远,也不知道有多远了才回过神经来,已经 很久很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了。 回到家,老伴早做好饭等着他呢,儿子一家也来了。儿子早先和他一个单位, 后来出去干了。出去后儿子想做玉石的生意。周先生一再叮嘱,家不藏玉,家不藏 玉。儿子媳妇都不乐意,你家不藏玉,还不叫我家藏玉呀?周先生铁了心,你家要 藏玉,等我死了。后来,儿子做起了农材料生意,这几年做的还不错。虽是不错, 可儿子还是耿耿于怀,很少和父亲说生意的事,关于玉石更是一字不提。 一家人默默的吃饭,忽然周先生说,今天我见到一块河磨羊脂玉。 儿子抬起头,什么? 今天我见到一块河磨羊脂玉。 儿子吃了一口饭,我还以为什么呢,没听说过。 一家人都不再说话,周先生也不再说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周先生就到了公司。给主任要过那个手镯,然后到了会议室。 周先生关上房门,把手镯贴在脸上,很长时间,又用舌尖舔了舔,自言自语说,河 磨羊脂玉。 不一会听见外边一阵很重的脚步声,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一推门走了进来,看 见王先生手里拿的手镯,就问,你是这里管事的吧?两千块钱你们给不给?不给我 就不卖了。一个破手镯,不能吃不能喝的,死老太婆还不让卖,不卖哪有钱给她看 病买棺材。要不你们给我一千八吧。 周先生看了她好一会,问,姑娘是哪里的人呀? 妇女笑了起来,哈哈,你叫我姑娘,我都快八十了,我是赵庄的。 正说着,办公室主任走了进来,对妇女说,你到我办公室来吧。妇女和办公室 主任出去了。 过了不一会,周先生听到隔壁主任的办公室里传出妇女的哭声,那是我家祖传 的呀,要不是我妈有病没钱治,谁会卖它呀。她还想着和她一起埋了呢。 然后又是大叫,不行,你们不给我三万我就不走。给我三万。 周先生走过去,推了一下门,没推开,就又回到了会议室。 又过了半个小时,隔壁主任的房间门开了,妇女和办公室主任走了出来。 主任说,你带这么多钱,路上小心点。 妇女说,这才多少钱,我三万块钱的手镯你们才给我两万三,骗了我七千块钱。 主任说,路上小心点。 妇女说,我就小心你们就行了。 周先生打开会议室房门,走了出去,妇女正在下楼梯。 周先生说,姑娘,你是哪个赵庄的? 妇女说,说了你也不知道。 周先生说,你们那里是不是有个翠娥像,旁边还有个翠娥亭。 姑娘说,不知道。 话音已经在楼下了。 周先生再次来到三角公园,三角公园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天女散花像”卧倒 在地,连“散花亭”也推到了。周先生抬起脚向卧倒“天女散花像”走去,旁边又 人喊道,正施工呢,不能进。周先生愣了一会儿,退了回去。 回到家,儿子一家还没走。中午吃的是饺子,周先生吃了一个,说,我明天想 去赵庄看看。 儿子说,什么赵庄? 周先生说,我给师傅扫扫墓。 儿子又不说话了。 老伴说,死鬼,你别死到路上了。